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定風波

很久以後我還能想起,那天是初九,下了很大的雪,瑤歌早早催我起來,她說:“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你和界主成婚。”

我端詳著銅鏡裏的自己,驚覺自己眼角已經有幾條細微的皺紋。我道:“瑤歌,咱們認識一千多年了,你說實話,我是不是老了?”

“咱們又不是凡人,哪裏講什麽老啊死啊的。”瑤歌訕訕笑了,“我記得初次見你的時候,我還誇你修為精進,小小年紀就會用般若元火。”

我看了看自己掌心,那朵般若花的印記依舊清晰、鮮紅。

她說:“那時我瞧著世子的眼色,我們倆心照不宣,隻有你傻傻地為他遮掩。”

“我這幾天常常做夢,夢見我在樞雲宮,還有滄弈和恩公,我們在一起吃酒。”我道,“我還夢到你和采星,還有柳笙,還有紅鸞司的仙娥浮玉。”

可惜隻是夢,也隻能是個夢。

“之前的日子不好過,之後就好了。”她為我戴上赤金攢珠花翠玉的鳳冠,“不愧是我們界主夫人,三界中再找不出一個更美的了。”

我摩挲著喜服上的繡花,那紋飾繡得太複雜,反而顯得沉悶煩瑣,甚至有些硌手。

她扶著我出門,一步一步走到不秋殿。我不願太嘈雜,所以這場婚禮隻有我們幾個,拂柔甘願充當花童的角色,為我們召來漫天的斑斕花瓣。我在台階下抬起頭,隱約可見滄弈站在不秋殿門前,他身著紅色的喜服,遠遠看去是那麽挺拔的一個男人。

他注視著我朝他走來,眼中滿是深情。

我猜,他應該不知道,我是要殺了他吧?

我終於靠近他,終於與他並肩而立。

他說:“阿綰,我好幾次夢到這樣的場景,今天終於發生了。”

“夢是假的,我才是真的。”我對他溫柔地笑。

滄弈牽著我的手,跪拜天地。

他說:“我滄弈此生,隻鍾情素綰一人。”

這話其實很矛盾。

我清晰地記得,在他要殺了我的時候,他發過的誓,說過的話。

但是,我沒有提。我與他挽手回到不秋殿,我說:“咱們該飲合巹酒了吧?”

滄弈笑著說:“你看我,開心過頭,都忘了大事。”

“我去吧。”我把他攔住,轉過身倒了兩杯酒,將藏在指甲裏的七絕散兌進酒杯,“喝了這杯酒,咱們就是夫妻了。”

滄弈卻不急著喝,他說:“阿綰,你當真不後悔?”

“我口口聲聲說嫁給你,怎麽會後悔呢?”我勉強地笑了笑,他這樣讓我很慌,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知道那杯酒有問題,隻能強作鎮定。

他臉上的笑容逐漸冷卻,終於和往常一樣,麵色平淡道:“阿綰,你還是恨我的,對吧?”

我沒話可說。

滄弈將杯子裏的酒一點一點地倒在地上,他問我:“這酒裏摻的是什麽?”

“是毒藥。”我道。

我索性撕破臉皮,說:“連神仙喝了都會灰飛煙滅的毒藥。”

“因為我恨。”我看著他,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依舊幹淨清澈,“我恨你用魔界世子的身份欺騙我,我恨你在人間刺穿我心口的一劍,我恨你對我無情無義,我恨你殺了恩公,殺了這世上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

“世上唯一一個對你好的人?”滄弈好像是笑了,他反問我,“什麽叫對你好,你告訴我,於你而言,什麽叫好?”

“你少為自己開脫。”我說,“滄弈,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每一步都在算計我,你以為我會幫你殺了恩公,你不過是希望利用我成為你在天界的耳目!”

我質問他:“我知道,你如今對我的好,也是為了騙我,對不對?”

滄弈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許久許久以後,他又笑;“原來在你心裏,我一直都是這樣。”

他道:“好,你想聽什麽,我說給你聽。”

“你認為是我殺了樺音?”說到這裏,他拊掌大笑,“那好,樺音就是我殺的,可是你能將我如何?”

他說:“若不是你逃避推諉,樺音怎麽會死?倘若你早做出決定,事情絕不會發展到如今的地步。”

“你別說了!”

我下意識地後退幾步,捂著耳朵逃避滄弈所說的話。我說:“你別說了,是你殺了樺音,是你一直在騙我,是你一直騙我,你們都騙我。”

“你從來都沒有長大過,你活了兩個一千七百年,依舊隻是一個孩子。”滄弈每一句都正戳在我心頭最軟的地方,“如果你再猶豫下去,事情就會更糟,到時候死的就不僅僅是樺音,還有采星,還有瑤歌,甚至是纖月、柳笙……”

我想起那天在淩霄殿,玉清真人與我說過的話。

—“止殺保命。”

—“你可知她是什麽?她是你和滄弈的業障,倘若她現在不死,那麽以後死的就是我們每一個人!”

—“勾結魔界,殺了她!”

—“殺了這個妖女!”

—“殺了她!”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為什麽?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罪名卻要由我一個人承擔?

從始至終,我不過是愛錯了一個人,為什麽每個人都來指責我,為什麽每個人都要我死?

“阿綰,你錯了,你錯在不知何為情,不知何為愛!”滄弈對我道。

“你別說了!”

一盞般若元火突然從我掌心飛出,十分精準地打在滄弈心頭。

我看見他緩慢地、緩慢地倒下,他的血和紅色的喜服融為一體,反而不是那麽顯眼了。他說:“阿綰,你為何不能信我一次呢?”

我用他贈予我的元火殺了他。

滄弈死了,和樺音一樣,化成一抹微塵,飛散於天地之間。

你為什麽不能信我一次呢?

不秋殿外的雪更大了。

我們終究是沒有度過這個冬天,滄弈,我再不能與你種花了。

我推開大門,隻見瑤歌持弓箭站在不秋殿門前,她定定地看著我,終於嘴唇翕動,道:“你殺了滄弈?”

那陣微塵,她一定是看到了。

我本來想說什麽的,卻如同被封了啞穴似的,什麽也說不出來,最終隻有頹然地點點頭。

良久的緘默,她的弓落在地上,濺起一地碎雪。

“你憑什麽,”她衝上前抓著我的衣領,恨不得就地將我千刀萬剮,嘶吼著質問我,“憑什麽?你憑什麽?三界人人都可以殺他,隻有你素綰,你沒這個資格!”

我木然地看著她,說的什麽,做的什麽,什麽都模糊了,我無力反駁:“我沒有,不是我要殺了他,是元火……”

“元火千般變化,若非你起了殺心,它怎會無故殺人!”瑤歌忽地跌坐在地上,她哭得那麽撕心裂肺,襯得我是這般鐵石心腸。

她愛他。

什麽是愛?

明明心中毫無波瀾,為何我會流淚?

白雪落在大紅的婚書上,那麽幹淨純粹,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我還是一介卑微小仙,我看他伏在案上寫婚書,他寫:長發綰君心,幸勿相忘矣。

就是那個時候,我把頭發纏在他手腕上,我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我抬手摘下頭頂的虞美人,任它在我手裏枯萎,風幹,化成一撚灰塵隨風而去。

—“除非我死,否則此花常開不敗。”

那朵花,死了。

我站在不秋殿門前俯瞰天下,天界的精兵已經浩浩****殺入魔界,我看到樺音抱著伏羲琴出現在青要山下。那一刻,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是沒有,的確是樺音,他仍舊那般幹淨清澈地站在我麵前,他說:“素綰,我來接你回飛霄宮。”

“你不是……”我怔怔地看著他,“你不是死了嗎?”

樺音沒死,那滄弈呢?

我發瘋一樣衝回不秋殿,我說:“滄弈,你在嗎?樺音回來了,你呢?你回來嗎?”

偌大的不秋殿空空****,顯得我是那樣渺小。任憑我怎麽發了瘋似的找他、尋他,沒有給我任何回應。

“素綰,你不與我回去嗎?”樺音在距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輕聲問。

我說:“我要把滄弈找到,你都回來了,他自然也該回來。”

我說:“我要和他認錯,是我錯怪他了,是我錯了。”

我感到冷,從內而外的冷,比不秋殿外的風雪更加寒氣逼人。我跑出不秋殿喚滄弈的名字,可是四周都沒有滄弈。

不對啊,樺音已經回來了,他也該回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瑤歌張狂地大笑,“我知道了,咱們都被騙了,咱們都被騙了!”

“素綰,你以為你身邊的是什麽人?”她放肆地大笑,笑著笑著就淚流滿麵,“你口口聲聲念著恩公,卻不知道你這個恩公騙你最深!你可知你內丹中的是什麽鱗?是龍鱗!是滄弈身上唯一一片逆鱗!”

我如同被人當頭敲了一棒,我追問:“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樺音手疾眼快,在瑤歌身上施了一個訣,瑤歌便軟軟地倒在地上,再說不出一句話。

“你殺了她?”我轉過頭瞪大眼睛問樺音。

樺音搖頭:“隻是讓她昏睡片刻而已,你不用擔心。”

他說:“瑤歌隻是胡言亂語,你別聽她的話,乖,我帶你回天界。”

我突然想起纖月將七絕散交給我的時候,她說:“你很可憐。”

她說得沒錯,我是真的可憐,誰都可以騙我,誰都可以傷我。

“我不回去。”我說,“我要等滄弈回來,我要問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隻有我不知道呢?”

“你想知道的,我會慢慢說給你聽。”樺音扶著我的肩膀,柔聲細語道,“如今平定魔界,母親再不會阻攔我了,我娶你做仙妃,好不好?”

不好,一點也不好。

我問他:“你隻需回答我,那片鱗,到底是誰的?”

樺音目光躲閃著我的眼睛,什麽也不必說了,這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終於不知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了。滄弈應該是愛我的,可是為何在鄴城,他的劍那樣不留感情?樺音應該是騙我的,可是為何又百般溫存,對我這樣不計回報地好?

還有那片鱗,滄弈明明是最先看到那片龍鱗的人,為何他不告訴我真相,而是將錯就錯,把這份恩情推給樺音?

—“白則素,紅則綰,就叫素綰吧。”

—“素綰,既然你這麽難為情,不如放棄樺音,隻報我的恩吧。”

—“你與他的情,是什麽情?”

—“總有一日你會懂。”

—“有時我甚至覺得我像一條龍,那你一定是我丟失的逆鱗。”

—“你要是不死心,我可以發誓給你聽。”

—“我滄弈,若對素綰半分動情,此生便命喪愛人之手,永不入輪回。”

—“這月初九是個好日子。”

—“阿綰,我好幾次夢到這樣的場景,今天終於發生了。”

回憶的最後,是滄弈捂著胸口,他苦笑著問我:“阿綰,你為何不能信我一次呢?”

我忽地心頭一痛,旋即吐出一大口血。渾渾噩噩間,我清晰地聽到一個聲音,她說:“我素綰對天發誓,若有辜負滄弈,便請天地取我一魂一魄,死後永生永世不入輪回。”

如今果真應驗了,滄弈說,他若對我半分動情,便死於愛人之手;我說,倘若半點辜負,便要天地取走我一魂一魄。原來最終檢驗我們的不是彼此,而是默默觀看了整場鬧劇的天下大道。

什麽叫辜負?

他未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而我卻殺了他,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辜負。

是我辜負了滄弈。

魔界在一夜之間覆滅。

我再見到瑤歌,是在天牢裏,在那個曾經關押過我的地方。她被天帝收了術法,整個人弱弱小小地縮成一團。她含混不清地說:“世子馬上就會來救我,到時你們都要叫我護法大人,嘿嘿,都得叫我護法大人!”

我緩緩蹲下,小聲說:“瑤歌,我來看你了。”

瑤歌見了我,仿佛見了鬼一樣,她說:“壞了,你一來世子就不來了,你快走,你快點走。”

“我是素綰,”我說,“你看清楚,我是你的朋友。”

這句話說出口,連我都感覺自己惡心得很。哪有我這樣的朋友?殺了她愛的人,毀了她的家,哪有我這樣的朋友?

“朋友?”瑤歌的眸子從混沌變得清明,她看了我半天,“哦,這位小友可是會用般若元火?我告訴你呀,這世上唯有兩人會用般若元火,一個是雷音殿殿主,一個就是我家世子!”

我鼻頭一陣發酸,險些掉下淚來。

“我是素綰。”我又說,“你的世子回不來了,滄弈已經死了,是我殺了他。”

瑤歌聽到“死”這個字,突然就安靜下來。她“哦”了一聲,仿佛一個旁觀者一樣道:“你可真壞,我家世子那麽好的人,為什麽要殺他啊?”

她說:“我家世子不忍心殺你,所以將逆鱗留在你的內丹中,他怎麽知道自己會愛上你呢?”

她說:“在鄴城那日,世子以為我們逃不掉了,他抱著必死的念頭,知道樺音不會殺你,又唯恐樺音在九重天上無法保護你,所以就盡力和你撇清關係。”

她說:“清明夢是真的,什麽都是真的,唯獨不愛你是假的。”

她說:“誰叫你偏喜歡信假話呢?”她那雙眸子越發清澈起來,“小素綰,誰叫你偏喜歡信假話呢?”

我想起去天虞山的時候,滄弈耳後那道猙獰的傷口,現在想來,興許就是逆鱗剝離時留下的傷疤。

他那麽聰明的一個人,自然知道樺音在天界處處受到掣肘,便不惜傷了我,也要與我斷得幹幹淨淨。

我想起他問過我,倘若那片鱗是他的,我會如何待他。

“為什麽他沒有告訴我,那片鱗,還有……還有其他的?”我問。

瑤歌兀自笑了,她說:“世子曾與我說過,他說你告訴他,就算沒有那片鱗,你依舊愛著樺音。”

那時我所謂的愛,還隻是恩。

“倘若世子將一切告訴你,你會好受嗎?”她又問我。

我後知後覺從未問過,他也不願戳破一切,殊不知我承受著千年的恨,終於一朝分崩離析。

“你騙我,一定是你也騙我。”我道,“一定是你覺得我殺了滄弈,所以故意用這樣的話讓我愧疚。”

瑤歌歪著頭看我,良久良久,粲然一笑道:“我是訛獸。”

她是唯一一隻不會說謊的訛獸。

“我累了。”她說。

說這話時,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瘋還是清醒。

“我真是羨慕你啊,”隔著天牢的屏障,她伸出手摸我的臉,“世子從來沒有恨過你,即使你負了他。”

瑤歌緩緩閉上眼,我看著她漸漸變成微塵,變成千千萬萬的光點,我拚了命想抓住,握到手裏卻變成零星的螢火。

我的摯愛之人,死了;我的朋友,也死了。

那真是最難過的一天,我從天牢離開,獨自坐在洗魂台上發呆。我想起在人間聽過那出戲,“唐明皇”是這樣唱的:

“淅淅零零,一片淒然心暗驚,遙聽隔山隔樹,戰合風雨,高響低鳴。”

“一點一滴又一聲,一點一滴又一聲,和愁人血淚交相迸……”

曾是少年不知愁,望山望水空籌謀。

我趁著采星不在,終於有機會回到樞雲宮走走。在滄弈曾經寫過婚書的那張幾案上,我信手翻了翻,忽然從一遝婚書中飛出一張白紙,那上麵歪歪扭扭這些“素綰”二字,我一眼認出,這是我第一次持筆,寫的自己的名字。

我摸出袖子裏的紅紙,那是大婚前三日晚上,我纏著滄弈所寫的。

我將那張紙墊在下麵,選了薄薄的宣紙,用毛筆蘸飽了墨,一筆一筆地描他寫過的字。有時一寫就是一上午,或者從前一天日暮到第二日清晨。

其間,浮玉來找了我一次,她也沒說別的,隻是拿來許多滄弈曾經寫過的婚書,道:“我沒什麽可給你的,這些是我在整個紅鸞司搜刮回來的,我想你應該需要。”

我道過謝,將一大捧婚書抱在懷裏。我真的在天河案邊蓋了一座小房子,把所有的婚書和回憶都放在那座小房子裏。天河朝夕流轉,我便有幸目睹了這天界最邊緣的旦暮風光。

某次樺音來看我,他與我道:“素綰,你何必自己在天河獨守寂寞?”

“我從來不寂寞。”我頭也不抬地道,“我會為滄弈看完天河的風景,所以無所謂寂寞與否。”

“我知道你怨我。”樺音道,“可是母親說了,隻有讓我詐死,才能在事成之後娶你做仙妃。”

我抬眸淡淡掃了他一眼:“不止這些。”

“那片鱗……”他說,“我都懂,我不該騙你,從始至終都不應該。”

頓了頓,他又道:“但是我與你的情,沒有半分摻假。”

“纖月很適合你。”我說。

“我有時候在想,有沒有可能,我隻是做了場夢?”我兀自笑了笑,“一覺醒來,可能我還在你的離香池中,餓了就吃花瓣,累了就浮在水麵睡一覺。”

那我寧願從未見到這片龍鱗,我寧願從一開始就不認識滄弈。

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尾,這是一個報錯恩的荒唐故事,可是放眼人世間,又有幾個人活得不荒唐呢?

我時常幻想著,我還能再見到滄弈。

這並非笑話,我總覺得他就在我身邊,與我息息相關,隻不過我看不見他,也摸不著他。

可是我也確定,我現在絕不是在做清明夢。

我成了名副其實的散仙,不受人挾製,不被人管教。我時常去人間走走看看,在秦淮河,在靈隱寺,有男男女女攜手同遊,看起來無比恩愛。

我在心裏羨慕著,索性靠著秦淮河擺了個小攤,專門為這樣的男女寫婚書。因為懂得術法,也更能看出兩人是否真心實意,偶爾有朝秦暮楚的男子上門求婚書,便被我連打帶罵地趕走。

滄弈和樺音的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年了,鄴城換了主人,可是坊間街市還是流傳著他們的故事。茶樓裏,說書人一敲驚堂木,唾沫橫飛地就講起來:“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百煉鋼敵不得繞指柔,諸位可知,這皇帝和叔父之間,還有一段有趣的秘聞哪!”

說書人接著道:“那個讓天家反目女子,叫素綰,正是當時安和侯的長女。”

你看,我們經曆的日子,終於也變成故事了。

我聽著說書人口中的自己。他說,素綰從小與樺音青梅竹馬,樺音為了她三年不納妃不娶妻。他又說,樺音為了鞏固皇位將素綰拱手送予叔父,從此叔父滄弈日日沉迷酒色。他講靈隱寺,講乘月山莊,講狐妖,講最後我們諸位飛渡成仙。

這樣的故事,雖然杜撰更多,終究是有幾分屬實的。我懶得與說書人糾正其中的細節,有時也會疑惑,究竟是誰第一個講這些戲文一樣的傳奇。

滄弈說我像長不大的小孩子,如今我終於像大人一樣,做自己所想的,可是他卻不在了。

誠然,很快我就找到了這些杜撰的源頭。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少女把長劍拍在我的小攤上,她說:“老板娘,我用這柄劍換一帖婚書。”

那是滄弈的劍。

來者黑衣紅唇,鬢角別一朵妖冶的虞美人,陽光照得她周身發亮,美得不像這個俗世的人。

她的確不是一個凡人。

“拂柔?”我問她,“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

“找我哥啊,”她揉揉脖子,好似十分疲倦的樣子,“我天上地下找了他那麽久,竟然一點他的影子都沒有。”

“他已經死了,你如何找得到?”我問。

“非也非也,這世上的奇事多得很,難保就被我撞上了呢?”她衝我笑,把那柄劍往我身邊又推了推,“現在終於物歸原主的,你收著吧。”

“你不恨我嗎?”我問她。

“為何要恨?”她反問我。

“我殺了你哥,你居然不恨我?”

拂柔“哦”了一聲,她指著天說:“大道輪回,自有定數,哪是我們這些棋子能決定的呢?”

她衝我一笑:“而且我不用再找我哥了。我想,我已經找到了。”

“他在哪兒?”我問。

“你不必知道,隻要記得他還在就好了。”拂柔說,“你啊你啊,其實我爹早就提醒過你,誰讓你不聽勸呢?”

她道:“你在鄴城,是不是見過一個算卦的癩子?”

我點點頭,道:“你怎麽知道?”

“那是我爹變的。”拂柔笑眯眯道,“他將死之時透露天機,可惜你太笨了,竟然一句都沒聽懂。”

記憶拉回數年前的上元佳節,那癩子說什麽來著?

—“這第一下,願姑娘早出囹圄,歸鄉成仙。”

—“第二下,願姑娘看破無妄,另覓良人。”

—“這第三下,願姑娘莫行不可行之事,莫為天理不能為之法。”

如今看來,早出囹圄,歸鄉成仙,倘若我沒有私自渡劫,便不會有鄴城那一劍,這是第一個錯。

看破無妄,另覓良人,倘若我早早認清自己與滄弈的情,便不會相互慪氣,最終落得這樣的下場,這是第二個錯。

隻是最後一句,莫行不可行之事,莫為天理不能為之法,我還未曾參透。

拂柔打了個哈欠,她說:“我昨晚在青要山救了兩隻小兔子,大的起名叫戎禎,小的起名叫銀翹,折騰得我一宿都沒睡。”

“青要山如何了?”我問。

“幹幹淨淨,就像被蝗蟲過了一遍似的。”拂柔道,“不說了,我要找個地方睡一覺了,你玩夠了就快點回天界吧。”

她說:“人間這地方不適合你。”

走出很遠,她突然回過頭大聲道:“對了,你可曾聽到那些說書的講故事,聽得如何,是不是別有一番趣味?”

她又問:“你可知那故事是誰最先講的?”

看她那副囂張得意的樣子,就是不說我也知道。

她才是真正活得自在。

我記住了她說的那句,她說:“滄弈還在。”

我帶著那柄劍回到九重天,日夜盼著與滄弈重逢。這樣又過了十年,我什麽都沒看到。我以為我會這樣一直等下去,可是突然有一天,拂柔在天河找到我,她慌張地說:“救命,有人要殺了我。”

來的人是纖月。

我將拂柔藏在身後,橫眉冷對道:“纖月仙子來天河做什麽?莫不是閑得無聊,想和我一同看風景?”

“我可沒那個心思,”纖月不耐煩道,“你身後的女人是魔界餘孽,還不快交出來,莫非要等我親自動手?”

“纖月仙子紅口白牙一碰,果然說誰是餘孽就是餘孽,說誰是好人就是好人。”我冷嗬,“千年前如此,千年後依舊如此,你還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纖月憐憫地衝我笑了笑,帶著挑釁的意味:“我再怎麽毫無長進,再怎麽紅口白牙亂說,你不還是信了嗎?”

“你什麽意思?”我問。

“沒什麽意思。”纖月好整以暇地擺弄著指甲,“青要山一事,你到現在都隻知樺音詐死,可知那天在瑤歌麵前殺了樺音的假滄弈,正是由我易容而成。”

她笑:“你說我紅口白牙難以服人,為何當時還是信了我呢?素綰,我最喜歡看你這副可憐的樣子,隻要你什麽都沒有,我就開心得不得了。”

她四下環視天河,嘲笑我:“你在天河,是在等滄弈回來?”

她問我:“你可知道,我又殺了滄弈一次?”

她說:“你可知道,青要山那件事以後,滄弈仍有一縷精魂輪回於三界?我真不知道滄弈看上你什麽,竟能為了你化出一絲執念來。”

拂柔小聲碎碎念道:“怪不得最近,我覺得我哥不見了。”

頓了頓,拂柔又說:“上次在秦淮河時,我哥其實就在你身邊。我不敢道破天機,想著他能這樣陪你就好。”

纖月道:“那縷執念陪了你十年,也足夠了。而且是樺音親手殺了他,現在滄弈灰飛煙滅,你再也尋不到了。”

“我看這女人狡詐得很,你小心對付,千萬不要上當。”拂柔在我身後小聲道,隨即趁纖月不備,化作一陣風飄然而去。

就算知道滄弈真的死了,拂柔也沒有什麽感情,這樣拋卻七情六欲地活著,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意義。

纖月意識到追不上拂柔,索性不再去追,她也很喜歡以勝利者的姿態麵對我,我聽她無不自豪地說:“我和樺音就要成親了,你若是想來,我興許大發慈悲不會趕你走。”

十年有多久?

原來他又陪了我十年,那種隱隱約約仿佛他還在的感覺,竟然是真的。

“你可知失去心愛的人是什麽滋味?”我問她。

纖月趾高氣揚道:“我不想知道,也沒機會知道。”

她說完便走,那模樣好像一隻鬥勝歸來的公雞。

因為樺音和纖月的婚事,天界終於多了幾分熱鬧的氣氛。

在那之後,我奪了纖月的仙妃之位,我告訴樺音,我願意嫁給他。

—“失去仙妃之位隻是其一,我會讓她失去摯愛之人。”

於是,我將七絕散藏在指甲中,我看著樺音與我拜了天地,我看著樺音喝下那杯混了七絕散的酒,然後他就變成了滄弈。

這又是一場騙局,騙我親手殺了滄弈,一次又一次。

滄弈說:“阿綰,你別哭。”

滄弈說:“你要好好活,休要樺音難為你。”

此時我終於參透了那最後一句,莫行不可行之事,莫為天理不能為之法。

我想奪取纖月的仙妃之位,這是不可行之事;我想殺了樺音為滄弈報仇,這是天理不能為之法。每一樁每一件,原來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天道如棋盤,早在落子的那一刻開始,這個故事就寫好了結局。

滄弈倒在我肩上的時候,我想,從始至終,我都不是一個聰明人。

“情”這個字太複雜,更何況是愛與恨,我想,似乎人人都配擁有愛,至於恨,隻有聰明人才恨得起。

這一輩子太長了,長到三千四百年孤寂清苦,這一輩子又太短,短到我還來不及去愛我想愛的人,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見滄弈的時候,他站在杜鵑樹旁看我,對樺音道:“這麽肥的鯉魚,不如讓拎出來紅燒了吧。”

其實,我們從來沒變。

我曾經想過,凡人百年壽命,百年一世,一世愛一人。

那神仙呢?

待萬八千年之後,所愛之人魂魄歸元,留下的又能愛誰?

我好像看到虞美人開遍四野,這麽熾熱的紅色,終於如火焰一般點燃了不秋殿。

—等這個冬天過去,我們就去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