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丁零零——”尖銳的電話鈴聲炸開,撞擊到客廳的牆壁上,反彈回來,消逝在冷冷的空氣中。

客廳裏沒有人,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地板上,反射到大廳一角的一個三層鐵質置物架上。置物架的下兩層擺滿了藥品,最上層並排碼著透明塑料密封袋,隱隱散發著中藥的香味。

電話在置物架中層放著,不停地響著。這時,樓上的門打開了。“吱呀”一聲,停頓了一秒鍾,響起了“篤”的一聲。

一根銅拐杖出現在大理石的樓梯上,拐杖末端敲在樓梯上發出冰冷的聲響。

銅拐杖的主人走得很慢,借助拐杖的支撐走下樓來到客廳裏。頓了頓,這雙一瘸一拐的腳走向置物架。拐杖的主人拿起了話筒,並沒有說話,隻是等待。

“先生,我可能找到鑰匙的下落了。”那邊傳來一個女人低沉的聲音,被稱為“先生”的人依舊沒有出聲,“是一個叫伊千黛的女生,鑰匙應該在她的手裏。”

“確定嗎?”“先生”的聲音蒼老冷靜,沒有一絲溫度。

“百分之八十,我還需要確認一下。”

“多久?”“先生”的手不耐煩地在拐杖上摩挲著。

“我盡快。”電話那邊的人畢恭畢敬地說道。

“先生”問道:“這伊千黛是什麽人?”

“目前還沒查出來,也許有背景,我還在調查。”女人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先生”抿了抿嘴:“很好,繼續盯緊。”

“對了……”女人有些猶疑。

“講!”“先生”皺了皺眉頭。

陽光打在銅拐杖上,金屬光反射在他的臉上,逆光下,這一道犀利的光芒仿佛一道刺目的刀疤令人膽怯。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陣,似乎在斟酌該如何講述。半晌,女人說道:“這個叫伊千黛的人最近和……和淩迦楓走得很近。”

聽到這裏,握著話筒的手顫抖了一下。

“先生,您認為……淩迦楓是不是對他父親的死覺察到了什麽?不然鑰匙怎麽會湊巧落在伊千黛的手裏,淩迦楓又和伊千黛關係密切呢?”

“你透露了消息?”

“絕對沒有,先生!”女人立即說道,聲音決絕又驚慌。

“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對著話筒說:“先確認鑰匙在哪裏,把鑰匙拿到手。”

“好。”

“有事再聯係。”

“先生……”

“你今天的題外話好像很多。”

“先生,是這樣……”電話那頭又躊躇了,但很快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先生,如果我能拿到鑰匙,我的任務就全部完成了,對嗎?”

“對。”

“也就是說,隻要我拿到鑰匙,我就完成了自己的全部任務……我們之間的協議就終止了,對嗎?”

“是,你已經做完了你分內的事,隻要你拿到鑰匙,再幫我一個小忙,你就自由了。”

“什麽小忙?”

“到時我會告訴你。”

“啪!”電話掛斷了,那雙爬滿皺紋的手將話筒按在了電話機上。

(2)

盧森堡餐廳外,一排排高大的行道樹筆直地站立著,綠色的冠頂飄過一層陽光。餐桌周圍的空氣十分沉悶,悠揚的小提琴聲顯得格外附庸風雅,令人不堪入耳。

辰浚雅放下茶杯,對著坐在對麵的崔秀娜露出一個禮貌性的微笑。這是一場枯燥乏味的約會,盡管如此,辰浚雅還是很紳士地找著話題,希望能借此消磨這漫長的時間。作為兒子,他認為自己有必要遵守父親的囑咐。

“浚雅,你約秀娜出來,好好陪陪她。她的母親剛過世,心情肯定很不好。她也沒什麽朋友,一個人待久了會胡思亂想的,她太內向了,你得耐心一點兒……”

耐心……是的,“濫好人”辰浚雅從不缺的就是“耐心”。

“還要加一點兒香草汁嗎?”辰浚雅輕聲問道。

崔秀娜搖了搖頭,臉頰又紅了。

辰浚雅發現她窘迫的時候就容易臉紅,可能她自己也克製不住。她很像一個五歲的小女孩,見到生人會害怕、會躲藏。此處無處可躲,所以她隻好紅著臉逼迫自己麵對他。

想到這點,辰浚雅的心裏湧起一絲同情。他把聲音放得更加柔和,不想嚇到對方。

他曾聽父親提起過,據說他們倆小時候的關係不錯。有一次在崔永英的家宴中,他和崔秀娜失蹤了,大人們驚慌地找了兩個多小時,最後在花園深處找到了他們倆。有趣的是,他們倆居然頭挨著頭在紫丁香花叢間睡著了。

父親常提起這件事,辰浚雅卻一點兒印象都沒有。此刻,他望著害羞的崔秀娜,難以想象她的頭會放鬆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麵前這個她,恐怕和她開一句過分的玩笑話,她都會哭。所以,辰浚雅不得不懷疑這樁童年趣事很有可能是父親捏造的,想以此來暗示他與崔秀娜青梅竹馬的關係。

“政治婚姻”這個詞不止一次在辰昌南的眼前跳動,卻始終無法跳進辰浚雅的心中。但是他也無意抗拒,對於婚姻,他沒有任何想法。父母並不相愛,但是他們也過了一輩子。既然婚姻生活能夠容納不相愛的夫妻,那他或許也不例外。何況,他的婚姻生活並不一定那麽可悲。

他會試圖愛上崔秀娜,最好的情況是崔秀娜也愛上了他。這樣,他既可以完成父親的心願,也能得到幸福。

這次約會是他主動提出來的,崔秀娜答應了,也許是崔永英向她下了命令。總之,他們背後各有一隻大手,把他們倆往一起一推再推,最後推到對方麵前。辰浚雅清楚地知道那兩隻大手推動的方向:約會,牽手,擁抱,親吻,最後……訂婚,結婚。

辰浚雅突然感到一絲冷意,他看了看對麵嬌小的女孩,自問:難道是她要與自己共度一生嗎?

“您的德國奶油烤甜杏。”侍應生甜美的聲音在辰浚雅的身側響起。侍應生放下一隻精致的瓷盤,辰浚雅拿出錢包,抽出一張紙幣,放在侍應生的盤中當小費。

一瞬間,仿佛有什麽不對勁兒。崔秀娜掃了侍應生一眼,身穿黑白套裙的女侍應生突然飛快地拿起盤子擋住臉,匆匆說了一句“謝謝先生”,轉過身疾步離開,朝樓梯口小跑過去。

辰浚雅有些疑惑,女侍應生奔到門口,突然腳下一滑,朝右邊餐桌前的小提琴手身上撞過去,兩人摔倒在地上,狼狽不堪。餐盤飛了出去,“哐當”一聲砸在了欄杆上,提琴聲戛然而止。

“對不起對不起。”女侍應生連聲道歉,扶起惱火的小提琴手,蹲下身去撿地上的餐盤。

“伊千黛?”辰浚雅突然喊了一聲。

女侍應生的肩膀顫抖了一下,她飛快地撿起餐盤,站起來衝下樓梯。最後一刻被辰浚雅拽住了。

“千黛,你周末在這裏打工?”辰浚雅詫異地問道。

“是的,辰社長。”伊千黛的聲音極輕,沒有抬頭。

幾張餐桌前的客人們朝他們望過來,小提琴手重新擺開架勢,拉動琴弦,音樂聲再次響起。

辰浚雅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想說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他看著狼狽的伊千黛,心莫名抽緊了。他想不到她在一周五天的工作日後,周末還在打工賺錢。

“我該去工作了。”伊千黛說道。

辰浚雅如夢初醒,“哦”了一聲,隻好鬆開手。

伊千黛匆匆走下樓梯。辰浚雅一陣悵然,看到地板上落著一張紙幣,是他給的小費。他的臉頰一陣火辣,將錢撿起來,走回餐桌坐下,對崔秀娜笑了笑:“我的一個下屬在這邊打零工。”

說完,他朝陽台的落地玻璃窗望去,眉頭緊鎖起來。

他從未問過伊千黛的薪酬,但他設定的員工福利待遇都是不錯的,還不至於要出來打工,更何況身為助理的伊千黛。但是現在看來,她在“多維利亞”的付出與回報是不成正比的。

他的腦海中無時無刻不在回放著之前那一幕——伊千黛狼狽的臉,那雙充滿委屈的黑色眼眸,還有那張小費。

(3)

這時,崔秀娜不知道說了什麽,辰浚雅回過頭含糊地應了一聲,裝出一副充滿興趣的樣子。然後看了一眼手表,大為驚訝,這漫長的約會才過了十五分鍾。

崔秀娜在講述她對古典鋼琴大師的見解,那些外國名字十個有九個他沒聽過,更別提那些事跡和代表作品了。他希望趕緊湊夠一個小時好提出離開,他得回公司問一下財務部伊千黛的薪酬到底是多少。

自從發布秀結束後,他就再也沒見到過她,組長說派她去其他項目組了。她看上去精神不太好,臉色也很蒼白,像生病了似的。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崔秀娜突然說道。

辰浚雅抬起頭,“嗯”了一聲。

“我是說……”崔秀娜見辰浚雅注視著自己,臉又紅了,她低下頭把玩著杯子,不敢看他,“我是說,我覺得比起勃拉姆斯,我很幸運了。”

辰浚雅一陣茫然,他不了解勃拉姆斯,不知道該怎麽去回答崔秀娜。他滿腦子都是離開的念頭,又不想讓崔秀娜察覺到他急於離開,那樣會傷害她的。是的,他會承擔一切後果,對一切負責,他生來就是一個濫好人。

濫好人……

他想歎一口氣,卻覺得心頭壓了一塊石頭。但崔秀娜似乎並沒有發覺他的不耐煩,繼續說下去:“我一直以為爸爸跟我說的是假的,他說我們小時候就認識,我們還在花園裏……”她停了下來,臉又紅了,“我一直以為你會討厭我,這是第一次有人肯聽我說心事。”

“我一定讓你很悶吧,真是對不起。”崔秀娜臉上的潮紅還未退去,新的一波浮了上來。

辰浚雅以為對方將自己的心思看透了,頓時有些慌亂。

“怎麽會呢?我很樂意聽你說這些。”他急忙否認,對方卻報以溫和的微笑。

氣氛十分尷尬,兩人都默不作聲,不知該從何說起。這時,一陣手機鈴聲打破了尷尬的氣氛,辰浚雅急忙抓起手機,向崔秀娜欠了欠身表示歉意,然後起身推開陽台的玻璃門,走到陽台上接起了電話。

“你好。”辰浚雅深呼了一口氣,一陣輕鬆,暫時能呼吸了。

他回過頭,看到崔秀娜低著頭,慢條斯理地用勺子攪動著茶杯裏的茶,側影顯得是那樣落寞,他又為自己的喜悅感到內疚。

“好什麽好?你在哪裏呢?”淩迦楓的聲音將辰浚雅的視線拉回來。

“原來是你這個臭小子,我剛才沒來得及看手機,你怎麽有空給我打電話?”辰浚雅十分欣喜地問道。

“想你不行嗎?就想見見你。”淩迦楓有些玩世不恭地調侃道。

“嗬……”辰浚雅頓時被逗笑了,“行倒是行,但是我現在……呃……有點兒麻煩。”

“出什麽事了?”淩迦楓的語氣緊張起來。

“別激動,別激動。”辰浚雅把自己目前的處境大概講述了一遍。

電話那邊突然發出一陣狂笑:“哈哈哈,你在相親!辰浚雅,你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怎麽樣?這次你老爸給你安排了什麽樣的美女?”

“你現在有時間嗎?”辰浚雅用餘光掃了崔秀娜一眼,轉過身,背對著她。

“幹嗎?要我去救你?”淩迦楓調侃道,拖長了尾音,“哎呀呀,我好忙啊——”

“不來算了。”辰浚雅佯裝要掛斷電話。

“好好,我來我來。正好我也見識一下名門閨秀是什麽樣,我一個人待在家太悶了。”淩迦楓笑嘻嘻地說道。

辰浚雅朝餐廳望去,崔秀娜端著杯子喝了一口紅茶,然後用叉子叉了一塊烤甜杏放進嘴裏,她的優雅與寧靜讓辰浚雅很放鬆。她的性格溫柔順從,也許不介意見見自己的朋友。而且,他也需要淩迦楓這樣健談的人在一旁幫助自己脫離這種尷尬的境地。

“那你過來吧,不過事先說好,這個女孩比較靦腆,你的行為不要太誇張,嚇到她的話,我沒法向我老爸和她老爸交代。”

“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廢話,和女生相處可是我最擅長的,隻要你別在背後說我的壞話,我一定會讓你們的氣氛變得很和諧……”

“是‘我們的’。”辰浚雅加重了語氣,“你到了盧森堡餐廳後直接上旋轉樓梯,我就在靠近陽台的這邊。”

“好的,待會兒見。”

掛了電話後,辰浚雅推開陽台門走回餐廳坐下,喝了幾口茶。

“那個……秀娜……”辰浚雅喊出崔秀娜的名字。

崔秀娜愣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有些驚慌失措地看著辰浚雅,白皙的臉頰上又飛過一抹紅暈。

“嗯……待會兒我有個朋友會過來,我本來是要拒絕的,可這家夥是我的死黨,說什麽一個人很無聊,非要過來找我。這人真是太煩人了……”辰浚雅邊說邊觀察著崔秀娜的表情,做好對方拒絕的準備。

崔秀娜善解人意地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烏黑的睫毛扇了扇,小巧的嘴唇輕輕張開:“沒關係,人多了也熱鬧一點兒。你不介意就行。”

辰浚雅的心裏閃過一絲感動,為這個女孩的柔順和體貼感到欣慰。

“謝謝你。”他真誠地說道。

“該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陪我。”崔秀娜害羞地笑了笑。

辰浚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叉起一卷麵送進嘴裏,心裏的負罪感更強烈了。什麽叫“左右為難”,他此刻略有體會。

(4)

淩迦楓到達盧森堡餐廳前,特意在旁邊的花店買了一束粉玫瑰。在侍應生的指引下,他在餐廳最東麵的一麵石壁後找到了辰浚雅說的旋轉樓梯。

“淩迦楓?”他的腳剛邁上台階,背後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淩迦楓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到來人後微微一怔,頓時有些懊惱。但此時想假裝沒看到對方已經來不及了,他隻好停住腳步轉過身,微笑著和對方打招呼。

“嗨!”淩迦楓揮了揮手,在這個場合,他本來應該喊出對方的名字以示親密,但是他早已將對方的名字忘得一幹二淨。

“嗨!”狄梵妮朝他莞爾一笑,快步走了過來。

“好巧。”淩迦楓一邊說一邊朝她背後張望,希望看到她是和朋友一起來的,但是他大失所望。

“是啊,好巧。下午有個發布會,我想趁著空閑來喝杯東西,沒想到居然在這裏遇到你這個大設計師。”狄梵妮撥了一下耳邊的長發,一股香氣撲麵而來。她含笑的媚眼瞟了瞟淩迦楓,嘴角勾起一絲魅惑的笑容。

看著狄梵妮如此自作高雅,淩迦楓忍不住想笑。

“今天真熱啊,你這段時間都在忙什麽?”狄梵妮隨意地問道,目光也“隨意”地落在了粉玫瑰上。

淩迦楓按捺住心中的急躁,保持著微笑,對她說:“還不是和之前一樣每天吃飯睡覺,無聊地活在世間。”

“你真幽默……”狄梵妮“撲哧”一聲嬌媚一笑,“上次在秀場聊天的時間太短,倒沒看出來呢。”

淩迦楓的心一沉,話題還是引到了上次的秀場,想必很快會引到那張名片上,他將再次聽到一句已經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千百次的話——“為什麽你沒有給我打電話呢?”

不行,得趕緊找機會離開。

淩迦楓左顧右盼,想找機會脫身。狄梵妮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個勁兒東拉西扯,根本不給他說出“再見”的機會。

淩迦楓一邊“嗯嗯啊啊”地應付著,一邊頻頻看手表。

“看來我耽誤你的時間了。”狄梵妮微笑著卻不離開,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反正我也沒事,不如我在樓下等你,你辦完事我們一起去喝點兒東西怎麽樣?”

淩迦楓聽到這句話,隻差沒有一口鮮血噴出來了。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她,真沒看出來。這個女人還頗有幾分黏人的功夫,如果不是礙著這是公共場合,他根本不想和她多說一句話。

淩迦楓抱歉地說道:“恐怕我要很久才能辦完事,怕耽誤你的時間,再說了,你下午不是還有發布會嗎?”

“沒關係,我可以請假。”狄梵妮的笑容十分甜膩。

淩迦楓心裏越來越急躁,臉上的笑容卻依然迷人大方:“怎麽能讓你為了等我而耽誤工作呢?要不我晚上給你打電話好嗎?”淩迦楓以為自己親口許諾要給對方打電話,可以成功將她擺脫,可是沒想到——

“我還是喜歡抓住眼前。我就在這裏等你。”狄梵妮噘起鮮紅的嘴唇,嬌俏一笑。

淩迦楓左右為難,突然看到了一線生機——在他的視線中出現一雙黑色高跟鞋,順著鞋子往上移,視線停留在一張臉龐上,那是一張熟人的臉。

淩迦楓回過頭看了狄梵妮一眼,心一橫,不管了,先渡過這個難關再說!於是他綻放出最燦爛的笑容,熱情地喊了一聲:“親愛的,你怎麽才來?”

正在下樓的伊千黛微微一怔,當她看到淩迦楓絕美的笑容時,整個人茫然地定住了。

“我讓你多等我一會兒的嘛,我才遲到幾分鍾而已,別生氣了,親愛的……”淩迦楓幾步邁上樓梯,不給伊千黛開口的機會就拉住她的胳膊,一副哄小孩開心的語氣,“是我不好,讓你等我。看,這是給你買的,喜歡嗎?”

他不由分說地將粉玫瑰塞進伊千黛的懷中,雙眼緊盯著狄梵妮,那目光意味深長。

伊千黛慌亂地將玫瑰推回去,幾步衝下樓梯,消失在拐彎處。

“親愛的,等等我!是我錯了……”淩迦楓喊著追了過去。

伊千黛疾步繞過一條走廊,推開後廚的門走了進去,然後將門關上。淩迦楓轉過頭,見狄梵妮依然站在原地一臉狐疑地看著他,於是他打開門,走進了後廚。

後廚分為兩部分,分別在兩座配餐室中,兩座配餐室的銅門在同條走廊相對而望。淩迦楓站在門後拉開一道細縫朝外看去,狄梵妮撇了撇嘴,皺起眉頭轉身離開了。淩迦楓暗自竊喜,知道自己成功地擺脫了她。

“哎呀,千黛!你做事總是這麽慌慌張張的。”一個責備的聲音從一道敞開的銅門處傳來。

“對不起,領班。”伊千黛垂著頭低聲道歉。

“好了好了,你收拾一下你的隨身物品,後天離開這裏。”

“什麽?”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她緊緊地抓住領班的手,“領班,你不要開除我,我以後做事會注意的。我很需要這份工作,求求你了……”

“你在亂想什麽?是星夢雪場需要人手,要我們這邊安排幾個服務生過去幫忙。至於你具體做什麽工作,那邊的領班會安排的,而且在那邊工作工資會翻倍,這是個好機會。”

“星夢雪場?”雖然這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差事,但是她對雪場一點兒都不了解。

“對啊,星夢雪場的西餐總部和我們有業務往來。好了,你去通知主廚把西冷牛扒的肉煎嫩兩分。”

“是……”伊千黛一邊答應一邊後退,當她轉身時,正好和站在門口的淩迦楓四目相對,兩人一時都愣住了。

“呃……謝謝你了。”淩迦楓攤了攤雙手,咳嗽了一聲。

“看來傷女人心這套你還真拿手,淩大設計師。”伊千黛麵無表情地諷刺道。

淩迦楓有些尷尬,朝手腕上的表瞥了一眼:“我本來應該請你喝點兒東西感謝你的,不過我約了人……”

“請便。”伊千黛說完,轉身推開另一扇銅門離開了。

淩迦楓愣了一會兒,自嘲地笑了笑,然後離開了後廚。

(5)

崔秀娜收到花時意外又驚喜的表情令淩迦楓很得意,他衝辰浚雅眨了眨眼睛,無聲地問:如何?我比你更懂得討女生歡心,不是嗎?

辰浚雅隻是笑了笑,淩迦楓會討女孩歡心這件事他早已心知肚明。讓淩迦楓來果然是正確的,現在的氣氛好多了。

淩迦楓的話題廣泛,語言幽默,從文藝複興聊到流行歌曲,從宇宙秘密聊到植物生長周期,天上地下,他似乎無所不知,無事不曉。崔秀娜好幾次被逗得抿嘴而笑,甚至嗆到,咳嗽了好幾聲才止住。

辰浚雅遞給崔秀娜一張紙巾,崔秀娜擦了擦嘴角,臉頰漲得通紅。

淩迦楓饒有興味地看著辰浚雅幫崔秀娜倒茶水、抽紙巾,眯著眼睛,神遊天外。他早已預料到,他這位朋友的愛情生涯將是奉父命行事。如今他“接洽”這位富家千金,兩人必然要深入發展,朝著結婚的大路狂奔。

學生時期,辰浚雅的身邊有很多女孩,他卻一個都不交往。別人不了解,到處宣揚辰浚雅自命清高、性情孤傲,隻有淩迦楓明白,辰浚雅是不想傷害任何人,他知道家裏遲早會安排某個女孩給他。

他為辰浚雅感到不值,他明白這位好友心地善良、性格溫柔、才華橫溢,而且對生活寬容,任他跑到世界哪個角落,都能開創一片自由的天空。但是他被親情羈絆,無法逃脫。他身上與生俱來的順從和自我犧牲精神令淩迦楓又恨又敬,又憐惜。

三人聊得很愉快,等崔秀娜提出要回家時,大家這才發現太陽早已偏西,整個下午就這麽溜走了。

辰浚雅提出要送崔秀娜回家,崔秀娜有些遲疑,似乎想說什麽卻又難以啟齒。

“你該不會有什麽悄悄話要和浚雅說吧?那我先走好了。”淩迦楓調侃著佯裝要走。

“不是的,不是……我是想說……”崔秀娜急得一邊搖手一邊否認,臉紅得像個番茄,“那個……城外有家星夢雪場,挺好玩的。我有那裏的貴賓卡下周到期,今天謝謝你們陪我,我是想說,如果你們有興趣,我們可以去那裏玩幾天……”

星夢雪場……

淩迦楓眼睛一亮,想起了剛才在後廚聽到的話。

“星夢雪場需要人手,要我們這邊安排幾個服務生過去幫忙。”

“滑雪嗎?我沒問題啊!”淩迦楓伸展開胳膊,擺出一個花樣滑冰的姿勢,優雅地在原地轉了一圈。

辰浚雅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咦?你念書時不是說滑雪是小兒科遊戲嗎?”

“呃……好久沒滑了嘛,不去算了。”淩迦楓欲擒故縱。

崔秀娜一聽,目光轉向辰浚雅。辰浚雅猶豫了一下,微笑著點點頭。雖然他對滑雪沒什麽興趣,但畢竟是內向的崔秀娜主動開口,如果拒絕,她一定會很傷心的。說到底,與崔秀娜親近也是他的任務。

“太好了,我還擔心你們不會答應。”崔秀娜靦腆地看著他們,“如果你們想邀請朋友也可以,這張貴賓卡不限客戶名額。”

“你真體貼。”淩迦楓瞥了辰浚雅一眼,笑了笑,“如果不是某人介意,我真想用我騎士的權力鄭重地吻一下您的手背。”

“我倒不介意你吻自己的腳背。”辰浚雅故意板著臉說道。

崔秀娜被逗得笑了起來。

三人在餐廳門口道別後,辰浚雅與崔秀娜結伴離開,淩迦楓看了一會兒他們的背影,也轉身離開了。

星夢雪場……聽上去不錯,好久沒滑雪了,不知自己為何突然答應了崔秀娜,是因為伊千黛那個女人嗎?

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淩迦楓的心裏說著,他停住腳步,甩了甩頭,將那個聲音趕走。開什麽玩笑,他隻是太久沒滑雪,很想重溫雪上速度感而已。對,一定是這樣,才不是因為什麽“伊千黛”。

說服了自己,淩迦楓的心情變得愉快起來,哼著曲子朝車庫走去。他並未察覺,在盧森堡餐廳門前濃密的垂柳後麵,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

那雙眼睛專注嚴肅,充滿奇異的亮光,眼角的魚尾紋呈發散狀,顯示這雙眼睛的主人的蒼老。那灰黃的臉上透著青白,薄薄的嘴唇緊抿。衣著簡單,麵容飽經滄桑的他身材幹瘦,一眼看上去已經年過六十,實際年齡卻隻有五十出頭。

他右手拄著一根銅拐杖,渾身散發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機警靈敏,仿佛隨時準備逃竄。這個蒼老的男人一直看著淩迦楓的背影,直到背影被一片茂盛的丁香樹遮擋,才轉過身一瘸一拐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