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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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的腳步日益臨近,大街小巷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方戀戀不能免俗,也在公寓大門貼上了方槍槍親手寫的“福”字。因為周頌的追求完美和哥哥的精益求精,她左等右等等不來素材剪樣片,錯失了和魏無疆一起坐動車回家的良機,鬱悶了好幾天。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最終剪輯出的樣片得到周頌和方槍槍的一致認可。

兩天前經朋友牽線搭橋,方槍槍把樣片截圖發給了一家業內老牌動畫公司。新選題評估需要時間,但三個人對《盲童看世界》這個項目充滿信心,當晚就下館子吃了頓火鍋以示慶祝。

忙完這頭,方槍槍還有別的事要處理,回家的機票訂在臘月二十五。方戀戀年前接的活兒該完成的也都完成了,閑下來無所事事,整天窩在公寓裏看片。她本來打算去培訓學校看看樂隊的排練情況,後來想想,短時間內還是少和霍西洲碰麵為妙,於是作罷。

方戀戀不問,方槍槍也會聊,說那四位搖滾青年整天不知疲倦地唱啊唱,很快收獲了一位忠實樂迷—小曾。樂隊一排練,小曾一定會放下畫筆,第一時間衝進雜物間蹲在牆角聽歌,那如癡如醉愉悅的表情,好像忘卻了世間一切煩惱憂愁,靈魂也隨著旋律騰空起伏,得到自由。每次樂隊排練結束,他都會感到一陣失落,提不起畫筆,為自己悲哀。他偷偷向方槍槍訴說,為什麽如此打動人心的東西,他之前居然一無所知。

音樂的力量,令小曾一點點轉變,找回自我。

方戀戀卻因為與魏無疆的分別,變得怏怏不樂,魂不守舍地挨時間混日子。和關梓萌逛街,難得出趟門,她連妝都懶得化。

剛起步的創業狗沒資格過年,鄭師兄留守戰場,關梓萌也決定留下來陪他。在相鄰省份讀大學的關梓萌辭職之後,身邊沒同學沒同事,想逛街隻能約方戀戀。兩人見麵,她便一眼斷定,方戀戀害上了相思病。

“我覺得自從魏無疆回家以後,他就開始有意疏遠我。”方戀戀沒心思逛街,拖著關梓萌坐進商場的星巴克,“每天都是我主動給他發微信,他會回,但一次也沒有主動發給我過。我怕他嫌我煩,現在除了問候早晚安,不敢找他聊天,更不敢給他打電話。”

不僅如此,設計工作室放假前聚餐,鄭師兄明確表示可以帶女伴,不限於女朋友。方戀戀當時毫不知情,事後才聽關梓萌提起—魏無疆是那晚唯一一個落單的人。關梓萌故意開玩笑追問他,為什麽不帶上方戀戀,魏無疆的回答無懈可擊,經關梓萌轉述,聽進方戀戀耳中,卻是另一番苦澀滋味湧上心頭。

他說,怕酒喝多了,照顧不到方戀戀,還要麻煩她。

我不需要你照顧,也不怕麻煩呀!

這句話,方戀戀已經沒有機會當麵告訴魏無疆,隻能怨自己自作多情。

她現在每天的盼頭,隻有早晨八點準時發出的“早上好”,以及晚上十點準時發出的“晚安”。等待不超過三分鍾,魏無疆一定會回複相同的文字。

他的有禮有節,像千餘公裏的空間距離一樣,推遠了方戀戀。

“有可能是你太敏感。”聽她唉聲歎氣,關梓萌解釋道,“我聽鄭穆說,魏無疆下學期要開始準備考研,把有些年後才到時間節點的工作,帶回家去做了。”

“但願如此。”方戀戀勉強提起嘴角微笑,忍不住好奇地問,“杜心雨回去了嗎?”

“一放假就回了。群裏有人在約下午三點密室逃脫,她也會去。我記得她以前是高嶺之花,從不屑和老同學一起玩。”

關梓萌對杜心雨有成見,再加上之前鬧的謠言事件,她說話的口氣有些刻薄。

“魏無疆會去嗎?”方戀戀捧著幽怨的小臉,聲音含糊,像自言自語。

“不知道。”關梓萌隻聽清第一個字就明白了,“他沒在群裏冒泡,應該不會去。”

沒有任何依據,純屬安慰方戀戀的瞎猜,所以再聽她追問為什麽,關梓萌當即啞然。繼續聊下去,無精打采的方戀戀隻會更苦悶,關梓萌像推著輛拋錨的小汽車一樣,生生把人推到化妝品專櫃,請櫃姐幫她化妝。

連續幾日茶不思飯不想,疏於打理自己的方戀戀臉泛油光,屢禁不止的痘痘也跟著冒出來兩顆。要不是晚上要去花臂大哥的酒吧,她也不會老老實實坐著,任憑櫃姐一邊捯飭自己,一邊滔滔不絕地介紹產品。

櫃姐的宣傳風格相當硬核,恐嚇似的告誡方戀戀,如果再不開始保養,到了三十歲,她這張鮮嫩多汁的臉蛋會變成打蔫的茄子,徹底沒法看了。

最近又開始厭世,方戀戀考慮不到三十歲那麽遠,隻希望化完妝能稍微提起些精氣神。晚上八點有“山嘯”節前最後一場演出。歐陽提前打過電話,已經預訂好了演出結束後的豐盛宵夜,算作樂隊的團年飯。方戀戀身為唯一股東兼讚助商,沒有理由拒絕,必須出席。

不得不和霍西洲打照麵,方戀戀心裏擰著股勁兒,裝也要裝出意氣風發的樣子。

陪關梓萌給鄭穆師兄買新年禮物,又陪她買新年新衣,三點一刻,方戀戀趁她進試衣間,偷偷給魏無疆打電話。

無人接聽。

不死心接著再打,直接打到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依舊無人接聽。

方戀戀玩過密室逃脫,遊戲規定不能攜帶手機。是不是可以由此推斷,魏無疆和杜心雨在一起?如果是恐怖主題的密室,杜心雨會不會嚇得躲進他懷裏?如果魏無疆憑借其縝密的思維,帶領成員成功逃離密室,會不會再次得到杜心雨的青睞?

如果……

臆想出太多“如果”,如同滅頂之災將方戀戀淹沒,沒吃晚飯,匆匆與關梓萌道別,她無處可去,提前到了酒吧。

時間不早不晚,酒吧冷清,“山嘯”四子也還沒到。方戀戀去吧台租用共享充電寶,剛把手機接上,有人就像故意攔路似的,站定在她正前方。

“方戀戀,好久不見。”

一個含笑的男音聽著有些耳熟,方戀戀聞聲看向來人,是林靳,掛著輕浮於聲音數倍的笑。方戀戀一點不想和他好久不見,麵無表情,側方向邁了一步繞開他。

林靳緊跟著也挪了一步,再度擋住她的去路:“遇見你,我還挺意外。我以為你和魏無疆一起回家了。”

方戀戀沒接話,回他一個“不關你事”的不爽表情。

“聽蘭胖子說,魏無疆好像還不知道你為了他一擲千金。”林靳似乎談興正濃,視而不見對方的冷漠,笑著繼續,“我在想,我既然能把他的初戀女友追到手,追你也應該也不成問題。”

方戀戀眼神一凜,沒有輕易接招,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來真的。

“他師兄那個小破工作室,隻要我向我爸開口,每年可以給他們兩百萬的業務量。”林靳點到即止,走近方戀戀,手指挑起她的一縷馬尾,耳語般道,“反正現在他和心雨遠在老家,你我都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借機見麵,會不會舊情複燃,不如你和我……”

話沒講完,方戀戀用盡全力,一巴掌招呼向林靳的醜惡嘴臉。

氣到發抖,指尖發顫。

她想起了霍西洲的一句話—如此下流無恥,真是給富二代丟臉。

知道林靳不會善罷甘休,方戀戀打完拔腿就跑,隻顧低頭跑也不看路,險些撞進迎麵而來的霍西洲懷裏。霍西洲一進酒吧就看見林靳對方戀戀動手動腳,要不是蘭胖子怕他發飆阻攔,他早衝過去揍林靳了。現在他不光想打林靳,更想連帶蘭胖子一並收拾。

“戀戀。”霍西洲拉住人,當頭便問,“隻打一巴掌就完事啦?沒完事的話,拳打腳踢管夠。”

方戀戀將火辣辣的手背到身後甩了甩,很理智地搖頭:“不用,一巴掌夠了。”

就算霍西洲拳頭癢想打林靳,他也已經見勢不妙從酒吧後門逃之夭夭了。霍西洲老爸是林靳老爸忌憚的大金主,腦袋上頂著縫了六針的舊傷,林靳不會蠢到再和霍西洲硬碰硬,除了挨老爸數落,撈不到一點好處。

霍西洲不見林靳蹤影,隻能急切地追問方戀戀:“怎麽回事?”

“沒事。”方戀戀決定咬死不說,空口編瞎話,“他喝多了,把我錯認成別人。”

“誰?”霍西洲狐疑皺眉,“杜心雨?”

“我哪知道。”方戀戀避開他欲探究竟的眼神,低下頭開手機,“我打他,是想讓他趕快清醒。”

“方戀戀,你的話我怎麽一點不信呢。”霍西洲抓過正在開機的手機,逼問,“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

連接充電寶的數據線一下斷開,方戀戀著急充電,直接把充電寶也塞給他,而後才回答:“當啊。我不當你是朋友,你欠我的錢怎麽辦?你別妄想一筆勾銷。”

霍西洲一聽樂了,有她這句話已然知足,連上充電寶,物歸原主。遞出手機的同時,屏幕大亮,閃進魏無疆來電。很久前兩個人為了手機當街追打的場景乍現腦海,方戀戀吃一塹長一智,快如閃電奪過手機,疾步走向門口。

忽地手臂一緊,方戀戀被霍西洲拽住。

隻顧拿手機落下充電寶,他轉手遞給方戀戀,悻悻道:“打著打著沒電,你又該怪到我頭上了。”

再找回很久前與愛情無關的相處方式,不容易,也需要時間,他會盡力。

方戀戀深深看他一眼,掀動嘴唇卻什麽也沒有說,握緊充電寶,回身加快了腳步。

寒冬臘月,徹夜肆虐的北風錐心刺骨。

方戀戀隻邁出一隻腳,打了個哆嗦,就被寒風逼退,就近蹲在無人的牆邊角落。

有段日子沒有和魏無疆通過電話,她緊張,深呼吸接通:“喂。”

“戀戀,你有急事找我?”那頭,魏無疆好像在外麵,聽筒裏傳出呼呼的風聲。

“沒,沒有急事,就是想告訴你,我明天回家。”驀地想到杜心雨可能在他身邊,方戀戀小心翼翼地問,“你方便講電話嗎?”

“方便,我在回家的路上。”

方戀戀鼓足勇氣:“你去哪裏了?”

那頭幾乎沒有停頓,響起魏無疆沉穩的嗓音:“上次爺爺回顧展的作品現在存放在文化局的庫房,我趁今天下午有時間,過去整理打掃。”話音稍頓,補充一句,“庫房在地下,沒有信號,所以我沒帶手機進去。”

原來如此,就在剛才還在胡思亂想的方戀戀,此刻隻覺無地自容,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暗暗自責,又抑製不住喜上眉梢,方戀戀對著牆咧開嘴傻笑,好像魏無疆隨時會從牆縫裏蹦出來一樣。

她笑得太忘我,想了很久的心裏話流水一般,滾出舌尖:“等你有空,我可以去找你嗎?”

手機那頭頓時安靜,隻剩呼嘯的風聲和遲疑的沉默。

千裏之外的冷風似乎也灌進了方戀戀的大腦,她刹那清醒,忙不迭幹巴巴笑出聲,替他也替自己解圍:“我知道你把工作帶回去了,我回家也有好多事呢,哪有那麽多閑工夫,不會去打擾你的。”

不等對方開口,她又急匆匆道:“霍西洲在叫我,我掛了,再見,再見。”

倉皇掛斷電話,方戀戀有如積木坍塌跌坐在地上,形態頹然,神情憂傷。

現在她可以確定無疑地告訴自己,她真的被魏無疆疏遠了。

可是,為什麽呢?

2

歐陽所謂的“豐盛”宵夜,菜品很一般,但酒水很豐盛。都知道方戀戀滴酒不沾,誰也沒管她。等說說笑笑吃過一陣再扭頭,這姑娘已經悶聲不響地趴倒在桌麵,手邊擺著兩隻空啤酒瓶。失去意識之前,還曉得給哥哥打電話。

方槍槍氣急敗壞趕到的時候,霍西洲剛把自己滿身的穢物清洗幹淨,嘴裏罵罵咧咧,喝醉了還防著我。

方槍槍好巧不巧聽到這句,臉色更難看,抬手扇他後腦勺:“是你把我老妹灌醉了?”

“不是,不是。”霍西洲像老鼠見了貓,捂著腦袋一跳三米遠,委屈巴巴地道,“她自己心情不好買醉,我怕她著涼給她披衣服,她吐我一身。”

見他衣服褲子濕漉漉一大片,方槍槍沒說什麽,不輕不重地拍拍方戀戀通紅的臉蛋。似乎感覺到疼,她慢慢悠悠掀起眼皮,眼神木木的,嘻嘻笑著喊聲魏無疆,頭一沉又倒回去昏睡。

老方家對女兒沒有太多條條框框的要求,唯獨不準方戀戀喝酒,現在居然醉成這副連親哥都不認識的死德行,太不自愛。方槍槍肚裏搓火,啐了句髒話。規規矩矩站成一排,仿佛等待檢閱的“山嘯”四子不禁一抖,除了害怕方槍槍拿他們開刀,沒別的。

符浪身邊的女友不明所以,大家都怕,她也跟著怕。被方槍槍招呼搭把手,她揣著小心過去攙扶起方戀戀,放上方槍槍後背,然後迅速退回原位,與“山嘯”四子共同行注目禮,送背著妹妹的方槍槍離去。

上一次哥哥背妹妹不算太久遠,發生在方戀戀高三那年的國慶節。

一中開運動會,運動細胞發達的方戀戀是班級主力,報名參加了所有短跑項目,但因為不滿學校占用寶貴節假日,她首當其衝當起刺兒頭,發動同學抵製運動會,拒絕參賽以示抗議。

哪裏有反抗,哪裏就有更高級別的壓迫。方媽媽趙梅得知女兒造反,隨便點了個學生捉拿方戀戀歸案。方戀戀當時人在檢錄處,和同場競技的女同學們義憤填膺地手挽著手,用行動說話,拒不檢錄。

忽然聽到熟悉的男聲在身後響起,喊她名字,方戀戀秒。像被打回原形一樣,正義使者形象**然無存,蔫頭耷腦地乖乖跟著魏無疆回到場邊。被方媽媽當著她班裏所有學生的麵數落一通,方戀戀成為眾人焦點,想到其中一道目光來自魏無疆,她就不敢回嘴,造反**一潰千裏,老老實實低頭認錯。

被罵到頭昏腦漲,站回百米起跑線前,方戀戀著了魔似的,總覺得魏無疆的目光仍如影隨形追著自己。發令槍響,她稍有遲疑,最後一個衝出起跑線。注意力不集中,沒跑多遠左腳絆右腳,狼狽地摔倒在跑道中央。蹭破皮的膝蓋頓時滲出鮮血,方戀戀耐痛,比起受傷更不願意半途而廢,爬起來一瘸一拐走過終點。

電影裏,全場起立鼓掌,對堅持到最後的參賽者給予鼓勵讚許的場麵,沒有發生在方戀戀身上。她默默離場坐在路邊,獨自體會失敗者的孤獨,直到一隻有力的大手將她拉起來。

方槍槍屈膝半蹲,後背朝向妹妹,回頭道:“什麽破運動會,沒勁。上來老妹,哥哥發揚風格,背你回家。”

那時的方戀戀,還沒有為了向纖瘦的杜心雨靠攏而開始減肥,重得能要人命。

方槍槍記憶猶新,掂了掂背上妹妹的分量,即便穿著厚實冬衣,也能感覺出現在的她比以前輕得多。

莫非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方槍槍又來了脾氣,一腳踹開公寓大門。

周頌聽到動靜跑過來,見狀想幫忙,被他攆回房裏睡覺。周頌明天要趕早班機回家,機票是方槍槍買的,還給他發了兩萬塊紅包。創業者一般擅長畫大餅許諾未來,方槍槍不喜歡,拿得出真金白銀比什麽都實際,過好今天才會有明天。

可醉生夢死的方戀戀這日子過得,好似有今天沒明天。

抱臂站在床邊,方槍槍凝視摟著枕頭酣睡的妹妹,又愛又恨,被子也不想幫她蓋,反正她穿得夠厚。很久之後,他搖著頭長歎一口氣,留下一盞光線幽暗的橘色壁燈,反手帶上門走出房間。

淩晨一點多,方戀戀醒了,但酒沒醒。

她醉意蒙矓地支起腦袋,左右看看,好半天才確定睡在自己房間。安下心抱著枕頭翻個身,咂咂嘴繼續睡,猛然間又睜開眼睛,裏麵迸發出的光亮又清醒又迷離。她摸出口袋裏的手機,不假思索地撥出號碼,打給魏無疆。

也隻有在這種半醉不醒的狀態,方戀戀才有勇氣做她想做的事,不計後果。手機裏等待接通的嘟嘟聲,長而單調,仿佛催眠。響了二十多秒,方戀戀幾乎快要再度昏睡的時候,切換成了低沉而熟悉的聲音。

魏無疆在那頭叫了一聲:“戀戀。”

溫柔得令人心碎。

眼淚應聲墜落,方戀戀趴在**,把手機捧至嘴邊,滿腹的傷心委屈一股腦傾吐而出—

“魏無疆,好好的,你為什麽要疏遠我?你嫌我煩嫌我吵,可以告訴我,我會改呀。你知不知道追你有多難?我每天提心吊膽守著你對我僅有的那點好感,生怕說錯一個字,做錯一個動作,惹你討厭。我真的好累啊!

“可是我不怕難不怕累,隻怕你像現在這樣對我,突然開始保持距離,對我客客氣氣。再怎麽樣,你也要給我個解釋,給我句痛快話啊。就這樣沒理沒由地疏遠我,要不是我喜歡你,我早把你打死了!

“魏無疆,我不騙你,如果繼續保持現狀,用不了多久我就不喜歡你了。我喜歡你,追你,可以為你無限放低我的底線,可我也知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哪怕你在我心目中一直很完美。你肯定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我覺得我都可以忽略不計,唯獨不能接受你的搖擺不定,一會兒給我希望,一會兒又讓我絕望。

“如果追求你,還需要常備速效救心丸,我寧願不追了。我爸媽對我唯一的期望就是身體健康,遇見你,我已經人格分裂心理不健康了,身體萬一再不健康,我多虧呀!

“你不喜歡我就算了,我不強求你。我哥說過,愛要勇敢灑脫,放手更要勇敢灑脫。沒有你,我也許會活得更好!

“嗚嗚嗚……”

時斷時續訴說到最後,隻剩下女孩兒悲痛欲絕的哭泣聲,醉了仍懂得隱忍,音量不高卻足以擾亂人心。哭聲並沒有持續多久,像石縫中的一線涓流輕輕潺潺沒入泥土,漸細漸弱。

方戀戀講累了,也哭累了,滿臉濕乎乎的,沉沉睡去在手機旁邊。

全心全意付出的愛似乎也累了,殫精竭慮。

手機這一頭的魏無疆立在窗前,眉頭深鎖,久久無法平靜。

一雙眼眸也如同窗外最深的夜幕一般,黑黑沉沉。

那時年少氣盛,一場初戀鬧得沸沸揚揚,魏無疆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向父母坦白,他和杜心雨結束了。他不會出國,希望能重新拿起竹片刀。魏無疆當然可以背著父親偷偷摸摸地繼續,但泥塑是爺爺畢生鍾愛的事業,是魏家代代相傳的手藝,理應敞亮活在陽光下,任何遮掩和避諱,都是對它的褻瀆。

衝動犯下的錯誤,魏無疆渴望得到糾正,以為父親當年也是在衝動之下,才會提出如此苛刻的交換條件。可父親的反應,和多年前別無二致,隻幹脆果斷地道出八個字—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然後,他和多年前一樣,拂袖丟下深感困惑的兒子,沒有給兒子任何理由。

一場父子間的冷戰,在所難免。

早在爺爺病危住院,父親沒有第一時間通知魏無疆,令他錯失見爺爺的最後一麵的機會時,父子間已產生罅隙。又或者在魏無疆為了愛情,放棄泥塑的那一刻,裂痕就已經存在。這麽多年來,父子倆如同一對最熟悉的陌生人,缺乏交流溝通,誰也沒有嚐試和解。可明明對待外人,又是如出一轍的平和良善。

一切皆因當時為了愛義無反顧,如今從愛情中解套,魏無疆主動邁出第一步,希望能與父親和解。出乎意料的徹底失敗,令他情緒跌至穀底,無心旁顧。如果沒有在這個深夜接到方戀戀的電話,他可能永遠無法直麵自己對愛情的膽怯與退縮。

魏無疆用力愛過,也被重重傷過,變得如履薄冰。

他承認自己被方戀戀吸引,也承認慢慢開始喜歡她。當喜歡越積越多,他又開始畏懼,怕最後給不了她愛情,浪費了她美好的感情,又讓她錯過了深愛著她的男孩兒。

魏無疆聽得出方戀戀喝醉了,但她有一句話清醒到好似能看穿他的心。

他在方戀戀雙手奉上的愛情前麵搖擺不定,她越熱烈,他越迷惘,失去了方向。

失敗過一次,他早已看不清愛情最真實的模樣,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得起別人的愛,又給不給得起自己的愛。

手機發燙,仍在通話中,時長三小時四十六分鍾。

魏無疆頭痛欲裂,疲憊倒進床頭,很想睡覺但睡不著。渾渾噩噩間,似乎聽到一聲輕微的掛機音,他翻身坐起抓過手機,下意識地回撥過去。

想說的話有很多,能說的卻隻有一句。

“戀戀,對不起。”

戀戀,對不起,辜負了你的愛情,讓你失望了。

3

翌日清晨,天空下起蒙蒙細雨。

周頌乘坐的航班準時起飛,不必擔心趕不上轉乘的城際列車。因為航班晚點,方家兄妹不幸滯留候機樓三個小時。方槍槍為了失戀的妹妹,特地將經濟艙升至頭等艙。

戴著哥哥的大墨鏡,方戀戀強顏歡笑,自以為掩飾得滴水不漏。平生第一次坐頭等艙,享受漂亮空姐的蹲式服務,她還跟哥哥開玩笑。

“和你做了二十年兄妹,此時此刻感覺最幸福。”

扒拉過眼鏡架自己鼻梁上,方槍槍懶懶地靠著椅背,睡眠嚴重不足,實在不想和她搭話。

三更半夜,她那一番苦逼中又透著滑稽的肺腑之言,隻要耳朵不聾,是個人都能聽見。方槍槍的臥室就在隔壁,他被迫全程偷聽,不放心過去敲門,裏麵沒動靜,推門一看,鼻涕眼淚糊一臉的方戀戀心還挺大,睡得比豬都香。

宿醉加大哭,早上起床,臉也浮腫成了豬頭。周頌關心一句,她死要麵子活受罪,堅稱自己好,很好,非常好,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妹妹是不是真的接受,方槍槍持懷疑態度,他現在超級不爽,想,很想,非常想親手扼殺掉魏無疆的命運。

“在我麵前,你就甭裝了。”方槍槍滑下墨鏡,轉向方戀戀,“聊聊吧,總結總結經驗教訓,同樣的錯誤不要再犯。”

方戀戀喝斷片,對昨晚那通電話完全沒有印象,隻知道通話時間長達四個小時之久,最後換回一句“對不起”。她就算頂著顆豬腦袋,也能猜到自己到底說過些什麽。

“我錯在高估了自己的勇氣,低估了魏無疆的軟弱。”

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一段關係,方戀戀盡管沒少掉眼淚,可魏無疆才是真正的膽小鬼。努力過不後悔,方戀戀沒遺憾。她不怪魏無疆,因為怪也沒用。完美無瑕的魏無疆本來隻存在於方戀戀的想象之中,如果因為活生生的他有缺點,她就尥蹶子耍脾氣,那她方戀戀未免太傻缺了。

在愛情裏,勇敢是選擇,退縮同樣也是,沒有高低對錯之分。

方戀戀,一個高考科科提前交卷的姑娘,要智商有智商,要心理素質有心理素質,自然不會輕易被失戀打擊到從此一蹶不振。

“哥,我沒有愛他愛到死去活來,非他莫屬。”方戀戀胳膊肘抵著扶手,雙手托腮朝方槍槍粲然一笑,“兩情相悅太難得了,我求不來得不到,我認。”

“總算開竅啦。”方槍槍哈口氣,響亮地彈一下她腦門,“這回徹底死心了?”

“死心,死心。”吃痛地齜出兩排雪白貝齒,方戀戀眼泛淚光,笑著說,“你告訴過我的呀,青春無悔。”

傻丫頭啊,真不讓人省心。

方槍槍摘掉墨鏡重新戴回妹妹浮腫的臉蛋,然後用力推她麵向舷窗。

飛機穿入雲霄,一滴熱淚滾落眼角。

千米高空,方戀戀貼著舷窗扭頭回望,忽然想起“山嘯”唱過的一首老歌—

把青春獻給

身後那座輝煌的城市

為了這個美夢

我們付出了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