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見即生情,日久愈鍾情

很多年以後的紀錄片中,記者問秦揚:“您對您的夫人是一見鍾情還是日久生情?”

秦揚想了想,說:“一見即生情,日久愈鍾情。”

遇上某些人啊,就像被強塞了顆糖,初時是猝不及防的嘎嘣脆,而後夾心糖漿就慢慢地溢出來,你隻要輕輕一抿,甜膩膩的草莓味就浸得舌尖發軟,這輩子都戒不掉了。

說到夫人,事情還得追溯到那年盛夏的全運會。

繼“乒乓神話秦揚慘遭滑鐵盧無緣獎牌”之後,球迷們還沒來得及反應,一條微博直接讓全網癱瘓。

@秦揚Sirius:長恨此身非我有,離時已至。運動員秦揚,正式向各位道別。感恩,再見。[心]

十分鍾後,微博運營恢複,#秦揚 退役#登頂熱搜,成功拿下後半年熱搜首“爆”。不論是關於他在比賽上的不佳表現,還是關於他退役的原因,網友們吵得沸沸揚揚,球迷們更是哭成了汪洋大海。

不可否認的是,秦揚的離開,象征著一個男乒時代的終結。

而此時此刻,憑一己之力攪動網絡風雲的罪魁禍首正被綁架回賽場上——看比賽!

“看比賽?厲指導您饒了我吧,我都退役了還偷技術呢?”秦揚仿佛被命運揪住了後頸,苦著臉坐在教練席。

“誰會讓你來女乒賽場偷技術?我是讓你來看人!”厲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也是,女乒和男乒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兒,沒必要偷人家技術。秦揚雖然滿嘴跑火車,但也明白厲霆不是無理取鬧的人。他這會兒靜下來往賽場上一打量,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邵琳對麵那位小美女是——趙夢雲整容了?”

厲霆就喜歡看秦揚這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整個屁!趙夢雲早被打趴下了!就是對麵那位幹的,女乒年度黑馬。”

還真不是厲霆喜歡給人戴高帽。國內女乒長期處於戰神邵琳的“恐怖統治”之下,而唯一能與邵琳勉強一戰的就是萬年亞軍趙夢雲。秦揚對女隊的選手多少了解一些,卻從未見過有這號人物。

他抬眼一瞥,狹長的眸子鎖住一旁電子顯示器上的計分:

2-0。

10∶9。

全運會乒乓球項目是十一球製,七局四勝。邵琳已經連贏兩局,現在到局點了。

輪到邵琳發球。她是當代右手橫拍的天花板,弧圈結合快攻打法,攻守兼備,在乒壇混跡多年而立於不敗之地。

邵琳大概也沒有意料到對方如此強悍,在一陣對拉之後耍了小心機,回了對方一個假把式。小球被奮力打出,來勢洶洶,卻隻是堪堪過網,落點離預判位差了十萬八千裏。對麵那人接球不及,小球最後骨碌碌地掉下了桌。

觀眾席上響起一陣遺憾的歎氣。

11∶9。

邵琳連勝三局,勢如破竹。

那小孩兒喊了暫停,大概是想多調休一分鍾緩緩勁兒。

而秦揚已經看清了她衣服背後印的字母:AN.J CHINA。

AN?

安?

“安靜。”厲霆笑著,在地上的箱子裏拿了瓶礦泉水甩給秦揚,“名字就叫安靜。”

秦揚順手接過,目光緊緊鎖住那個正孤零零坐在對麵等待下一局的小孩兒。

她也準備喝水,奈何擰了半天也沒把瓶蓋擰開,稚嫩無瑕的小臉皺成一團,兩側的腮幫鼓鼓的,讓人想捏一捏。大概是因為剛運動完,她白淨的臉頰還泛著些誘人的粉。

這……有點乖啊!

“怎麽樣?可以吧?”厲霆就喜歡看秦揚這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用手肘捅了捅他。

“難得一見的左手直板。”秦揚回過神,“我怎麽沒在國家隊見過她?這水平都沒進?”

“我說你以前練球練到與世隔絕你還不信。”厲霆淡淡地笑,“進過,兩年前被退回省隊了。”

“為什麽?”秦揚下意識地問。

“打架。”

“打架?”秦揚再一次認真地審視對麵那不過一米六出頭的小身板,“她現在看起來也才剛成年吧?你確定不是她單方麵被欺負?”

“嗯。”厲霆往嘴裏灌了一口水,“但不是她單方麵被欺負,是她單方麵淩虐別人。”

秦揚一臉不可置信。

邵琳打得盡興,女隊的教練老李也沒什麽叮囑的,便放她過來和秦揚他們打招呼。

“喲,這誰啊?怎麽把無關人員放進來了?”

邵琳比秦揚小一歲,兩人相識多年,說起話來也是極盡損友之能事。

“怎麽,堂堂國家隊差點兒被一省隊的小孩兒摁在地上摩擦,心情不好?不然這嘴怎麽跟球一樣臭呢?”秦揚反唇相譏,正好戳到邵琳的痛處。

“你說我球臭?”邵琳強忍住扯下肩上的毛巾砸他臉的衝動。

秦揚一臉義正詞嚴地批判道:“不臭嗎?打短球跟長球似的,你這不是故意把人往坑裏帶?”

……

這不是常規操作嗎?

打短球不裝作長球的樣子,還怎麽出奇製勝?

“嗬嗬……我看出來了,你這是還沒當教練就開始護短了?”

教練?

“老李要退了。”厲霆在一旁適時出聲。除了擔任男乒教練組組長,厲霆還是整個國乒的總教練,操心的事情不止一星半點。

別看現在國乒在世界上稱王稱霸,實際已經陷入後繼無人的危機,尤其是女隊。邵琳已經二十五歲了,大傷小傷不斷。運動員過了二十五歲巔峰期就會走下坡路,離奧運還有三年,她能不能堅持到那時候誰也說不準。趙夢雲作為千年老二,實力固然不容小覷,但總歸缺點天賦,離奪金稍欠火候。而老李擔任女隊教練組長多年,年事已高,如今急流勇退,女隊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乒乓球作為中國國球,如果在大賽上失利,不僅整個國乒將會受到鋪天蓋地的責罵,他也確實對不起所有給予他們信任和支持的人。

“這事兒由不得你不同意啊,剛剛我接受賽前采訪的時候已經透過口風了。”邵琳要挾道。

秦揚神情複雜地看向不遠處的老李。對方朝他溫和地笑了笑,一雙混濁的眼裏盡是感激的囑托。

“等老李退了,女隊組長會由老楊頂上去,你就來當個主管教練,沒問題吧?”厲霆跟秦揚打商量。

楊英是邵琳的主管教練,也是厲霆的夫人。其實論資曆和能力她都比老李更適合當組長,但她身體不大好,厲霆又舉賢避親,所以一直委屈著她。要不是實在無人可用了,厲霆也不會選楊英。

“我旅遊的機票都訂好了,沒想到你們幾個這麽居心叵測。”

說話間,秦揚感覺到一束熾熱的目光似乎在撓著自己。他不自覺地把眼睛探到光源處,正是剛才在場上那小孩兒,卻發現她正低著頭搗鼓著礦泉水瓶,壓根兒沒看他!

不知為何,秦揚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厲霆沒有注意到秦揚的走神,踹了他一腳:“什麽居心叵測,你就說你答不答應?”

秦揚回過神,撓撓頭:“我才不帶邵琳。”

“誰要你帶了?”邵琳差點兒沒氣得翻白眼,“你不想帶我,也不想帶她?那小姑娘可是真天才,我差點兒翻船!”

對麵的小孩兒已經不動聲色地放棄了擰瓶蓋,坐在板凳上默默等待下一局。秦揚忍不住又一瞥,正巧對上她純粹而熾烈的目光。

“嘖……看樣子也是狼神的一枚小星星啊……”邵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由得感歎道。

“狼神”這個外號本來是一個烏龍。秦揚那時才十九歲,首次出征世乒賽就爆冷拿下冠軍。國外媒體壓根兒不知道這個無名小卒,哪裏肯服氣,於是就在采訪時暗戳戳下絆子,故意錯叫他“Qin Lang”。

哪知道秦揚向來是個不好惹的主兒,才不會糾正人家的口誤來佐證自己沒有名氣。他當時笑得人畜無害,然後文縐縐地冒出句屈夫子的話,說什麽“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直接把一幫老外整蒙了。秦揚還誠懇地跟他們道謝,說,屈子感歎強秦如天狼擅長侵掠,你們稱讚我如強秦大殺四方,實在是讓人怪不好意思的。末了,秦揚還誇人家上曉春秋下通乒壇,漢語水平妥妥的專業十級。

就靠著這樣一出高明的反諷,加上亮眼的成績和奪目的顏值,秦揚聲名鵲起的速度如同坐上了火箭,“狼神”的稱號也越傳越廣。秦揚的球迷便順勢而為,自稱為“天狼星”。

她……是他的粉絲?

“嘁,你當你是半仙兒啊,還能看麵相算姻緣?”秦揚扭過頭不去看那小孩兒,嘴裏依然叨叨個不停,心裏卻隱隱有些臭屁,嘴角不知不覺翹了起來。

這小孩兒,瞧著極度順眼。

“姻緣?”邵琳挑眉,“我也能算啊!你……”

“你閉嘴吧!”秦揚摩挲著下巴,“我考慮考慮。”

這時,裁判提醒下一局比賽即將開始。邵琳沒再多說,拿起拍子上了場。安靜也一言不發地站在了球桌邊。

全運會的八強可以進入國家隊。瞧安靜這副拚命的模樣,顯然也是為了如此。

“她想進國家隊,八強就夠了啊。決賽打這麽狠……”秦揚忽然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想去奧運會?”

秦揚“又雙叒叕”不可置信地向厲霆求證。

厲霆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確定:“很有可能。我查了安靜回省隊之後的記錄,隻參加了幾次小型巡回賽,奪過冠,成績倒也不錯,但積分還是少,世界排名不高。奧運會的名額就三個,即使她現在進了國家一隊,成為主力也還需要時間。除非……”

除非她拿下一個冠軍。

對於中國乒乓球來說,國內的冠軍或許比世界的還要難,全運會冠軍的含金量並不比三大賽的低多少。如果安靜奪冠,國家隊可能會特別考慮。

秦揚瞄了眼3-0的慘烈戰績,再瞅了眼那看起來可可愛愛的小孩兒,歎了口氣:“邵琳還在呢,怕是還要被虐。”

秦揚沒想到,自己立刻被啪啪打臉。

也不知道安靜是怎的,在第四局時仿佛吃了興奮劑,一路開掛,最後以一個教科書式的右側上旋球幹脆地結束了戰鬥。

比分定格在6∶11。

秦揚有些呆了,心中那份久違的激動和欣賞絕不摻假。他知道,這是見到良馬的愛才之心,還有對她的過去的旺盛的求知欲。

觀眾席一片沸騰,有人在搖旗呐喊,有人在吹哨鼓掌。但她好像人如其名的安靜,隻是坐在座位上默默擦汗,眼神偶爾掠過秦揚,又很快縮回去,像隻膽小的兔子。

秦揚意識到自己探究的目光可能過於強烈了,生怕影響她發揮,隻好收斂了些。

乒乓球大賽采用七局四勝製,隻要安靜再輸一局,就無緣金牌。

但——

第五局,8∶11。安靜勝。

第六局,9∶11。安靜勝。

奇跡般連扳三局!

秦揚摸出兜裏的手機,打開微博。

#安靜 黑馬#的話題剛好擠掉了#秦揚 退役#,此刻高居熱搜榜首,尾巴明晃晃地墜著個深紅色的“爆”。

絕處逢生,一戰成名。

說不上是打哪兒來的與有榮焉,秦揚放下手機,碰了碰旁邊厲霆的肩:“哎,真要我去當教練啊?”

厲霆從鼻孔裏噴了口氣:“喲,動心了?”

“嘿嘿……”秦揚扯了扯嘴角,笑得沒心沒肺,“我哪敢拒絕您啊?不過我有條件——”他正色道,“我必須當安靜的主管教練。”

麵對這種百年難遇的小天才,試問誰能不動心呢?

假以時日,這必定是乒壇的又一個神話。

他要成就她。

第七局決勝局開打。

安靜雖然越戰越勇,但拚搏至今已經有些吃力,以攻為守也會產生不少破綻。而六局比賽下來,邵琳早已把安靜的打法摸了個透,原本存在的信息差消除了。

兩人幾輪互攻下來,比分10∶8。

雖然差距仍然很小,但安靜距離10分的門檻還有兩分之差,情況無比危險。

乒乓球比賽中,雙方如果打成10平,就會進入一球換發製,其中一方必須拉開兩分差距才能獲勝。也就是說,11∶10還不算贏,必須得12∶10或13∶11……越往後,局勢越膠著。

如今邵琳距離11分僅一步之遙,安靜必須連贏兩顆才有一搏之力。但如果其中一顆輸了……

那麽邵琳將繼續保持她的冠軍神話。新聞報道上,頂多在“奪冠”之前加上“驚險”二字。

體育競技就是如此殘酷,閃光燈隻屬於冠軍。

輪到安靜發球。她秀氣的柳葉眉微微一凜,正手奔球氣勢十足,朝著邵琳而去。

這種發球的特點就是速度快、衝力大,安靜可謂將它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致。

雙方又是削球又是推擋,砰砰砰來回了幾十板,小球已經快成了一道虛幻的白弧。最終邵琳敗下陣來。

10∶9。

場館內掌聲與唏噓交雜。

秦揚絲毫不敢放鬆,他太了解邵琳了,她打球攻守兼備且花樣百出,又有一顆曆經百戰的大心髒,戰神的稱號絕不是浪得虛名。隻不過最近因為賽程密集,她的身體狀況有所下滑,才被安靜耗到現在。

邵琳發球。

小球以一個極其普通的姿態跳躍到對方台麵,看上去毫無攻擊性可言。

安靜的心底隱隱覺得不安,但身體的反應快於大腦,她果斷出手將球輕輕反推回去,順著力度打了個刁鑽的短球。

乒乓球受力太少,正好飛到球桌邊緣,恰好翻過球網,然後跳到對麵台上,在距離球網不過兩指寬的地方又是一磕,最後往桌外掉落下去!

如果是普通人,遇到這樣極端的球必輸無疑。

但邵琳一點兒也不普通。

眼看安靜獲勝在望,隻見邵琳一個大跨步上前,同時身體極速下傾,手臂伸長到極限將球接住,再往上輕輕一抬。

原本下墜的小球從球網下驀地騰起,正好躍到安靜一方的台麵,在白色邊線處輕輕一磕,力度雖小,但桌邊的棱角依然把球迅速撞飛出老遠。

安靜傻了。

全場都傻了。

緊接著是排山倒海的歡呼。

秦揚滿心都叫囂著一句話:這也可以?

不要說沒有人認為邵琳能接得住之前那個球,就算戒備著她把球接了回來,就以這毫無規律的擦邊球,大羅神仙也招架不住。

以低打高,球從網下過,專磕棱邊,這一係列操作簡直可以劃入乒壇十大神仙球之一。

究竟已經變態到什麽程度,才能精準地預判出對手會打短球陰自己,還能精準地從桌下把球打回桌邊白線?

邵琳對對手心理和自己生理的把控,竟然恐怖如斯。

安靜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如果不是她故意把球往桌邊打,那麽邵琳也不可能有這一係列驚人操作,她也還有一搏之力。

而現在——

她看向正滿麵春風朝自己走來的邵琳,無奈地笑了笑。

邵琳和安靜按規矩握完手,又自來熟地拍了拍她的肩,由衷地讚歎道:“小姑娘真厲害!後麵幾局太猛了!”

安靜被她親昵的動作弄得有些羞赧,臉上浮現出兩團紅暈。

“沒……還是前輩您厲害,戰神名不虛傳。”

說著,安靜悄悄地往邵琳身後打量。

“別謙虛了,你還這麽小,未來可期。”邵琳對身後正在靠近的人渾然不覺,隻是越發喜歡安靜,正準備多聊幾句,後腦勺就被人狠狠一拍。

“跟人家囉唆什麽呢?記者還巴巴地等著采訪呢!去去去!”秦揚不知道什麽時候溜到邵琳背後使了個壞。

“秦揚你有病吧?打我幹嗎?”邵琳扭過頭去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嘀咕了句什麽,顧及這裏還是賽場,沒再繼續懟他,隻是衝安靜笑了笑,揮揮手走了。

“前輩再見。”安靜也朝她的背影小幅度地揮揮手。

哪知她的手一抬就被人攥住,硬生生往下扳到胸前,然後帶著她的手搖了搖。

秦揚非常自然地強迫安靜跟自己握了個手。

……

“你好啊,安靜。”秦揚笑得像隻披著羊皮的狼,“你……應該認識我吧?”

“秦……前輩……”安靜結結巴巴,連話都不會說了。

認識啊!怎麽會不認識?

九年來日思夜想過不知道多少次的人,此刻正微微俯下身子似笑非笑地拉著她的手問她話,距離咫尺,呼吸可聞。

離得這麽近,安靜連秦揚的睫毛都能數得分明。以前她總是把他的照片在手機屏幕上放到最大,一點一點珍惜地滑過去。乒乓球運動員比賽時從不化妝,表情也多半扭曲。隻有他,不論什麽角度都帥得人神共憤。哪知道他真人長得比照片上還帥,皮膚細膩得連毛孔都看不見,場館的頂燈打在凸出的眉骨上,一雙桃花眼藏進晦暗的陰影中,顯得更加神秘勾人。

“前輩?我有這麽老?”秦揚似乎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稱呼。他鬆開握著安靜的手,從旁邊扯了張凳子放在她身後,又扯了張自己坐下。

“沒,沒……”安靜的手停在半空,留戀地虛握了一下,又連忙反應過來,掩飾性地逮住身後的凳子坐下。

他知不知道他是狼神啊!握過的手有神力的!她已經從指尖酥麻到頭皮了!

嗚嗚嗚……她一周都不要洗手了!

“嗤,沒事,別緊張,反正就快改口了。”秦揚瞧著麵前的人一張通透明淨的小臉漲得像個紅蘋果,撲哧一下笑開,促狹地眯了眯眼睛,“你的臉這麽紅,是場館裏缺氧,還是打球打熱了?嗯?”

“是……熱……”低沉的男聲在安靜身邊3D立體環繞,像電流一樣吱吱地搔著耳膜的癢,安靜簡直想原地爆炸。她慌忙從地下的紙箱子拿出一瓶水,想把冷水咕咚咕咚灌進肚子裏讓自己清醒一下。

然後她不幸地又遇到了那個老大難問題——擰不開瓶蓋。

一個運動員,打球的時候這麽有力氣,怎麽這會兒這麽嬌弱?

秦揚盡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不由分說地從她手裏奪過礦泉水瓶,修長有力的大手輕輕一旋。

隻聽得“哢”一聲輕響,伴著她急促的心跳。

“喏。”

“謝謝您……”

安靜埋著頭伸手接過,一不留神觸及秦揚微涼的指尖,她覺得自己整個右手又燒起來了。

不行不行,喝水喝水,退燒退燒!

秦揚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一雙無辜的杏眼眨了又眨,卷翹的睫毛像一對振翅欲飛的蝴蝶,還略帶著嬰兒肥的臉蛋嫩得能掐出水來。她正仰著頭喝水,細長的脖頸燒得粉紅。

“哎,小屁孩兒,怎麽這麽不禁逗。”他笑道。

秦揚的聲音很小,奈何兩人隔得太近。耳力很好的安靜聽見了,恨不得鑽進地縫去。

誰……誰是小屁孩兒了!她早成年了!

秦揚見她額角還掛著汗,又把旁邊掛著的毛巾遞給她:“每次比賽都這麽拚嗎?這回趙夢雲可要被罵了。”

趙夢雲這次隻拿了銅牌,其實這倒也無可厚非,關鍵是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孩兒打敗了,著實應該批評一下。

安靜沉默了一下:“我很久沒參加過比賽了。”

兩年,她就參加過七次比賽,還都是為了不讓世界排名太過難看。

這兩年究竟過得何其艱難,她不想再回憶。終於等到四年一屆的全運會,除了打出最好的成績進國家隊,她別無退路。

秦揚意外道:“省隊不組織比賽嗎?”

“不……不是。”安靜局促地搖搖頭,“那些比賽……獎金都不高。”

獎金不高,所以不參加。

嘖,看不出來她還是個小財迷。

秦揚也不問安靜除了打球還試過怎麽賺錢,隻是麵上故意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還以為你是為了進國家隊才這麽努力,原來國家隊的吸引力還沒有獎金大。”

“不是!”安靜被嚇得差點兒從座位上彈起來,“我超想進國家隊的!”

看她這恨不得當場宣誓以表忠心的樣子,秦揚不好意思再嘴欠,順手拍了拍她軟乎乎的腦袋:“行啦!我逗你玩的,你也去采訪吧,過兩天我去接你。”

男人手掌輕微的力度震得安靜的心顫了顫。

那是他的右手,骨節勻稱修長如玉的右手,拿起球拍打出冠軍的右手,創造過無數神話的右手……

也是……讓她崇拜的理由。

她長這麽大,還沒被除父母以外的人摸過頭。

等等……

“接我?”

安靜懷疑自己燒糊塗聽錯了。

可秦揚點了點頭:“你不是想進國家隊嗎?對了,聯係方式給我一個吧。”

“啊……好……”安靜似懂非懂,但還是從旁邊的背包裏找出手機。就在她即將拿出來的一瞬間,她忽然頓住了。

她的手機殼、微信頭像、輸入法皮膚、壁紙、屏保……甚至多年前的QQ空間背景……

都是秦揚。

簡直破綻百出!

不行!

“我……比賽沒帶手機……”她心虛地低下頭,“我把電話號碼給您可以嗎?”

秦揚沒說什麽,直接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

安靜規規矩矩地把電話號碼存進通訊錄裏,又規規矩矩地把手機還給他。

“行,你去吧,到時候有未接來電記得存哦。”秦揚沒想再為難她。

安靜拎起背包溜了。

這小孩兒,看起來怎麽這麽怕他?得找時間給她治治。

秦揚暗自腹誹,隨手點開通訊錄,發現“安靜”被高高排在第一位。

“安”這個姓還真不錯。

安靜朝采訪區走過去,但秦揚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浮現。采訪的記者是個善解人意的帥哥,以為是她輸了比賽不高興,安慰道:“安靜在這次比賽中的表現非常驚豔啊,雖然最後惜敗邵琳,但已經是本屆全運會最大的一匹黑馬了。你對這次的成績有什麽看法嗎?”

安靜愣了幾秒,懵然地看著比她臉還大的攝像機,才反應過來:“我有什麽看法?”

帥哥微笑著點點頭,保持著良好的職業素養。

“呃……”安靜有點不適應這樣的場景,“沒什麽看法吧,盡力而為,正常發揮。”

扛著攝像機的大叔憋笑憋紅了臉。

采訪運動員就是比較容易出現這樣尷尬的情況。許多運動員不像明星或者政要那樣,有著與媒體周旋的意識和情商,往往想到什麽說什麽。記者都暗示她這次是令人驚豔的黑馬了,她應該謙虛一點才對。這樣說話固然耿直,卻也容易落人口實。

“那看來你對自己很有信心啊……”帥哥明智地換了個話題,“剛剛看到狼神在和你聊天,好像聊得很high的樣子,是在討論什麽時候進國家隊的問題嗎?”

安靜沒有意識到話中的深意,點點頭。

帥哥打趣:“秦指導真是心急啊!看來是發現了好苗子迫不及待了!”

等等。

安靜一怔。

秦指導?

安靜壓根兒不知道秦揚要當教練的事,但媒體在賽前采訪過邵琳之後,已經把事情傳得沸沸揚揚了。

所以……秦揚才會說他來接她?之後他就是她的主管教練了?那他們豈不是每天都可以見麵?

恍惚之間,安靜覺得有什麽東西擊中了自己,在心中炸開了一朵絢爛的煙花。

遠處,秦揚正和厲霆幾個聊得熱火朝天。

“之前不是不願意嗎?嫌我把這個苦差事交給你?”厲霆笑得像隻奸計得逞的老狐狸。

“是苦差事啊!一想到還要繼續朝九晚五我就難受。”秦揚賣慘。

老李搖搖頭:“現在可不是苦差事了,有安靜這匹黑馬在,這是香餑餑。”

秦揚笑而不語。

全運會結束後,老李正式退休,由楊英接任女隊教練組組長,秦揚擔任新成員安靜的主管教練,在網上又一次引發軒然大波。

而安靜也在秦揚的護送下順利地住進了運動員公寓,和趙夢雲一間房。趙夢雲倒是一點兒也不記全運會的仇,妥帖地替她打點好了一切。安靜曾在國家隊待過半年,所以適應節奏也很快。

早晨八點剛過,盛夏的太陽已經把京城炙烤得火熱。兩人吃完早飯,搭乘擺渡車前往訓練館。

其實擺渡車通常是八點半才發車,但趙夢雲勤奮慣了,安靜拚起來也是個不要命的,兩人算得上意氣相投,到達場館的時候共同拿下第一名。

秦揚當運動員的時候就老是踩點上班,如今做了教練還是一樣。最近厲霆和楊英雙雙出差,他暫代主教練一職,更是無法無天,等到自主拉伸訓練結束才姍姍來遲,招呼著她們跑步。

安靜已經拉伸完畢,身體滿是舒展之後的暢快,跟著大部隊跑起來也十分輕鬆。

趙夢雲見秦揚沒注意到自己,大著膽子跑到安靜身邊,悄悄嘀咕:“安靜,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安靜一邊喘氣一邊問:“為什麽?”

“你是不知道,秦揚——秦指導有多變態!”趙夢雲朝秦揚那個方向覷了眼,後者正百無聊賴地玩著球,把三個乒乓球拋得讓人眼花繚亂,活像個馬戲團的雜技演員。

“他怎麽了?”安靜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結果被那頗具視覺效果的雜技吸引得移不開眼。

他還會玩這些啊……好厲害……

趙夢雲沒注意到她的小動作,隻顧著大倒苦水:“你別看他吊兒郎當的,以前在男乒可是以自虐式打球出名的!一旦練起來,簡直不把人當人!他第一天當教練,不給個下馬威……”

“嗶——”響亮的哨聲傳遍了場館。

跑步的隊員們停下來。

秦揚嘴角一掀,口哨掉下來,穩穩當當地落在胸前。他痞痞地笑了笑,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大家好,我是你們的新教練,秦揚。這幾天楊指導要出差,我給她代個班。”

女隊裏沒有誰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狼神,大家都很給麵子地鼓掌起哄,連邵琳都笑起來。

“咳咳,收一下,收一下。”秦揚假模假式地抬手清了清嗓子,“大家都知道我這個人私底下比較隨性,但應該也知道我在打球上從不含糊。既然擔此要職,我就不能辜負兩位教練的信任,更不能辜負你們的努力。還有兩個月就是世界杯了,希望我們能一起加油,打出一個好成績。”

趙夢雲用手肘捅了捅安靜:“這話我怎麽越聽越不祥。”

話音剛落,秦揚的聲音就響起來:“我會每天上午找一個人單獨輔導,贏我十顆球就可以走,贏不了的話……就陪我打滿三個小時。”

隊列裏瞬間炸開了鍋。

趙夢雲欲哭無淚:“我就知道!”

“知道什麽?”安靜不解,“秦指導應該是因傷退役吧?贏十顆球應該可以吧?”

秦揚已經開始挑人:“下麵就讓我抓一個幸運的小朋友來單獨輔導……唔……公平起見,按首字母來吧?”

按首字母?ABCD?

那不就是……

An?

安靜打了個冷戰。

趙夢雲皮笑肉不笑地拍拍她的肩:“訓練不是比賽,能不能贏十顆球,你很快就知道了。”

一聲解散,其他隊員都互相找人配對,開始訓練起來。隻有安靜還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拿上拍子,跟我過來。”秦揚意味深長地看了安靜一眼,朝她招招手。

混在人群中還不覺得什麽,現在這一小塊場地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安靜的小心髒又不爭氣地開始亂蹦。

不遠處,邵琳和趙夢雲組成了一隊,但兩人十分默契,都在裝模作樣地亂打,實際上眼神齊齊看向那邊場地。

“嘖,秦揚真的是個狠人。”邵琳一邊打球,一邊說,“看安靜屁顛屁顛跟過去那樣子,待會兒被欺負狠了都不敢還嘴。”

趙夢雲雖然也為安靜默哀,但還是忍不住在心裏吐槽:就算被欺負了,敢跟秦指導還嘴的也就您這尊戰神吧。

“哎,賭一副L牌的新款護腕,你覺得安靜能贏嗎?”邵琳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趙夢雲認真地思索了一陣:“應該可以吧,她天賦很高,上手應該很快。而且她今天第一次來,秦指導為了她的麵子也不會太過分。”

邵琳搖搖頭:“我沒說她打得不好,但能不能贏,我還真覺得不一定。”

除了邵琳和趙夢雲,四周還有不少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秦揚和安靜。秦揚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安靜又是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暗地裏不服的人不是沒有。

秦揚走到一張空乒乓球桌前,大手把玩著方才他表演雜技的三個乒乓球,懶散地倚靠在桌邊:“你應該知道打乒乓球的五要素吧?速度,弧線,旋轉,落點,力量。”

安靜不明所以地點點頭,一雙靈動的杏眼微微低垂。

“玩一分鍾的,還是兩分鍾的?”秦揚勾了勾嘴角。

“啊?”安靜抬起頭,下意識地選擇了少的,“一分鍾,就……就好……”

秦揚不出意外地笑了笑:“別緊張,待會兒受不了還可以換。”

什麽——受不了?

“準備了啊。”

安靜微微弓起身子,嚴陣以待。

三個球都被秦揚牢牢攥在左手。他右手拿起拍子,左手往上一拋。

“砰!”

一個白色的小球被打到右側區域,安靜迅速反手去接。

剛將這個球接過,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又是“砰”的一聲,左邊忽然出現了另一顆球。

安靜大驚,連忙撲身去接,有驚無險地將其顛過去,卻聽得又是“砰”一聲。

“啪!”

“砰!砰!”

第三顆球骨碌碌全掉在了地上——是方才那兩顆球也盡數被秦揚打了回來。

什……什麽?

三顆球一起打?

安靜終於明白趙夢雲說的“訓練不是比賽”是什麽意思了。訓練是訓練,有訓練的方法,不隻是像比賽那樣單純地打球。

秦揚見她呆呆傻傻的,但笑不語,走到她腳邊俯身把球都撿起來。

“別蒙著啊,這個受不了就換兩分鍾的?兩顆球,堅持兩分鍾。你還有四次機會,贏兩次就達到平均要求了。”

一種練法打五次,一共五種練法,平均每種贏兩次就可以逃離魔爪。

安靜點點頭,頭腦終於清醒了些。

秦揚把一顆球穩穩丟回筐裏,走到台桌對麵,用拍子敲了敲桌麵,提醒道:“來了,看我。”

安靜凝神,但沒敢看他。

“砰!”

“砰!”

兩顆球一前一後飛出去,又被迅速打回來。場上的小球飛來飛去,看得人眼花繚亂,真像是之前馬戲團的雜耍。

安靜領悟力強,很快就掌握了應對技巧,就是全神貫注,唯快不破。四次下來,神經繃到最緊,但她已經贏了三次。

她不問秦揚為什麽要設置時間,因為她是不可能撐到讓秦揚失敗的。

變態,絕對的變態。

一點也不像因傷退役的人好不好!

之後,餘下三種奇奇怪怪的玩法她都一一領教過了。最後一種是打飛一瓶礦泉水。她隻需要在這五局裏麵再贏一次就可以了。

這種方法不用秦揚出手,他就在旁邊雙手抱胸默默地看她打。

今天上午安靜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他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服氣,畢竟一次比賽也有運氣成分。所以他故意先挑了她來震懾一番,隻要她能從自己手底下過,那閑言碎語多少會消停些。他也相信最後這場她能輕鬆拿下,全運會上他見過安靜的扣殺,精準有力,幹淨利落,連邵琳都沒有還手之力。

但出乎意料的是,安靜的第一球就打偏了。

乒乓球連瓶子都沒碰到。

遠處似乎有人在笑,嘲諷的聲音隱隱飄過來,秦揚蹙眉。

秦揚的眉心隆起一個“川”字。

如果剛才那是失誤,他還能理解,但這根本不是她的真實水平。

第三局,瓶蓋被球旋開,飛出去老遠,瓶身依然不動如山。

越來越多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向這邊。

秦揚的太陽穴隱隱跳動,他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瓶蓋,又把礦泉水拿起來大口喝下去一半,然後擰緊蓋子,把水瓶放到球台這一方正中的位置,最簡單的位置,最輕的力度。

別說國家隊了,小區大爺都能打倒。

“打不倒,你明天就別來了。”秦揚深深地看了安靜一眼,從桌邊讓開。

安靜的內心猛地顫了一下。

果然——還是被發現了嗎?

她深吸了口氣,托著球的右手一拋。

“砰!”

“啪!”

水瓶倒了,安靜提前完成任務。

“你提的打賭啊!護腕我要藍色的。”趙夢雲觀戰完畢,含笑對邵琳說道。

“成,我是賴賬的人嗎?”邵琳手指靈活地轉著球,“但你不覺得這事兒沒完嗎?”

十顆球結束,秦揚依然緊鎖著眉。他闊步走過去,將她手上的拍子奪過去丟到桌上,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的左手往場館邊緣的休息室走。安靜反應不及,隻能踉蹌地跟過去。

邵琳眼觀鼻鼻觀心,衝趙夢雲滿含深意地微笑:“我們再打個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