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與你一起二十年,總覺得意猶未盡
2019年11月1日,胡林隱一個人去看了新海誠的電影《天氣之子》。
他買了一份爆米花和一杯可樂,走進影院,裏麵坐的都是年輕情侶。
旁邊有人坐下來,胡林隱瞪他:“有人。”
“嗯?”陌生人看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票,“9排5座,這是我的位置啊。”
胡林隱眨眨眼,像是突然清醒過來。他扯開嘴角笑了一下,抱歉道:“不好意思。”
陳歡似乎很委屈,她氣鼓鼓地叉著腰,圓眼睛看著胡林隱:“你怎麽就這麽把我的座位給別人了?”
胡林隱不理她,手伸進爆米花筒,爆米花還熱著,一摸,食指上都是黏黏的糖漿。
陳歡笑得狡黠,沒她的位置坐了,她就坐在地上,趴在胡林隱的膝蓋上,也伸手來抓爆米花。
胡林隱拍掉她伸進來的“爪子”:“先用消毒酒精棉擦一下手!”
“啪—”一聲響。
胡林隱反應過來,他是左手在拍自己右手的手背。
旁邊人投來詫異的目光。
胡林隱垂下目光,陳歡還笑眯眯地趴在他膝蓋上,和從前一模一樣,她似乎永遠沒長大,一直都是需要人管著,需要人照顧的。
“幸虧我躲得快,你看,你打你自己手上了吧?”陳歡搖頭晃腦,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胡林隱突然覺得眼睛酸,他揉揉眼睛,他已經老了,眼周皮膚鬆弛,卻總覺得仍舊有什麽細細的線,千絲萬縷地扯著他的睫毛,刺刺地疼。
“陳歡,你已經死了。”胡林隱摸了摸自己的膝蓋,喃喃自語,“你已經不存在了。”
果然,胡林隱說完這句話,剛剛還趴在他膝蓋上的陳歡就消失了。
燈光暗下去,電影開場。
這是陳歡會喜歡的故事,世界天翻地覆,人類麵臨災難,但是愛人守在一起,不拯救蒼生,隻守護自己愛的人。
“這個世界變成什麽樣,都跟我沒關係,總有人去拯救世界的。”陳歡總是說,“我隻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牽著手散步回家,吃熱乎乎的稀飯,如果能再有一點軟軟的蒸南瓜就更好了。”
胡林隱突然不忍心。
他剛才不該斥走陳歡的。
這是陳歡會喜歡的電影啊,她跟著來看,卻被他趕走了。
陳歡總是不滿他那麽忙,她老是說這個世界上生病的人多了去了,你救得過來嗎?
看著胡林隱早早冒出來的白頭發,還有泛青的下眼圈,她心疼壞了,幫他揉太陽穴:“今年做完了,我們就辭職好不好?就在大學裏安安靜靜地當個老師,也是可以的啊,怎麽就非得做醫生了。”
胡林隱不說話。
他是怕陳歡過得不好。
陳歡小時候家庭條件是很好的,後來下鄉完了回城,嫁的老公家裏條件也很好。算起來雖然時代動**,但陳歡過得終歸是不錯的。胡林隱不希望陳歡跟了自己,反而過得不如從前。
他其實叫胡林,陳歡下鄉回城,他追到她身後,看著她,想了又想,三緘其口,最後他在心底歎一口氣。
“保重。”
說出口的也隻是這兩個字。
他叫胡林,他喜歡陳歡。
後來他考上大學了,去了陳歡的城市,她果然結婚了。
喜歡注定得不到結果,所以他自作主張給自己改了名字:胡林隱。
就做個隱形人,默默喜歡著。
1998年春節的時候,他和陳歡在一起。
2018年春節的時候,陳歡去世。
五十六歲的人,明明不該這麽瘦。
但是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幹癟,仿佛是離了水的花,一瞬間枯萎,皺巴巴地躺在病**。
“老胡,我不想在醫院裏待著。”陳歡有一次清醒過來,她伸小指鉤住他的衣角,“最討厭醫院了,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胡林隱一開始不同意,陳歡說:“你不就是醫生嗎?我出了什麽問題,你會救我的。”
陳歡最後到底如意了。
她躺在睡了快二十年的**,要胡林隱給她講笑話,不準網上下載的那種,要他生活裏真實發生的好玩的事情。
胡林隱知道她是不希望自己一門心思全放她身上,想讓他不要不開心。所以他也配合著,講莊穆,講鄭良帛,說這兩個學生啊,一個比一個傻,鄭良帛是看不懂人的臉色,莊穆則是一個鐵憨憨,說莊穆喜歡一個叫丘桃桃的女孩兒,但是居然不知道怎麽追,幸好自己幫忙了。
陳歡問:“你怎麽幫的啊?”
“我把《戀愛必勝法則》推薦給他了。”
陳歡笑出聲,說:“你這不是在整他們嗎?”
陳歡笑著笑著就咳起來,撕心裂肺地咳,咳完之後還看了一下紙,笑著模仿林黛玉的調子說:“啊!血!”
胡林隱更加難過。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糟糕了,現在忍受生理上的、真實的痛苦的是陳歡,她卻反過來逗他笑。
“跟著我,你到底還是吃苦了。”
胡林隱有一天晚上看陳歡睡著了,他摸摸陳歡的頭,把她夢中因為疼痛而皺起的眉頭撫平。
兒子胡成烈來看陳歡,帶上了自己的女朋友。
女朋友溫柔可愛,笑起來眼睛眯成彎彎的月牙,坐在陳歡床邊,活潑靈動地講胡成烈在學校裏是怎麽受人歡迎,又是怎麽被她給追上的。
陳歡聽得高興,也抿著嘴笑。
時間差不多,胡成烈和女朋友該走了,陳歡喚胡林隱:“你去送送他們。”
胡林隱給陳歡掖好被子,親了一口她的額發:“知道。”
出門後,胡林隱卻看見剛才溫柔笑著對妻子說“好好養病”的女孩,正在用消毒濕巾擦自己的手,那樣子仿佛剛才碰到的是什麽傳染源。
兒子胡成烈皺著眉,指責女朋友:“你看你。”
“我也沒做什麽啊。”女孩無辜地說,“你看我剛才把你媽媽哄得多高興。”
兒子胡成烈張張嘴,到底沒繼續說了。
胡林隱看著眼前這一切,突然覺得人生果然是刻骨的冷。
他索性不讓他們來看了,隻說陳歡的病需要靜養,他在家照顧就好,人多了反而礙事。
胡林隱是醫生,說的話他們自然聽。
倒是陳歡,有一天精神來了,說:“家裏好安靜。”
胡林隱把電視抱到臥室裏來,調到歡騰的綜藝節目,陪著陳歡看《歡樂喜劇人》,陳歡笑得眼睛眯起來,她伸手握住胡林隱的手:“我覺得最近身體鬆快了很多,想給你包餃子吃。”
胡林隱鼻酸,怕這是回光返照。
他說自己最近不想吃餃子。陳歡就笑,她晃了晃胡林隱的手,也不說話,就微微笑著,看著他。
“好好好。”胡林隱總是妥協的那一個。
他把自己喜歡的學生叫到一起,說到家裏來吃餃子。
莊穆帶著丘桃桃來了,丘桃桃是個鬧騰性子,他握握陳歡的手:“那就是丘桃桃,莊穆的女朋友。”
陳歡今天起來化了妝,戴上假牙,頭發梳起來,看起來仿佛一點都沒有生病。
胡林隱一瞬間覺得恍惚,如同時光倒回二十年,陳歡笑盈盈地站在他麵前:“呆子,你是不是喜歡我?”
背景樂是王菲和那英唱的喜氣洋洋的《相約九八》:“來吧,來吧,相約九八……”
“今年春節,王菲和那英又要一起唱歌了。一起看好不好?”胡林隱問陳歡。
陳歡不耐煩地擺手:“當然啦!”
她走過去同丘桃桃打招呼,拉著丘桃桃的手,說一起去包餃子。
吃餃子的時候,鄭良帛發現莊穆不僅有兩盤餃子,而且還是兩盤味道不一樣的餃子。
他氣得哇哇叫,大喊不公平,罵莊穆和丘桃桃是“狗男女”。
一群人笑著鬧著。
家裏好久沒這麽熱鬧了。
胡林隱在飯桌下,悄悄握住陳歡的手,拇指在她滿是針眼的手背上摸了摸,再次確認:“我們今年春節一起過,再聽王菲和那英唱一回歌,好不好?”
陳歡像是累了,連話也懶得說。
她深深望著胡林隱,回握他的手,微微點了點頭。
那天之後,陳歡的病情急轉直下。
之前斷斷續續地還清醒一下,偶爾還會叫胡林隱把她抱到輪椅上,去陽台曬曬太陽。
現在她就昏昏沉沉地睡著,心跳幾次停下。
胡林隱比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來家裏一同照看的同事都不忍心,說這樣下去,歡嫂也受折磨。
胡林隱不聽他們的,隻說:“她才陪我走了二十年。”
兒子胡成烈有一天回家取東西,看見**的陳歡,一瞬間心驚:“媽媽怎麽成了這樣?”
胡林隱平靜極了:“把東西拿了就走吧。”他又開始大掃除,把好好一個家弄得像無菌病房,陽台上的花開得極豔,寒冬冷風擋不住生命的遞進。
胡林隱把花端到陳歡麵前,她照舊是睡著的。
“你看,梅花開了。好香,你聞見了嗎?”胡林隱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到床頭,梅花清幽婉轉甜美冷冽的香氣幽幽地在屋子裏纏繞。
陳歡似乎動了動手指。
胡林隱立馬站起來,用手在梅花的上方扇著,讓香氣更快地擴散開。
“老胡……”陳歡聲音微弱,她似乎是想笑著的,但是太費力氣,笑意隻露了半截就撐不住,“你陪我,說會兒話。”
胡林隱耳朵湊在陳歡嘴前,聽明白她的話之後,胡林隱想了想:“你之前從保安亭前麵摘的小金橘,我把它種下了,前兩天冒芽兒了,再過段時間,就可以長很高,然後你就可以摘下來吃了。”
陳歡像是陷進美好的回憶,又閉上眼睛:“肯定……很甜。”
胡林隱去洗手間接了熱水,把毛巾浸進去打濕,擰幹之後,一遍一遍地給陳歡擦手,漫無邊際地說著話,說上課的時候看見丘桃桃了,她跟著莊穆一起來上課,莊穆下課了去給她買零食,結果她以為他看不見似的,一整節課都在那兒偷偷摸摸地吃零食……
陳歡微微笑著:“成烈小時候也喜歡吃零食,總是拽著我的手給他買巧克力球和奧特蛋。”
“想不想讓他來看看你呢?還可以帶上他女朋友一起來。”胡林隱試探性地問。
陳歡像是睡著了,就在胡林隱以為她又昏過去了的時候,陳歡慢慢地說:“不了吧。”
她又睜開眼睛,手動了一下,胡林隱連忙拉住她的手。
“我現在是不是不好看了?”陳歡問胡林隱。
胡林隱搖頭,流出眼淚:“你好看,怎麽樣都好看。”
“騙人。”
陳歡看著胡林隱,像是透過現在的他,看著曾經過去的歲月。那時候陽光燦爛,他們倆的臉上都沒有皺紋,日子像一頭年輕的小鹿,蹦躂著順著日曆跳走,那時候覺得一輩子很長,怎麽也望不到盡頭。
“好累啊。”陳歡小聲說。
胡林隱什麽都顧不了,什麽也想不到,隻知道固執地抓著陳歡的手,擦手的毛巾早就涼了,放在床頭櫃上。胡林隱卻覺得那涼意順著櫃子往下傳,流過地板,流到他的腳上,然後一點一點地躥到身體四肢。
“還有一周就過年了。”胡林隱哄陳歡,“你說好要陪我一起過年的。”
陳歡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有聽見。
她昏昏地睡過去。
胡林隱看床邊的機器,心跳還在微弱地跳動著。
忽上忽下,斷斷續續,但終歸是還活著。心髒還在跳,就是還活著,就是她的回憶還沒有消失,就是他們走過的時光還在。隻要有生命體征,那麽她就是活著的,她就沒有離開自己。
一周之後。
大年三十的上午11:47,陳歡奇跡般地醒過來。
她像是突然卸掉了一身的病痛,輕快地叫胡林隱給自己化妝,說要美美地走進新的一年。
下午的時候,胡林隱把陳歡抱到輪椅上,給她搭上厚厚的毛毯,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像是一隻行走的粽子,胡林隱把她推去看陽台上的小金橘。
陳歡很高興:“這個小金橘明年一定會結果實的。”
晚上,他們在沙發上看春晚,陳歡說想拍照,胡林隱就拿著手機自拍。
拍完之後看著照片,他有點心虛,不敢給陳歡看。
陳歡看了,說:“好看。”
她把頭靠在胡林隱肩上。
王菲和那英的《歲月》唱完了,陳歡遙遠地似乎聽見二十年前的《相約九八》。
“好困啊。”陳歡說。
2018年春節的第一個清晨。
2018年春節的第一縷陽光剛灑進屋子裏。
陳歡去世。
死亡就是再也見不著了。
本來應該是這樣,但是胡林隱看著陽台上的小金橘,陳歡又站在那兒,手撥弄著金橘的葉子:“老胡!你快來看看!小金橘怎麽還沒結果啊?”
胡林隱辭去了大學教授的工作,他把自己關在家裏,總是拉著臥室的窗簾,因為每次他一打開窗簾,陳歡就被照得睜不開眼睛,手擋著臉:“老胡!你幹嗎呢!快關上!”
胡林隱做飯的時候,陳歡要坐到琉璃台上,晃著腳,手撐在身後,挑三揀四:“雞蛋沒完全打勻哪。”
夏天的時候好熱,胡林隱把空調打到最低溫度,然後還在屋子各處放上冰塊,陳歡這才滿意,搖頭晃腦地說:“想吃冰激淩了。”
兒子胡成烈來家裏看他,一進門就打了個哆嗦:“爸,空調壞了嗎?怎麽這麽冷,跟停屍間似的。”
胡林隱突然生氣,把兒子趕走:“你懂什麽!”然後轉身看著縮著腳蜷在沙發上的陳歡,“別聽他瞎說。”
某一天,胡林隱坐在陽台的椅子上看著天邊粉紫色的黃昏,鳥孤零零地劃過樓頂,衝向晚霞。
他看著那盆小金橘,突然醒悟過來,陳歡就是死了。
就是再也見不到了。
他終於忍不住,手捂著臉,放聲痛哭。
他哭時間太短,哭二十年一晃而過,哭四十年前離別的時候,除了“保重”還應該說一句“喜歡”,哭他明白得太晚,哭時間從不倒流,哭老天爺不給人補救的機會。
他終於肯承認這世界大而廣闊,本該陪他到生命盡頭的人死了,他隻能孤獨終老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胡林隱夢見陳歡死去的那個清晨。
天色明亮而遼闊,太陽暖融融地在窗戶斜上方,沒有一朵雲,窗外的霧凇白茫茫地掛在樹上,雪厚厚地鋪了一層,時不時樹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簌簌聲響,雪落到地上。
陳歡說:“與你一起二十年,總覺得意猶未盡。”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