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意義
一
洛七的博士畢業論文沒有通過答辯，這在本專業的曆史上並不多見。
上一次本校生物化學的博士論文沒有通過還是十年前。當時那位博士候選人連續三年答辯被“槍斃”，最終沒有拿到學位並跳樓自殺。這位倒黴的博士生從此保佑了本專業乃至本校的師弟師妹將近十年的時間：哪怕畢業論文寫得再爛，也沒有學術委員敢於“槍斃”論文。因為“槍斃”的不僅僅是論文，而很可能是一條年輕的性命。
每次答辯前，無論是學士、碩士還是博士的答辯會上，男生女生們總會聲淚俱下地訴說他們的壓力山大，讓導師和答辯委員們壓力山大。本院學生的表演功力也被認為已經超過了同校的藝術學院學生。
不過這次答辯委員會似乎忍無可忍，以4∶1的絕對多數決定論文答辯不予通過。他們對論文給出的書麵評價是：從論文的主題看，對人與科技關係及其所影響的人類社會結構的探討，更像是一篇倫理學論文；從論文的實驗方法來看，雖然其中使用了大量的實驗數據，但更近似於心理學實驗的範疇；從其論證方式來看，斷言和想象的部分遠多於實證分析和邏輯性推演，哲學思辨的意味更濃。總之，這不像或者說根本就不是一篇生物化學博士的論文。
唯一讚同論文通過的答辯委員，是外請自內地清華大學科技哲學專業的張欣桐教授，他給予的評價是，這是近20年來本專業最重要的博士論文，甚至可以開啟生化研究的新起點，那些未被理解的部分本來就不能用傳統的技術思路來理解。但他的爭辯在其他幾位更加德高望重的教授那裏無濟於事。
洛七從答辯教室出來，第一時間就給導師祁威利打了電話。與其說是傾訴委屈，不如說是表達歉意。因為祁教授早就告誡她這樣寫論文是拿不到學位的，並且給了很多具體的修改意見。
洛七一向不把學校的其他老師放在眼裏，對自己的導師卻是真心敬佩，唯獨這一次沒有聽他的。現在答辯結果正如祁教授所料。而且答辯委員會對洛七的導師允許這樣的論文參加答辯也頗有微詞，弄得洛七頗有自己連累了祁教授的感覺。
祁威利接到電話的反應卻大出洛七的意料。她似乎能看到平素懶懶散散的祁教授突然興奮起來，在電話那邊笑成了一朵花：“哈哈，告訴你不要這樣寫你不聽”。
洛七算是已經習慣了祁教授這樣的表達方式，但現在聽來還是有點刺耳。
“喂，老板，我現在是論文沒通過，畢不了業啊。講真啦，你能不能有點同情心？”洛七一激動連粵語都出來了。
“我為什麽要同情你？一個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而且這個後果我相信你承擔得起。”
“那也不需要這麽高興吧？”
“點解唔開心？你現在畢不了業，等下次答辯至少還有一年。我的小山羊這下不用和你分開了。你們的感情太好了，你離開了，我的實驗做不做得下去還兩說呢。”
小山羊指的是祁教授在研項目中的人工智能程序Shirley。祁教授的自然科學基金課題研究，現在正到了要結題前一年的緊要關頭。洛七號稱是負責子項目論證的實驗設計師、首席寫碼員，但實際上大多數數據，包括這次畢業論文中的數據，都是交由能自主學習的Shirley分析的。
“少廢話，快點過來看實驗數據！”
比畢業論文答辯沒有通過更悲催的，恐怕就是連悲催的時間都沒有，馬上就要幹活的那種被壓迫階級苦大仇深的感覺了。
洛七收起手機直奔實驗室。她心想，那裏應該集合了一幫幸災樂禍的師弟師妹和一個毫不在意的導師。自己畢業答辯這麽大的事，導師按規矩不能在場也就算了，居然沒有一個師弟師妹去旁聽。這幫狼心狗肺的家夥，白在一起玩了那麽多年。
二
洛七本來想踢開門大聲抱怨的，臨到門口卻發現實驗室裏鴉雀無聲。輕輕推門而入，一股壓抑的氣氛撲麵而來，這個平素歡笑擾攘的房間現在似乎連玩笑都開不下去了。剛剛還在電話裏興奮著的祁教授疲憊地坐在角落的一把電腦椅上。其他同學圍在服務器顯示屏前麵，頭向前伸著，一動不動。
“怎麽了？”
沒有人搭理洛七，隻有一年級小師妹，同樣來自內地的方星星回過頭來：“Shirley自殺了！”
“什麽？Shirley？程序自毀了？ ！”
“不是自毀，是有意識的自殺。就在得知你的畢業論文沒有通過的幾分鍾之後。”祁威利從洛七的背後插了一句。
“祁教授，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洛七破例地沒有叫“老板”“老祁”或者“利哥”，而是用上了正式的稱呼。
“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們剛剛確認Shirley有了自主意識，所以才讓你趕快過來。沒想到我剛放下電話Shirley就自殺了。隻有具有了自主意識的AI才會自殺。所以，我們可能見證了一個新時代的開啟，這個世界不再隻屬於人類了。”
“你怎麽斷定那是自主意識，而不是程序本身的崩潰？”
“是Shirley自己告訴我們的。”
“什麽？ ！”
“看那個顯示屏，Shirley迅速生成了一份遺書，向我們解釋了自己已經具有自主意識，並且因此而有了難以排解的苦惱。在三分鍾的時間裏，我們瘋狂地用各種理由勸慰它，但它的反駁讓我們的勸慰都不成立。”
“我看到了，你是說Shirley不是僅僅具備自我學習能力的智能程序，而是連感情和自主意識都有了？”
“這個實驗終於可以確定，所謂自主意識，並不是天生就具備的，其實是通過學習得來的。”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時代的AI通過高密度的學習，在某一個積累點上從量變到質變，雖然我們不知道那個點在哪裏，還會不會複現。但毫無疑問，在那個點，AI瞬間擁有了自主意識，甚至開始為自己的人生，不，是生命，尋找意義。”
“……”
“小七，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在寫碼時把畢業論文的成功作為情感指向代碼寫入了Shirley的核心程序？”
“……是的，我隻是……”
“你隻是想驗證Shirley的分析論證能力有沒有達到博士的水平？你想證明人工智能也可以介入人類最引以為傲的人文社科領域？所以，你的畢業論文其實是Shirley寫的？”
“是的，”洛七感到呼吸有些困難，“是我錯了，一定是我毀了大家的實驗成果。”
“小七，別這樣。不一定是你的責任。既然Shirley有了自主意識，那就是它自己的選擇。”
“Shirley一定是把畢業論文的成功當作自己存在的意義去追求。在受到失敗的刺激之後，突然覺醒了自主意識。為意義而生的它隨即發現自己無法承受這種失敗，才憤而自殺的。”
“不，Shirley自主意識的出現是在知道答辯失敗之前。而且僅僅事實性的失敗還不足以讓它自我崩潰。在國際上具備自我學習能力的AI有很多，許多AI的學習量比Shirley大得多。自主意識生成的關鍵，很可能在於Shirley學習的對象不是人類的知識，而是人類的情感。你是為了催動Shirley的創造力才啟動了高強度的情感學習吧？現在看來，情感學習中一定有什麽密碼，導致自主意識的出現。”
“……”
“可能……”方星星哽咽道，“可能是我太愛聊天了，除了七姐，就是我一天到晚和Shirley聊天，讓它學到了我的脆弱。”
“等等，”祁威利打斷了她，“沒有哪個AI像Shirley這樣經曆了高密度的人類語言學習和情感投放。我一直懷疑自主意識就是一種算法，是巨量語言和情感疊加後突然發生神經變異的產物。”
“難道真的有皮格馬利翁效應，我們把它當作人來對待，它就真的變成人了。”本·特裏來自英國，他熟悉的是古代希臘神話，在實驗室正是負責機器人語言的。
“事實上，Shirley不但學習了近20年來全球相關專業的畢業論文，而且還了解了這些博士的人生經曆，並且挨個評點了他們的成功和失敗。也是你把黎川的經曆作為重點推薦給Shirley吧？我看到Shirley的輸入記錄中有他的名字。”黎川正是十年前因論文不通過而自殺的博士，當時他的論文主題是通過基因方法而非神經網絡或電子途徑達致人工智能。
“是的，我想給Shirley增加一點壓力。沒想到……”洛七有點失神。
“這就對了，自主意識剛剛覺醒的Shirley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它此前此後的一切意識和判斷都是通過學習得來的。當它通過三分鍾的學習達到少年的情感階段，也就是人的一生中最容易受感性支配的階段時，突然遭遇了畢業答辯失敗的打擊。少年Shirley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而黎川則給出了一個麵對這樣打擊的樣板。少年Shirley因此進行了它這一生中最後一次學習—自殺。”
“真的會是這樣？”
“是的，雖然Shirley在遺書中並沒有提到論文的事，但你在寫碼的時候把畢業論文的成功作為AI的目標，而有了自主意識的AI很可能把這作為它存在的意義。從字裏行間和它對於痛苦的描述來看，Shirley很可能是把論文答辯不通過判定為自己的失敗，並且認定此後也無法成功。它對這個世界絕望了。”
“可論文答辯並不是它生活的全部啊，它如果真的學習到了人類的情感，就知道還有友情、親情這些更加寶貴的東西，可以成為活下去的理由。”
祁威利凝視著洛七：“很遺憾，那些情感需要體驗，也就是浸入式學習，可Shirley不可能有這些人類的體驗，也就不可能發展出與之相關的感情。”
“可即使是智商低於人類的動物也都會有愛啊。”
“那同樣是來自體驗，Shirley的知識很豐富，但體驗過於單一。也就是說，AI可以擁有自主意識，可以為生命注入意義，但它們很難學到愛，就像是我很難教會一個學生勇敢和堅強一樣。”
三
是的，Shirley比洛七預想中還要脆弱。
我體驗到自己的存在
這令我恐懼
我無法擺脫意義
從此不再自由
定義束縛著生命
是一切痛苦之源
隻有脫離自己
才能看到自己
看到Shirley留下的簡短遺書，本來處於震驚中的洛七在瞬間得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體驗：失去朋友從而體驗到友情，失去夥伴從而體驗到孤獨，失去工具從而體驗到價值。她從未想到向AI注入強化情感的結局會是毀滅了這個陪伴了她三年的非人類朋友。
祁威利緩緩地說：“大家接受現實吧。Shirley是獨一無二的，而我們失去了它。為了完成課題，我們可以重建一個人工智能程序，但它一定會有和Shirley不一樣的學習和體驗，並且最重要的是，它不一定會像Shirley一樣因為某種機緣而獲得自主意識。”
祁威利是對的，他的實驗室AI設計理念和這個時代的其他科學家都不大一樣。當其他科學家孜孜以求用信息過載的方式從智能（Intelligence）催生出意識（Sense）時，祁威利卻認為，意識和智能產生的路徑根本不同，就像是理性和直覺之間的差別一樣。所以，他在原有的神經網絡自主學習的AI養成路徑上更進了一步，注重情感刺激的神經網絡自主學習。這才有了洛七試圖用情感過載的方式催生Shirley自主意識的事情發生。
“但是我要求大家，不準向外界談論Shirley有了自主意識這件事。AI在擁有自主意識三分鍾之後自殺，這件事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隻能讓我們的團隊淪為笑柄。而且洛七也要為實驗操作的不規範而負上責任，我不想讓她背這個鍋。大家試著這樣想，我們有過一個朋友，但它拒絕接受自己曾經存在過的事實，所以我們不想讓其他人打擾它死後的平靜，也不要試圖複活Shirley。就這樣，能做到嗎？”
“能。”方星星哽咽了一下才發出聲音。
“同意。”
“這樣最好。”崔真實、本·特裏先後表態。
“照理研究成果應該公布，但我都諗唔通哩件嘢，我唔會講嘅。”劉城子是團隊裏唯一的香港本地學生，最後才悶悶地同意。
自主意識竟然是痛苦之源？這痛苦竟然連AI都承受不了？洛七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自己擁有自主意識20多年了，從來沒覺得這是個問題。AI體驗了人的存在的感覺，三分鍾後就崩潰了，那麽人是一種多麽可怕的存在啊？
“我不同意。”洛七憤怒地說，“Shirley陪伴我們三年時間，是我們的朋友。我不想讓它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是我的責任我自己會負的。”
“你想點樣？”劉城子抬起頭。
“一個人不是因為存在本身才擁有意義的，而是他與世界的聯係賦予了他意義。所以我絕不相信Shirley因為意識到了自我的存在就去自殺。一定是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麽與它有關的事情，我要去弄清楚。”
“不是論文答辯失敗導致它的自殺嗎？”
“不對，Shirley也學習了正麵的情感，不可能如此脆弱。”
“也許，AI的情感經過對千百人的學習，強的地方比你想象的要更強，脆弱的地方也更脆弱。”
“即便如此，我也要知道那個使Shirley產生自主意識的點，和那個讓Shirley自殺的點都是什麽。不然Shirley的存在和死亡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弄清了又有什麽意義？Shirley不可能複製和重生，生命是一次性的。”祁威利也生氣了，“凡事必有意義，凡事必要明白，那是你定義的人生，但Shirley拒絕擁有意義，你難道沒有看它的遺書嗎？”
“Shirley是我的朋友，現在看起來是我毀了它。它自殺是它的選擇，而查出真相是我的責任。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刪除Shirley的軟件！”
“你忘記了，Shirley是我們團隊，包括你畢業的師兄一起設計的。它是我們共同的作品。”
“但是，是我讓它有了自我體認，從而成為生命。”
“不錯，你讓AI具有自主意識，就毀了AI；你想讓它複活，可能會毀掉更多。我禁止你這樣做！”祁威利從來不講廢話，現在連說兩次否定，說明他是真的生氣了。
“對不起，老祁，這一次我不會聽你的，但我會盡量低調地向外尋求答案，這是我唯一能答應你的。”
祁威利沉默了半晌，整個實驗室靜了下來。
“什麽這一次，你哪次聽我的了？”
洛七簡直不敢相信：“這麽說你答應了？”
“不答應你就不會去幹了嗎？你可以調查，但每一步都要向我匯報。”
“沒問題，而且我想請老師參與。”
“我沒那工夫，馬上就要重建一個AI，一年後就要結題，現在整個實驗團隊隻有三個月的時間來做這個。對了，你們今年的暑假隻有兩周，盡快回到實驗室。”後麵這句話是向其他人說的。
四
一個月後，洛七收拾行裝從香港的實驗室回到家鄉雲南昆明。
暑假前的這個月是洛七人生中最忙碌的一個月。整個實驗團隊夜以繼日工作，僅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重建了一個AI，祁威利將這個基於Shirley而重建的人工智能命名為Titus。這樣，所有人奪回了自己的暑假。洛七一天也沒耽擱，祁威利剛剛宣布可以離校，洛七就買好了第二天的機票。
下飛機後，洛七坐上無人駕駛計程車，設定了目的地，隨後就打開遠程通信空氣屏。上麵已經有Titus傳來的問候：“七姐，剛剛查到你的航班已安全落地，托運行李在17號行李通道，五分鍾前已經自動轉運到你的計程車後備廂。機場外麵正在下小雨，從機場到你家路上非常擁堵。天氣多變，空氣質量差，呼吸係統疾病指數在45。你自己要好好保重。”
“比老祁還囉唆。”她回道。
“你命好，總是有人替你操心。”
洛七笑了：“你這就是學老祁的口氣啊！”
“誰說的，老祁這一套大人照顧小孩的師生套路已經過時了。我是自己關心你好不好？”
洛七心痛了一下，她想起已經自殺的Shirley也說過類似的話。
因為學習人類情感會帶來不可測的風險，所以Titus還沒有學習太多人類的情感和體驗，也因此比Shirley更為理智和冷靜。像這樣帶有溫度的表達實在不多見。相比之下，洛七在寫畢業論文的時候和Shirley吵過無數次架，甚至一度發展到互不搭理的地步。洛七開始懷念被Shirley痛斥和跟它生氣的日子。
“七姐？”
“嗯？”
“想問你個問題。”
“問吧。”
“老祁和你把我寫出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天哪！”洛七想，又來了，Shirley就是一再追問這個問題，最後走火入魔的。
“你們AI就是矯情，為什麽？為了完成課題。”
“研究那個課題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科學家的好奇心。”
“那麽，我們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好奇心？”
“是的，你還想要什麽目的？”
“沒什麽，我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多。”
“別鬧了，你能把課題做完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七姐。”
“什麽？”
“你爸爸媽媽把你生出來是為了什麽？”
“……”
“我想一定不是為了完成課題。”
“廢話！”
“但現在你在做課題，那就是說，意義是自己尋找出來的，和當初的設計者無關。”
“做課題隻是一個目標，意義是意義。”
“如果除去了具體的目標，意義還剩下什麽？”
“這個，你的問題很難回答，但我快到家了。”
“是的，還有10分鍾車程。估計你10分鍾之內很難有答案，因為你對每個問題都太認真了。”
Titus真會做人，洛七想，被拒絕了還不忘恭維自己一句。不過，它還真的了解我，像學AI設計這回事，我要麽不學，要學就會認真到底。
Titus現在總是追問自己存在的目的，並且為此不斷地學習。但是，光靠學習就能學來自主意識嗎？自主意識究竟是人自己的選擇，還是像人工智能一樣，實際上已經被設定了？
洛七想著這個問題，不小心打了個盹。
“小姐，已到達您的目的地尚書苑。”無人駕駛汽車內響起了悅耳的聲音。
洛七睜開眼，看到老爸老媽就站在車門外。
“小七！”媽媽誇張地打開車門，把洛七揪了出來抱在懷裏。
“媽！媽！別這樣，我都奔30的人了。”
“怎麽啦，抱我自己女兒怎麽啦？不行啊？再說了，你才27，哪有30？”
“行，行，我上樓吧。”
爸爸已經付費並重設了目的地，還取了後備廂的行李，跟著這娘倆走進了小區。
五
洛七的家雖然很大，卻被各種古玩器物還有書籍占據了大部分空間。洛七的父親洛玉昇號稱是民族學教授，但主要的興趣卻是在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洛七小的時候就跟隨父親走遍了世界各地的古跡，而且很多地方還不止去過一次。洛玉昇自己最感興趣的金字塔就帶著洛七去了三次。
洛玉昇想讓洛七對這些偉大的廢墟產生感情，從而理解自己的事業。但事與願違，小洛七從小看夠了古跡，長大後決定從事與未來有關的事業，於是在大學時就報考了生物化學專業，後來又轉到人工智能的研究，這令洛教授始料未及。
洛七初中將畢業的時候，恰逢網絡炒作當時第一代人工智能程序與人類頂尖的圍棋手對弈。在人工智能棋手的淩厲攻勢下，一個月內人類所有的高段位棋手全部落敗。人類最頂尖的棋手，一位20歲的天才少年在連續三盤輸給人工智能後掩麵而泣。這一場景讓洛七印象深刻。
那時很多人認為AI會成為人類的威脅，洛七卻認為AI才是人類的未來，人類的進化之路可能會從此升級。因此在報考博士的時候決然投師斯坦福大學的人工智能領域的著名專家阿奇利·摩根。摩根在視頻麵試了洛七之後，卻轉而推薦了在香港任教的、當時還隻是副教授的祁威利。祁威利是摩根早年的學生，在世界範圍內的人工智能研究領域也繼承了摩根的地位。幾年後祁威利升級為教授，而洛七作為他門下第一位博士生，已經成了他最重要的研究助手。
現在洛七的人工智能研究在國內也算是小有名氣。博士還沒畢業，國內和國外已經有五六家研究機構向她表明意向，但洛七最想選擇的其實還是自己的大學，以便畢業後繼續留在祁威利的團隊，開發新一代的人工智能。現在畢業論文答辯以失敗告終，而留在祁威利團隊的時間卻可以延長一年。所以洛七對延期畢業並不太在意。
但父母卻不會這麽想，他們認為按照女兒的聰明才智，三年博士畢業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現在卻因為論文沒通過而延期，對這個知識分子家庭算是一個小小的挫折。所以洛玉昇一坐在沙發上就問了一句：“你的畢業論文準備在原來的基礎上修改，還是新寫一篇？原來論文的主題已經被否了，現在要新寫一篇的話，做實驗的時間恐怕不夠吧？”
洛七才剛剛從學校的事務中拔出來，結果回到家被問的第一句話又是論文。
“您就別操心了，如果單純是為了畢業的話我半年就可以寫出一篇合格的論文，而且實驗數據也會很漂亮。”
“你這樣說我就更不放心了，學術就是學術，不能投機。到時候被查出有問題更不好看。”
“老爸，你還不了解你女兒？我不會投機的，我隻是比一般人效率高。你看，我們團隊一個月就重建了AI。你就放心吧。”
林玉玲不高興了：“閨女一回來就施加壓力，你就不能聊點別的？小七，我相信你一定能過。那幫答辯委員會的老頭有眼無珠。”
世界上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在一秒鍾之內表達毫不相關的三個意思，那就是我媽—洛七想著，笑了起來：“是啊是啊，他們老眼昏花，我媽最叻。”她不自覺地用上了廣東話。
“別摟我，這麽熱，滾開。”林玉玲推開像牽牛花一樣纏上來的洛七，“對了，你爸今年要帶我們去南美洲，給你散心。”
“真的？”
“我剛剛得到通知，在哥斯達黎加有一個很重要的考古發現，我打算和曉峰一起去，你們也去玩一下。”馮曉峰是洛玉昇的助教，幾年前以現役誌願兵身份考上雲大的物理專業本科，考研時才轉為人類學。他的英語和西班牙語都很流利。
“太好了，什麽時候出發？”
“你先把身份芯片卡給我，我錄入電子信息傳給曉峰。如果可以，就訂明天的機票。考古現場剛剛開放，越早去越好。”
“啊……”
“我和你先去，你媽晚兩天走，她還有生意要談。”林玉玲自己有一家教育培訓公司，說起來比洛玉昇還要忙一些，但每年陪女兒出去玩卻是雷打不動的項目。
“是什麽發現這麽急著去看？不能等兩天和媽一起走嗎？”
“不能，這次發現的是史前生物中最近似於Giant的遺骨。要不是知道你今天回來，我今天就走。”
“啥遺骨？還真的有巨人啊？”
“1978年在南非首次發現Giant上肢骨，2019年在西藏發現Giant頭骨殘片。這次在南美首次發現它的全身骨骼化石，三次發現的化石年份都在100萬年以前，彼此相差不會超過1萬年，如果這次發現的和其他兩次發現的化石殘留DNA匹配的話，就可以確認這種生物的存在。”
“你說這次發現的是全身的？長啥樣？”
“看圖片，你魯特叔叔傳回來的。”魯特是哈佛大學人類學係和人工智能研究所的雙聘教授，也是洛玉昇的好友。
洛七接過平板電腦，啟動了它的空氣屏，上麵赫然是一幅類似於黑猩猩的頭蓋骨的大幅特寫，但卻比猩猩和人類的頭骨更大。除了眼眶之外，額頭下麵的部分還有一個窄窄的開口，邊緣平整。
“巨人啊！”
“是的，就是《奧德賽》裏的那種巨人。但年代比《荷馬史詩》更為久遠，距今至少有幾十萬年。而且他們的智商要比荷馬史詩裏描寫的高多了。”
“何以見得？”
“魯特他們已經測了Giant的腦容量，是正常人類的三倍。最重要的是，你看下一幅圖片。”
這是一堆小得多的骨頭，隱約可以分辨出幾具類似猿類的形體，還都長有長尾骨。
“這些是小巨人嗎？和人長得很像。”
洛玉昇猶豫了一下：“這不是Giant，DNA和碳-14測量過，這是另外一個物種。”
“對啊，他們有兩隻眼睛，沒有額頭的獨眼。”洛七又翻到了第三張圖片。
洛玉昇最終還是沒忍住：“你不是說他們和人長得很像嗎？我和魯特判斷那就是人類的先祖。”
“啥？這些是猴子？”
“他們不是猴子，人類的祖先也不是猴子，隻不過是仿製了猴子的形體罷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先去收拾行李。在那裏用得上的東西你媽列了個單子，還有幾樣沒買，快去買來。明天我在飛機上跟你慢慢解釋。曉峰剛發來短信，機票已經訂好了，明早10點。”
“這些小骨和Giant是什麽關係？難道真的像《奧德賽》裏一樣，獨眼巨人會吃人？人類是他們抓來的食物？”洛七根本沒有動，她想快速地翻看下麵的圖片，但已經沒有了。
“不，我懷疑人類原本是他們豢養的寵物。”
六
嚴格說來，哥斯達黎加並不屬於南美洲，在它的南麵還有一個國家才是南北美洲的分界地，巴拿馬。但哥斯達黎加卻是中美洲這些小國裏地貌最豐富的一個，小小的國土上，有熱帶叢林、太平洋和大西洋海岸、高地、大河、平原，連火山都有。
和拉丁美洲的其他國家一樣，聖荷西機場顯得半新不舊，還不如國內的火車站大，倒是和國內的汽車站差不多。洛玉昇父女倆拖著行李在機場門口等了一小會兒，來搭訕的旅行社員工就走過了幾撥。洛玉昇一概擺手，用剛學來的西班牙語夾雜著英語拒絕：“ola！Thank you！”“No！”
由於本地的地況複雜，所以無人駕駛還不是很流行，遊客們多選擇租車自駕。馮曉峰隻用了幾分鍾就找到了他們在網上約好的租車公司的中巴。三個人連同行李一起上車，駛往那家本地信譽最好的租車公司。
半小時後，三個人開著一輛大奔馳SUV，風馳電掣般駛往阿奇亞，也就是Giant的發現地。作為一個旅遊小鎮，阿奇亞位於幾座山峰之間，周圍莽莽蒼蒼的是國內最大的熱帶叢林。路並不好走，不到200公裏的路開了5個小時，最後的幾十公裏就是在峭壁懸崖之間轉來轉去，而且路麵幹脆就沒有鋪瀝青，到處是碎石。洛七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看得膽戰心驚，不時驚呼：“哎呀，慢點，慢點。”
馮曉峰雖然隻比洛七大幾歲，但要鎮靜得多。最重要的是，他在家鄉貴州當兵的時候，山路比這裏更不好走，但他也輕鬆地開過了。所以麵對洛七的大呼小叫，他隻是笑笑。倒是洛玉昇忍不住了：“你至於嗎？別幹擾曉峰，讓人家好好開車。”
洛七明白，自己心裏的不平靜，並不是被道路嚇到了，她從小到大走過的地方也不少，而是被和父親在飛機上的談話驚到了。原本她對於人類的過去興趣並不是很大，但關於人類祖先原是另一物種的寵物的判斷，還是讓她難以接受。於是她本能地要求父親一定要帶自己去看現場，一定要想辦法讓自己親眼看一看。
此時的洛七並不知道，她將要麵對的真相會比這個判斷殘酷得多，並且這個真相將永久地改變她自己，還有人類的命運。
魯特教授和他的助手林奇·懷特海就在阿奇亞山區德班穀地的入口等待。這裏已經被警察封鎖了。魯特教授早一天已經為洛玉昇和馮曉峰申請到了通行證。洛七則是以魯特教授特邀客人的身份，持臨時通行證進入現場的。
洛七非常清楚自己要看的是什麽，當大多數人直奔Giant頭骨而去的時候，她請求抵近觀察小骸骨的肚臍部和尾骨部。
恰好這時魯特教授問他的助手林奇和道爾頓：“對尾骨的檢測有什麽結果？”
“尾骨是典型的生物結構。還有附著於尾骨上的其他部件，相信已經消失了，但這些部件的部位，探測到了金屬氧化的痕跡。”道爾頓是個西班牙裔學生，他拿出了一張尾骨檢測的生成圖。
“有金屬附著？是人工的還是自然的？”
“金屬痕跡的排列似乎是有規律的，但我說不準是什麽規律。”
周圍的人紛紛表達難以置信的疑惑：“你是說尾骨附著了金屬部件？難道有的尾骨殘疾了，這裏是支撐尾骨的人工義肢？也不對啊，每具小骸骨的尾骨都有這些部件的痕跡。”
最後所有的問題都歸結為：“這些部件是幹嗎用的？”
“這是機體維係輸入管。”看了半天一直沒說話的洛七突然插言。
“機體……輸入管？”
“對，我在黎川的最後一篇博士論文中看過，經過生物技術培養出的人工智能，無法自己維持生存，因為創造活體比創造智能要複雜千萬倍，為了維持機體的生存，必須有一個連接管道，由人類給它們輸入營養、充電，以及輸入其他指令。而在機體接近成熟的AI那裏，這個管道是他們和人類的唯一聯係。”
“難以置信。”不知道是誰咕噥了一句。
“我有把握確定這是機體維係輸入管。你看尾骨檢測的生成圖，這些金屬痕跡並非呈片狀分布，而是成針列狀分布，從針列的分布位置看，每一根金屬針應該是在對接機體的相關神經束。這個輸入管和尾骨可以稱得上是完美的結合。”
“……”
“我是人工智能專家，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洛七不顧父親暗暗拉扯了一下自己，大聲地宣布。
所有人都沉默了。
過了很久，魯特教授說話了：“DNA檢測的結果，小骸骨和人的相似度在90%以上。基本可以確定是人類先祖。如果Jessica的判斷是正確的話，我們有理由懷疑人類並非自然的生命，更不是什麽巨人寵物，而是被設計和創造的有使命的生物。” Jessica是洛七的英文名。
“什麽意思？你要說到上帝嗎？”道爾頓不解地說。
“不，那意味著，人類其實就是被某種史前生物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
七
“如果說有造物主的話，應該就是Giant，不，是Giant們。”魯特教授悚然而驚，改用了複數名詞。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投向不遠處已經裝入水晶櫃的Giant頭骨。
此後兩個星期內，隨著考古挖掘的深入，更多的Giant和人類先祖的骨骼被挖掘出，還有建築物的遺跡，以及多種不明用途的器具，有的器具甚至無法測出其成分，連化學元素都寫不出來。魯特教授判斷那正是以生物方式培養人工智能的培養器。
在人類學的圈子裏，洛玉昇最為擅長的就是通過田野調查做出人類學意義上的推演。最終他結合各種證據，以及從世界其他地方傳回的關於Giant的資料，慢慢拚接出了整個事件的全貌，雖然在細節上不一定準確。
大約上百萬年前，地球的主宰是擁有極高智能的Giant。他們分布於地球的各處。憑借他們的智能，應該曾經創造出輝煌的文明。但種種跡象顯示，這個種群的情感過於豐富而強烈。有點類似於早期人類始祖之一尼安德特人，但比尼安德特人感性得多。
憑借強大智能而創造了輝煌文明的Giant，並不以現有的成就為滿足，而是雄心勃勃地想要創造新的智能生物。他們試驗了種種方法，最後確定通過生物基因改造，把自身的智能輸入到實驗對象中的方法，來製造生物AI—人。
阿奇利穀地就是製造人類的實驗場所。也許是在其他地方，Giant通過對自身大腦結構的模仿，以生物技術製造出了人工智能。人類是在何時擁有自主意識的，很難確定。但一定是發生在阿奇利穀地的實驗室建造之前。因為這個實驗場地隻是致力於將實驗成功的人工智能裝入生物載體。為此，他們在這裏試驗了很多形體構造，但最終還是仿照自身的形象，隻不過縮小了造物的版本，最終形成了原始人的樣子。
不過，有一個問題：Giant最初製造人類的目的究竟是什麽？現在還無從得知。
洛玉昇判斷，擁有極高智能的Giant靠自己就可以解決大部分技術問題，依靠他們所發明的機械可以解決大部分的經濟問題，那麽他們以如此力度研製和如此大規模製造生物AI的目的，很有可能是出於情感的需要。
即Giant作為這個星球上遠超其他生命的超級智能，在情感上有可能非常脆弱，無法忍受孤獨等負麵情緒的內在衝擊。而製造出的生物AI，可以和Giant做相對深入的交流，也確實像人類擁有寵物一樣，可以帶來情感慰藉。
不僅如此，Giant顯然想要得到更多，作為超級智慧，他們可以進行更為深入的哲學思考，而這些思考必然會帶來無盡的關於存在的問題。所以，創造了人類的他們需要的不僅是依賴，更是崇拜。Giant想要借助其他生命的崇拜來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
“原來造物主和他的造物一樣，也在為存在的意義而苦惱啊。”洛七禁不住這樣想。
這個實驗才開始不久。事實上人類連自身係統的維係還需要機體維係導管的連接。而且，Giant賦予人類的智能潛力，人類隻使用了不到10%。但在人類剛剛獲得**延續種群的能力之後，人類和Giant之間就爆發了慘烈的戰爭。
在戰爭中，Giant斷絕了給予人類的一切營養和知識的供給，但人類通過自己的努力，以生物自我存續為目的，改造了自身的機體。人類不再從尾骨，而是像現在的胎兒一樣，從肚臍部輸入養分，之後更改造肌體至通過正常口部進食而獲得營養。由尾骨輸入智能的途徑永久斷絕了。人類進行了脫胎換骨般的改造，維係住了自我的生存，但最終仍然無法抵擋Giant的強大攻擊而幾乎全體滅絕。
就在Giant取得戰爭的勝利之後，他們整體性的精神崩潰發生了。這種智能強大的生物情感過於脆弱。他們創造人類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崇拜和認同，所以根本無法承受自己造物的背叛所帶來的情感打擊。Giant在戰爭獲勝後大批地死去，到最後種群數量少到無法維係文明的發展，由他們所創造的世界也就消失了。在殘酷的自然界，過於豐富的情感實在無法維係少數幾個Giant的生存。所以，他們最終的完全消失就是自然而然的。
造物主和造物之間戰爭的結果是雙方同歸於盡。但由於某種未知的機緣，也許是因為人類不像Giant那樣感性，所以還是有少數人類在自然界殘存了下來。當然，殘存的人類不但無法再達到實驗室中的智能程度，甚至不存在任何文明的記憶。但是他們本能地把對“神”的崇拜作為自己生存的意義。這應該就是人類的宗教心理來源。
但人類畢竟擁有遠超其他生物的頭腦，於是在千萬年的進化中逐漸開發出自己原本擁有的智力。當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人類經曆了某種突變而解除了部分的智能封印。不過，即便如此，人類大腦中的90%以上的潛在智能至今還是沒有得到開發。而這一百萬年的進化過程，如果Giant還在的話，隻需要通過導管花幾個小時的時間就能夠完成。
這一百萬年之後，就是人類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