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戀對象單身了

1

手機響的時候,方戀戀正大張著嘴,趴在鍵盤上夢周公。

剪了通宵視頻,她現在睡得天昏地暗隻覺得吵,胳膊一揮掃落手機,不偏不倚砸中大腳趾,鑽心地疼,這才驚醒過來。方戀戀一抬頭,發覺落枕了,人跟偏癱了似的,歪著腦袋彎腰撿手機。

方戀戀半張臉拓著規規整整三排鍵盤印,人沒睡醒還迷瞪,有氣無力地喊了聲“哥”。

“老妹,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將就著歪脖夾緊手機,方戀戀打著哈欠往上鋪爬打算接著睡,勉強提起精神:“先聽好消息吧。”

那邊大約沉默了三秒鍾,突然爆發:“魏無疆單身啦!”

“啊—”

方戀戀始料不及,摔下爬梯,結結實實摔了個屁股蹲兒,手機也飛出去老遠,好在宿舍裏隻有她一個人,不至於太丟臉。

國產品牌質量過硬,手機裏方槍槍不斷焦急呼喊:“喂喂,戀戀,方戀戀,你不會激動到昏厥過去了吧?”

脖子疼,屁股疼,腳趾疼,上中下一“聯網”,渾身都疼。

徹底清醒的方戀戀呆坐著,仍處於巨大震驚之中。半晌,她驟然挺直脊背,使勁掐了把自己的臉蛋,沒做夢也沒夢遊,踅摸回手機。

“哥,壞消息呢?”她忐忑地問。

“壞消息是分手原因尚且未知,形勢不明朗,沒準隻是小打小鬧,沒幾天又複合了。”方槍槍慢條斯理地說,“所以老妹,你不要激動得太早,白厥過去。”

那頭的人說完,無情無義地“哈哈哈”連笑三聲。

方戀戀無語,扶著爬梯站起來,順手掐斷電話。

晚秋的天空陰沉灰敗,一隻黑色塑料袋打著旋兒越飛越高。良久凝視窗外,塑料袋飄出視野,她終於鼓起勇氣。

電話接通後,先傳來一陣獵獵風聲,而後是魏無疆低沉的嗓音。

“戀戀,有事?”

方戀戀花了半秒鍾的時間,試圖從他短短一句問話裏分辨出失戀的痕跡,可風聲太大,人聲被割裂,忽高忽低,她聽不真切。

“你在哪裏?”她握緊手機,盡量平靜地問。

“信息樓。”那邊的人默了片刻,又補充道,“樓頂。”

腦子裏瞬間閃現出一個瘋狂慘烈的畫麵,方戀戀脫口而出:“等我!”

方戀戀和魏無疆認識那年,她高三,他高四。

方媽媽趙梅是一中語文教師,常年兼任複讀班班主任,帶過形形色色的高四生。有各種各樣原因錯過高考的:發揮失常從頭再來的,讀了一年大學又回爐重造的……而有膽撕掉985名校錄取通知書,心甘情願陪女朋友複讀的,方媽媽從教生涯二十年,頭一回遇到。

那個癡情少年就是魏無疆。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開學沒多久,主張人性化教育的方媽媽,把魏無疆和他的小女友杜心雨請到家中做客。那天,剛刷完兩套模擬卷的方戀戀口幹舌燥,舔著一根老冰棍走出廚房,便聽見玄關處有個低沉好聽的男聲叫“趙老師”,然後扭頭就看見了聲音的主人魏無疆。

方戀戀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女孩兒,隻是魏無疆恰巧長成了她最喜歡的樣子—

幹淨利落的寸頭,幹淨白皙的膚色,幹淨英挺的五官,幹淨明朗的笑容。

方戀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魏無疆,眼珠都不會轉了。等她意識到不妥,難為情地收回視線,下嘴唇已經和冰棍牢牢粘在了一起。她慌張地一扯,滴著口水撕掉小片嘴皮,血腥味刺激鼻腔,她又羞又急又痛,沒忍住,眼淚奪眶而出。

當著魏無疆和他女友的麵,方媽媽笑罵女兒人笨嘴饞。

眼淚汪汪的方戀戀想死,逃也似的跑進房間,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吃老冰棍。

第一次見麵出盡洋相,方戀戀至此落下“病根”,一碰到魏無疆就變結巴,好像嘴唇依然粘著冰棍,講不出一句囫圇話。“病情”嚴重的時候,她甚至不敢和他打照麵,如同老鼠怕貓,能避則避能躲則躲。

有一次方媽媽開教務會,方戀戀等她下班一起回家,在辦公室刷解析幾何大題。魏無疆來送資料,主動和她打招呼。她嚇到手抖,一條輔助線嚓地劃破紙麵。躲不掉,她隻能頭皮發麻地裝淡定,連簡單的問聲好都費勁,一個“你”字跳幀似的重複了五六遍,小臉漲紅的她到底沒能把話說全乎。

更要命的是,魏無疆以為方戀戀被幾何題難住,站在桌旁給她講解思路和步驟,溫柔且富有耐心。那是方戀戀離他最近的一次,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清爽的氣息。她像隻燒開水的自鳴壺,頭頂冒煙耳朵嗡嗡響,半個字沒聽進去。等人走了,她又開始情不自禁地傻樂。方媽媽推門瞧見,還以為自家女兒學得走火入魔,變成智障。

還有一次過年前夕,魏無疆約著幾個同學到家裏給方媽媽拜年。大學生方槍槍放假閑在家,正帶著老妹窩房間裏看皮克斯動畫電影。方戀戀耳朵靈,捕捉到魏無疆的聲音,整個人哆嗦得不行,愣是縮在老哥被窩裏一步不敢跨出房門,差點被尿憋死。

無情無義的方槍槍為此沒少嘲笑方戀戀。她不服氣地為自己辯護:“他和杜心雨是全校公認的情侶,我不可以接近他,那樣做不道德,有悖於我‘從心’的為人原則。”

方槍槍捧腹大笑:“從個屁的心,不就是‘慫’嘛。”

就這樣一到高考結束,方戀戀旁敲側擊地從媽媽口中打探出魏無疆的報考誌願,然後沒同任何人商量,毅然決然地第一誌願裏填了A大。收到錄取通知書的一刻,方戀戀開心到尖叫飆出海豚音,嗓子啞了三天。她以為這波操作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方媽媽早已看穿女兒的旖旎心思。

老方家養兒育女向來政策開明,揣著明白不聲張的方媽媽在開學報到當天,塞了一張字條給女兒:“這是魏無疆的手機號。媽媽也隻能幫你到這裏,以後的,要靠你自己努力。”

深受母愛感召的方戀戀確實很努力,隻不過努力錯了方向—她努力抵禦著手機號碼的**,不允許自己和魏無疆聯係。

因為,他和杜心雨的戀情穩定延續,杜心雨在同一座城市的另一所大學。

方戀戀不是沒幻想過在校園與魏無疆偶遇。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裏的場景更鮮活生動,像真的一樣,但也僅限於做夢。A大在校學生三萬餘人,方戀戀沒事就喜歡騎著一輛二手小電驢滿校園轉悠。轉了半學期,失聯多年的小學同桌都奇跡般相認,方戀戀卻始終沒能和魏無疆偶遇過一次。

概率問題引申到愛情裏,就是兩個字—“緣分”。

方戀戀覺得,自己可能和魏無疆無緣也無分,而且深深懷疑,魏無疆壓根兒不知道他們在同一所大學。

所以,臨近寒假,突然接到魏無疆的電話,相約一起坐動車回家,方戀戀受寵若驚,吃了兩回速效救心丸也沒能壓住狂跳不止的心髒,讓全宿舍的人都以為她有先天性心髒病。

可如果早知道六個半小時的車程度秒如年,方戀戀一定會拉住那個衝動做決定的自己。她也怪自己被驚喜衝昏頭腦,忘記考慮,這趟歸途怎麽可能會少得了杜心雨。

一半時間埋頭看書,另一半時間看魏無疆與杜心雨相互依偎低低私語,方戀戀努力忽視著他們的存在,頭枕冷硬的車廂壁假裝睡覺,紋絲不動裝到渾身僵硬。方戀戀嫉妒得想哭,借口上廁所,躲進逼仄的衛生間給老哥發微信求助。方槍槍一個電話打過來臭罵她一頓,罵她沒用自討苦吃,包軟蛋窩囊廢。要不是火車過隧道沒信號,方戀戀估計他能喋喋不休把手機打到沒電。

魏無疆對女友體貼入微的一路,也是方戀戀心灰意冷的一路。

她委屈,又不知有什麽可委屈,回到家先衝進方槍槍房間,對他拳腳相向大幹了一架。最後,左邊脖子被撓出三條血道子、死裏逃生的方槍槍沒哭,方戀戀倒抱著他涕泗橫流地哭了個痛快。

她發誓重新做人,再也不要喜歡魏無疆。

方槍槍一麵心疼著自己不能沾水的名牌皮夾克,一麵安慰妹妹:“那小子再好,也是別人家的男朋友,更何況他還沒對你好過。”

“好過。”方戀戀吸溜著鼻涕,抬起一雙蟠桃似的蒙矓淚眼,“他看出來我喜歡吃動車上的盒飯,給我買了兩盒。”

“方戀戀,就你這點出息,也就值倆動車盒飯!”

因為這句話,方槍槍右邊脖子又多了三條對稱的血道子。

方戀戀這姑娘吧,典型的人前,窩裏橫。

這個“人”,特指魏無疆。

2

杜心雨嫻靜柔美,天生長著一張初戀女友的臉。方戀戀雖不屬於同一類型,但也不難看,巴掌臉帶點嬰兒肥,標準的杏仁眼靈動通透,笑起來左邊嘴角旋出小小梨窩,透著股可愛勁兒。一頭黑發束成高高馬尾,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一點不像大三學生,更像十六七歲的小女生。

她愛漂亮,和舍友們下樓吃宵夜,也會塗脂抹粉化個淡妝。

方戀戀欣賞那句話,化妝,是女人麵對渾蛋生活的戰鬥檄文。

但今天她來不及,披頭散發從宿舍奔至信息樓,急得沒等電梯,跑樓梯直達天台。

魏無疆險險站在邊緣,麵朝天空衣袂翻飛,活脫脫一副尋死覓活的模樣,進一步萬劫不複。方戀戀頓時怒意橫生,一股無名火從腳底板湧到天靈蓋。

方戀戀狠狠地瞪住他,大喊道:“魏無疆,你要是失戀跳樓,我瞧不起你!”

居然沒結巴。她自己都愣了愣,關鍵時刻沒掉鏈子,很欣慰。

看見幾步之遙的女孩兒,魏無疆有些意外,一時沒有認出她—羽絨服裹成粽子,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麵色潮紅橫眉立目。

太久沒見,好像和印象中不太一樣。

在魏無疆的印象裏,方戀戀是班主任的女兒,一個有點蠢有點呆的靦腆小結巴。

“我沒想死。”他說。

“那你站在那裏幹什麽?”

魏無疆思考數秒,緩緩吐出兩個字:“裝酷。”

方戀戀滿肚子的話堵在喉嚨,欣慰不過一分鍾,老毛病犯了:“我……我憑什麽相信你,你……你敢……敢不敢往後退?”

魏無疆人高腿長,輕鬆跳下危險的高台:“我如果真想死,誰勸也不管用。”

方戀戀恐高,暑假全家去張家界天門山旅遊,方槍槍用萬元紅包做餌,她跪著走完了玻璃棧道,引來圍觀者甚眾。方槍槍說她要錢不要臉,她也不反駁。自從決定不再暗戀魏無疆之後,她立誌當個富婆。

現在看來,富婆夢尚未實現,先打了自己臉—她仍偷偷喜歡著魏無疆。

他站在那裏沒動,方戀戀搞不清他到底想不想自殺,壯著膽子一步步往處挪。好不容易挪到地兒,位置居然沒選對—落枕的脖子轉不動,她總不能斜著眼看人,弄得像鄙視他沒膽往下跳似的。

方戀戀沒辦法,隻能又慢騰騰地繞到另一側。

四十五度斜視也沒好到哪裏去,她試圖用笑容化解她的不便。

此情此景一笑又挺尷尬,顯得沒心沒肺,她旋即收斂,訕訕道:“我睡覺落枕了,沒別的意思。”

離得近,魏無疆看清她臉頰未消退的鍵盤印:“俄羅斯方塊玩到臉上去了?”

方戀戀反應慢半拍,愣了下,不好意思地摸摸臉。

“你真失戀了?”她忍不住,唐突地問。

好在魏無疆不介意,他輕輕“嗯”一聲:“聽誰說的?”

“我哥。”方戀戀老老實實地答,“你複讀前在三中,我哥也是三中的,學渣本渣,比你高兩屆。他最近交了個新女朋友,以前和你同班,也在你們高中校友微信群裏。”

校花校草的戀愛動向備受吃瓜群眾關注,方戀戀猜也能猜到哥哥的女友在群裏收到消息,第一時間通知了哥哥,哥哥又第一時間通知了自己。

魏無疆雙手抄兜,多看了兩眼身旁的女孩兒,沒有太多表情變化,隻道:“你挺關心我。”

早有準備,方戀戀竹筒倒豆子般:“大一寒假,我媽擔心我一個人坐火車不安全,打電話請你約我一起回家。我當時沒來得及說謝謝,現在關心你也是應該的。”

時隔近兩年才想起禮尚往來,這借口太爛,完全經不起推敲。

魏無疆淡淡一笑,沒有溫度又帶著幾分淒清,將目光轉投向無盡長空。

關機幾天,在開機的同時方戀戀打進電話,魏無疆錯點了接聽,也沒想到自己在猶豫之後,仍告訴了她,他在天台。

可能他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堅強,有個人陪著也挺好,管對方是誰呢。

一聲響亮的噴嚏打斷思緒,魏無疆回頭,就見方戀戀高舉雙手,正艱難地劃撥手機,因為落枕角度刁鑽,實力演繹身殘誌堅。

“你幹什麽?”他好奇地問。

方戀戀眼不離手機屏:“有問題找知乎,我在問知友們怎樣快速治愈失戀。”

魏無疆怔了一下:“找到了嗎?”

“啊,失戀的知友很多。”方戀戀撥開紛亂長發,指著一條回答逐字念出,“和朋友喝大酒,喝醉了一起痛罵前任,比誰罵得更狠更惡毒。”

她一本正經的表情讓魏無疆覺得好笑:“你會喝酒?”

“不會。”方戀戀感到抱歉,但眼睛忽地一亮,“我哥會呀,他罵人也特在行。”

對方戀戀認識淺薄的魏無疆,對她哥就更沒任何具體印象了。他是獨子,於是憑直覺問:“你和你哥感情很好?”

這問題問得方戀戀同學熱血沸騰—

“幹掉方槍槍後如何成功拋屍和搶銀行後如何成功逃逸,並稱為兩大世界性難題。”

說著,她有板有眼比了個手刃仇人的凶狠動作,接著露出殺之而後快的滿足表情。

方戀戀覺得自己和方槍槍就是《快把我哥帶走》裏主人公的原型,比起電影裏整天耍賤的哥哥,方槍槍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以取笑她無所作為的暗戀為樂。

有作為的暗戀叫明戀,既然魏無疆現在回歸單身,從道德層麵來講,她應該可以做點什麽……

“明天周六,你晚上有空嗎?我叫上我哥,我們一起吃飯,他陪你喝酒。”她勇敢迎上魏無疆漆黑的雙眸,緊張而鏗鏘地道,“我不能陪你喝酒,但我有錢,你想吃什麽我都請得起!”

魏無疆沒表態,靜靜地與方戀戀對視,久到方戀戀泄氣,以為會被拒絕。他五指握拳抵在唇心,忽地笑了:“你這麽有誠意,我有點不好意思拒絕。”

“你答應啦?”方戀戀麵露喜色,一雀躍牽扯到脖子,笑跟哭似的。見魏無疆點頭,她不爭氣地再度結巴了,“那……那明天……明天見!”

不等對方回應,方戀戀已經掉頭飛快跑掉,怕撲通撲通狂跳的心髒從嘴裏蹦出來,臉上笑容太囂張,像掛在陽台上楚楚招展的花裙子。今晚八成會興奮得睡不著,她要背單詞助眠,還要敷麵膜去黑頭。

3

方家四口算半個重組家庭,方媽媽初婚,方爸爸二婚帶著年幼的方槍槍。婚後一年方戀戀降臨人世,比哥哥小三歲。

小時候,方槍槍不喜歡圓滾滾的妹妹,常欺負她。似懂非懂的年紀,聽說泡在媽媽羊水裏長大的嬰兒天生會遊泳,方槍槍把奶娃妹妹扔浴缸裏做實驗,幸虧方媽媽及時趕到,不然方戀戀活不到今天。

方戀戀再大點知道反抗還手了,兄妹倆就開始互毆,誰也不讓誰。哥哥騙妹妹零用錢買漫畫書,打一架;妹妹撕哥哥漫畫書折紙飛機,再打一架。小孩子好像有永遠用不完的精力,上下學路上也要掄著書包你追我打,一學期讀完,課本嶄新,書包換了四個。

等方槍槍知道讓著妹妹了,現世報來了,淪落到隻有被欺負的份兒,被抓出血道子算輕的。曾經因為方槍槍說了一句魏無疆的壞話,蔫壞的方戀戀忍到他返校前一晚,三更半夜不睡覺,溜進房間給他剃了個陰陽頭。方槍槍隔天不得不剃光另一半,頂著禿瓢回學校。刑滿釋放人員的發型保持了足足兩個月之久,那也是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感情空窗期。

兩個孩子從小互掐到大,方爸方媽從來不管,誰先哭鼻子告狀就批評誰—打不贏知道找大人,早幹嗎去了?

野蠻環境自由生長,方戀戀長相可愛,其實內心早已被方槍槍鍛造得無比強悍,所有纖細敏感脆弱的女性化一麵,在遇到魏無疆後才全麵爆發,一夕間進化成膽怯、畏縮、愛哭鼻子的小結巴。方槍槍曾半戲謔半認真地感慨,魏無疆如果不像意外懷孕一樣出現,我老妹沒準能茁壯成長為一位女裝大佬。

那回魏無疆來家裏拜年,方戀戀抱著哥哥不撒手,死活不準他和魏無疆見麵。方戀戀一直用魏無疆的偷拍照做手機桌麵,焦距沒對準,糊得看不清臉,也就能認出是個男的。方戀戀照樣能對著照片發癔症,幻想和對方談戀愛。所以方槍槍單方麵將魏無疆定義為“邪教”,專蠱惑無知少女的那種。

自己的妹妹自己欺負可以,別人沒門!所以方槍槍非常重視與魏無疆的首次正式會麵。會麵地點也是他定的,大冷天圍著銅爐涮羊肉配冰啤最帶勁,兄妹倆提前十五分鍾坐進火鍋店。

女為悅己者容,方槍槍可以理解,但也不能五分鍾內連補八次妝吧。

抬腳蹬她的椅子腿,方槍槍不滿道:“麗質是天生的,你是咱媽生的,自暴自棄吧,老妹。”

方戀戀充耳不聞,轉身給了他倔強的背影,繼續補梅子漿果色唇釉,再反反複複確認額頭上昨晚冒出的兩顆痘痘,是否遮得完美無瑕。

什麽時候長痘不好,非要第一次和魏無疆吃飯的時候長,真討厭。

小姑娘好看招人稀罕,方槍槍不少哥們兒對方戀戀有過意思,追也追了,是她死腦筋,像哈巴狗叼著塊香骨頭,咬定魏無疆不鬆口。方槍槍瞧她今兒這架勢,八成早忘了哭著喊著發過的誓。

“忘掉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開始一段新戀情,哥哥為你借機上位的機智點讚。”方槍槍了解她,脾氣強強擰不管用,得順著來。

“我沒想和他談戀愛,隻想幫他盡快度過失戀期。”方戀戀轉回來,認真地說。

無知少女果然無知,方槍槍很不屑:“這種事沒法幫。喝喝酒罵罵人有用的話,哥哥我早百毒不侵了。”

老哥戀愛經曆豐富,方戀戀再沒心思補妝:“那他為什麽答應一起吃飯喝酒?”

“肯定是看在恩師的麵子上答應的。趙女士桃李滿天下,教過的學生沒有不說她好的。”方戀戀越重視,方槍槍越看不慣,大潑冷水,“你別把自己想得太特別,沾了趙女士的光而已。”

這解釋雖然不中聽,但合情合理,方戀戀挑不出毛病,繼續問:“哥你呢,又為什麽答應來?”

“沒見過真人好奇,想見識見識傳說中的魏無疆究竟是圓是扁,把我老妹迷得神魂顛倒,不知悔改不說,連咱媽也上趕著當神助攻。”

此生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對魏無疆另眼相看,方槍槍心裏酸溜溜的,像最心愛的手辦被別人據為己有。

方戀戀眼尾餘光涼涼掃過他的椅背:“你帶那個來幹嗎?”

棒球棍往牆角收一收,方槍槍特正氣凜然:“先立威,給他點震懾力。我們老方家的姑娘要追他,他也要有被追求者的覺悟,思想端正,態度積極,好好配合,讓我老妹追。”

“哥,你真想多了。”方戀戀哭笑不得,一五一十道,“我沒膽子追求他,怕自己又變回結巴。”

“沒誰規定結巴不可以追男人吧。機會難得,你如果真不甘心放不下那小子,可以試一試。”試過了,失敗了,也就死心了—這句話方槍槍是在心裏說的,以免公共場所兄妹大打出手,上演倫理悲劇。

方戀戀由耳入心,兩手托著腮幫子陷入沉思。

蠢蠢欲動是真的,不敢付諸行動也是真的,真的和真的左右互搏不分勝負。方戀戀糾結得無以複加,指甲蓋快咬禿嚕的時候,魏無疆如約而至。

條紋高領毛衣配藏青色雙排扣大衣,星眸劍眉,儀表堂堂。

環視一圈看見方戀戀,他微笑著朝她走去。

看樣子挺精神的。方槍槍穩住想起立迎接的妹妹,納悶道:“你確定他失戀了?”

方戀戀沒工夫答疑解惑,急忙甩開哥哥的手,固執地站起身,不斷自我暗示要爭氣不能結巴,結果造成更大的心理壓力,人到跟前,她嘴巴像打了中國結,一個字沒擠出來。

“坐吧,坐吧,別客氣。”方槍槍就知道自家妹子沒用,笑著先打招呼,“你好,我是方槍槍,她親哥。”

“你好,魏無疆。”方戀戀傻站著,魏無疆也沒入座,玩笑般轉問她,“還需要我再做個詳細的自我介紹嗎?”

“不不不不……不用!”

麵紅耳赤的方戀戀被哥哥扯回原位,垂下腦袋,隻覺無地自容。再聽見老哥在耳邊罵包,她簡直想拿球棒給自己一悶棍,一了百了。其實不用,已經有點暈暈乎乎,老哥和魏無疆閑聊什麽,她像突然失聰,一句沒聽清楚。

好不容易能和魏無疆坐在一起吃飯,方戀戀不願就這樣糊裏糊塗地開始,又糊裏糊塗地結束,毫無建樹。

她想著,神奇般地聽見哥哥問:“咱倆上同一個高中,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像為證明自己沒有失語,方戀戀急不可耐地替魏無疆回答:“因為他進校的時候,你去參加藝考集中培訓,整整一年沒在學校。”

“好像真是。”方槍槍想了想,好奇寶寶一樣又問魏無疆,“你為什麽不在三中複讀,要轉去一中?”

“因為三中從他那屆開始不再收複讀生。”搶答的依然是方戀戀,口齒伶俐反應快,還有點小得意。

“喲,你這麽了解他的情況,你當他官方發言人得了。”方槍槍似笑非笑,揪起方戀戀羽絨服上的毛線球當話筒,懟到她嘴邊故意問,“方戀戀,傳聞他放棄名校陪女朋友複讀,差點被爹媽打斷腿,請問是真的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方戀戀一口咬掉毛線球,氣呼呼地用盡畢生功力怒瞪方槍槍。

“是真的。”一直沒作聲的魏無疆接過話,平靜道,“塑料衣架打斷兩把,最後是心雨替我求的情。”

在方戀戀的有限認知裏,分手後重提前任無異於人間酷刑,一切的雲淡風輕不過是在外人麵前偽裝自己,故作堅強。

她很心疼魏無疆。

“我哥嘴賤,不要搭理他。”桌底下狠踩方槍槍的腳,方戀戀明麵上沒事人一樣,遞菜單給魏無疆,目光交匯,一緊張,嘴皮子又變得不利索,“想吃……吃什麽隨便點,我……我好有錢的。”

魏無疆溫和地笑笑,翻著菜單沒說話。

“嘁,還不都是從我這裏掙的。當著我的麵宣稱自己有錢,拐著彎提醒我,該我買單吧。”方槍槍穿著高筒靴被踩沒感覺,當哥哥的大氣,手臂一揮叫住服務員,“先來一箱雪花,冰的。謝謝。”

奉命陪酒,方槍槍沒忘多問一句:“哥們兒,你能喝吧?”

魏無疆不含糊:“沒問題。”

哥哥的酒量是爸爸筷子蘸白酒培養出來的,方戀戀心裏有數,但對魏無疆的實力沒底。借酒澆愁愁更愁的道理她懂,於是主動攬下倒酒的活兒,卻在暗地裏搞小動作,每次起身倒酒先堵著瓶口搖幾下,確保魏無疆杯子裏總是一半酒一半沫。

方槍槍冷眼旁觀,心裏喟歎,沒良心。

魏無疆也不瞎,第二瓶剛開封就親自接手,說他沒事,讓方戀戀多吃菜。

方槍槍點了一根煙吞雲吐霧,斜睨一臉嬌羞的妹妹:“方戀戀,你哥還倆鼻孔喘著氣兒呢,你為什麽不關心關心我?”

涮一筷子羊肉送他碗裏,方戀戀掬笑諂媚:“哥,我最關心你了。新任嫂子找我打聽你的光輝情史,我嘴巴很緊,什麽也沒說。”

“真的?”方槍槍將信將疑,女朋友最近可沒少夾槍帶棒使小性子。

當然是假的。

方槍槍曆任女友中,方戀戀最喜歡的就是這位,可以和她互通情報。她沒少打聽魏無疆以前的事,怎麽好意思隻索取不付出,對新嫂子那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新嫂子與哥哥至今沒分手,方戀戀推測可能對哥哥是真愛。至於哥哥當不當對方是真愛,方戀戀覺得很有可能,因為哥哥的手已經摸上了牆邊的棒球棍……

真打起來,顧及魏無疆在場,該矜持要矜持,她必然不會盡全力。

“哥,給點麵子吧,哥。”審時度勢,方戀戀先服軟告饒,眨巴著極具欺騙性的清澈大眼賣乖,“以後做後期,我保證不剪你說的每一句話。”

孺子可教,方槍槍摸摸妹妹的頭:“髒話還是要剪一剪,否則過不了審。”又看向魏無疆,無比自豪地道,“我和朋友最近利用業餘時間做了檔播客節目。我老妹自學成才,剪輯玩得可溜,不光能剪音頻,視頻剪輯更牛掰,綜藝節目裏那些後期特效,沒有她不會的。”

魏無疆聞言,朝方戀戀投去激賞眼光:“真厲害。”

基於禮貌的稱讚客氣而疏離,方戀戀心裏五味雜陳,報以潦草一笑,埋頭嚼肉片,涮老了咽不下去,食不知味。

方戀戀花了一年的時間自學剪輯,啃各種技術書籍,出發點不過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試圖忘記魏無疆。最初目的沒達到,她要這神技能有何用?誌不在此無心插柳罷了。不過能換來一句魏無疆的表揚,也很好呀。

方戀戀擅長自我寬慰,喜歡的人就坐在對麵,知足常樂,她又開心起來,時不時隔著熱氣騰騰的黃銅鍋,遮遮掩掩地偷瞄魏無疆。

他話不多吃得也不多,酒卻沒少喝,麵頰微微泛紅,但雙眸異常清明,偶爾會走神,眼底氤氳出淡淡哀愁。哥哥一熱情招呼他喝酒,那僅有的一點悲傷情緒轉瞬即逝,笑容又重新浮現。

方戀戀明白,他的笑和他的故作堅強一樣,都是做給不相幹的外人看的。

隻能做外人,她有點小難過,轉念又覺得魏無疆這樣的表現,恰恰證明了他性情溫和體貼。她為此著迷,知道自己沒有喜歡錯人,盡管他對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動心。

鼻子酸澀,方戀戀偷偷抹眼角的淚,一抬頭發現魏無疆正看著她,隨即扯開嘴角齜牙,用手扇小風。

“好辣,好辣,辣死我了。”

芝麻蘸料裏明明沒加辣椒,方槍槍對妹妹拙劣的演技,既鄙視又同情。

憋著損招使壞的時候挺伶俐,咋一遇到魏無疆智商就跳崖了呢?這萬一要談了戀愛,怕不是要變成個傻子。方槍槍暗忖著加快敬酒頻率。男人不論皮囊好壞,喝醉之後全一副熊樣,他必須讓無知的妹妹親眼看看,男人靈魂深處最真實的本來麵目。

酒過不知幾多巡,魏無疆終於醉趴在桌上昏睡。

方槍槍噙著王之微笑,打了個長長的酒嗝,搖頭晃腦地道:“怎麽樣,老妹,長得帥有什麽用,喝多……”

話沒講完,人就軟成一攤泥,滑到桌子下麵。

說好的陪酒變陪醉,方戀戀目瞪口呆。

小心翼翼靠近魏無疆,怕吵醒他似的,象征性地輕輕喊了兩聲沒反應,方戀戀改用腳踹桌底下那位。方槍槍咂咂嘴抱緊桌子腿,溫香軟玉在懷一般,睡得更美。

無可奈何,方戀戀隻能請服務員幫忙,連拉帶拽把兩個人弄進哥哥的車後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