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紅塵亂

我想來想去,終於想到一個好辦法。既然瑤歌想去滄弈身邊,而我又一心希望接近樺音,不如讓瑤歌代我進喜轎,到時生米煮成熟飯,一切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聽到這個主意,瑤歌倒沒一口答應下來,而是思索良久,遲疑地問:“你確定這法子可行?”

“到時候蓋頭一遮,誰能看出真假,實在不行,你就易容成我的模樣騙滄弈好了。”我道。

“我才不會欺騙世子殿下。”瑤歌瞪大眼睛看我,“不過你這方法的確可以試一試。我嫁給世子,那你呢?”

“我?我自然有大事要辦。”我故意同她打啞謎。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便拎著行李來到東華門參加初選。早就打聽得清清楚楚,大選期間,有幾個宮中的嬤嬤日夜守在那兒,我雖然腦子不好用,但自認模樣長相還是沒問題的,果然在一眾姑娘裏脫穎而出,深得嬤嬤青睞。

臨入宮的那天,鄴城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我清楚地聽那個幾個嬤嬤說道:“今日是並南王娶親之日,聽說王妃乃是安和侯府的大小姐。”

我站在城樓上往下張望,果然見滄弈一身喜服,騎著高頭大馬自街市行過,他身後是安和侯府接出的喜轎,轎中的人挑開簾子,又倏然合上。

“素綰姑娘,咱們得走了,宮裏還有人等著呢。”嬤嬤帶我下來,一邊走一邊碎碎念,“要說這並南王也是一表人才,隻是不知這安和侯府大小姐其人如何。”

我想起瑤歌,她那麽殷殷切切守護著她的世子,怎麽可能是壞人呢。

“大約是個很好的人吧。”我說。

與我一起入宮的姑娘,雖然大多滿心歡喜,但仍憂心於四四方方的牢籠生活。唯獨我歡欣雀躍,恨不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入宮才好。

我等了這麽久,終於可以突破微毫的距離靠近恩公,怎麽能讓我不開心?

我跟著嬤嬤來到東宮,這才被告知,樺音如今正在上早朝,而選秀尚要等一月後才進行,我與其他秀女被帶到東宮儲秀閣,首要大事是分配住所。

“這儲秀閣又冷又潮,哪是住人的地方!”秀女中有人大聲嗬斥嬤嬤,“還不遣人打掃,若是稍有怠慢,別怪本姑娘不給你們好果子吃。”

我聽這聲音就覺得聒噪,回過頭再一看,嗬,還真是冤家路窄,這人不正是九重天上的纖月仙子嗎,沒想到她也一並來渡劫了?

“纖月姑娘息怒,奴婢這就去辦。”嬤嬤低聲下氣地恭維她。

纖月反倒轉手甩了嬤嬤一個耳光:“還在我麵前做什麽,討賞嗎?”

反正也是在凡間,都是一樣的人,憑什麽她就高人一頭?我二話不說,上前一步挖苦道:“這位姑娘真是尊貴,既然嫌棄東宮破舊,那你還來選哪門子秀?”

頓了頓,我又道:“看你嗬斥別人時耀武揚威的模樣,就算當了太子妃,可知也是德不配位。”

纖月冷哼一聲:“配不配又如何?實話告訴你,姑姑早已經應允我,這太子妃之位注定是我囊中之物,你們這些烏合之眾,不過是給我做陪襯罷了!”

“素綰姑娘,您還是別招惹她了。”挨打的嬤嬤在我身後小聲道,“這是當今皇後的侄女,鎮國大將軍之女,你惹不得啊。”

怪不得她如此囂張,在天庭就靠著王母吆五喝六,沒想到來到人間也是個關係戶。我正想著有什麽主意能好好整治她一番,沒想到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一進東宮就聽儲秀閣熱鬧得很,到底是出了什麽大事?”

樺音?

我猛地回頭,果然是他。他如今是這樣風光,再不像之前那樣無人疼愛,我粗略掃了一眼,僅是為他打扇的宮娥便有三四個。

樺音見到我,眼中流露出驚喜的神色。須臾,那目光又很有分寸地遊離開,從我身側穿過,滑落在纖月的身上,旋即了然地點點頭,徑直走到纖月麵前,問道:“怎麽了?”

“就是她,小小的秀女不知好歹,竟然出言頂撞我。”纖月趾高氣揚,“樺音哥哥,快收拾她給我出氣。”

“就是你頂撞郡主?”樺音語氣雖是責怪,眉眼中卻滿是笑意,“你可知罪?”

我不服氣,哼了一聲:“民女愚鈍,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樺音走到我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就在我以為難逃一頓斥責的時候,他忽地輕聲嗔怪道:“油嘴滑舌,真是該打。”

我一定是臉紅了。

纖月不傻,自然能看出我倆間的曖昧,便退一步道:“罷了,我也不願與這小丫頭爭論。樺音哥哥,你餓不餓,不如咱們去用午膳吧?”

“你餓了?”樺音回頭問她。

纖月點點頭,故意撒嬌:“樺音哥哥,我天沒亮就起來忙著選秀,早就餓得兩腿發軟了。”

“哦。”樺音吩咐一旁的宮娥,“還不快去給郡主準備午膳,傻站著做什麽?”

“樺音哥哥不同我一起吃嗎?”纖月疑惑地問他。

樺音故意說:“我天亮了才起,所以不餓,既然你說你餓得很,趕緊跟著她去吃飯吧。”

纖月不悅地跟著宮娥離開。

一旁的姑娘見纖月吃癟,紛紛掩嘴竊笑。樺音屏退一幹閑雜人等,回過頭看我,又道:“至於你,頂撞郡主屬實,該當何罪?”

“我本就無罪,何來懲罰?”話鋒一轉,我又道,“不過既然恩公要罰,那你就罰吧。”

“這樣吧,”樺音略加思索,“那我就罰你不許選秀,怎麽樣?”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我這次曆劫,本就是要嫁給你。”

樺音愣了愣,忽然想起什麽,厲聲問道:“不對,你今日不是要和王叔成婚嗎,怎麽會在東宮?”

“我不想嫁給滄弈,自然有千萬種方法不嫁過去。”我關注的重點並不在這句話,又追問,“你剛才說不讓我選秀,是真是假?”

“我是太子,說出的話便是詔令,怎麽可能有假。”他一拂袖子轉過身去,“不過,我可以允你留在東宮,隻看你願不願意。”

我點頭如小雞啄米:“願意願意,我願意得很。”

“那你就跟在我身邊做個丫鬟吧,每天侍奉我更衣正冠,如何?”他問。

“可以,可以!”我忙不迭承應下來,生怕別人與我搶似的,“那是不是說,從現在開始,我便可以寸步不離地跟著你?”

“你若是不覺得累,怎麽跟著都成。”樺音揉揉我的腦袋,“不知為何,看你總覺得眼熟得很。”

我與他相守相伴一千七百年,僅是氣息便可分辨彼此,如何不眼熟呢?

日子這樣慢慢地過,我本以為並南王府會鬧一把大烏龍,沒想到替婚的事在鄴城竟沒有一點聲響,後來我才想通,或許在他們眼裏,安和侯府的大小姐不過是一個代號,代表了並南王和安和侯結為秦晉,而轎子中坐的是瑤歌還是素綰,其實並沒有人在意。

“你好像很喜歡叫我恩公。”某日清晨為樺音梳頭時,他突然問我。

我哼哼哈哈地答應下來:“是啊,我來到你身邊正是為了報恩的。”

“報什麽恩?”他問。

我答:“一鱗之恩。”

“哦?”透過鏡子,我看到樺音的眼睛盯著我,他麵帶不解,“何謂一鱗之恩?”

“前世,你是天上的樺音仙君,我是養在你宮中的一尾錦鯉。”我道,“你我其實已經認識一千七百年啦。”

樺音“撲哧”一聲笑了:“你這故事編得有趣,若是掖庭那些後妃也有你這樣編故事的能力,想必我父皇一定十分喜歡。”

“這哪裏是編故事,”我故意扯了扯他的頭發,聽他吃痛地“嘶”了一聲,我又道,“我可不說假話,你呢,是天帝之子,真身是一條巴蛇;我則是一尾凡間的錦鯉,被紅鸞司仙娥帶到九重天上,這才被你收養。”

樺音剛要說什麽,突然有下人進來通報,說是皇後娘娘有令,請太子殿下即刻入宮。

“皇後?”我自言自語,“我隻見過王母,還沒見過皇後呢。”

樺音站起身,笑著道:“若是你覺得一個人無趣,可以隨我一同入宮。”

“那當然好!”我上下打量自己的衣裳,“那我用不用換一身衣服,或者好好打扮一下。”

“你打扮得花枝招展,母後會認為你在勾引我。”他將手搭在我肩膀上,調笑道,“還是說,你本就揣著勾引我的心思?”

我趕緊搖頭,仔細一琢磨,又點了點頭。

“走吧。”

樺音說罷,邁開腿大步流星走在前麵。我回過神兒,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跟上去。

其實皇宮比起東宮並無不同,隻是地方更大了些,顏色仍是一樣的單調,也許是地方更大的緣故,莫名給人一種迷失感。

我隱隱感覺,樺音似乎不喜歡這裏。

他走得很慢很緩,這與他平時的模樣實在不符,而我又不敢跑到他前麵,隻有慢慢磨蹭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頗似一隻剛剛學走路的蠢鴨子。

終於來到未央宮,還沒進門,便有宮娥上前引我們二人入殿。樺音神色沉重,嘴唇緊抿,入殿前他小聲對我道:“一會兒無論發生了什麽,千萬不可輕舉妄動,知道嗎?”

我趕緊示意他明白了,這才跟著他走進未央宮的殿門。

未央宮空****的,唯見高位上一個極美的婦人,穿著煩瑣且華麗的宮裝,她半倚著楠木小榻,慵懶的抬眸,輕飄飄地問候道:“樺音我兒,近來過得如何?”

樺音略一點頭:“托母親的福,一切安好。”

他們倆實在不像母子,在我看來,反而是一對較著勁兒的暗敵。

“去看過你父皇嗎?”美婦人啜了一口茶,又問。

樺音沉吟片刻,如實回答道:“未曾。”

那隻茶盞從她手中飛出來,徑直地、重重地砸在樺音額角,半盞沒喝完的熱茶洋洋灑灑地潑在樺音臉上。

我心疼得緊,隻想把茶盞狠狠丟回那美婦人臉上,卻記得樺音不許我輕舉妄動,隻能定定在一旁站著,什麽也說不得,什麽也做不得。

“兒臣知錯!”樺音恭恭敬敬跪下叩頭行禮,“兒臣這就去父皇宮中探病。”

“我叫你探的不是病。”美婦人理了理雲鬢,說這話時,絲毫不遮掩眸中暴露的野心,“隻有他死了,你才能繼承大統,我也可母憑子貴,安坐後宮。”

我倒吸一口冷氣,果然如書上所說:自古無情帝王家。這女人竟然連自己的丈夫都要算計,何談生生世世相依相守?她一定是不愛他,那為什麽要嫁給他?

凡人的事,實在太難揣測了些。

樺音重重點頭:“兒臣定不辜負母親重望。”

我看他額角一塊淤青,便知剛才那美婦人扔茶盞時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氣。我想樺音可真是好脾氣,若我是他,管她什麽皇後母親的,一定得打回去才作罷。

之後是一陣漫長的死寂,漫長到我已經要打瞌睡,那美婦人才慵懶地揮揮手:“你回吧。”

我與樺音往外走,一隻腳已經踏出未央宮,終於聽那美婦人長歎一口氣:

“終究不如我的桓兒。”

樺音的腳步僵在這一瞬。

他愣了,眼中有稍縱即逝的迷茫,半晌,才回過神兒似的小聲道:“走吧。”

走出未央宮,我抓著他的袖子讓他站定,終於心疼地揉揉他的傷口,小聲問:“疼不疼啊?”

“不疼。”他低下頭,語氣很輕很輕。

他那麽高傲的人,在天界如此,在人間亦然,怎麽可能喊疼呢?我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句廢話,便在手心哈了一口氣,暖暖地捂在他額角。

“這樣就好了。”我說,“我小時候爬樹磕到頭,我娘就是這樣的,這樣就不疼了。”

樺音心不在焉地看著我,好像是自言自語似的,他說:“真好。”

“可惜我不通曉人的七情六欲,再怎麽好,在我這裏也沒那麽好了。”我如實回答。

“我是說你。”他終於看向我,那雙眸子含情似水,“我是說,你很好。”

我想我應該又臉紅了。

“皇後不是你母親嗎,為何對你這麽冷酷?”我轉移話題,“還有,她剛才說的桓兒,那是誰?”

“那是我哥哥。”樺音說,“他死了,在圍獵場上,被我一箭誤殺。”

我咽了口唾沫,實在不知道怎麽為樺音開脫,隻能木然地追問:“那……你是故意的嗎?”

樺音什麽都沒說,這時候的他突然讓我覺得有些可怕。

“你都說了是誤殺,那就一定不是故意的。”我幹笑兩聲,“恩公這麽好的人,怎麽可能殺人呢……”

“如果我不是……”說到這兒,他突然停頓一下,終於又問,“如果我不是你想象中那麽好的人,你還會像今天這樣待我嗎?”

我重重地點頭:“會,就算你從天界跑到魔界,就算你和三界所有人對立,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你這邊的!”

樺音便笑了,那笑幹淨純粹,與我在天界初見他時一般。這更使我斷定,他絕不會有壞心思,就是有,也絕不會用在我身上。

“去玄清宮。”他說,“與我去看看父皇。”

我們還沒進玄清宮,迎麵卻遇上一個打扮奇怪的男人。樺音問了為首那個給男人帶路的太監,這才知道,原來皇帝久病不愈,皇後便尋了許多江湖術士,說是要請他們看看宮中是否有妖物作祟。

“有病不請太醫,竟然請這些不靠譜的術士,難怪越病越重。”我小聲碎碎念,轉念一想也對,皇後巴不得皇帝早點死,怎麽可能為他好呢?

“可有看出什麽?”樺音問那男人。

那男人捏著嘴角的兩撇小胡子,搖頭晃腦道:“妖氣極重。”

“什麽妖?”我問他。

“狐妖。”

我不說話了,這男人還是有些道行的,雖然我變成凡人,卻聞得出這宮中狐妖的騷味兒。

樺音不置可否,隻冷冷對那太監道:“讓他走吧。”

“可是皇後那邊……”太監很為難地看著他,“皇後娘娘有令,若是真的查出什麽,一定要告知她。”

樺音“哦”了一聲,複又疑惑地問:“查出什麽了?”

“狐……”太監剛要開口,又趕緊捂住嘴,“咱家睡得傻了,竟然在太子麵前張口說胡話,該打,真是該打。”

他帶著那術士逃也似的走了,隻留我和樺音兩人,我有點茫然地問:“為什麽不能告訴皇後?”

“這宮裏能掀起風浪的理由太多了,我想安靜安靜。”樺音語氣平淡,聲音很輕很輕,“鉤心鬥角,太累了。”

“可是這裏真的有狐妖。”我信誓旦旦道,“你信我,我雖然與你一同曆劫,但是並未脫去仙骨,不過是沒了法術而已,找妖怪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不許再胡鬧了。”他用食指封住我的嘴唇,柔聲道,“就算你不會編故事,也足夠討我歡心。”

我“哦”了一聲:“你不信宮中有妖怪,總不能妨礙我捉妖吧?”

我才不管他信不信,現如今救人要緊,總不能因為他不相信我就眼睜睜看著皇帝病死吧?

“還是說,你想當皇帝?”見他略有遲疑,我又問。

“做皇帝是一種負擔。”他說。

“那就是不願意咯。”

樺音沒說話,我姑且將這算作是默認。正要開口說下一句,卻見他突然朝我身後抱拳微鞠一躬,道:“侄子拜見王叔。”

我一下就愣了,剛才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然無存,轉而待在原地一言不發。

“賢侄,你這丫鬟的架子還真大。”滄弈明明認出是我,卻故意出言調笑。

我躲到樺音身後,終於聲如蚊蚋地給他請安:“奴婢給王爺請安。”略略抬起頭,又見到瑤歌在他身側,我便又低頭道,“也給王妃請安。”

“膽子不小。”滄弈嗬了口氣。

我哪敢看他,隻能又往樺音身後挪了挪,怯生生地不敢抬頭。

“你怕什麽?”他問我。

“怕王爺追究欺瞞之罪。”

“我若是追究,安和侯府一幹人等早就死了千八百遍了。”他道。

瑤歌上前拉著我的手,仍像以前一樣嬉皮笑臉地問:“小素綰,在東宮過得如何,你這位恩公沒有難為你吧?”

“我和恩公好得很。”我作勢要拉樺音的衣角,卻被滄弈瞪了一眼,理虧似的把手縮了回去。

這次是樺音主動伸手,攬過我的腰,說:“我的確中意這個小丫鬟,正想著讓她做太子妃,不知王叔覺得可好?”

我抬眸看樺音,樺音笑得風輕雲淡,並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滄弈嗤了一聲:“一國太子卻娶個丫鬟做太子妃,她也配?”

“我怎麽不配?”我衝到樺音麵前,對滄弈道,“果真按你的話說,我才是安和侯府大小姐,你娶的還是我的丫鬟呢!”

“素綰,你怎麽亂說話……”瑤歌偷偷掐我手臂。

滄弈被我這番話氣得黑臉,隻丟下一句“我要看看皇兄”就走,連瑤歌都被他遠遠落在後邊,隻身一人進了玄清宮。

“我還是第一次見王叔動怒。”樺音看著他的背影。

瑤歌提著裙擺跟上去,臨走時還不忘訓我:“你啊你啊,怎麽總能壞事!”

“他生氣了?”我木訥地轉過身,撓撓腦袋,“我一時氣不過而已,若是你也覺得我做錯了,要不,要不我再追上去哄哄?”

“不必了。”樺音朝我伸出手,那雙手骨節分明,十分漂亮,“咱們也進去吧。”

這是什麽意思,他要牽著我的手,帶我進玄清宮?

手心布滿汗珠,就在我遲疑的一刹那,一隻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已經搭在樺音掌心,我聽見纖月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她說:“我見過姑姑了,她說你在玄清宮,果然沒錯。”

樺音愣了愣,很快又恢複如常:“你也來看父皇?”

“嗯。”纖月討好地往他身邊靠了靠,“我見並南王與王妃已經入殿,咱們也快點走吧。”

他們倆走在前麵,越發顯得我像一隻落敗的公雞。我分明看到樺音轉身時,纖月眼角流露出的對我的不屑。她這樣耀武揚威,好像在告訴我:你看,不管在天上還是在地下,樺音隻能是屬於我的。

我搶不過她。

玄清宮裏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兒,我被熏得七葷八素,便站在門口不願進去。樺音也不為難我,纖月又樂得與樺音獨處,自然大發慈悲似的歡歡喜喜把我扔在外麵。

不消片刻的工夫,瑤歌從裏麵出來,她見到站在門口的我,問道:“覺出什麽異常?”

“有股狐狸味兒。”我說。

“玄清宮的味道更重,隻不過有藥香遮掩,所以不是太明顯。”瑤歌接著說。

“莫非是狐妖害人?”我問。

“說不準。”瑤歌四下瞧瞧,又說,“這妖怪法力高強,恐怕與我不相上下。”

我求她:“瑤歌,你將這狐妖抓住可好?”

瑤歌有點蒙:“為什麽?”

因為樺音不想當皇帝,因為他說當皇帝是一種負擔。可是我不能這樣告訴她,我知道這樣的理由實在太蒼白。我想了半天,終於胡謅出一個理由,我說:“這狐妖法力高強,又來路不明,難保不是衝著滄弈。”

我應該是在騙人吧,但是為了樺音,騙就騙了,我想,大不了日後再補償瑤歌,那時也不遲。

“好。”

隻要提到滄弈,瑤歌總是這樣毫不推辭,她說:“你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我姑且試一試。”

也不知等了多久,樺音終於出來了,他身後跟著纖月,這次他沒有牽著她的手。

“等得煩了吧?”他問。

我看著他道:“沒有。”

纖月把頭扭到一邊:“也是,伺候天子,怎麽會煩呢?”

“果然還是你知禮儀,懂法度。”樺音似乎是在誇獎她,很快便話鋒一轉,“那就留你在玄清宮侍奉父皇吧,纖月,你意下如何?”

“這……”纖月麵露難色。

“伺候天子,怎麽會煩呢,更何況你是太子妃的人選之一,伺候長輩,也是理所應當吧?”

樺音這話故意捧著她,讓她下不來台,她隻能硬著頭皮一口答應:“既然如此,纖月遵命。”

我目送纖月離開,終於長籲一口氣:“可算是把她甩開了,這天上地下,怎麽就逃不了了呢?”

“天上地下?”樺音有點疑惑。

“她是九重天上的纖月仙子,天天追著你不放,沒想到竟然跟著跑到人間了。”我憤憤道。

樺音若有所思:“那我在天界的時候,喜歡她嗎?”

“不喜歡。”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那就對了,”他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就算追到陰界奈何橋,我照樣不喜歡。”

“那你喜歡我嗎?”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勇氣,我湊到他麵前問。

樺音垂眸沉思,而後輕聲道:“喜歡。”

“我也喜歡恩公,特別特別喜歡。”我撲進他懷裏,笑得像朵牡丹花一樣,“恩公,你回了天界可千萬不能忘記我,你說過喜歡我,別到以後就不作數了。”

樺音看著我笑,我最喜歡看他這樣笑,溫柔的,脈脈含情的,簡直把人心融化了似的。

“咱們要回東宮嗎?”我問他。

“你不想回去?”他反問。

我點頭:“東宮太悶了,和皇宮一樣悶,咱們去些好玩的地方。”

“你覺得哪裏才是好玩的地方?”他又問。

若問我天界什麽地方好玩,自然是天河,倘若問我人間什麽地方好玩,這我可不知道了。我搖頭,把這個大麻煩丟給他:“恩公覺得哪裏好玩?”

“我知道了。”他將手伸給我,“跟我走吧。”

我毫不遲疑地伸手,任憑他牽著我離開。

皇宮依山而建,宮廷深處不是紅牆,而是一座山。有河水自山腳蜿蜒而過,波光粼粼,實在漂亮得不像話。

“怎麽樣?”樺音頗為自豪地問我。

我撩著清亮亮的河水,這水比離香池的水更幹淨,更清澈。

“恩公喜歡的地方,自然我也喜歡。”我道。

其實這並非恭維,凡人所謂的愛屋及烏,正是這個道理。樺音在我這,便是缺點也成了優點,他喜歡的東西,我亦通通接受。

“母親不喜歡我軟弱無能,所以小時候每次受委屈,我都會偷偷跑來這裏哭。”樺音邊說邊笑,“來的次數多了,反而感覺這裏山清水秀,比別的地方都美。”

“為什麽哭?”我問他。

“嗯?”他一怔。

“你說來的次數多了,是不是總受欺負?”我說,“誰欺負你,你說予我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現在就幫你打回來。”

樺音哈哈大笑。

“欺負我的人太多,有的已經老了,有的甚至已經死了。”他說,“比如我的那個哥哥。”

“我並不是皇後的兒子。”樺音席地而坐,像是講故事一樣,“我的生母是一個寵妃,可惜的是,她雖然受寵,卻毫無心機。”他看著我,“其實美豔的女子不一定工於心計。我母親亦然,你亦然。她隻會教我與人為善,利弊鋒芒,卻從未想過為自己爭求些什麽,可是有些人偏偏用最邪惡的心思來揣測她,她們說,她圖謀的是更大的利益。”

我歎息一聲。

“我的那個哥哥,驕縱、**、目中無人,和他的母親一樣手握權力無法無天。”他的語氣越來越冰冷,“然後在圍獵場,我一箭射殺了他。”

樺音接著說:“我看著他的屍體冷了,被埋進土裏,複仇的快感很快消散掉。在那之後,皇後以挑唆幼子為由殺了我的母親,並且把我過繼在她宮裏。”

所以皇後才會對他厲聲厲色,所以她才會將熱茶潑在他臉上,如今樺音是太子,她尚且如此囂張跋扈,那年樺音隻是一個孩子……

我不敢想。

我從後麵抱住他,把頭依靠在他肩上。我以為,到了人間,樺音成了一國太子,他終於過得風光體麵,不必飽嚐他人白眼,卻發現原來造化弄人,他不過是再次體會著天界對他的折磨而已。

這輪回從來不公平。

“恩公,從此以後你都不必再難過了。”

他的身子顫了顫,一如他還是天界的巴蛇那樣無助。

“我會一直陪著你。”我說。

樺音卻問:“你是在可憐我,還是愛我?”

“可憐是一種情嗎?”我問他。

樺音點頭。

“愛是一種情嗎?”我又問。

樺音道:“可是……”

“既然可憐是情,愛也是情,那它們就是一樣的。”我斬釘截鐵道。

“罷了,你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樺音也不再爭辯,“不過這樣也很好,無論這愛是真是假,對我而言都一樣珍貴。”

他說:“我現在有點相信你講給我的故事了。你不像是一個凡人,更似乎是一個仙子。”

“我就是如假包換的錦鯉仙!”我道,“所以也請你相信我,這宮裏真的有一隻狐妖,她在害你父皇。”

我說:“但是,有一個人可以抓住狐妖,隻要你同意,我這就去找她幫忙。”

“是滄弈嗎?”樺音很警覺地問我。

我搖頭:“不過這人和滄弈的確有關係,就是那位並南王妃,你今天見過的。”

“隻要不是他就好。”樺音鬆了一口氣。

“你好像很害怕我和滄弈在一起。”我問他,“恩公,你是不是怕滄弈搶了我?”

樺音淡淡地“嗯”了一聲:“說不準,隻是感覺應該防著他。”

“我一會兒要去並南王府,找瑤歌來幫忙捉妖。”我說。

“我和你一起去。”

馬車在並南王府門前停下,下人們見是太子造訪,自然免了盤問阻攔,恭恭敬敬地把我們帶進王府正堂。既是求人辦事,肯定不能空著手來,我特意帶了兩大包鮮嫩的橘子給瑤歌,希望她傾盡所能,趕緊抓到那隻狐妖才好。

可我最先見到的不是瑤歌,而是黑著臉的滄弈。

“無事不登三寶殿,”滄弈斜瞥我一眼,“說說吧,來做什麽的?”

“我不是來求你的,”我把橘子放到一旁,“我要找瑤歌。”

滄弈擺明了刁難我:“不過是一個被王爺娶回來做正妻的丫鬟,你來找她所為何事?”

“王叔怎麽故意詰難我們?”樺音把我擋在身後,朗聲道,“實不相瞞,皇宮中有狐妖作祟,圖害天子,我們此行正是想請王妃出力捉妖。”

滄弈冷著臉:“狐妖?賢侄,我看你是誌怪雜書看多了吧?”他嗤了一聲,“歸根結底,不就是想請瑤歌幫忙嗎?”

“想請瑤歌幫忙也不難。”滄弈看向我,那張俊臉終於露出一絲絲笑意,“你,過來。”

他問我:“寧可去東宮做個小丫鬟,也不願意來並南王府做王妃,我是該說你聰明,還是該說你蠢呢?”

我上前兩步站在他麵前,信誓旦旦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應該是聰明才對。”

“你不會是上天派來降我的吧?”滄弈笑道。

可不是嘛,你的手腕上還拴著我的頭發呢。

“小素綰,你怎麽來了?”

瑤歌拎著幾大包橘子撲到我懷裏,餘光看到我送來的兩袋橘子,歡歡喜喜道:“呀,還給我帶了這麽多橘子。”

“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麽嗎?”我把她推到一邊,“你答應了幫我抓狐妖的,可不能出爾反爾啊。”

“好說,好說。”瑤歌一口答應下來,“今夜是十五月圓夜,狐妖為了增長功力,一定會出現的。”

我生怕她滔滔不絕說起來沒完,便一口打斷:“好好好,那就今晚吧!”

“不過今晚抓妖,隻能你我兩人去。”瑤歌指著樺音和滄弈,一字一頓道,“你,還有你,你們倆誰都不能去。”

樺音不放心:“為什麽?”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帶著一個素綰已經夠麻煩了,再帶上你們兩個,是輸是贏就不一定了。”瑤歌道。

“你們放心吧,瑤歌厲害著呢。”我衝樺音擠擠眼睛,“恩公,連我你都不信嗎?”

月上柳梢,瑤歌掐了個隱身的訣帶我入宮,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玄清宮。

“怎麽這麽大的味兒?”我捏著鼻子道。

瑤歌說:“這狐妖的味道,凡人是聞不到的,便是你聞得頭昏腦漲,凡人卻察覺不到分毫。”

末了,瑤歌又道:“她的功力更強了。”

她幻化出羽箭在手,忽地將一箭射向玄清宮頂。我聽到一聲野獸的嘶號,這聲音尖銳得很。我問:“瑤歌,這動靜不會驚動別人吧?”

瑤歌道:“你放心吧,凡人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

“那就好。”

“那狐妖中了我一箭,肯定逃不遠。”瑤歌抓起我便飛。

果然,隱隱約約見半空中一抹白光飛往皇宮後山,我慌忙道:“是不是那個,我見到的那個白光。”

瑤歌輕聲叱喝我:“小聲點,小心打草驚蛇。”

我便乖乖住口不再多言語。

那白光落在後山的山腳下,瑤歌亮出羽箭,大喝道:“小小妖孽,魔界護法在此,還不速速現身?”

我四下尋摸哪裏有狐妖的影子,卻見光芒化作一位身著白衣的女子,不愧是狐妖,果然生得貌美無雙,那雙眼睛攝人心魂,叫人一看就不忍移開目光。

“魔界護法?”狐妖神色微變,“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為何來找我的麻煩?”

“你也說了,我堂堂魔界護法,莫非連處置一隻小妖的權力也沒有?”瑤歌手起箭落。

誰知那狐妖揮袖一擋,羽箭竟不能傷她分毫。

我心裏沒底,偷偷問瑤歌:“她怎麽這麽厲害?”

“今夜是月圓之夜,她借了天道的能力,自然比尋常更厲害。”瑤歌波瀾不驚,“你保護好自己,免得讓世子擔心,餘下的交給我。”

那狐妖化成原形,原是一隻通體雪白的靈狐。瑤歌連發三箭,箭箭落空,終於有一箭射中,卻也隻是傷及皮毛,並未有什麽大用途。

“你不打算放我一條生路?”那狐妖問瑤歌。

瑤歌抽出羽箭:“一介狐妖禍亂人界,竟然還妄圖逃脫?”

“既然護法決意殺我,那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狐妖說著,飛身逃至樹梢,我隱約看到她在月光下綻露出九條尾巴。

霎時間,四周彌漫起一股鋪天蓋地的瘴氣,伴隨著一股詭異的嗆人香味,我被熏得睜不開眼,那狐妖卻突然飛身扼住我的脖子,聲音曖昧道:“小姑娘,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不如今天就從你開始吧。”

我聽見瑤歌弓箭的弦緊繃起來,那狐妖則冷冷道:“護法大人,我適才聽你說,世子殿下很寶貝這個姑娘。還是說,堂堂魔界世子,竟然愛上了一個凡人?”

我被她掐得喘不過氣來,恨不得手腳並用把她踢到一邊,可惜自己現在隻是一個凡人,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果然,生死麵前一切都成了無足輕重的東西,恨隻恨我不能親手殺了她。

誰知一縷紅色的火光突然自我手心穿透她的胸膛。

見狀,瑤歌神色一變,不可思議道:“這是般若元火?”

那狐妖手上脫力,終於軟軟倒在地上。我揉著脖子喘了好幾口粗氣,看了看手心,並沒有般若花的痕跡,怎麽我就使出般若元火了呢?

“完了,一切都完了。”狐妖倒在地上,我分明見她眼中倒映著天邊的圓月,隱約可見淚光瑩動。

“什麽完了?”我不解地問她。

“過不了今夜子時,皇帝便會殞命。”狐妖咳出一口血,淒慘一笑,“我本以為……我本以為還能再支撐幾日的。”

“早在一個月前,皇帝的壽元就已經盡了,我用靈力苦苦支撐至今,終於到了盡頭。”她說,“多謝護法成全,我原也是想著,倘若他死,我便與他一起赴死。”

狐妖不能回答我了,她的軀體漸漸化成飛灰,灰燼中央,一顆亮晶晶的珠子從額頭衝進我身體,隱隱約約,我仿佛聽到狐妖回答了我,她說:“我愛他。”

什麽是愛?

我不知道第多少次這樣問,我認識的每個人,他們一遍遍否認我認為的愛,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給我正確的答案。大抵愛情這東西因人而異,那我更不懂了,為何他們能看出我的愛情對錯與否呢?

一聲鍾響沉悶而悠長地回**在半空中,我聽見玄清宮傳來哀怨的哭聲,參差不齊的,大多僅僅帶著哀傷的情緒,流不出眼淚。

譬如皇後。

皇後是皇帝的妻子,原應該生生世世與他相伴相守,卻處處想著算計丈夫早死;狐妖什麽也不是,反而願意用靈力供他活得更久,甚至不惜以死相隨。

我好像更不知道什麽是愛了。

瑤歌拍了拍我的肩膀:“小素綰,你沒事吧?”

“我困了。”我說。

我與她走出後山,走到玄清宮前,迎麵撞上匆忙進宮的樺音,他一定也獲知皇帝的死訊了。我跌跌撞撞地朝他奔去,終於抱住他,我問他:“恩公,你喜不喜歡我?”

“你怎麽了?”樺音皺著眉道。

“你且說喜不喜歡我。”

“喜歡。”

那便好,那便好,我說:“恩公,我困了。”

樺音將我抱起,他輕聲道:“我先帶你回東宮好不好?”

我躲在他懷裏睡了一覺。

夢中,我就是那隻狐妖,我趴在窗子上看一個少年讀書,他說“之乎者也”,明明念著在我聽來那麽枯燥的詩文,可是我卻不願離開。突然我就懂了,這個少年便是當年的皇帝。

我觀著皇帝與她的一生,讓我奇怪的是,從始至終,他們倆的生命仿佛都沒有什麽交集,狐妖僅僅是默默注視他,心中便生起一種莫名的、甜蜜的情愫。

我想起恩公,我看著他的時候,可有狐妖看皇帝這般甜蜜?

可是恩公說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為何我心中就沒有這般甜蜜的滋味呢?

我醒來的時候,東宮並沒有恩公的影子。我聽宮女說,他已經不是太子了,先皇駕崩,如今樺音已然成了新帝。

他不想當皇帝,我也不願讓他當皇帝,我怕他娶一個惡毒的皇後,天天想著害他,那可怎麽辦?

我正這樣想著,樺音已經回來了,我見他穿著一身素白的龍袍,顯得整個人格外單薄。他臉上多了一塊淤青,更是讓我覺得心疼。

樺音在我麵前故作輕鬆,可我看得出他眼中的疲憊。

“對不起,”我道,“我本來以為,殺了狐妖就可以救人的。”

樺音道:“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好心。”

“我最近很害怕,”我對他如實道,“恩公,我想,會不會有一天,我突然不喜歡你了。”

“為什麽?”

“我不知道。”

我又問:“恩公,你見到我時心中可有甜甜蜜蜜的滋味?”

樺音沒有回答我。

不回答也好,因為欺騙更讓我覺得討厭。

“選秀的事情推遲了。”樺音顧左右而言他,“國喪期間,按律法應該守製三年。”

“嗯。”我點頭,並沒聽出他話中深意。

樺音淡淡道:“我會娶你。”

“嗯。”

我好像沒有想象中那麽開心,但是我依舊一口應允下來,至少我不會做一個害他的妻子,於他而言,我比任何人都可靠。

我想,一條巴蛇與一尾錦鯉,他們靠在一起取暖的時候,是愛情更多,還是心疼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