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塵似水

01

仙界一如往日般繁忙,各式飛得猶如離弦之箭般的仙雲中,我駕著棉花雲慢吞吞的,生怕被人撞到,有幾個急脾氣的仙家還對著我罵了幾句。

不過,我還是挺高興的,他們都沒認出我,哈哈!

其實我也沒必要如此小心謹慎,認識我的仙家滿打滿算也就數百人,相比仙界十幾萬位仙家的數目來說還是不夠看的。

但就怕一群人裏有那麽一個認識我的仙家,那樣又會多出一群認識我的仙家。為以防萬一,出了昆吾宮後,我就一直保持著易形符變化的容貌,不得不說,還挺好用的。

震耳欲聾的水聲轟隆作響,我到了戰神殿前。

戰神殿就離天河不遠,甚至於我在殿外等小侍衛進殿通報,直等得連身上的衣服都凝結起了小水珠。

這侍衛怎麽還不出來,是想讓我渾身濕透嗎?

百無聊賴地抱怨著,裏頭終於有個人影匆匆出現,我想這侍衛可算是回來了。堵在了門前正要質問他呢,結果我被那人無視地撞了肩頭。

我一把就扯住他要與他講道理,卻發現眼前這神情悲戚、雙眼泛紅的人竟是羿仁。

羿仁原本想甩開我一走了之,但他許是看我眼熟,仔細看了一會兒後才淡漠道:“甘凝,你來這兒做什麽?”

不知怎麽問羿仁的狀態,我隻好先回答:“來看看司弘上神吃了丹藥有什麽不適。”

聽到丹藥兩個字,羿仁冷笑了一下。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著急地上前拉著他:“羿仁,你怎麽了,是不是那丹藥不好?我之前不知什麽是春陽草,誤加了一株進去……”

手被狠狠地甩開,羿仁聲色俱厲:“我和老君平日怎麽教你的,未知的藥材要經過多番試驗才能拿來煉丹,何況你竟然把不明藥性的丹藥隨便送給別人。甘凝,你好歹當了好幾個月的神仙,連這點常識都不知道嗎?”

我沒想到事情會如此嚴重,雖知道哭泣沒用,但我還是不爭氣地落下了眼淚:“羿仁,對不起,司弘怎麽了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去道歉去賠禮,隻要能讓他好起來我做什麽都可以。”

誰料我以為起碼半身不遂的司弘上神大踏步地就從殿裏走出,隻是司弘的神色看著也很嚇人,他一出來就是一聲怒吼:“羿仁,這事不怪她,早晚都會變成這樣的,你清醒些好不好?”

“我清醒?好,我就是不清醒了。你就永遠做個老好人吧,三界的老弱病殘都讓你去照顧好了。”說完,羿仁便拂袖而去。

我根本不知此情此景究竟是怎麽回事,隻能茫然地站在原地責怪自己。

“甘凝,這些事與你無關,不必掛懷。”司弘安撫完我,就回了殿內,一點沒有要去找羿仁的意思。

說是與我無關,就是再蠢我也不會相信這番話的,既然是我把事情辦砸了,那就得由我將事情解決。

說走就走,我駕起棉花雲順著羿仁離去的方向追去。

仙界的無邊無際這時候就一點都不惹人喜歡了,耽誤了一會兒時間,我就連羿仁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茫茫仙界,每朵雲彩每處天空我都覺得無甚區別,忽然感覺我做什麽事都是這樣不顧後果。

最初修成人形時,不聽穀主和長老們的告誡,偷偷逃出了靈犀穀,結果被一隻裝死的火鳥吸光了靈力,被打回原形;後來遊曆天下,為了得到萬年石乳混入皇宮,卻令淵華的化身丟失,我一直懷疑化身與本尊之間有什麽特殊的聯係,才令淵華的性情如此不一;再者就是喝醉酒攪亂瑤池酒會,把粗心煉製的丹藥給了司弘……

一樁樁、一件件數起來,我都替自己羞愧,原來我是這麽糟糕的一個人,那我還有什麽資格為他們解決問題呢?

愧疚和自卑像天河的浪潮般將我吞沒,我漫無目的地飛著,不知往何處去。

“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和淵華吵架了?”

棉花雲撞上了一朵更大更華美的仙雲,我馬上開口道歉,卻聽山間清泉似的清澈聲音喚著我。

她眸中的擔憂猶如易碎的水晶,令人目眩神迷。

我回過神,趕緊行禮:“見過蓉嬋上神。”

自上次酒會一別,我私以為這下我真的把蓉嬋上神得罪慘了,但她好像沒有要趁機收拾我的意思,不過,我還是有些害怕。

“你還沒回答我呢,是不是和淵華吵架了?”蓉嬋上神秀眉一皺,不滿之意溢於言表。

我趕緊回答:“不,是小仙將自己亂煉的丹藥送給友人,讓他們難受了。”

“哦……”

蓉嬋上神看起來有點失望,是因為我跟淵華沒吵架嗎?這位上神看來比她的侍女直率多了。

沒想到的是,蓉嬋上神就像是被勾起了興致,好奇道:“你怎麽會給自己朋友吃自己亂煉的丹藥,太壞了吧。”

“不是不是,那天瑤池的事讓我腦子亂亂的,我沒有考慮清楚,隻想著這樣對他好。”

“哦。”還是簡單的一聲應答。蓉嬋上神怎麽和瑤池那天比起來奇怪很多呢,雖說我倒是更喜歡這樣的她。

蓉嬋上神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我也想著為淵華好,才讓他離開你。誰知道他氣得不得了,和我吵了好幾次架,看來我們也是物以類聚。”

雖然不習慣這麽說話的蓉嬋上神,但我還是認真地回答她:“一廂情願地說為別人好,其實隻是為了讓自己心裏舒服,真正好不好當然是對方說了算。你的辦法讓淵華難受了,他才會跟你吵架。”

“哦——”這回蓉嬋的應答拉長了音。

蓉嬋上神忽然問我:“你想知道淵華為什麽會有那個病症嗎?”雖是疑問,語氣卻是實打實的不容置喙。

我自然是乖乖地說“想”。

“嗬,就知道你這錦羅草一點都不羞。”蓉嬋上神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

她見我窘迫的表情笑得很開心:“逗你玩的,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上神之間都知道,隻是他臉皮薄不想跟你講。”

我立馬湊近蓉嬋豎起耳朵傾聽。

有這麽積極的聽眾,蓉嬋自然是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過了半晌才把故事講完,我也堪堪捋順了其中關係。

當初仙魔大戰,淵華被三大魔主設圈套埋伏重傷,不過,他有鳳凰涅槃之火的能力本不該是什麽大問題。問題是他在重傷之時中了其中一位木係魔主的咒術,導致他平時需要不斷吸收木屬性靈力才能活著,如若要根除此患,除非凝聚一顆仙木之心。

所以,淵華總是需要吸收木靈力,不過,我隻是個小仙,為何他不去吸些大神的靈力呢?就像吃百家飯一樣,一人獻出一點靈力,世界就會變得美好。

我把這個疑惑說給了蓉嬋聽,她卻是攤開手,無奈道:“我也不知道。不過……”

蓉嬋的欲言又止成功勾起了我的求知欲,現在我隻想要知道怎麽去救淵華,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蓉嬋神神秘秘地讓我將儲靈玉給她。

我猶豫了一下,但想著一個上神總不至於貪墨我這小仙的東西,就老老實實地遞了過去。

儲靈玉在蓉嬋手中就像見了母親的孩子般乖巧,所有靈力都任由她查探。

看到我疑惑的眼神,蓉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手中憑空出現一道光線將儲靈玉串起,然後親自將其掛在我的脖子上。

她修長細膩的手指滑過我的脖頸,溫柔動人的聲音卻令我深陷寒冬。

“這儲靈玉是我給淵華的,裏麵的靈力也都是我注入其中的。”

怎麽會這樣,那他們之間不是互通了靈力嗎?她也能像我與淵華在凡間的化身那樣,和淵華心靈溝通嗎?

原先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特殊的,起碼於淵華而言,我不是一株路邊隨處可見的小草,可是……

蓉嬋上神察覺了我的異樣,懊惱地彈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我慌忙問道:“上神你這是為何?”

“不好意思啊,淵華那時候中了咒術,急需木靈力。我又是他唯一熟悉的草木之神,這才定期將自己的靈力給他一部分,隻是通過儲靈玉轉遞的靈力,沒什麽特殊的。”

蓉嬋上神綰起耳側滑落的一縷青絲,明媚動人,飽含歉意。

原來如此,蓉嬋上神如此善解人意,我之前實在是意想不到,她這麽一說,我也放心不少。

我隨即又想起一件事:“那仙木之心是何物,要如何為淵華尋得呢?”

我心想,淵華總這樣到處吸取靈力也不是辦法,更何況作為仙界帝君,他這樣下去萬一魔族打上門來怎麽辦?

奇怪的是,蓉嬋上神不說話,隻是看著我。過了良久,我覺得是不是要主動開口詢問之時,她才語重心長地問我:“你是否愛著淵華?”

這……這是怎麽回事嘛?

明明前麵還在討論如何尋得仙木之心解除淵華的咒術,現在,怎麽說起這麽羞人的事。

我正支支吾吾著不知該怎麽回答之時,蓉嬋上神忽然帶著一陣香風湊近,連我這個女子都覺得心跳加速。

下一秒,我的心如同被一場鵝毛大雪掩蓋得冰涼。

她說完那句話,我還沒緩過神,驚雷似的一聲“蓉嬋”將我喚了回來。

肩膀被來者有力的臂膀摟緊,可他熟悉的體溫依然沒能讓我溫暖起來。

“淵華,這麽著急幹什麽?我不過是來和甘凝說幾句你的趣事罷了,順便正要送給她百年靈力呢。”蓉嬋巧笑倩兮,仿佛先前那番話她從沒說過一樣。

淵華皺起一雙劍眉,漆黑的眼蘊著擔憂和些許害怕:“甘凝,我在這兒,有什麽事告訴我就行,不用擔心。”

我不知自己是怎麽露出與平日相同的笑容的,隻是不敢對著他的眼睛。

我說:“就是蓉嬋上神說的那樣啊,你怎麽這麽容易操心呢。”

“是嗎?”他的話語中,突然帶著我上仙界初見他時的冷淡。

我無法再說些什麽,仙心已經被疼痛絞成了碎末,隻能點點頭微笑。

蓉嬋上神端莊地起身:“既然誤會都解開了,我就先離開,不打擾你們了。”

臨走前,她意味深長的眼神又令我不安。

但是,我沒有選擇,我現在隻能裝作一切都沒發生,什麽都不知道。

“淵華,你能不能施法找找羿仁在哪兒?”我糯著嗓音,希望他的注意力能有所轉移。

其實我也沒想到這能有用,畢竟他剛才還是有些生氣的。

誰知這位不知活了多久的帝君大人,竟因我說話軟糯了些,就紅了耳根。他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嘴上卻強:“既然你求了我,加上我作為帝君,寬宏大量就勉為其難地饒你一回。不過,下次就不行了。”

我見此方法有效,變本加厲地嗲聲嗲氣起來:“好呀,謝謝帝君大人。”

帝君大人不堪錦羅草的騷擾,瞪了我一眼,見我老實了才掐訣定位起羿仁的位置。

定位術說來不算多難,但要定位準確的位置,施法者必須熟悉那人的氣息或有貼身之物才可以,還與修為的強弱有關。

這也是我雖然與羿仁熟悉卻無法定位的原因,以我這淺薄的修為,最多就知道羿仁在仙界罷了。

而淵華不愧是帝君,盡管他一與羿仁不熟,二沒有羿仁的貼身物品,但憑借強大的修為硬生生地找到了羿仁躲在雲霞匯聚的滄瀾域。

被淵華載著飛去滄瀾域的我還是很好奇:“你是單憑修為就定位到羿仁在哪兒的嗎?”

淵華一臉莫名:“不,我是想到羿仁身上肯定帶著司弘的氣息,就按著這個來尋找了。沒有任何憑借就想定位到人,那得是父神的修為才能辦到。”

我被他奇異的邏輯弄得哭笑不得,自覺想通了關鍵後,我再補充道:“所以,你借著司弘的氣息定位到了兩個人,因為在戰神殿的那位鐵定是司弘,自然在滄瀾域的就是羿仁了吧。”

“不。”

聽到否定回答,讓剛才還為自己的聰明才智而沾沾自喜的我很不爽:“怎麽不是,不然還能怎樣?”

“他倆是在一起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被這兩個冤家搞得頭大,明明你們才吵完架分道揚鑣,怎麽我就跟蓉嬋上神聊會兒天的工夫就又搞在了一起?

淵華狐疑地看我:“怎麽,知道司弘找到羿仁這麽不開心?”

我將來龍去脈都跟他說了一遍後,還以為他不替我打抱不平,起碼也會幫個腔吧。不料,這個幾乎與天地同壽的帝君大神琢磨一會兒,竟隻“哦”了一聲。

仙界的上神看來都很不善於回答問題。

02

滄瀾域作為三十三重天雲霞匯聚之地,平日裏都是織女們在其中嬉笑打鬧,將織成的彩霞放入其中滌**染色。今日恰好是行雲布雨的日子,彩霞全都堆積於此,沒有拿去凡間,織女們也趁著休息出去遊玩了。

無人打擾,廣闊浩瀚的五彩雲霞中靜靜佇立著兩個人,如同凡間話本裏的牛郎織女、許仙白素貞、董永七仙女。

可他們是羿仁與司弘。

借著帝君大人施的隱身術,我們躲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戲吃蜜蜂。

我嚼著嚼著,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們現在離他們有好幾裏的距離,雖說看是沒問題,但怎麽聽得到他們的說話聲啊?”

淵華神神秘秘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不知道帝君肚子裏裝的什麽主意,我隻好又抓了一把蜜蜂,邊吃邊等這兩人開口。

結果還是司弘上神不負眾望搶先開口:“羿仁,我從來就不需要你的報恩,從此你隻要過好你的日子便可,不必在我這兒費心。”

司弘上神的聲音雖不大,卻在整個滄瀾域回響,將周圍的雲霞都激起層層波瀾,看起來唯美動人。

難怪淵華這麽自信地拉著我躲得這麽遠,原來是根本不用偷聽。

不過司弘怎麽突然說話這麽狠呢,雖然我一直都不清楚羿仁心心念念的報恩是怎麽回事,但我知道這是他必須堅持的執念。原本司弘上神都是對他半推半就的,今日怎麽如此抗拒?

難道是因為我的那顆大補丸?

羿仁聽完司弘那麽決絕的話語,居然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他隻是自嘲地輕笑。

“司弘哥哥,我就那麽拖累你嗎?我都知道了,心魔的事。”

司弘神色一變,著急道:“怎麽可能,難道是淵華告訴你的?”

在我身邊的淵華拉下了臉。

羿仁搖搖頭。

司弘又問道:“難道是因為你吃了甘凝的大補丸,我和心魔說話的時候你都聽到了?”

就當我以為羿仁會否定時,沒想到他卻點了頭。

什麽?這回輪到我拉下臉了,淵華還頗為幸災樂禍,被我齜牙咧嘴一番後,才不笑話我了。

“這司弘上神的心魔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們你來我往的都是討論這個,你知道實情如何嗎?”為了滿足好奇心,我隻能求助於司弘的損友帝君大人。

淵華沉吟片刻,似乎在考慮如何開口。

“司弘三百年前曾經道心不穩,為了穩固,他決心下凡曆劫磨煉道心。前幾世還算順利,直到兩百年前,司弘重生至羿仁鄰居家,也算做了個羿仁的哥哥。就是那一世他前功盡棄,滋生了心魔。”

我很激動,這種“青梅竹馬”的話本在凡間時我常常聽得拍座叫好,沒想到身邊竟有實例,還都是神仙。我抓了把蜜蜂殷勤地喂給淵華,迫不及待地問:“後來呢,那一世都發生了什麽?”

淵華很是受用,把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跟我講了。

羿仁的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是個瘋子,村裏人人嫌棄,他從小就過著比常人艱辛數倍的日子。

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就是重生至他鄰居家裏,成了他半個哥哥的司弘。

司弘在仙界做慣了戰神,到了凡間也很快成了村裏的孩子王。他天生嫉惡如仇,最見不得旁人欺淩弱小。也是因他護著,羿仁才沒有受到更多欺負。

“後來是不是司弘成婚,他的狐狸精妻子要殺了羿仁,司弘才愧疚不安留下心魔的?”

淵華疑惑地看著我:“你怎麽知道的?”

其實我也是突然想起,我們錦羅草一族的記憶力一向不好,哪怕是和羿仁相處了好幾個月,我都未曾發覺,這個少年,就是兩百年前被我引入仙門的那個凡人。

兩百年前我初成人形,還未遇到吸幹我靈力的火鳥,整個人用穀主的話來說就是“瘋得跟長了腿的雞毛撣子似的”。

沒去過凡間的我自然不懂雞毛撣子是何物什,隻是一如既往地在靈犀穀玩玩鬧鬧,不過因人形方便,我又想出了不少折騰穀裏精怪們的手段。

一日,剛捅了槐樹爺爺枝幹上的蜂窩的我,被傳喚去了穀主那兒。

我們靈犀穀位於遠離人世的十萬大山深處,靈氣濃鬱,鳥語花香。十萬大山中有不少修為通天的大妖,因此連修行者都不敢深入其中。而穀主更是幾位大妖中數一數二的凶悍存在,遍布靈草的靈犀穀能保留到現在也全都仰仗於她。

傳喚我的是穀主的一條氣根,穀主的原形是株參天的巨大榕樹,整個靈犀穀的地麵都遍布了穀主她老人家的氣根,因此穀內發生了什麽事,誰也瞞不過她。

告別了那條氣根後,我蹦蹦跳跳地前往穀中央。

畢竟我從小到大都沒被穀主責罰過,心中可謂是一絲警惕皆無。

故而我遠遠瞧見一排被我得罪過的靈草長老,站在參天大樹之下時,仍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嗯?大家聚在這兒幹嗎,穀主過生辰嗎?”

我發現,自己高興地揮手後,那群長老的臉色簡直黑得不能看。

拉著臉的前輩們忽然吵吵嚷嚷起來,我不敢靠近,但也聽見了零星的幾句“這丫頭絲毫不知悔改”“管教不力”“穀主您別再慣著她”之類的話。

即使我再沒警惕心,此時也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想趁著前輩們吵得麵紅耳赤時偷偷溜走。

誰知這些人看似互相鬥嘴,實則緊盯我的一舉一動。我腳底才挪了半步,一群上了年紀的精怪就急匆匆地圍了上來,將我帶至榕樹之下。

“老實點,丫頭,這回看你怎麽惹事!”腫了一隻胳膊的槐樹爺爺惡狠狠地瞪著我。

旁邊幾位前輩中,最是嘴貧的香樟爺爺笑問道:“老槐,你這胳膊不會是小丫頭整的吧?”

“除了她,還有誰!”槐樹爺爺氣得吹起白色的胡須。

我反駁:“爺爺您這話可不能亂講,我也就是給您枝幹上那個蜂窩減少些數量罷了,絲毫沒動您的胳膊。”

槐樹爺爺伸出手,指著我的鼻子:“你這丫頭還敢狡辯,你倒是好,一口把人家三成的蜂群都吃了。那蜂後非覺得那是我的陰謀,所有蜜蜂傾巢而出和我拚命,我現在能有一隻胳膊完好已是萬幸了。”

周圍的前輩紛紛送上同情之語,甚至還有些說出更慘的事跡,仿佛是在互相攀比。

我耷拉著腦袋,原來我不知不覺間竟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後果呀。

“咳咳……”

熟悉的輕咳聲響起,大家立刻停下嘈雜的爭吵,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

“參見穀主。”一眾老古板的聲音如浪濤般齊整。

麵前榕樹中緩緩走出一道翠綠色的婀娜光影,我心道:救星來了!看你們還能拿我怎樣!

光芒消散,揉著太陽穴的穀主姍姍來遲,她幽幽歎道:“你們這又是何苦,我既答應她父母護她平安,又怎會答應這種要求?”

什麽?這群老頭難不成要對我用酷刑不成?

識時務者為俊傑,為了保全小命,我立馬擠出幾滴眼淚,哭號著奔上前抱住穀主的大腿。

“嗚嗚嗚,穀主明鑒,阿凝在世上隻有穀主這麽一個親人了。如果穀主都不保護阿凝,那阿凝還有誰可以依靠呢?”

穀主依然是那般軟耳朵,加上我哭得這般煽情,她又惆悵地歎口氣,撫摸著我的腦袋,對長老們委婉道:“甘凝畢竟還小,我平日事務繁忙沒能照顧好她,這些責任就由我承擔吧。”

“穀主不可!”

我和長老們異口同聲地喊。

雖說我搗蛋是真搗蛋,但本心上我從未想過要害人。穀主從小照顧我的恩情我是不會忘卻的,怎能讓穀主代我受罪!

“穀主,凡間有句俗語‘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甘凝頑劣,真應該去曆練曆練,磨磨她的性子,日後才好擔大任啊。”

哼,果然是槐樹爺爺帶的頭,這個老頭壞得很。等等,出去曆練?

穀主把我扶起來拍拍我身上的灰,愛憐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阿凝現在也才修成人形,模樣像極了她母親,要是出去說不定會遇上什麽壞人。”

原來是擔心我的美貌。我恰到好處地羞紅了臉,不好意思道:“穀主您這哪兒話,我也不算多麽美……”

“她娘當初不就是把馭獸宗的靈蟲幾乎吃光了嗎?不然也不至於被記恨到現在,就算有,穀主您給她易個容不就沒事了?”

原來是我素未謀麵的親娘惹下的禍事……

不過,我娘真是錦羅草中的豪傑,簡直是我輩楷模啊。從小就在靈犀穀長大、不曾見過外界的我,對那些凡人、修行者的世界頗為好奇。

見我一副崇拜向往的模樣,穀主也沒再堅持,最終還是答應了送我去凡間曆練的要求。

我走的那天,穀內氣氛簡直是在歡送什麽大人物似的,不僅是那些前輩長老,連還未成形的小精怪都歡欣鼓舞。

我甚至懷疑,他們今晚會辦個載歌載舞的慶功宴。

瞪了眼使勁揮舞枝幹,槐花掉落滿地的槐樹爺爺後,我覺得此種猜想很有可能成真。

“穀主!”

本來說了怕難過不來送別的穀主紅著眼,姍姍來遲。

我一下陷入她溫暖的懷抱,微熱的淚珠落在我的肩頭,讓我剛想耍的滑頭無處可使。

“不要相信陌生人,不要去危險的地方,不要招惹修行者。最後,照顧好自己。”

我笑著拭去穀主眼角的淚,拍著胸脯保證道:“放心吧,我最聽您的話了。”

然而日後之事,隻能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吧。

03

出穀三日,我想回去了。

從前聽那些前輩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我隻當作耳旁風,如今當我自己風餐露宿,甚至剛剛甩掉一群追著我跑的兔子精時,再回想起此話,隻覺深入人心。

我拖著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步地挪到一個偏僻的角落。

此處不知是何山的山腳,怪石嶙峋,寸草不生。按理說,我隻是為了甩開那群兔子多拐了幾道彎而已,怎麽會到了一個在春天都生機枯竭之處。

我捶了捶有些酸脹的腿,想著坐下歇會兒,待會兒那群兔子精跑遠了,再原路返回吧。

誰知屁股落地卻是一片柔軟的觸感。

“何方妖孽!”我嚇得蹦起三尺高,哆哆嗦嗦地大叫,純然忘了自己是個妖孽。

見那東西老半天都沒動靜,我才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察看。

仔細一瞧,這似乎是具被落葉掩埋的屍體。

暗自祈禱了幾聲,我輕輕撥開“屍體”上覆蓋著的枯葉。

衣衫襤褸,麵容清秀,斑駁的血跡凝固在身上,渾身散著淡淡的死氣,原來是個凡人少年啊。

可惜,年紀輕輕就沒了。

我兀自感歎了一番生死,決定趁現在無事,將他埋了。

畢竟這是我出穀以來遇見的第一個凡人,雖然不是活的,但好歹也是個紀念。

就這樣,善心大發的我先是施法挖出了一個足夠容納兩個少年的大坑,然後,再用水洗淨他身上的汙濁。

洗幹淨後,我發現這是個頂好看的男孩,五官精致,輪廓線條立體分明,猶如落難凡塵的謫仙。

他是怎麽死的呢?我來回翻看也未見什麽刺傷之類的傷口,倒是有很多瘀青,難道是被打死的?

我光是想象一下那樣的場麵,就覺得不寒而栗,越看他身上那些發紫的瘀青,我心中越是一陣絞痛。

最後,我還是決定先治好他身上的傷再安葬他,聽聞凡間似乎也有這種讓死人體麵些的習俗。

於是,我就忍痛花了許多靈力將他的傷治好,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好像還受了挺重的內傷。我懷著送佛送到西的念頭,就將這些內傷也一起治了。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他的臉色有些紅潤起來。

我搖搖腦袋,這應該是我靈力消耗過多產生的幻覺吧?

沒顧得上休息,我挽起袖子,彎腰雙手抓住這個少年的一條腿,就開始往坑裏拖。

男人果然很重。

就當我氣喘籲籲地將他拖到大坑邊緣之時,少年僵直許久的腿忽然抽搐了一下,我下意識地就是一聲大叫,鬆開了他。

於是整個人就因慣性,摔進了坑裏。

當我整個人呈大字形躺在坑裏時,我仍沒能從那條抽搐的腿帶來的驚嚇中恢複過來。算了,管他什麽妖魔鬼怪的,我不想折騰了,吃了我算了。

“仙姑?”

大坑邊緣探出一個腦袋,是那個把我嚇得掉進坑裏的少年。

“仙姑,您沒事吧,謝謝您救了我。”說完,他還甜甜地笑了起來。

這孩子是什麽毛病?

我不曉得是凡人天生愚鈍,還是我碰上了個傻子,誰會對個倒在土坑裏披頭散發、渾身髒亂的女人叫仙姑?

好在這家夥雖然腦子不好使,但還是好心地拉了我一把。

出了大坑後,我第一反應就是施法將這坑填回去,以免我又不慎掉入其中。

等我處理完這些才想起來旁邊還站著個凡人,回頭瞧他反應,隻見這人滿眼蘊著崇拜的光芒就朝我跪了下來……

不至於吧,我就埋個坑啊。

因害怕折壽,我趕緊把這死腦筋的少年扶了起來。

他看上去絲毫不知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笑容燦爛地又是衝我一拜:“請仙姑收我為徒,您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說完十分迅速地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生怕會被我攔著。

望著這少年希冀的眼神,我默默地歎了口氣,凡人真的是很煩人啊。

為了不讓事情變得複雜,我隻能順著“仙姑”這個台階而下,假裝出高深莫測的模樣,神色淡淡地道:“此處妖物橫行,連修行者都不敢涉足,你一介凡夫俗子何來的膽子過來?”

少年亮晶晶的眸子一瞬間暗淡,仿佛落了灰的寶石,眼中的憂傷看得我都揪起心來。

他勉強擠出笑,不在“仙姑”麵前失態:“仙姑明鑒,在下隻是一心求道,盼望早日成仙罷了。”

成仙?這些凡人還真是如傳聞一般的不知天高地厚,仙哪是那麽好成的,還見個我這樣的妖怪就喊仙姑。

我在心底默默翻了個白眼,想了想又沒好氣地道:“你是為何想要成仙呢?”

“為了追上一個人。”少年頓了頓,眼裏重新煥發出光亮,“他是個神仙,救過我,我要報恩。”

這下我來了興致,從前隻聽說妖啊仙啊,為了報恩於凡人,甘願廢去一身修為體會生老病死。而這為了報恩想要成仙的,簡直是非同一般的勵誌。

我忍不住為他叫好,又奇怪道:“那你應該去那些修行者的門派拜師才是,來這十萬大山深處做什麽?”

他猶豫了一會兒,愁苦道:“那些門派除卻招收天賦異稟的門徒,他人想要進入都要不小的一筆資源,或是珍貴靈礦,或是稀有藥草。這些東西也隻有十萬大山中才尋得到了。”

然而雖說知道這樣問不大禮貌,我還是抑製不住好奇:“那你是怎麽,呃,弄得這麽淒慘的?”

他醒來後,我再仔細打量,才發現這少年怕是被虐待長大的。身板瘦弱得我揮揮衣袖估計就能倒下,衣服也是破舊不堪的粗布衣,隻有麵容幹淨清秀,閃著希望的光。

他有些窘迫,但可能因認定我是仙姑,還是將事情和我解釋了一遍。

原來他從小就是被酒鬼父親與瘋癲母親打大的,身邊僅有的關心照顧他的仙人哥哥在前些日子飛升回了仙界,他孤家寡人尋找靈藥想加入門派。比起那些有人幫助的世家子弟,自然要吃虧得多。

他就是昨天采摘這處荒山上的一株靈草時,不慎在懸崖邊踩空,摔落了下來。如果我沒順手治好他身上的傷,相必此時他已躺在土坑裏長眠了。

這麽捋了一遍前因後果後,我對眼前這個少年的戒心基本上是放下了。就他這副小白菜的樣子,就算想抓我去門派也下不了手啊。

瞧著這個可憐兮兮的小孩,看上去最多十三四歲。不知怎的,我忽然冒出個荒唐的念頭。

“我雖不能收你為徒,但能幫你調理身體,采些靈藥,助你通過門派的考核。不過,你得聽話,行不?”

少年如獲大赦,拚命點頭:“多謝仙姑大恩,仙姑,我來世定為您做牛做馬。”

“別扯那些虛的,你先起來。”

他呆頭呆腦地“哦”了一聲,不過因為跪了有段時間,起來時他竟直接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我開始懷疑自己,怎麽能想出帶這麽個拖油瓶在十萬大山中闖**的餿主意呢?還是我主動提出的?

最後我還是於心不忍,沒把這個傻小子留在大山裏被妖怪們啃。我先是找了個偏僻的岩洞,將他安置好後,就打起了山裏那些寶貝的主意。

這小子的身體實在是虛得很,需要些補身體的靈物,加上我也一天沒填肚子了。於是一番綜合考慮後,我把目標鎖定在了老冤家——蜜蜂那兒。

一個多時辰後,少年終於醒了。

他醒來後,看到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大喊大叫。

怎麽了,怎麽了,沒見過仙姑吃蜜蜂、螳螂、獨角仙嗎?

見我目光不善,他趕忙解釋:“望仙姑見諒,是我不好。我知道這些……這些蟲子對增長靈力有幫助的。”

我翻了個白眼,將煮了有半晌的蜂蜜遞給他。

清甜的香氣從小鍋內逸散,少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將探尋的目光投向我。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特地給你弄的,那群蜜蜂精產的蜂蜜最是滋補調養,為了幫你搶到這些靈蜜,我可是跟它們的黑熊精幫手打了許久,還好我技高一籌。”

哼哼,其實我是聯合了黑熊精把蜂窩翻了個底朝天。

咦,怎麽哭了?

我揉揉眼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少年小口小口地喝著這蘊含靈氣的蜂蜜,眼淚卻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你別哭啊,是蜂蜜太甜了,還是太燙了?我給你吹吹?”

他搖搖頭,笑道:“沒有,是太好吃了。”

說著,他又哽咽道:“自從司弘哥哥走後,再沒人對我這樣好了。”少年笑容幹淨純粹,“謝謝您,仙姑。”

兩百年前,我就這樣遇見了摔落懸崖的羿仁,救起了他。後來我幫他采夠了靈藥,看著他進入離藥宮。那時他還是瘦弱可憐的凡人少年,為了追逐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尋求成仙之道;那時我剛易容出穀,沒承想滿心的警惕就被個凡人化解。

如今我們終於飛升仙界,又同樣地事與願違,不知是否是老天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