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歇爾退役了。回到弗吉尼亞州的裏斯堡老家,準備從此專心經營他龐大的“多多納莊園”。

回家後不到一周,杜魯門總統的電報就追來了。

“將軍先生,本不敢打擾您來之不易的寧靜生活;可是沒有辦法,合眾國的利益及其全球戰略,需要您以政治家而非軍人的身份重新登台!”

“總統閣下,您是要我出任國務卿還是您的助理?”馬歇爾的情緒不錯。

“不,我想請您代表我去中國!”

“去中國?”馬歇爾的情緒一落千丈。

“是的,去中國。”杜魯門從馬歇爾情緒的微妙變化意識到需要扔一兩塊畫餅出來。“待您功成回來之後,我會把現任國務卿請下台,虛位以待!”

“啊,這個並不重要。”馬歇爾明白對方在對他啖以大利。但這“大利”對他確實有吸引力。“這樣吧,我馬上到華盛頓。見了麵我們再詳談。”

在白宮杜魯門寬敞的辦公室裏,杜魯門憂心忡忡地告訴他,赫爾利在中國把事情搞糟了。國共兩黨簽訂了“雙十協定”後,仍舊持續著武裝衝突,而且規模越來越大;更重要的是國民黨盡管奪去了共產黨一些地盤,但部隊官兵傷亡、倒戈的越來越多,物資消耗量越來越大。這是十分危險的現象。我早就向赫爾利交代過原則,除了滿洲九省三市必須控製在國民黨手裏之外,關內其他地區,若無充分把握就不要去動———當然,日軍原來的占領區必須要由國民黨去接收,這個也不能含糊。而赫爾利竟然去支持蔣介石頻頻向各處共區進行軍事冒險,挑起戰端;麻煩在於幾乎沒有一次行動不以損兵折將告終。長此下去,用不了五年,蔣介石的實力會消耗殆盡;而且,隨著事態的擴大,約瑟夫大叔(對斯大林的戲稱)能靜觀其變嗎?必須得明白,我們既沒有力量卷入中國的戰爭,也不能讓國民政府垮台。這個原則我向赫爾利交代過多次,他沒有聽———或者沒有充分重視。要知道,如果中國丟失了,約瑟夫大叔在世界的東方建立他的社會主義陣營的藍圖就完全實現了。這對自由世界是多麽大的威脅呀。所以我決定派你去取代他,挽救危局。

“怎麽樣,我的將軍?”杜魯門用希冀的眼神看著對方。

馬歇爾沒有馬上開腔。沉吟了一會兒,臉上浮起一縷似笑非笑的表情,瞅著杜魯門問道:

“總統為什麽選中我?”

“因為您是唯一一張我們能拿得出去的好牌———中國的國共雙方以及中共背後的蘇聯都能接受的大人物!”

馬歇爾哈哈笑了起來。最後,愉快地接受了任命。

杜魯門向他詳細交代了使華的基本政策和一些局部策略。杜魯門指出,中國的一些民主黨派,盡管小,但本質上是親西方的。就因為蔣介石堅持軍事獨裁,不容他們在政府內享有一席之地,所以都產生了親共傾向。必須迫使蔣介石容納這些政黨,當然也要更大限度地容納共產黨———中國有一部小說叫《水滸》,很有意思,值得向蔣介石推薦。小說裏有一支強大的民間分離主義武裝,被招安了,結果成為政府的忠實鷹犬。難道蔣介石連這點智商都沒有嗎?要讓蔣介石明白,他如果不這樣做,美國將停止對他的一切援助。同時也要讓毛澤東知道,如果中共不做出讓步,美國就將全力支持國民政府,包括按照蔣介石的要求,擴大運兵規模和財政支持。這對中共顯然是巨大的威脅。總之,應該努力把中國推上美式民主政體的軌道,這才符合美國在遠東的利益。如果中共能被拉入這種政體,她就有得到改造的可能,這對遏製蘇聯在遠東的影響極為重要。

馬歇爾問道:“假如蔣介石不上道,堅持要推行他的軍事獨裁,我們是否會拋棄他?”

杜魯門毫不躊躇地說:“不!美國別無選擇,就目前中國的情況而論,足以抵抗共產主義在中國蔓延的實力人物隻有蔣介石;在軍事獨裁與共產主義之間,我們寧肯選擇前者!”

馬歇爾理解地笑了。“明白!軍事獨裁畢竟不反對自由經濟,允許私人擁有或大或小的生產資料;而共產主義則相反!”

杜魯門說:“將軍能有這樣透徹的理解我就放心了!另外還要注意,為了維持至少十年內不發生戰爭,一定要說服蔣介石不可得寸進尺;如果因為蔣某人不肯讓步而導致中國內戰擴大,那麽失敗者很可能是他的政府,長江以北將會淪為赤色區域,蘇聯勢力便順理成章向南挺進了。美國也會因而失去太平洋戰爭的真正目的,十多萬官兵白白陣亡,上萬億美元虛擲,想一想吧,多麽可怕!”

馬歇爾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問道:

“如果不肯讓步的不是蔣介石,而是毛澤東,我們怎麽辦?”

“那就全力支持蔣介石!他需要多少裝備,就給他多少;包括除了原子彈之外當下最先進的武器!”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下午四點十五分,馬歇爾的C—54軍用飛機在中國上海的江灣機場降落。駐華美軍司令官魏德邁中將到機場歡迎這位昔日的上司。

兩個小時之後,他們在餐桌上發生了溫和的爭執。

魏德邁年輕氣盛,直率地指出,馬歇爾此行不可能完成使命。

馬歇爾明白這位年輕人在中國待的時間不算太短,應該比自己了解情況,便虛心垂詢為什麽。

魏德邁說,國民政府是個帶有濃厚封建色彩的專製政府,盡管與具有自由思想的江浙金融界合作多年,也未能改變它一分一毫。執掌全部權力的蔣介石是絕對不肯做出讓步的;魏德邁說他也和許多共產黨人交談過,發覺盡管他們有法共那樣的民主意識,但是共產主義打土豪分田地以及廢除私人資本的政治目的也十分固執,要他們對蔣介石做出根本性讓步,恐怕也不可能。一個要掌權以保障自身及其支持者農村傳統士紳、江浙金融界的財產安全,一個要徹底改造社會,水火不相容。把兩者撮合到一起為美國的遠東戰略服務,可能嗎?

馬歇爾邊聽對方侃侃而談邊吃飯,速度由快而慢,最後放下了刀叉,微歎一口氣,皺眉想了一會兒,說:

“我們在二戰中遭遇的困難比這個大得多,都被我們克服了;能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擋美國軍人的足步呢?當然,我現在不是軍人了。而你是!我們必須完成總統賦予的使命!”

馬歇爾來華的消息早在他起程前就傳遍了中國朝野。人們似乎看到了一縷罷戰言和的熹微;馬帥的聲望,及其在國共兩黨的良好形象,似乎都預示著他調停的美好前景。

然後,當蔣介石在重慶林園官邸“召對”陳立夫時,這位社會部長卻發表了不一樣的看法。

“立夫,馬帥來辦這件事,一定比赫爾利辦得好!”蔣介石頗有幾分欣然地說。“你覺得怎麽樣?”

陳立夫在蔣介石辦公桌斜對麵,挺直腰板,沒有依靠後麵的椅背。他望了望蔣介石,目光閃爍,欲言又止。

蔣介石乜視他,不滿地皺了皺眉頭。說:

“但說無妨!在我這兒拘謹什麽呀?”

“是的,是的,介叔訓誡得是!”陳立夫兄弟是陳其美親侄,捋起關係來就是蔣介石的盟侄了。而稱兄道弟,隻有在他們單獨相處時,才偶一拿出來;有局外人在場,陳立夫也同大家一樣稱呼蔣為委員長。他此刻沉吟了一下,說:“國共問題,小侄覺得,宜直接商諸蘇聯,似乎還容易收效;如果由美國出麵,蘇聯可能會產生疑竇,認為美方借此獨擅其奸,必會暗中進行阻撓。”

蔣介石端起白開水,略略喝了一小口。他是在借這個動作思考、判斷對方此論的合理成分有多少。見陳立夫沒有說下去,隻請示般望著自己。便唔了一聲,用鼓勵的語氣道:

“說下去,說下去。”

陳立夫恭敬地點了一下頭說了一個是字。輕輕咳了一聲,說:

“共產黨兵力薄弱,物資積儲也根本不能與政府相比,所以希望和平。但真實的目的在於贏得時間,整軍經武,積累財力。一俟羽翼豐滿,必然凶相畢露,全麵謀反。可惜有一些美國人對他們認識膚淺,容易被他們表麵上呼籲和平的假象蒙蔽。我看馬帥也是這樣的人。他此番出任調停人,躊躇滿誌,信心百倍。而一旦失敗,他會如何收場?我看他定會諉過於我方!如果出現這樣的後果,無疑會影響美國政府對我們的支持度!”

蔣介石默然。這次沒去碰他的水杯,隻皺眉閉目靠著椅背作養神狀。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審視地瞧著陳立夫,問道:

“馬帥……完全沒有成功的可能?”

“除非我們能容忍共方保持主要的軍事力量及其封建割據;在這種根本利益方麵,共方是不可能再退讓的!所以……”

蔣介石專程自渝飛寧,歡迎馬歇爾。

十二月二十一日,馬歇爾自滬飛寧,與蔣介石見麵。

兩人當天就舉行了第一次會談。

馬歇爾說,如果委員長完全信賴美國和敝人對國民政府的善意———一切都是為了國民政府能保有現在的地位並且將來實際統一全國,那麽敝人這次的來華使命就能完成;反之就會失敗。

蔣介石說,美國是當今世界上我國最友好的盟邦,除此之外我們還能信任誰呢?至於元帥閣下,則是我本人最敬重的朋友,我們什麽事都好商量。

蔣介石又用請教的口吻問馬歇爾,調停工作的關鍵問題是什麽。

馬歇爾避開了這個很難一言中的的問題,略沉吟了一下,不客氣地指出:如果國民政府希望美國繼續提供經濟和軍事的援助,那麽就應該盡力促成和平解決當下的國共爭端。

蔣介石不高興了,臉上的笑容霎時消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聲,不無威脅地提醒馬歇爾:中國統一的最大障礙是共產黨不肯交出自己的軍隊;而蘇聯也在暗中扶持中共的武裝,我們有確鑿證據指證蘇軍把繳獲的全部軍火移交給了林彪和周保中,把沈陽、長春的工業設施拆運到佳木斯、滿洲裏,由周保中的部隊在看管———目前已經用這些東西組建了幾個兵工廠。此外,大連的六個兵工廠,最近饒漱石、陳毅、粟裕集團也派了一百多名幹部去接管。任其下去,不僅中國,整個遠東都會成為蘇聯的勢力範圍。

馬歇爾明白,蔣介石的話並非空穴來風,所預言的後果也並非不可能。他沒馬上做出評價,而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也學著蔣介石的樣微微冷笑了一下,告誡道:根據我們的長期觀察和研究,中共並不是一個願意完全俯首帖耳聽命於蘇聯的集團,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多種誘導手段讓其走上另一條道路以消解其威脅性;但是,國共衝突越激烈,越有利於蘇聯掌控中共,那麽事情就越不可收拾。

第二天,蔣介石飛回重慶。馬歇爾也乘坐自己的飛機隨行。

馬歇爾要和仍在重慶的中共代表團周恩來等人會談。

馬歇爾與周恩來、葉劍英、董必武進行了務實的會談,雙方表達自己意見時都十分坦誠。

馬歇爾表示美國不希望中國再有戰爭,呼籲中國逐步走向多黨製民主。

周恩來說共產黨作為受害的一方,更不希望再遭受國民政府軍隊的攻擊,迫切期待罷戰言和,組成聯合政府,用民主的方式解決國內的一切問題。

馬歇爾歪著腦袋乜視周恩來,問他應該如何推進中國的民主化進程。

周恩來表示共產黨人願意為這個進程及其實現做出最大讓步甚至犧牲,例如已經讓出了多處南方解放區,我們還可以繼續往北退讓。同時,共產黨人可以保證蔣介石在聯合政府中的領袖地位,保證國民黨在聯合政府中的第一大黨地位。

馬歇爾又問道,關於軍隊國家化的問題,據說你們比較消極。確實是這樣嗎?

周恩來說,說我們消極是不正確的,確切說是蔣委員長在這個問題上耍花招,逼得我們不得不消極。

馬歇爾又歪起了腦袋乜視周恩來,問這話怎麽講?

周恩來說,蔣委員長一方麵毫不放鬆地抓住軍權,他甚至不允許國民黨內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染指兵符,遑論軍隊國家化了;然後另一方麵以統編軍隊和軍隊國家化為名,要共產黨交出全部武裝力量。交給誰呢?交給他蔣委員長。共產黨人當然同意統編軍隊和軍隊國家化,但是這個進程必須應該具有實有成效的監管。誰來監管呢?真正的聯合政府而不是“蔣”記聯合政府。所以,我們認為一個各黨派在其中有真正發言權的聯合政府是統編軍隊的先決條件。

在馬歇爾斡旋下,中斷一個多月的國共談判終於在十二月二十七日恢複了。

馬歇爾雄心勃勃,決心在原定隻有十三天就要召開的中國政治協商會(他認為這就是中國的議會)開幕前,把停戰搞定。

不料國共雙方對於停戰的時段各執一詞,互不相讓,讓馬歇爾大傷腦筋。

共產黨主張無條件停戰。

國民黨主張有條件停戰,即先恢複交通,也就是共軍在北方的根據地內給國軍讓出通道。

馬歇爾明白,這個條件提得太不聰明,傻瓜也看得出這是要共軍協助國軍北進以消滅自己。他不得不越俎代庖,替愚蠢的蔣委員長琢磨出了一組藏鋒掩芒的條件來,即:停止一切軍事衝突,暫時停止一切軍事調動,國軍為接收東北及在東北境內的調動例外(亦即兵力大大超過對方的杜聿明部國軍可以任意攻打東北民主聯軍);停止一切破壞交通的行為(國民黨借以搶修鐵路公路以備“暫時”之後運兵);一切軍隊維持現時駐防位置。

為了落實以上條件,馬歇爾組成美、國、共三方的調處委員會,將下屬的軍調小組派往各敏感區實施監督。

馬歇爾與蔣介石進行了深入交談,竭力說服蔣介石明白這一組條件實在是於國府有利得多;他甚至還引用了中國的一個俗語:不要一口就想吃成個大胖子。

蔣介石並非很樂意地接受了這一組條件。

毛澤東明白蘇聯在東北問題上很為難,也指示了駐渝代表團同意了。

三方談判小組由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國民政府代表張群、共產黨代表周恩來為首組成,各方酌量進入幾名人員參與工作。

不料張群在前一晚上奉召到林園官邸,由蔣介石麵授機宜,突然在第一次談判會上提出華北的赤峰、多倫也屬於東北範圍,必須由國軍接收。

這個意圖誰也看得出,這兩個地區是進入東北的陸上通道,可以阻絕華北共軍根據地與東北的聯係,孤立東北共軍;同時可據以協同各路國軍對華北共軍根據地形成包圍。

毛澤東指示周恩來這樣回應:我們不反對部分國軍進入東北,但國民黨始終拒絕國軍用和平方式進入東北的辦法,一味依仗實力雄厚大動幹戈;我們也堅決拒絕張群的赤峰、多倫方案。

而這個時候已經到了一九四六年一月九日,政治協商會開幕僅有一天時間了。

馬歇爾急得不行,怒氣衝衝闖到蔣介石官邸。

一見到蔣介石就大發脾氣,指著對方嘰裏呱啦數落一通。

蔣介石當然聽不懂,一頭霧水地待在那裏,瞠視著馬歇爾。

侍從副官急忙到處去找翻譯官。

幸好宋美齡聞訊出來。她知道有矛盾了,便滿臉堆笑地把馬帥拉到長沙發上坐下。

蔣介石坐到馬帥斜對麵的單人沙發上。聽罷坐在長沙發另一端的宋美齡翻譯,笑嘻嘻地對馬帥說,元帥閣下請暫息雷霆之怒,聽我解釋。我們為什麽要對閣下的主張稍加改動,把赤峰、多倫納入東北範圍呢,那是為了中美兩國的共同利益,防止蘇聯染指東北。

馬歇爾擺手搖頭,用嘲弄的口吻指摘道:“你這樣做適得其反,等於在促使蘇聯加大對中共的軍事援助。現在最需要的是停戰,隻要沒了硝煙,蘇聯就會放心地離開,以下的工作也就好做得多了。至於將來怎麽處置中共,那是將來的事。”

蔣介石冷笑道:“將來?恐怕就遲了!共產主義就像瘟疫,不及時撲滅,以後氣候條件成熟了,它會大麵積蔓延的!”

馬歇爾不願多所爭議,索性威脅道:“我是代表美國政府來華的,同時此行也是蘇、美、英三國支持的,請委員長不可忽略這點!要知道,如果再糾纏赤峰、多倫,不顧大局,對敝人的使命和委員長的利益都是不利的!”

蔣介石不必聽宋美齡的翻譯,隻從馬歇爾惱怒的態度和超常的聲調已經感覺到了類似哀的美敦書式的咆哮及其內容。他麵呈難色地尷尬了好一陣,終於長歎了一聲,表示同意讓步,放棄關於赤峰和多倫的主張。

馬歇爾立刻把周恩來、張群邀集到自己下榻的地方,宣布了蔣介石的新態度。

談判雙方的工作人員也馬上進入起草協定的工作。

這份難產的停戰協定文件終於在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淩晨三時四十六分完成。

停戰令發到雙方各部隊的時間參差不齊。考慮到這種情況,協定規定一月十三日二十四時正式生效,雙方停止一切軍事衝突。

蔣介石根據停戰協定對他的部隊下達的停戰令,其中第五條也就是“附注”十分值得一提:

甲,本命令對國民政府在長江以南整軍計劃之繼續實施,並不影響;

乙,本命令對國軍為恢複中國主權而開入東北九省及在東北九省內的調動,並不影響。

此外,除了停戰之外,雙方部隊都接到了各自的最高統帥下的另一條命令:於協定生效前迅速攻占有利的軍事據點。

晉冀魯豫軍區陳賡部隊在“另一條命令”下達前就攻進了山西曲沃縣城。激烈的巷戰進行之際,協定規定的停戰時間到了。陳賡長歎一聲,命令部隊撤出戰場,與國民黨部隊脫離接觸。

與陳賡部隊攻打曲沃時間幾乎同時,晉冀魯豫軍區第二縱隊對山東聊城發起了攻擊。外圍清掃時戰鬥順利,土工作業也完成了,總攻時間定在十三日。

不料,十二日接到北方局轉達中央軍委電令,戰鬥必須在十三日二十四時停止;晉冀魯豫軍區司令員劉伯承的電報也到了,指出在十三日二十四時前不能攻克,部隊就必須與敵軍脫離接觸。二縱司令員陳再道急了,命五旅、六旅提前攻城。先遣營把城牆炸開一道豁口,敵人立刻用大批人馬、強大的機槍火力封住那裏。雙方拚命殺到天黑,陳再道的五旅、六旅仍未能進城。及至二十四時,不得不撤離戰場。

十三日上午,冀晉軍區政委王平、副司令員陳正湘獲悉所部各處陣地相繼受到國民黨部隊進攻。向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匯報。聶榮臻命令守住陣地,寸土不讓,說堅持到二十四時再說。

閻錫山部騎兵第四師在大同以東二十公裏處的遇駕山與八路軍冀晉軍區部隊遭遇。師長田尚誌見自己的部隊已搶占了有利地形,下令打死一個八路賞三百元,活捉一個賞五百元,繳一支步槍賞三千元、機槍賞一萬元。不料,八路軍很快就開來了幾倍兵力,將田尚誌部圍困。田尚誌命令部隊趕快衝出去。這是八路軍的根據地,老百姓主動參加了戰鬥;大批青壯年在鐵路、公路上抓俘虜。到了十四日淩晨四時,八路軍和根據地老百姓打死、打傷、俘虜國民黨官兵一千多人,繳獲步槍、機槍一千多支(挺)。

奉了蔣介石“停戰生效前搶占要點”命令的徐州國民黨部隊分三路向共產黨根據地進攻。

山東野戰軍第二縱隊四旅文盛森團長的十二團主攻孤軍深入到臨城的塘湖車站以東幾公裏的國軍三三九團。文盛森是一員猛將,竟親自率特務連充當突擊隊,用幾百枚手榴彈造成的火牆開路,不顧一切地衝進敵人陣地。

前沿的兩百多國民黨士兵大聲呼籲“不要打了,我們也是窮人”,立刻就把槍扔了。

文團長向他們大聲咆哮,既然都是窮人,把槍撿起來,隨我們一起衝殺地主老財的靠山國民黨吧。

那兩百多國民黨士兵就這樣加入了八路軍。

文盛森打了兩個多小時,消滅了國軍三三九團外圍部隊,最後包圍了其團部。幾十枚手榴彈投進去,緊接著二十支衝鋒號齊聲吹響,喊殺之聲驚天動地。停戰令到達前全殲了國軍三三九團,無一漏網。

二縱司令員當即代表上級授予文盛森團英雄團稱號。

停戰令下達後,東北的國民黨部隊並未偃旗束甲,依舊對東北民主聯軍全方位進攻。

為了嚴格遵守停戰令,民主聯軍不斷退卻。部隊產生了悲觀情緒,都以為是上級在怯戰退卻。

他們的總司令林彪從一開始就對國民黨的和平誠意高度懷疑,認為中央太過輕信。他曾電陳中央,“若我在這方麵停戰,而讓敵人自由攻擊東北,則對我黨的後果是不利的,華北之暫安局麵也決不會長久的。因此我們對現在所謂和平的實際收獲,須清醒地考慮之”。林彪抱怨,停戰協定簽字後,黨在東北的處境更困難了。“我入東北的部隊目前完全處於無根據地的狀態,與我軍脫離中央蘇區到達陝北前的狀況大體相同。”

停戰協定生效後的第三天,林彪再次致電中央,要求允許他向杜聿明部發動攻勢。

中央次日回電,指出停戰協定既已公諸天下,若我軍主動發起攻擊,“將受到國內外輿論責備”,國民黨便會乘機將“發動內戰的責任加諸我們頭上”。所以,“目前可能取得的局部軍事勝利必須暫時放棄,以服從目前全局的政治形勢”。[1]

東北民主聯軍總部在杜聿明大軍壓迫下,退到遼寧北部的法庫;原山東軍區第一師和新四軍第三師七旅也撤駐法庫以西的秀水河子村。他們在這裏百般努力,讓老百姓了解部隊的品質,逐漸得到當地百姓的認可。就在立足點可望建立的時候,杜聿明又打過來了。民主聯軍隻好撤出秀水河子村;同時函達國民黨軍前線指揮部,要求他們遵守兩黨簽署的停戰協定。

國軍置之不理,繼續大規模進攻。

林彪大怒,命令部隊不再退讓。他決定在這裏教訓一下杜聿明。

擺在麵前的是國軍第十三軍八十九師二六六團一部、二六五團一部,總共四個步兵營加上一個山炮連、一個運輸連。敵人兵力不多,又遠離主力,林彪認為穩操勝券。他集結了六個團兵力,向敵軍隱蔽靠近,悄無聲息地將其包圍起來。

零下二十度的氣溫,官兵凍得渾身僵硬,都焦躁地等待著。

午夜十二時,林彪命參謀發射總攻的信號彈。

虎將梁興初的第一師、驍將彭明治的第七旅用山炮做摧毀性轟擊。炮擊五分鍾後,第一師發起了衝鋒。

第八連連長兼指導員張作民率本連作突擊隊從村北往裏打,以犧牲二十多人的代價衝進村去。不料遭到守敵密集火力的壓製,不能再前進;張作民也在這輪衝鋒中陣亡。

二團第三營教導員趙崇新率第七連附營屬重機槍排跟進增援。趙崇新指揮重機槍排占領有利位置,左右步兵一百零八支日式步槍、四十一支蘇式波波沙(轉盤衝鋒槍),同時密集射擊。彈著範圍不過五十米寬,故火力顯得特別猛烈,殺傷力效果很大。守敵不得不逐次後退,直退到牆邊。

彭明治七旅不久也從另一個方向發起猛攻。守敵慌忙調動火力阻擊,霎時陣足發生混亂。一師和七旅乘勢往前衝擊,與敵展開逐巷逐屋的爭奪戰。守敵裝備不弱,大量美製輕重機槍、六十毫米火炮齊射抵抗,拚死不退。雙方打成了膠著狀態。

後來國軍五十二軍一部前來增援,到達距秀水河子村六公裏的太平屯,並向困在秀水河子村內的守軍發出了信號,教其堅守待援。

守軍看到了希望,士氣恢複,更加頑強了。

梁興初第一師二團一營營長劉海清親臨前沿偵察,發現村子東頭有一條溝可以利用。他向上級建議改變攻擊方向,派突擊隊秘密從溝裏摸進村去。他親率二連、三連神不知鬼不覺進入守敵中心地帶。孫洪道營長迅速率二營跟進增援。終於占領了秀水河子村。

是時為早晨六時三十分。

東北民主聯軍此役殲敵一千五百多人,俘敵九百多人;繳獲頗豐,計有各類火炮三十八門、機槍九十六挺、步槍七百二十一支、卡車三十二輛。

民主聯軍的第一師和第七旅共傷亡七百七十一人。

但爾後的沙嶺戰鬥卻讓兵力大大低於國軍的民主聯軍遭到重創,傷亡高達兩千一百五十九人。

與之對陣的國軍新六軍是廖耀湘率領,傷亡僅六百一十二人。

就在“關內停戰、關外大打”的情況下,馬歇爾陶醉在虛幻的成就感中,誤以為從此可以穩住蔣介石政府,穩住美國在中國的戰略成果了。他決定乘飛機做一次巡遊檢閱,欣賞一番自己的成就。預計行程五天,飛行九千八百公裏;檢閱的地方有華北、西北、華中、中原、華東等地的十個地方。東北是不去的,他知道那裏的國軍正在對共軍做最後的掃**,正在為創建自由世界遠東前哨基地而戰,所以他必須裝聾作啞。

他的專機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在北平降落。

首先在軍調部聽取了美國和國、共三方軍調部成員的匯報。稍事休息後,晚上出席宴會———在萃華樓淮揚菜館舉行。

次日即飛往共軍駐守的張家口。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在那裏歡迎他。

接著,飛往歸綏以北的集寧。這個地方在停戰令下達前國共兩軍反複爭奪,死傷不少。天太寒冷,馬歇爾沒下飛機,就在專機上聽取賀龍的匯報。賀龍奉命要對他進行鼓勵,以充實他調停和平的信心。說停火令下達後,這裏就沒發生過戰事。馬歇爾很高興。他哪裏知道,不遠處的這座小城在停戰協定生效後竟被傅作義部隊攻占,在他的飛機降落之前又被晉綏野戰軍浴血奮戰剛剛奪取回來,空氣中一縷硝煙味尚未收盡。而馬歇爾坐在飛機內,聞到的隻有賀龍煙鬥上冒出來的土煙絲的香味。

馬歇爾飛返北平,次日再飛濟南。到機場迎接他的是兩位山東省主席和兩位山東省軍事長官:共產黨省主席黎玉,國民黨省主席是何思源;共產黨的山東軍區司令員是陳毅,國民黨的第二綏靖區司令官是王耀武。兩位省長、兩位司令向馬歇爾匯報了一通官樣文章的話以後,共同宴請他。宴會上大家碰杯、握手,氣氛融洽。馬歇爾得意地向在場的記者們說,這是山東具有曆史意義的會餐,大家要好好向世界宣傳啊。其實當然是宣傳他斡旋的成功,宣傳他馬帥的功績。

他請這四位國共兩黨的地方高官陪他去徐州,與更高一級的官員徐州綏靖公署主任顧祝同會談。

到達徐州後,雙方的氣氛惡化了。因為國軍盡管占領了徐州和津浦線的部分鐵路,但還有長達二百六十公裏的線路在陳毅部隊的控製中;鐵路兩邊縱深五十公裏全是共產黨根據地。國民黨方麵要去盡快恢複交通;而共產黨指出國民黨軍隊沿著鐵路線建立了比抗戰時期還多的碉堡和工事,這對於恢複交通後的和平是最大的威脅。

會後陳毅與老熟人顧祝同私下閑聊,有一段趣味盎然的對話。

陳毅問道:“顧司令長官,據閣下高見,和平民主是否可望實現?”

顧祝同想了一下,微笑道:“不瞞老兄說,這個完全取決於美國!”

陳毅故作驚訝地說:“老頭子(指蔣介石)不是鬧著要打嗎?”

顧祝同搖搖頭,癟了癟嘴,說:“老頭子頂什麽用!”

陳毅哦了一聲,點了點頭說:“原來是這樣!”

這種對話馬歇爾當然不可能知道,他已飛到了河南省新鄉去了。

八路軍的晉冀魯豫軍區司令員劉伯承與國軍第三十一集團軍司令官王仲廉在那裏歡迎他。

會談一開始,雙方就發生了激烈爭吵。因為國軍在停戰協定生效後還在對八路軍進攻,奪去了幾個月前八路從日偽手中接收的孟縣。

劉伯承對馬歇爾說,敝人風聞馬帥來華是主持公道的,請馬帥責成王司令官把違令而強奪到手裏的孟縣歸還我們吧。

馬歇爾尷尬地笑著,好半天才半吞半吐地說,事情不發生已經發生了,劉將軍還是以大局為重,不必為一城一地得失傷了雙方和氣;至於王司令官,如果再有類似舉動,那我就要報請蔣委員長對他舊賬新賬一並結算了。

王仲廉賠笑道:一定,一定。

接下來到山西太原與國民黨方麵的閻錫山、從綏遠趕來的傅作義,以及共軍將領陳賡會談之後,馬歇爾便直飛延安了。

延安方麵的歡迎十分隆重。搭建了歡迎的牌樓,組建了儀仗隊。毛澤東還做了一套呢子中山裝、購置了一雙黑色皮鞋。

馬歇爾與毛澤東的會談還算融洽,沒有產生嚴重的分歧,他也通過這次坦誠交談明白毛澤東確實不願打仗。他在心裏甚至這樣在惋歎,可惜毛澤東是個共產主義者,否則他寧可說服杜魯門改弦更張拋棄蔣介石而支持毛澤東。他向毛澤東保證,蔣介石不可能再動武了,暗示美國對蔣有充分的約束力。

馬歇爾延安之行所產生的客觀效能是讓中共中央對和平產生了樂觀情緒。後來的事實證明,這給他們造成了極大的麻煩。這是馬歇爾蓄意為之抑或僅僅是“客觀效能”,這需要曆史家做進一步深究。

馬歇爾次日告辭,毛澤東去機場送行。眾多中外記者包圍了後者,問他什麽時候去南京?毛澤東答稱,蔣委員長什麽時候要我去,我就什麽時候去。

馬歇爾與毛澤東握別時叮嚀道,請一定以大局為重,該忍讓的時候不要選擇針鋒相對。

毛澤東大概在熱鬧的氣氛中沒有細品此話的含義,立刻鄭重地表示,兩黨簽署的一切協定,我們將保證不打折扣地貫徹。

美聯社記者羅德裏克對毛澤東流露的樂觀情緒做了客觀報道,在報道中這位記者也“流露”了自己的隱憂。他似乎知道一些美蔣方麵合作的內情;同時他也對毛澤東身上氤氳的一種曠古偉人氣質訝歎不止,說毛澤東時時使自己讓人感到“自信與權威而又不露驕矜的風態”。

中共中央由此認為“中國革命的主要鬥爭形式,目前已由武裝鬥爭轉變成非武裝的群眾的與議會的鬥爭”。他們積極遵循國共兩黨簽署的《關於軍隊整編及統編中共部隊為國軍之基本方案》,一九四六年二月下旬全麵展開裁減軍隊、官兵複原工作。行動之迅速、規模之大,與國民黨方麵日益加劇的擴軍備戰、向北運兵恰成對照。中共中央給各解放區下達了縮編複員指標是三個月內至少將官兵數量減少三分之一。於是,八路軍、新四軍在這個期限內複員、專業官兵達二十五萬六千七百一十五人。晉察冀解放區的複員最徹底,九個縱隊減少為四個,總計複員九萬三千二十八人。部下抱怨軍區司令聶榮臻,北平的國民黨到處征兵擴軍,為什麽我們要這樣做?

蔣介石的《機密———甲———9269號手令》[2]規定:國軍整軍采取的是馬歇爾的建議,以美軍編製作參照,把集團軍改為軍,軍改稱為師,師改稱為團;整編後的師為三萬人左右。表麵上讓外界以為多少軍沒有了,其實官兵一個也沒減。而且各軍在整編中都須擴充兵員。有實例可查的是:第三軍擴充九千零三十六人,第十六軍擴充了六千九百五十八人,第三十軍擴充了六千八百七十五人,第四十軍擴充了四千九百三十二人,第九十二軍擴充七千三百零五人,第九十四軍擴充了六千九百二十二人。國民黨方麵假惺惺宣布把五萬五千名軍官、一百五十萬士兵轉業。其實,這些官兵全部實行了“集團轉業”,改換了一個名稱叫“兵工建設總隊”,裝備完全沒有變,依然是作戰部隊。

[1] 以上引文全部出自《東北解放戰爭文電集》,平明出版社,1955年版,第181頁 。

[2] 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