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家客

我是一尾錦鯉。

我常年住在飛霄宮外一個水池子裏,那水池子有個好聽的名,喚作“離香池”,池子邊長著四季不敗的高大杜鵑花,千百年來,我一向靠吃杜鵑花瓣為生。

這話聽著委屈,實則不然。杜鵑花香甜可口,吃多了便要醉,我總是醉醺醺、懶洋洋地露著白肚子漂在水麵上,於是仙娥便十分驚慌地稟告樺音仙君:“主上,大事不妙,離香池的錦鯉似乎死了。”

每每這時,樺音便要伸出手指戳我的白肚子,等我被弄得舒舒服服,方才不情不願地翻過來給他遊兩圈。樺音就揶揄仙娥說:“哪裏死了,我看這魚隨心所欲,過得比我這個仙君都舒服。”

我心道也是,做魚的日子,雖然寂寞是寂寞了點,但是每天聽聽仙娥在池邊嚼舌根也算樂事,什麽嫦娥和後羿吳剛三角戀啊,什麽纖月仙子來飛霄宮勇敢追愛啊,什麽紅鸞司錯把壽王妃楊玉環和唐玄宗的紅繩綁在一起啊,什麽剛剛飛升的滄弈仙君代替樺音仙君登頂三界第一美男啊,凡此種種,實在比修仙有趣多了。

正因如此,我在離香池住了一千七百多年,連個人形都沒修出來。

偶爾樺音仙君在池邊練字,心情大好時會賞給我兩滴墨吃,啊嗚一口就是幾百年的修為,當然,更多的時候仙君沒這麽有興致,他隻是坐在離香池邊用手指戳我肚皮。

我一向活得自由自在,直到那個傳說中的滄弈仙君來到飛霄宮下棋飲酒。不怪我討厭他,別的仙家見到我,肯定要誇樺音仙君好雅興,誇我長得圓潤可愛,誰知這滄弈仙君張口第一句就是:“這麽肥的鯉魚,不如讓拎出來紅燒了吧。”

我沉默。

樺音仙君沉默。

我看樺音仙君額角青筋抽了抽,隨即轉移話題道:“滄弈仙君怎麽有時間來我這兒做客?”

“我從人間飛升成仙不過百餘年,實在是挨不住天界的枯燥乏味。”滄弈仙君客套道,“所以來你這兒找找樂子,下盤棋也是好的。”

嗬,飛升不過百餘年而已,想我小鯉魚也在天界混了一千七百年了。我在心裏暗道,小小一個仙君而已,能有什麽大能耐。

我突然感覺一陣寒光飛來,連忙抬頭,原來是滄弈仙君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莫不是滄弈仙君能聽懂我說話?怕了怕了,我匆忙吞了一肚子杜鵑花瓣,連演戲帶忽悠地浮起白肚皮裝死。

“這鯉魚怎麽死了?”滄弈仙君好奇地問,幾欲伸出毒手把我拎出水池。

樺音仙君大笑,伸手戳我的肚皮道:“哪裏是死了,她是聽懂你說話,在這裏裝死呢。”

“這魚還挺聰明,”滄弈仙君又道,“小東西可有名字?”

“未曾起名,不如滄弈仙君賜她一個?”樺音仙君又說。

滄弈仙君思考片刻,道:“看她周身雪白,唯頭頂一塊朱紅,白則素,紅則綰,就叫素綰吧。”

“素綰,的確是好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樺音仙君戳戳我,“若是喜歡,便遊兩圈給滄弈仙君看看。”

我這般乖巧機智,趕緊在水裏打了兩個滾,示意我十分喜歡。

之後他們倆說些什麽三界動亂雲雲,又是下棋又是飲酒的,而我吃了許多杜鵑花,終是挨不住困意睡了一覺。

再醒來已經天光大亮,離香池的水被曬得暖暖的,我在水下思量著吃哪朵花好,抬頭便看到一片青色亮晶晶的東西。

我用頭頂了頂,看這東西的質感,應該是某種動物的鱗片。

這青色的鱗片,是什麽東西上的呢?龍?不對不對,據我所知,天界隻有滄弈仙君是銀龍化就,他的鱗片應該是銀色的。莫非是樺音仙君?對,他真身原是一條巴蛇,這麽一想就對了,巴蛇的鱗片正是青黑色的嘛!

許是昨天樺音仙君喝多了,腦子一熱,施舍給我一片鱗?

這麽一想,我開開心心地張大嘴,啊嗚一口把鱗片吞下,鱗片入腹,隻覺得肚子裏熱乎乎的,全身也熱乎乎的,簡直熱得要把離香池烤幹。

我從此功力大漲,別看這才小小一片鱗,竟然生生給我漲了萬年修為。自那時起,我就暗暗在心底下定決心:樺音仙君這般大恩大德,等我素綰修成正果,一定好好報答這位大恩公。

可是等我修成正果,樺音仙君早就下凡曆劫去了。

這可如何是好,我剛剛入世,哪知道人間的路怎麽走?想來想去,也隻想到滄弈仙君而已。

“這就是你來找本座的原因?”滄弈仙君上下打量我一番,似乎很懷疑我這些話的真實性。

我點頭如搗蒜:“求滄弈仙君幫忙。”

樞雲宮主殿空****的,滄弈仙君坐在高位睥睨著我,饒有趣味道:“繞來繞去說這麽多,你到底想讓本座幫什麽忙?”

“我想去人間幫恩公渡劫,可是人間太大了,我記得仙君您是從人間來的,所以想請您為我帶路。”我一五一十道。

“不過是一片鱗,便換你一口一個香甜的恩公。”滄弈仙君伸出手,“給我看看是什麽稀罕玩意兒。”

我心想,這滄弈仙君大家大業的,自然不可能哄騙我一個小仙娥,就煉出內丹交給他看,彼時我修為低淺,須得靠著這片鱗化丹。那鱗片正包在內丹中央,看看是無妨,若想把鱗片拿出來,須得捏碎了丹體才能取出來。

萬萬沒想到,我真是高估了這位仙君的道德品質。

滄弈仙君收了我的內丹,狡黠一笑:“離我渡劫的日子也不遠了,你先留在樞雲宮給我幹幾天雜活,待到渡劫時我一並帶上你,如何?”

“那我的內丹……”我咕嘟咽了一口唾沫,“仙君你知道,沒有內丹我就仙基不穩,不穩了就沒法術,沒法術就受欺負……”

滄弈仙君仔細把玩半天,隨手收進自己魂魄中,打斷我的話:“待到渡劫時還你也不遲。放心,跟著我的這些日子,就算沒有內丹也無人敢欺負你。”

他又道:“自古魚龍一家親,你不必一口一個仙君叫我,直呼本座滄弈即可。”

我呆呆地答應下來,半點怨言都沒敢有,生怕人家一個不順心,找個由頭把我的內丹碾碎了。那我可不小命休矣!

自從我來了樞雲宮,頭一個不樂意的就是采星,她初次見我就甩臉向滄弈抱怨道:“采星竟不知主上對我這般不滿意,我還沒死呢,便想著找個仙娥取而代之了。”

“你跟了本座幾百年,本座幾時對你不滿?”滄弈低頭看書,頭也不抬道,“至於素綰,讓她跟你隨便幹點雜活即可。你有什麽不願做的,也一並交給她就是。”

我思來想去,自問沒什麽地方得罪采星,可她偏偏橫看豎看瞧我不順眼,譬如我剛剛在殿上給滄弈研磨,轉身的工夫聽她憤憤道:“哼,不就是長了一張狐媚子臉嘛,竟把主上弄得神魂顛倒的。”

狐媚子,她說的是狐狸吧?我心下疑惑,當即回她一句:“采星姑娘,我是錦鯉,怎麽能長出狐狸臉呢?”

聞言,滄弈挑眉看我,眼神倒是十分考究,半晌才嘖嘖兩聲,又低下頭道:“狐媚便是誇你長得漂亮。”

“哦……”想來我初次入世,什麽都要認真學才對,便十分謙虛地道謝,“謝謝采星姑娘,你雖然長得一般,可是皮膚好呀。隻要保養得當,想必也能養出狐媚子臉。”

我明明是誇采星,卻見她綠著一張臉,憤憤丟下手頭的書卷就走。

“我誇她來著,怎麽好像還生氣了。”我索性坐在案前,雙手撐著下巴看滄弈寫字,那紙上一寫一堆墨點點,我以前尤其喜歡樺音寫字,好歹一滴墨也是幾百年的修為。

滄弈仍是頭也不抬:“許是她不喜歡‘狐媚子’這個詞。”

“那就奇怪了,她不喜歡這個詞還要放在我身上用。”我倒吸一口氣,恍然大悟,“莫非采星姑娘也不喜歡我?”

滄弈一副“你終於開竅了”的表情。

我坐在這兒也閑得慌,索性伸出手指著滄弈剛寫的那一句,十分虛心地請教道:“滄弈,你寫的這是什麽啊?”

“長發綰君心,幸勿相忘矣。”他道。

我“哦哦”兩聲,似是十分受教,又問:“那這是什麽意思啊?”

滄弈眼睛盯著那兩行字,跟我解釋:“意思就是說,女子用長發纏住意中人的心,隻求相愛不相忘。”

“我就看那個‘綰’字眼熟,”我笑嘻嘻地湊上去討好他,心想難保他一開心就把內丹還我了,“我名字裏也有一個‘綰’,這裏也有一個‘綰’,看來滄弈你十分喜歡我。”

滄弈沉吟片刻,道:“喜歡倒沒有,當日起名不過一時興起,沒想到你真成了一個女子。”

我被他弄得好生尷尬,便清了清嗓子,給自己爭臉道:“你若不是喜歡我,怎麽對著我寫這麽曖昧的詩句?”

“什麽?我?”滄弈被我這番自作多情的言論逗得哈哈大笑,解釋道,“紅鸞司的仙娥忙不過來,方才求我這個閑人幫忙寫兩帖婚書。也罷,我寫都寫完了,就由你送去紅鸞司吧。”

紅鸞司我聽說過,是負責凡間姻緣的地方,裏麵的仙娥大多心靈手巧,個個都漂亮。

“滄弈,等我送完婚書回來,能不能求你幫個忙?”我問。

滄弈“哦”了一聲:“什麽忙?”

“你教我寫字吧,我好歹是個神仙,大字不識一個實在丟人。”我撓撓腦袋,見他半天沒吱聲,又給自己圓場,“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反正我已經夠麻煩你的了……”

滄弈撂下筆:“誰說我不答應了?”

“真的?”我歡歡喜喜捧起一桌子婚書,“那就這麽說定了,等我回來就教!”

得了滄弈的承諾,我一路蹦蹦躂躂跑出樞雲宮,許是我第一次在天街出現過於紮眼,一路上不少仙娥仙侍躲在雲頭後悄悄議論我。我懶得細細追究,隻聽得什麽“傾國”“絕色”“狐媚”雲雲,記得滄弈說狐媚便是誇我漂亮,想來別的也不是什麽壞話,便樂嗬嗬地跑到紅鸞司送婚書。

紅鸞司的仙娥見了我,一個個似乎震驚得很,連問我好幾遍是打哪兒來的。我說我是飛霄宮的錦鯉仙子,現下在樞雲宮當差。打頭的那個姑娘前前後後圍著我轉了兩團,咂舌道:“不得了不得了,出了你這麽一位錦鯉仙子,我們紅鸞司的三界美人譜怕是要重寫了。”

“不至於吧,”我趕緊揮揮手,“滄弈隻說過我狐媚,沒說我特別好看。”

那個姑娘一副天雷劈過的表情,似是什麽天大的消息,抓過我的手熱淚盈眶道:“滄弈仙君竟然誇你狐媚!我的祖宗乖乖,不僅是三界美人譜,看來三界單身美男譜也要重寫了!”

“滄弈仙君說沒說何時定親?這幾百年來,我們紅鸞司收了他不少婚書的便宜,自然得好好給他準備。”姑娘誠懇道,“告訴他放心,喜服啊、婚書啊,這些都包在我浮玉身上。”

“什麽定親啊,浮玉姑娘你誤會了,”我口舌愚笨,半天解釋不清楚,“反正就是沒有的事兒,你千萬別瞎說,我得回去了。”

我前腳剛邁出紅鸞司大門,迎麵過來一個著黃衫的仙娥,我往左躲,她往左走,我往右躲,她往右走,我忍無可忍,在她麵前站定:“我說這位仙女姐姐,你是眼睛不好使還是腿腳不舒服,天街這麽寬,非要走我走的地方對吧?”

“嗬,新來的小仙真是越發沒規矩,見到我竟然不行禮?”黃衫仙娥杏眼一瞪,十分囂張。

我眉頭一皺,直截了當地回應她:“你有病吧?”

浮玉不知何時跟出來,在後麵扯了扯我的衣服,點頭哈腰道:“小仙給纖月仙子請安。”

“纖月?”我回頭看浮玉,“她叫纖月啊?”

那些仙娥天天念叨纖月仙子來飛霄宮勇敢追愛,原來就是這麽個玩意兒?怪不得樺音仙君平日看都不看她一眼!

浮玉瘋狂使眼色,我隻當沒看到。想我在樞雲宮都直呼滄弈大名,我就不信這小丫頭片子還能比滄弈輩分大?

“就你這態度,也好意思讓別人給你請安?”我“嘁”了一聲,“我在飛霄宮住了一千七百年,就是樺音仙君也沒像你這麽橫。”

纖月眼珠一轉:“你是飛霄宮的?我怎麽沒見過你?”

“你沒見過的人多了,”知道她對樺音仙君有意思,我故意氣她,“金屋藏嬌懂不懂?”

上下打量纖月一番,我又極其自負地接了一句:“罷了罷了,你長成這副模樣,怕是這輩子也隻有勇敢追愛的份兒了。”

倘若那時我知道我的臉如此有殺傷力,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和這位姑奶奶較這個真兒。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當日我大挫纖月的氣勢,旋即大搖大擺地回了樞雲宮。

但是也不知怎的就這麽巧,這一幕偏偏讓采星撞了個正著,她早一步回到樞雲宮,把我頂撞纖月的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以至於我剛蹦躂回滄弈身邊,便見他冷著一張臉,淡淡扔出兩個字:“跪下。”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乖乖跪在地上一臉茫然:“仙君,我……”

“我讓你去送婚書,讓你在外人麵前多嘴了嗎?”滄弈問。

我摸摸脖子,“嘶”了一聲:“外人,誰是外人?”

“除我以外都是外人!”滄弈氣結道。

“哦……”我滿臉了然,“除了你是我內人,她們都是外人,對吧?”

滄弈直接石化。

“哎喲,我知道啦。”我擺擺手,毫不在意,“你不就是因為纖月的事嗎,我下次不會啦!”

“下次?你還想有下次?你可知那纖月仙子是什麽人?”滄弈一甩袖子,背過身道,“她可是王母身邊的大紅人,豈是你一個低階小仙得罪得起的?”

我還真不知道這小丫頭來頭這麽大,早知道乖乖給她行禮就得了。不過我私心想著,好歹是天上的神仙,哪有度量那麽小的?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我真是高估了天界這幫神仙的氣度。

好在滄弈並非真心罰我,等他一會兒氣消了,便把桌上的毛筆丟到我懷裏,仍是一張臭臉:“你不是要學寫字嗎,還不趕緊過來,等著我去請你?”

“來了,來了。”我拿著筆跑到他案前,“教哪個字?”

“先教你寫你的名字。”滄弈在紙上寫了“素綰”兩個字,把筆交給我,“看懂了嗎?”

我點點頭,照葫蘆畫瓢也描了一個,說來奇怪,明明筆是一樣的筆,紙也是一樣的紙,怎麽寫出來的字就一點都不同呢?

“好歹在樺音身邊待了一千多年,居然連寫字都不會,也不知你一天天修的是什麽仙。”滄弈恨鐵不成鋼,把我寫的那張紙壓在最底下,又換了一張新紙,“你過來,到我這邊。”

我趕緊湊上前,拿著筆剛要照葫蘆畫瓢,滄弈忽地握住我的手:“看紙,別看我。”

“哦哦。”我低下頭,一句話不敢反駁。

“案上那三本書是給你的,一會兒一起帶走。”頓了頓,滄弈又在我耳邊道,“還有,以後別人問你從哪兒來,不必說飛霄宮,隻報我樞雲宮的名字即可。”

說來奇怪,我好歹修了一千七百年的仙,早就心如止水。偏偏滄弈這一句話,竟讓我感覺胸口處揣了一隻兔子似的,蹦蹦跳個不停。

“仙君……”我小聲道。

滄弈輕咳一聲:“叫什麽?”

“滄弈,”我趕緊改口,“時候不早了,我該回房修……修法了。”

滄弈“哦”了一聲,便鬆開我的手,把案上的紙收到一旁:“回去吧,好好休息,少給我惹事。”

我趕緊應了一聲,走到門口,又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但見滄弈一身玄色衣衫,端坐在書案前低頭看經書,他那神態姿勢,頗似樺音坐在離香池旁誦經的模樣。而他和樺音的感覺又全然不同,樺音是清心寡欲的、淡淡的,他則是妖冶的、撩人的,讓女子一見就心緒大亂。

難怪都說自從滄弈仙君來了,“天界第一美男”的稱號便由樺音仙君處易主,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想到樺音仙君,我還真是尤其想念我這位恩公。反正今日閑來無事,我拿著滄弈給我的幾本書,大搖大擺回了飛霄宮。

飛霄宮的仙娥見我也不奇怪,畢竟我在這過了一千多年。她們隻是經常好奇地問我,離香池的水有何種魔力,究竟是如何養了我這麽漂亮的小仙。

還沒靠近飛霄宮主殿,我便撞見柳笙蹲在門前侍弄仙花仙草,她見是我回來,樂嗬嗬湊上來道:“在樞雲宮住了這麽久,我還以為你不回來看我了。”

“怎麽可能,我可時刻記得我是飛霄宮的小仙。”我歎了口氣,“不過今天我辦了一件錯事。”

“什麽事?是不是得罪了滄弈仙君,他沒因為你犯錯罰你吧?”柳笙拍了拍裙擺的灰,關切地追問道。

“要是得罪了滄弈仙君還好,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反而沒事。”我實話實說,“我今日在紅鸞司遇到纖月仙子,而且還出言頂撞了她。”

柳笙倒吸一口冷氣:“你確定,真的是纖月仙子?”

我點頭。

“那你完了。”柳笙道,“這纖月仙子是王母最愛的婢女,聽說早三百年前王母就收了她做義女,得叫王母一聲‘幹娘’呢。”

“停,別說了。”我堵住柳笙的嘴,轉移話題道,“我知道你耳朵長,最近天界可有什麽其他消息?”

柳笙拉我在離香池畔坐下,小聲說道:“要說什麽大消息,恐怕就魔界內奸一事了。”

“魔界內奸?”我聽得一頭霧水。

“對啊,你不知道嗎?”柳笙說,“咱們天庭有魔界的內鬼,我聽把守琅嬛閣的仙侍說,近期丟了天界禁書十二卷,魔界禁書八卷,這都是毀天滅地的法術,此番拿到魔界,指不定還要出什麽大亂子。”

“隻是小小幾卷經書,能掀起多大的風浪?”我從離香池撈出一朵杜鵑花,借著月色,那花瓣反倒比白日更加鮮豔了。

我正思量著要不要吃一口杜鵑花嚐鮮,忽見自飛霄宮外來了一眾仙侍仙娥,隻見采星在前麵帶路,纖月則緊隨其後,浩浩****來到了離香池前,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便被兩個仙侍當場擒住。

“仙子,這便是魔界內奸,她不僅來曆不明,還憑著一張狐媚子臉勾引我家主上。”采星指著我道。

柳笙見狀,趕緊跪在地上為我求情:“仙子,怕是您弄錯了,素綰是飛霄宮離香池的錦鯉仙子,她不是什麽魔界內奸。”

“嗬,我怎麽不知道飛霄宮有這麽一位仙子?”纖月捏著我的下巴,眼中一陣寒光浮過,“我當內奸是誰呢,原來是你啊。”

她轉身一拂袖子,發號施令一般道:“帶走!”

如今她人多,我勢寡,就是不走也得走。可是我也不傻,總不能一點準備也沒有。

“我若兩天未歸,你就去樞雲宮找滄弈。”我用傳音術對柳笙道。

柳笙福至心靈,趕緊點頭示意我。

雖然是跟著纖月離開飛霄宮,其實我心裏並不怕。正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到了王母麵前,我好好解釋一番就是。可我沒想到,纖月等人帶我去的並非王母的銀霜宮,而是二話不說,直接把我押送到天牢。

天牢四周燃著不滅的淨火,我本是一條鯉魚,沒了水已經夠可怕的,再拿淨火這麽一烤,怕是不死也要丟半條命。

“這回可知道我是誰?可知道我有多大的能耐?”頓了頓,纖月又道,“告訴你,若是在紅鸞司早些服軟,我或許看在樺音的麵上不再難為你,誰叫你這麽不知好歹。”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見我一言不發,又狠狠踹我一腳:“連內丹都沒有的小妖,看你還怎麽在我麵前招搖。”

我被淨火烤得頭昏腦漲,自然沒力氣和她爭辯,便撐起身子道:“我不服,我要見王母。”

“見王母?你這低階小妖也配見王母?”纖月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向半空虛抱一拳道,“況且王母早有法旨,魔界內奸一事,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你且放心,我沒時間嚴刑拷打,這淨火之刑夠你好好消受了。”纖月轉身要走,臨走時還不忘提醒外頭的仙侍,“將淨火燃得更烈些,看這副要滅不滅的樣子,莫非你們在天家還吃不飽飯?”

淨火一烤,常人倒是無妨,頂多是皮肉疼些,對我就不同了,尤其我又少了內丹,火焰一燎就皮開肉綻,不消兩個時辰,我周身都散發出一股烤魚的香味兒。想我初次入世,還沒報答恩公的大恩大德,如今卻要被人做成菜,實在是不走運。

話雖這麽說,我也並非一絲希望都不抱,如今隻盼柳笙早點去樞雲宮,我相信滄弈,他絕不會棄我於不顧。

如此想著,我索性在此調息打坐,盡可能撐得久些。

誠然,我實在小看了這淨火的能耐,早聽說淨火來自人界供奉,本就至純至淨,威力極強,卻沒想到竟是這般灼人。才兩個晝夜,我就坐都坐不穩,哪還有打坐的力氣。

“死滄弈,都怪你收了我的內丹……”我閉著眼睛喃喃念叨,心想死都死了,臨死前我總得訴訴委屈吧,這麽一想,更覺得自己罵得很有必要,“死滄弈,我現在妖不妖仙不仙,怎麽抵抗這淨火,還說什麽魚龍一家親,我看你就是等著吃烤魚吧……”

我正嘟嘟囔囔地念叨,忽然一陣大雨傾盆而下,四周淨火頓時熄滅了大半,此時方才聽到門口的仙侍倉皇道:“仙君不可,這裏關著魔界要犯……”

“裏麵是我樞雲宮的仙娥,哪兒來的魔界要犯?”滄弈聲音沉穩,“銀霜宮追問下來,責任本座承擔。”說著,他打破禁製,飛身將我打橫抱在他懷裏。

“你怎麽才來啊!”我躲在他懷裏,鼻子一酸,眼淚緊跟著掉下來,“你是不是等著吃烤魚呢?嫌我煩也不能公報私仇啊,你還說有你在沒人敢欺負我,呸,可不是沒人欺負,直接把我殺了……”

“閉嘴。”滄弈皺著眉,額間擠出一個“川”字。

“都快死了還這麽能說,要不是看你一身傷口,我還真不信你受了重傷。”說話的工夫,我們已到了樞雲宮。采星早等在門口,一見我們,就趕緊撲上來,這次滄弈沒有對她和顏悅色,他甚至一個字也沒有丟給她。

我很久以後才知道,滄弈真正生氣時,反而會一言不發。

他把我抱進樞雲宮正殿,冷峻的目光掃過殿中一眾仙侍仙娥:“都出去,沒我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當時我意識不清,隻記得他把我抱到榻上,上來就要脫我衣服。

對,沒錯,就是脫我衣服!

“你幹嗎?”我抓著衣領,一字一頓道,“禽獸,離我遠點。”

“你要是不想傷口潰爛而死,那就聽我這個禽獸的。”滄弈懶得和我饒舌。

我自然沒力氣周旋,眼皮早就已經打了半天架,隻有小聲道:“罷了罷了,你隨意吧,我困了我要睡覺。”

“不能睡!”滄弈的聲音比平時更加嚴厲,仿佛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

“真凶。”

“那好,我不凶你。”滄弈輕輕歎氣,又找話題道,“你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

“哪句?”我腦子一片混沌,隨口胡謅,“你是我內人?還是自古魚龍一家親?”

滄弈微微眯眼,眸中殺意乍現:

“在我身邊,絕不會讓你受欺負。”

我實在撐不住乏意,倒頭沉沉地睡過去,滄弈叫我多少聲我不清楚,隻知道自己這一睡就睡了五六天。

我做了極長的一個夢,那個地方又黑又暗,我夢到樺音站在我麵前,他說:“素綰,跟我走。”

我剛邁出一步,滄弈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他眸中盡是哀傷,輕聲道:“阿綰,留下來。”

“我……”我本想奔著樺音跑過去,可是身體偏偏不受控製地朝滄弈的方向走,就在手指即將觸碰到滄弈時,忽然千萬支羽箭自我耳邊呼嘯而過,帶著火光的箭,無一不射中滄弈的身體。

“是你殺了他……”

采星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我轉身再看,不見樺音,不見滄弈,明明隻有我一個人,可是偏偏那聲音沒有停:“是你殺了主上,你這個殺人凶手,是你……”

我猛地睜開眼,原來是一個夢。

還好,隻是一個夢。

“醒了?”滄弈坐在一旁,斜瞥我一眼,旋即端正坐姿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我趕緊點頭,這才發現自己還在樞雲宮主殿,剛想起身離開,五髒六腑便牽起來鑽心的疼痛。

“別動,動了死得更快。”滄弈仍舊冷言冷語。

“死得更快?什麽意思?”我疼得齜牙咧嘴,然而性命攸關,疼不疼都是小事,“也就是說,我現在根本沒得救?”

滄弈“嗯”了一聲,看我震驚的樣子,又接了一句:“能讓你多活兩天就不錯了。”

“為什麽啊?”聞言我眼淚都要下來了,人家當神仙都活個千年萬年的,我幾天的癮還沒過就要死?便追問道,“我現在挺好的啊,能說能笑的,為什麽還要死?”

“回光返照懂不懂?再者,你以為淨火是你家燒菜做飯用的火?我現在保你魂魄不散都是天大的能耐了,要不是我,你早就灰飛煙滅了。”

頓了頓,滄弈又道:“還有,內丹已經還你了,咱們倆現在可兩不相欠啊。”

我暗自調整內息,滄弈說得果然不錯,內丹已經放回我身上,實在是可喜可賀。

可是一碼歸一碼,我突然要死了算什麽!

“沒想到你這麽怕死。”滄弈故意逗我,“若你現在是為了樺音而死,還會這麽怕嗎?”

我眼珠一轉,死的確是可怕,若是為了恩公而死,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想到這兒,我點了點頭:“我這條命是恩公給的,我如今所聞所見,全依托恩公一片鱗,若是為他而死,那我定然義不容辭。”

“哼,不過一片鱗而已,幼稚。”滄弈把頭轉向一邊,不再看我。

我見他目光躲閃,便知道他一定有事瞞著我,問道:“滄弈,其實我沒事了對不對,你說我要死了,應該是故意騙我吧?”

“騙你什麽,我可沒時間和你開玩笑。”滄弈站起身,又囑咐我,“我去取藥,你歇著別亂動。”

我盯著滄弈的眼睛,隻覺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格外撩人。滄弈很快發現我在偷看他,目光便躲躲閃閃,似乎故意躲著我的眼睛。

正因如此,我更咬定了他有什麽事瞞著我。或許我的身體根本就沒事,什麽死不死的,肯定是為了騙我老老實實待在這兒說的一個借口。

趁滄弈不注意,我忍痛撐著身子坐起來,滄弈還沒走遠,我本想從他身後撲上去嚇他一跳,沒想到兩腳剛一落地,心口便如同刀紮了一樣疼,一口黑血“哇”地吐了出來。

滄弈說我快死這件事,現在我信了。

“你以為我會拿這件事逗你?”滄弈黑著一張臉喂我喝藥,“我告訴你,以我的能力,至多保你一個月壽元。”

我木然地端起藥碗一口喝掉,這下連拌嘴的能耐也沒有了。

“傻了?”滄弈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麽不說話了?”

“說話討人嫌,我已經快死的,臨死想給你留個好印象。”

滄弈哈哈大笑。

“我都快死了你還笑?你不會是真的打算吃烤魚吧?”我欲哭無淚。

滄弈忍住笑,正色道:“你快死了這話不假,可我也沒說你一定要死啊。”

“你被淨火燒得魂魄四散,不過我知道有樣東西可以凝魂聚魄,一個月時間,足夠把它弄到手了。”

“什麽東西?”聽到還有一線生機,我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檮杌之眼。”

見我一臉茫然,滄弈開始興致勃勃地為我解釋:“這檮杌是上古神獸,一直生活在魔界的天虞山中,它為禍當地已有千百餘年,我可以帶你去殺了它。”

“那我們即刻啟程吧。”惜命如我,趕緊舉雙手雙腳提議道。

滄弈搖搖頭:“走之前,咱們還有一件大事要辦。”

頓了頓,又聽他幽幽道:“你記不記得我說過,隻要有我在,誰都不能欺負你。”

銀霜宮,乾清殿,王母端坐主位,纖月則低頭站在一側。王母麵帶疑惑地看著我和滄弈:“滄弈仙君,你來找本尊所為何事?”

“滄弈知道最近魔界內奸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卻沒想到王母擒拿內奸的手,已然伸到我們樞雲宮了。”滄弈帶著我,不卑不亢朗聲道。

王母眉頭一蹙:“哦?滄弈仙君這話是什麽意思,本尊實在疑惑得很。”

“幾日前,纖月仙子浩浩****,捉去我宮中仙娥,請問纖月仙子,可有此事?”滄弈直截了當地問。

王母將目光搭在纖月身上:“仙君此言為真?”

纖月急急道:“可是奴婢是因為,是因為……有人告訴奴婢,仙娥素綰便是魔界內奸!”

“證據何在?”滄弈並不打算饒她,追問道,“單憑一麵之詞,便要麻煩纖月仙子祭出淨火,親自做殺人誅仙的勾當?”

纖月仍要辯解:“我是為……”

“放肆!”王母怒喝道,“纖月,我平時放縱你不假,不想今日你竟做出這種糊塗事!”

“仙君,不知那名仙娥現下如何?”王母換了一副語氣,關切地問。

滄弈淡淡瞥了我一眼,旋即回答道:“那名仙娥如何,自然是滄弈一人的事,王母不必過勞費心。事實上,我今日前來,的確是有事想求王母。”

“本尊縱容婢女,拂了仙君的麵子,如今仙君有事相求,本尊自然一並應允。”王母道。

“那便好。”

隻見滄弈緩緩抬起手,便有紅色的火焰在他掌心燃起,還沒等我猜出他要做什麽,那團火已經結結實實地打在纖月身上。纖月平白無故受了一擊,連連回退七八步,隨即吐出一口血來。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滄弈收了勢,抱拳行一禮道,“多謝王母成全,滄弈告辭。”

也不管王母臉色多難看,滄弈二話不說,帶著我昂首闊步走出銀霜宮。

“現在什麽感覺?”出了銀霜宮,滄弈回頭問我。

還在人家的地界,我隻能嘴角下壓強忍著不笑,然而喜悅之情由內而外,實在是藏不住:“爽,剛才那一下打得太爽了,滄弈你也太帥了吧!”

“對了,剛才那是什麽火,是淨火嗎?”我繞著他左一圈右一圈地恭維,不消說也知道,眼睛裏寫滿了崇拜。

滄弈得意道:“淨火?那不是便宜她了?我剛才用的是般若元火,不死也夠她受。”

“般若元火?”我聞言更是激動,“滄弈,這也太厲害了吧!”

“如果這點能耐都沒有,怎麽能高坐天界四方仙君之位?”滄弈掃視我一番,忽地想起什麽,“把你的手伸出來。”

我乖乖伸出一隻手,見滄弈掐訣召出元火,幻化成一朵紅色般若花按在我手心。說來奇怪,那火按在我手心裏不僅不疼,反而清清涼涼的,如一塊冰似的。

滄弈看著那朵般若花,說:“你這次被纖月所害,也怪我收了你的內丹,這就送你一個小東西賠禮。”

滄弈道:“我共有元火九盞,如今將一盞分給你,權作防身之用。”

“可是……”我看著手心裏那個般若花印記,“可是這東西怎麽用啊?”

滄弈道:“元火通曉人情,可有千萬般變化,你想怎麽用就怎麽用。”

“但是……”我還是不懂。

“等你需要時自然就知道了。”滄弈懶得多說,隻用一句話便草草敷衍我,“回去好好準備,明日啟程去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