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天氣熱得令人難以呼吸,中午一點,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刻。伊千黛從人擠人的快餐店裏走出來,一隻手拿著用白色紙巾包好的雞肉番茄醬漢堡,另一隻手拿著報紙,目光在幾則用紅色水筆做了記號的招聘啟事上尋覓著。

今天要麵試的公司隻剩下最後一家了,本來她對今天上午麵試的前兩家公司抱有很大期望,它們的廣告上都說需要一個有活力、有想象力的年輕設計師。但是第一家設計公司的薪酬低得讓人哭笑不得,而第二家公司坐落在胡同深處的一處居民公寓裏,她再三查看地址才確定沒有走錯地方。

伊千黛望著公寓角落的殘磚斷瓦,院內有幾棵枯瘦的柳樹,沒有再多待一秒鍾,她果斷地轉身離開了。

之前她不明白為什麽需要“年輕”,現在她明白了,隻有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才肯接受如此惡劣的條件。

這是一周內第六次失敗的應聘。雖然每次失敗後伊千黛都告訴自己沒有什麽,下一家公司會更好,機會就在轉彎處。不是說“堅持就是勝利”嗎?這也成了她最重要的動力。

陽光有些刺目,報紙反射出一片白光,什麽都看不清。

伊千黛將目光移開,發現路邊的樹蔭下擺放著一張長靠背木椅,繁茂的梧桐樹在木椅上投下片片陰涼,她欣喜地快步走過去坐下。

層層疊疊的樹葉環繞著木椅,在毒辣的陽光中圍出一個小小的遮陽港。很涼爽,竟然還有微風。

伊千黛感到一陣放鬆,雙腿也因暫時停止了工作而舒服地躺在木椅上。

她將報紙放下,捏了捏大腿,三個小時的步行,她感覺大腿的肌肉十分酸痛。

她咬了一口漢堡,幹燥的麵包卡在了喉嚨裏,引得她一陣猛咳。她一手捶打著胸口,一手將外賣袋子飛快地打開,拿出可樂猛灌了幾口,麵包才終於滑進了食道。

伊千黛又大聲地咳嗽了幾下,滿嘴都是可樂甜滋滋的味道。她眨了眨眼睛,嗆出的眼淚沾在了睫毛上。

她將眼淚抹掉,使勁兒吸了吸鼻子,鼻腔一陣酸澀。莫名的挫敗感籠罩著她,此刻她隻想大哭一場,將積壓在心底的所有不良情緒發泄出來。

片刻之後,她感覺自己平靜了一些,於是深呼了一口氣,重新拿起漢堡吃起來。她將報紙攤開放在膝蓋上,查看著最後一家標著紅色圓圈的公司。

公司的名字比較特別——蒲公英工作室。公司的介紹比較簡單,除了公司名稱和員工人數,隻在主營業務欄中寫著:“服裝設計。”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時尚業的業務簡介。

伊千黛覺得有些失望,從字裏行間她感受到這是一家剛成立的新公司,也許這家新公司全部員工的經驗總和還沒有她的一半多。在這裏她學不到任何東西,去麵試一個新公司,是她職業生涯的倒退。

她將報紙對折,扔在椅子上,機械地嚼著漢堡。

熱氣從路麵蒸騰上來,撲進她小小的綠色保護傘裏,風偶爾拂過樹葉,越來越有氣無力。

她一邊用手在臉前扇著風,一邊朝四周望著,希望能轉移注意力。長椅的角落裏,樹枝下的陰影中,一本雜誌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伸出手拿過來,是最新一期的《最美男》。

是誰忘了把它帶走?

伊千黛的目光落在雜誌封麵上,一個俊美的男人透過鏡頭看著她。劉海覆蓋著他飽滿的前額,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睛。男人的下巴右側印著幾個加粗黑體大字——我相信我為美而生。再空一行,寫著一個名字——淩迦楓。

伊千黛翻開封麵,雜誌的頭版印著“淩迦楓專訪”五個大字。依然是那雙深邃的眼睛,描著魅惑的黑色眼線,一身黑色禮服妥帖優雅。淩迦楓靠在一根純白的拜占庭風格圓柱邊,冰藍色的眼眸冷冷地盯著伊千黛,宛如一個中世紀的吸血鬼逆時空而來。

伊千黛的目光掃過一個個閃閃發亮的頭銜——著名時尚設計鬼才、時尚界新貴,然後落在一小段文字上。

淩迦楓,一匹殺入時尚圈的黑馬,以無人可擋之勢迅速獲得圈內超高口碑。

淩迦楓畢業於英國的馬丁藝術設計學院,獲藝術係碩士學位。畢業後相繼在英國、日本、意大利等國的服裝公司工作。畢業後,他的個人設計秀以新人姿態登上米蘭時裝周,引起高度關注。此次時裝秀也為他贏得了高端客戶的訂單,並被《Vogue》著名的時裝記者Jake Blow采訪報道,使他從此走上國際舞台……

伊千黛翻過一頁,一小塊東西從雜誌的書縫間掉落下來,落在長椅的一根脫了漆的橫木上——是一塊有著高級包裝的巧克力。

也許餓了時候可以吃,於是伊千黛將巧克力放進包裏,拉上拉鏈,繼續低頭看那篇專訪。

“對不起,請問這本雜誌……”

伊千黛抬起頭,一副很大的墨鏡映入她的眼簾,隔著這副墨鏡,依然能夠判斷出這是一張姣美清秀的臉。

一陣香水味彌漫開來,伊千黛覺得她有點兒眼熟,繼而想起了她是誰,不由得吃了一驚。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這個人氣超高的大明星狄梵妮。

“您好,有什麽事嗎?”伊千黛問道。

“這本雜誌是您的嗎?”狄梵妮伸出手指向雜誌。

“哦,您是說它啊!不是的,是我剛才在長椅上看見的,我看它的內容好像不錯的樣子……”

“這應該是我落在這裏的。”狄梵妮打斷了伊千黛的話。

“這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有什麽可道歉的?你真是太可笑了!

想到這裏,伊千黛漲紅了臉,將雜誌合上遞到大明星手中,咳嗽了一聲:“我是說,還給您。”

“謝謝。”狄梵妮露齒一笑,接過雜誌轉身離開了。

此時,伊千黛看到不遠處停著一輛紅色的敞篷跑車,車身的曲線美麗動人,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狄梵妮走到車門旁,車門的一端緩緩升起來,如同展開了一隻紅色翅膀,直指藍天。周圍的路人都停下腳步,朝這邊看來。

狄梵妮坐進去,將雜誌放在旁邊的副駕駛座上。紅色的車門落下後,她扶了扶墨鏡,將車開走了。

十幾秒後,伊千黛才合上張得大大的嘴巴。

(2)

“莉維傳媒”社長辦公室內的氣氛不算融洽。

崔永英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玩弄著一隻金雕獅子,表情凝重地望著對麵的“多維利亞”的社長辰昌南。

辰昌南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在辦公桌對麵的一個大魚缸前,專注地欣賞著五彩繽紛的熱帶魚。

“這麽說,我這次舉行的‘紀梵希之星’設計大賽,‘多維利亞’幫不上忙了?”崔永英問道。

“不是我不幫啊。老崔,你看,我投資的兩個節目連續虧損,收視率一直上不去,我早就想休整一下了。我不能拿錢打水漂啊。”辰昌南十分誠懇地看了崔永英一眼,又轉過頭盯著熱帶魚。

“這次比賽一定會很轟動的。”崔永英的語氣有些激動。

辰昌南笑了笑:“這年頭,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策劃肯定能紅。我看啊,還是拍點兒偶像劇什麽的,既不費力又省事,劃得來。你說是吧?”

“我們合作的時間也不算短,要不是我真的需要幫忙,也不會來麻煩你。我知道你很在乎錢,但是你不能不幫老朋友一把。”崔永英微笑著說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求你,你現在不是和那位新台長關係不錯嘛。”

“不錯不錯,這條親吻魚真漂亮,你從哪裏買來的?我早就想弄這麽一批魚,可惜太小了,沒你這些大呀。”辰昌南答非所問地對著魚缸裏的魚大發議論。

崔永英看了辰昌南一眼,然後打開抽屜,抽出一張卡片扔在桌上:“給你看個東西。”

“什麽?”辰昌南走過去,掃了卡片一眼,上麵“勿忘逝者”四個字使他臉色一變。

“不知道是誰給我送來一束花,花裏夾著這張卡片。”崔永英說道。

辰昌南神色凝重地看著卡片,沉默了好久才開口:“浚雅的個人首發秀後台也收到了一束花,裏麵也夾著一張這樣的卡片。”

“花?什麽花?”崔永英緊張地問道。

“你猜。”辰昌南神色嚴肅地看著他。

崔永英的身體像是被什麽定住了,似乎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怪物,答案卡在他的喉嚨裏說不出來。

“你已經猜到了吧,老崔?”辰昌南的笑容有些猙獰,似乎他自己也嚇到了,聲音變得低沉,“在一束特別大的蒲公英中。”

崔永英的臉色“唰”地一下變白了,久久沒有出聲。

一陣沉默過後,崔永英放下金獅子,沉重的金獅子落在木桌上發出“當”的一聲。

辰昌南看著一條親吻魚吃掉一粒魚食,嘴裏說著:“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這點小事就把你嚇成這樣?”

“這哪是小事!”崔永英皺了皺眉頭,“那你說,誰會給浚雅送蒲公英,還夾著這麽一張卡片?”

辰昌南看向崔永英,笑道:“哎呀,老崔啊老崔,不就是寫了‘勿忘逝者’幾個字嗎?這有什麽?我覺得是惡作劇。”

“惡作劇?”崔永英諷刺地笑道,“是啊,惡作劇。可能是死人從棺材裏爬出來,給我們送了一束花呢。”

辰昌南的身體有點兒僵硬,笑容消失了。他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別這麽大驚小怪,老崔,死人是不會複活的。”

“希望是……”崔永英像是故意戳中辰昌南內心深處不喜歡被觸碰的部分。

辰昌南走到崔永英麵前,雙手撐著木桌看著對方說:“聽我的,老崔,去小島上休養一陣,把你腦子裏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散一散。相信我,這隻是一個惡作劇。”

崔永英顯然沒有接受對方建議的打算,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書櫃前,然後拉開第二層的玻璃門,將一排厚厚的英文書挪開。接著,他從西裝的內兜裏拿出兩把鑰匙,打開保險櫃的兩層門,最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扔在辦公桌上。

辰昌南的臉色立刻變了:“你幹什麽,老崔?”

“幫你回憶回憶,看看是不是有什麽事我們沒記住。”崔永英臉色陰沉地抽出紙袋中的一疊資料,還有幾張老照片。

幾張照片的中心人物是一個穿著高檔西裝意氣風發的男人。其中一張是這個男人的全家福,他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攬著妻子,站在一片白茫茫的蒲公英中。照片上的男人正是當年的設計帝國“娜美利爾”的創始人兼會長——淩天瑉。

辰昌南抿緊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朝四周看了看,似乎辦公室裏除了他們還有其他人。他壓低聲音對崔永英說:“快收起來!你這是要做什麽?”

“二十年前‘娜美利爾’是怎麽毀滅的,你我都知道。我想給你提個醒,我們這麽多年一直同舟共濟。”

辰昌南瞪著對方,將手壓在牛皮紙袋上。

兩人誰也沒開口,室內一片沉寂。

就這樣過了十幾秒,辰昌南突然露出一個笑臉:“我當然記得。你剛才說的那個設計師大賽叫什麽?‘紀梵希之星’聽著不錯,我看電視台應該會喜歡這種有深度的比賽。”

崔永英笑了笑,將照片和資料收進紙袋中封好,然後放回保險櫃。英文書重新歸位,誰也看不出此處有什麽異常。

辰昌南恢複常態,拍了拍崔永英的肩膀,笑著說道:“你也別光顧著自己忙,有空帶孩子一起來我家坐坐,我新雇的廚師很會炒兩道小菜。年輕人在一起,話題多,也熱鬧。”

崔永英連連點頭,笑容滿麵地說道:“浚雅那孩子的首場秀我看了,的確不錯,有大師氣派。秀娜這孩子就是太內向,沒什麽朋友,隻怕會麻煩浚雅。”

“內向才好,靦腆的女孩好,窈窕淑女嘛。哈哈!就讓浚雅當一回‘君子’吧!”

兩人一同大笑,氣氛輕鬆了不少。直到出門,辰昌南的笑臉始終朝著書櫃的第二層,眼底跳動著與笑容極不相稱的寒光。

(3)

伊千黛進入一棟寫字樓,頓時覺得十分舒服。樓中冷氣十足,將炙熱擋在門外。大廳寬敞明亮,光滑的米色方格地板泛著光澤,廳側擺著一排沙發,沙發旁擺放著巨大的橡皮樹盆栽,墨綠的葉片舒展到了皮質沙發靠背上。這一切是正規寫字樓的氣派,伊千黛的心底重新燃起希望,她告訴自己,或許這家公司的狀況不算太壞。

雖然她心裏對最後一個麵試未抱希望,但是她不能半途而廢。她得考慮生活費,考慮奶奶的醫藥費,不能總是麻煩金在元院長。

金在元院長是個好人,每次將奶奶托付給他的時候,他都一口答應,而且診療醫藥費全免。

伊千黛曾算了一筆,如果他按原價收費,她賣掉自己也支付不起這筆費用。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歉疚感越來越深。畢竟那是一家提供優質醫療服務的高檔療養院,而不是慈善機構。每次伊千黛提出付費時,金在元院長總是拿他的媽媽作為借口。

“我媽媽真的非常喜歡你為她設計的禮服。如果不是你答應幫忙,我真的不知道去哪裏找一個合適的設計師。既然你不肯收設計費,那我隻能用這種方式還人情了。”

伊千黛沒有揭穿金在元院長善意的謊言。

像他那樣年紀輕輕就創建貴族療養院,何處找不到一個設計師呢?他隻是可憐她罷了,可憐她痛喪雙親、無人倚靠。但是伊千黛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同情,不管是中學時代父母因病去世,還是大學剛畢業發現奶奶患有精神障礙症,她都可以支撐自己不倒下,始終以積極的心態麵對一切。以前是,現在也必須是,所以她必須趕快賺錢。

這樣想著,伊千黛踏入電梯,按下一個數字,銀色的電梯門慢慢地合上,將大廳擋在外麵。

正當電梯門關上的一瞬間,一隻手插了進來,伊千黛嚇了一跳。電梯門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伊千黛往一邊挪了挪,男人站在了伊千黛的正前方,留給她一個背影。電梯門重新關上,然後開始上升。

伊千黛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他的手垂在身側,英倫修身西裝剪裁得體、低調內斂。手腕上的灰色西裝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襯衫,兩顆藏藍色袖扣泛著微光,像兩隻冰藍的眼眸盯著她。他的手纖長而白皙,仿佛鋼琴家的手指。

電梯四麵銀色的牆壁上映著兩人的身影,像是多了幾個沉默的乘客。

淡淡的古龍水味道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飄散著。不知為何,伊千黛很想看看這個男人的正麵。他的袖扣、他的手,還有這香水味,都令她怦然心動。

就是他。

伊千黛的心底突然蹦出這句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是誰?她不知道,隻覺得空氣仿佛在升溫,血管中的血液沸騰起來,一股熱流通過血管湧上她的脖頸、臉頰、額頭,直至頭頂。

她很想看看他的正麵,看看是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張臉,一張令她心動並調動她全部熱忱的臉。她雖然沒有見過他,但是她能認得出,在萬千人中,隻要看一眼,就能認出那張臉,那是她一直在等待的夢中戀人的臉。

是他,一定是他。

伊千黛的腦海中有個聲音在疾呼,讓她相信這是一次不平凡的邂逅。她感覺那個聲音擊中了她的心髒,使她的大腦麻痹癱瘓。

她像著了魔似的盯著那隻手,以及那白色襯衫上的藍色袖扣,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禁不住想要開口和他打招呼,隻為能看一眼他的臉。她已經這麽做了——她向前邁出一步,咽了咽口水,顫抖著張開了嘴。

“叮——”數字跳到了“3”,電梯門打開了,男人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電梯。

熱氣消退,空氣降溫,思維也恢複了正常。

伊千黛像是剛從夢中驚醒一般,看到電梯外的白色牆壁正中間有幾個藍色美術字——蒲公英工作室。“公”字是一朵花的演變體,格外別致。電梯門即將合上,伊千黛趕緊走出了電梯。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但是走廊上一片涼爽。

伊千黛敲了敲額頭,覺得荒唐極了。剛才像著了魔似的狀態,此刻令她迷惑不解。她剛才差點兒失態,隻為了看那個人的臉一眼。

天啊,他隻不過是一個陌生男人,連正麵都沒有見到的男人。她到底是怎麽了?

伊千黛,振作點兒,你來麵試,要謀求一份工作。你必須保持最好的狀態得到這份工作,別被其他事分心了。

伊千黛握緊拳頭,深呼一口氣,昂首挺胸朝走廊走去。

(4)

五分鍾後,她被一個工作人員領到“蒲公英工作室”的麵試辦公室裏。工作人員讓她等候,然後離開了。

辦公室十分幹淨明亮,一整麵牆壁畫滿了抽象的菱形格子,剩下兩麵牆壁一片雪白。正對著門的是整麵落地玻璃,可以俯瞰街道的梧桐樹樹冠。這是一個充滿了創造感的地方,她開始喜歡這裏的氣氛,或許她找對了地方。

幾分鍾後,麵試官推門而入。麵試官是個矮個子男士,眼睛彎彎的,天生一副笑臉。雙方自我介紹後,麵試官言簡意賅直奔主題問伊千黛之前的工作經驗。

伊千黛將簡曆遞過去,用輕快自信的語氣講述自己的過去,尤其在大學獲得過學院設計獎和在“多維利亞”設計部工作過這兩件事情上加重了語氣。

麵試官聽著她的介紹,眉頭越皺越緊,彎彎的眼睛也瞪得很大。他的眼裏流露出莫名的詫異,似乎伊千黛在用西班牙語講話,他一句也沒聽懂。

伊千黛草草結束了陳述,惴惴不安地看著麵試官,不知道自己哪裏出了錯,導致對方的反應如此糟糕。

“你剛才說什麽?”停了許久,麵試官終於開口問道。

伊千黛心裏一緊,有些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真的在說西班牙語。

“你說,你當過設計師?”

“是的。”

“那你為什麽要應聘我們這份工作呢?”麵試官更加迷惑了。

“什麽?”伊千黛沒聽懂,既然當過設計師,那肯定要應聘設計工作啊。

麵試官像是被人在後背捏了一把,五官皺了起來,又展開。他張了張嘴,似乎在斟酌用詞,接著咳嗽了一聲,對伊千黛說道:“對不起……”他低下頭看了看伊千黛的簡曆,又抬起頭,“伊女士,我想其中有些誤會。”

一聽這話,伊千黛的心猛地墜了下去,一個念頭閃進了她的大腦。

“你的簡曆非常棒,我也很欣賞你,不過……”

不過……總是這該死的“不過”!

“不過,我們目前暫無對外招聘設計師的意向,我們此次招聘的是其他崗位的工作人員。這個崗位恐怕委屈了你的才華,所以……”

“難道你們不是招設計師?那你們招的是什麽崗位?”

麵試官看了看她,似乎難以啟齒,眼中滿是無奈:“我們的設計師崗位早已滿員,目前我們隻需要一個……一個社長辦公室的環境美化工作人員。”

什麽?環境美化工作人員?

伊千黛頓時目瞪口呆,這所謂的“環境美化工作人員”其實是“保潔員”的另一個叫法。她雖然早有不好的預感,但真相從對方口中說出,依然難以接受。她想衝麵試官大吼,既然是招聘保潔員,為什麽不在招聘啟事上寫明?

她像木頭似的呆愣了幾秒,接著問對方何時會空出設計師的位置。

對方的答案是他們與設計師的合約至少簽三年,最後又拋出鼓勵性的希望,說當然不排除有設計師提前辭職的情況。

伊千黛想禮貌地笑一下感謝對方,卻隻露出了一個苦笑。連日來,她用自我鼓勵建起的心理壁壘裂開了一道縫隙,連日來被她強製壓下的疲勞感和壓力衝擊著縫隙,猛烈地衝了出來。

她的大腦又變成一片空白,胃開始抽搐起來。中午吃的幾口漢堡在胃裏翻湧,番茄醬的酸味和色拉醬的甜膩合成一股湧上喉嚨,她使勁兒幹咽了兩口才沒吐出來。她想站起來,突然覺得腳下軟綿綿的,像是鋪了一層厚厚的棉花。她的身體晃了晃,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感覺天花板在旋轉。

“您沒事吧?”麵試官關切地問道,然後打開門喊外麵的人倒杯水進來。

伊千黛搖了搖頭,輕聲說了句“不用了,謝謝”,然後用力站起來。她扶著額頭,使勁兒幹咽,壓住胃部急速的抽搐引起的嘔吐感。直到覺得頭不那麽暈了,她才鬆開手,邁開腿朝外走去。走了兩步,她感覺手已經握住了冰冷的門把手。

突然,門從外麵被推開,外力將她猛地推出去,她幾乎來不及發出聲音,就直挺挺地往後倒下去。一雙手及時拽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拽回來,她看到天花板在她的頭頂上空朝後移去。門口的男人飛快地拉住了她,將她拉向自己。

胃液在歡騰著,似乎在載歌載舞。一股混雜著甜味和胃酸的氣流再次衝向喉嚨,她還沒來得及說一句“抱歉”,就將臉埋在了對方的懷裏,男人西裝衣襟上還有她再也無法壓製的嘔吐物。

那張臉……

嘔吐的前一秒,她的視線捕捉到了那個男人的臉,是電梯裏的男人——灰色西裝,藍色袖扣,古龍水香水味。

是電梯裏的男人,她看到了他的臉,那張臉讓她突然想起其實她見過這個男人。

她的耳邊響起一聲驚呼,麵試官衝了過來。男人的手鬆開了,臉色變得慘白。

她的鼻腔彌漫著一股難聞的酸味,這股味道又令她反胃,再次嘔吐起來。

一雙手將她架開了,她的眼裏噙著淚水,感到十分抱歉。她動了動嘴,想說道歉的話,卻一頭栽倒在地上。意識停止前的最後一秒,她聽見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問:怎麽會是這張臉呢?

(5)

淩迦楓推了伊千黛好幾下,試圖將躺在地板上昏迷不醒的伊千黛推醒。他有些懷疑伊千黛是眼看闖下大禍,無法承擔責任,才假裝暈倒逃避責任。他懷著對方能自己醒過來離開的希望推著她,但是幾分鍾後,他發現得喊救護車了。

伊千黛被送進了急診室,醫生明確地告訴他,病人暈倒是貧血加上勞累,胃部**引發的間歇性休克。

“病人需要加強營養,你平時是怎麽照顧她的?身體太差了!”醫生將醫藥費單子遞給淩迦楓。

淩迦楓恨不得拔腿就跑,他幹嗎要站在這裏付錢,還聽這種鬼話?天知道那個女人和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如果一定要說照顧,被吐了一身的他似乎更需要吧?

這個女人像老鼠一樣從地下冒出來,毀掉他特別定做的西裝和一天的好心情。現在,拋開那塊昂貴的擋風玻璃不說,他還得為她支付醫藥費,還得聽醫生嘮叨。

交完費回來後,醫生遞給他一個白色的手機,淩迦楓茫然地看著他。

“有人給你的女朋友打電話了。”醫生麵無表情地說道。

淩迦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女朋友”是指伊千黛。他無奈地翻了一個白眼,接過了手機。

“千黛,你什麽時候來接奶奶回家?”電話的另一頭,一個男人問道。

淩迦楓想起了那個站在療養院門口的穿著白大褂的男醫生。

“她去不了了。”淩迦楓幹脆地說道。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她的債主。

淩迦楓在心裏冷笑一聲:“她現在有事走不開。”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並沒有因為淩迦楓的冷淡態度而影響心情,聲音依舊十分溫和:“那可以麻煩你幫我把手機拿給她嗎?”

淩迦楓沉著臉朝病房裏看了一眼,躺在病**的伊千黛雙目緊閉,吊瓶懸在她頭頂的一側,透明的葡萄糖水順著透明的軟管緩慢地滴落下來,輸入她的身體。

醫生說她至少得睡十二個小時,這麽長的時間,那個老人能去哪裏呢?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老人抱著布狗熊站在療養院門口張望,盼望孫女去接她回家。淩迦楓心中一陣鬱結,那隻穿著牛仔背帶褲的布狗熊又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喂?喂?有人在聽嗎?喂?”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

淩迦楓恨不得掛斷電話,之前醫生說的那些話已經讓他很惱火了,他不想再找一個醫生來折磨自己。他閉了閉眼睛,努力將自己心中的怒火壓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看了看手表,說道:“我去。”

“什麽?”對方沒有聽明白。

“我說我去接她的奶奶,大概半個小時後到。”沒等對方再說話,淩迦楓就掛斷了電話,鬱悶地抓了抓頭發,然後走出了醫院。

淩迦楓開著車朝金在元的老人療養院駛去,一路上,他的臉繃得緊緊的。今天真是一個不吉利的日子,可以說,他的好心情全被毀了,而且是毀在一個蠢女人的手裏。

傍晚的日光斜斜地照進車內,那股味道又來了,夾雜著胃液的酸味,像過期的酸奶。淩迦楓踩下油門,雅科仕平穩地提速,路邊的樹木飛一般地往後退去。車內那股淡淡的嘔吐味道開始攻擊他的鼻腔,天啊!這股味道真難聞!

淩迦楓不得已將雅科仕減速,一直在二檔與三檔之間來回轉換。半路上,他幾乎要掉頭回去了。他還有一堆設計圖需要修改,他的工作室即將開業,有一大堆事情等著他忙。他的時間寶貴得連吃飯都要加快速度。此刻,他卻開著車去一個偏遠的、隻去過一次的地方接一個陌生人。

接回來將她安置在哪裏呢?醫院可沒有多餘的床位給一個老人睡,而他也沒有幫伊千黛換貴賓病房的打算。醫院大廳倒是有一排沙發,寬度也夠,睡個人沒多大問題,但是……

淩迦楓的腦海裏浮現出這樣的畫麵——老人側躺在醫院大廳的沙發上,蜷縮著身體,懷中那隻布狗熊露出兩隻黑玻璃球般的眼睛。

不行!他將這幅畫麵從腦海中趕走,下一秒,他豁然開朗起來。

酒店!對啊,可以在酒店開一間房。他可以先墊付房費,隻要等第二天伊千黛醒來,一切都會結束的。

這麽想著,淩迦楓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雅科仕不緊不慢地行駛著,夕陽的餘暉在不斷後退的樹木間閃過,不一會兒,車子拐上了另一條路。

(6)

半個小時後,雅科仕停在了老人療養院門前的石階下。

淩迦楓打開車門,看到石階上站著一個身穿白色長褂的年輕男人,他攙扶著一位老人。淩迦楓一眼便認出了她——伊千黛的奶奶。她抱緊懷中的布狗熊倚靠著金在元醫生,眼底透著一絲迷惑。

“你好,是金在元醫生吧?”淩迦楓幾步走上台階,然後伸出手。

“你好。”金在元與他握了握手。

“那我帶走奶奶了。”淩迦楓說著,便伸出手攙扶老人。

金在元並未放開手,而是警惕地看著淩迦楓:“我沒見過你。”

“我也是第一次有幸與你認識。”淩迦楓簡短地說道,伸出手去拉老人。老人好奇地看著他,歪著頭,仿佛小孩看到了新玩具。

金在元麵無表情地說道:“不好意思,如果沒有得到伊千黛的允許,我是不會把她的奶奶交給你的。”

金在元對伊千黛的“忠誠”令淩迦楓氣血上湧,於是他轉身準備離開。他早知道不該管這件事,既耗時又費力。他決定徹底將此事拋開,管他什麽老人小孩呢!

可是就在這時,他的手背上突然多了一種柔軟的觸感。淩迦楓低下頭,看到了布狗熊那隻毛茸茸的手。

老人捏著布狗熊的胳膊,讓布狗熊用手拍著他的手背,假裝童話中狗熊的聲音說道:“你好,我是小狗熊努努。”

一陣尷尬湧上淩迦楓的心頭,他看著布狗熊那兩隻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它活了,正真誠地和他打招呼。

淩迦楓一時手足無措,迎著金在元懷疑的目光說道:“伊千黛因為貧血暈倒了,現在還在昏迷中,醫生說十二個小時後才能醒來,我是她……的一個朋友,這是我的身份證。這下可以了吧?”淩迦楓掏出錢包,抽出身份證遞給對方。

金在元看了看身份證,然後還給淩迦楓:“很抱歉,雖然你說的可能是真的,但是我不能將一個患病的老人交給一個陌生人,尤其在沒有親屬授權的情況下。不過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一趟醫院,隻要我見到伊千黛,我就離開。”

淩迦楓不想繼續浪費時間,於是答應了他的要求,轉過身走下台階,金在元扶著老人走在後麵。

他聽到老人好奇的聲音:“去哪裏呀?我們去哪裏呀?”

“我們找去千黛,一會兒就能見到千黛了,給你買好吃的。”金在元微笑著對老人說道。

淩迦楓很難將放低姿態的溫柔聲音與金在元那張死板傲慢的臉聯係在一起。這簡直是在哄小孩,不過也沒錯,這位老人隻是一個年齡大一些的小孩罷了。

回醫院的時候,夕陽已經消失不見,西邊隻剩下一片淺紅色的雲貼著地平線。淩迦楓看了看手表,已經快六點了,他一天的寶貴時間就這麽消耗掉了。

雅科仕駛進了醫院的車庫,停車後,金在元攙扶老人下了車,將她扶到伊千黛的病房內。老人看著沉睡的伊千黛,又看了看淩迦楓和金在元,咬著下嘴唇,一副要哭的表情。

淩迦楓伸出手,還沒來得及思考,就發現自己的手在輕拍著老人的背,連聲安慰她。

“千黛睡著了,她很快就會醒來的。”淩迦楓為自己的話感到震驚,這句話不應該是他說得出口的。他已經許久沒有用這種溫柔的語氣對任何人講話了。

是的,許久,自從他離開那個開滿蒲公英的皇後鎮。

媽媽臨終前被病痛折磨得必須使用鎮靜劑來緩解痛苦,每次他都會趴在床頭,撫摸著她幹枯的頭發,嘴裏不停地說著話,用那種最溫柔的、最有耐心的語氣對她說話。

“會好起來的,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很快會好的……”

雖然到最後媽媽並沒有如願以償好起來,可是從媽媽離開的那天開始,連同他心底的那份溫暖也被帶走了。

(7)

“直係親屬留下,其他人請出病房,人太多了,病人的呼吸不會順暢!”護士長走進來,打斷了淩迦楓的回憶。

淩迦楓的眼眶有些濕潤,他吸了吸鼻子,將老人扶到床邊的木椅上坐下。剛要放開,他的手卻被老人緊緊地抓住,她的眼神裏充滿了祈求,臉上寫滿了不安——她以為他們要丟下她了。

這一刻,他有點兒後悔沒有給伊千黛安排一個單獨的病房。他左右為難,無法留下來陪伴老人,而老人也不能單獨留下,於是他求助地望向金在元。

“我們都到外麵去好了。”金在元微笑著說道。可是老人怎麽也不肯離開,她使勁兒地抓著床尾的白漆鐵欄杆,布狗熊夾在她的肘彎裏,腿隨著她的動作不停地晃動。

金在元走過去扶住老人的肩膀,輕聲說道:“奶奶,我們到外麵去,給你買好吃的。”

“不要,不要……”伊千黛的奶奶抓著他的手連聲懇求。

突然,淩迦楓覺得這種絕望的表情是那麽熟悉,有些似曾相識……

二十年前的某個雨天,爸爸的葬禮過後,人群散開,淩迦楓抓著大理石墓碑的邊緣久久不肯放手。媽媽因悲傷過度暈過去了,人們七手八腳地將媽媽抬走,淩迦楓害怕媽媽丟下他,但是又不舍得離開爸爸。

他那幼小的心靈充滿了絕望,五歲的辰浚雅站在他的身後哭,辰昌南走過來使勁兒地拉著他的胳膊。他盯著被抬遠的媽媽,手死死地抓著墓碑不肯鬆開。

這似曾相識的臉,是他自己的臉……

“老人家,您先在外麵等候吧,其他病人需要休息,不能吵鬧。”護士長板著臉說道。

老人望著護士長寫滿不耐煩的臉,又望了望伊千黛,手死死地抓著床欄,仿佛她一鬆手,孫女就會消失不見。護士長不悅地走過來掰開她的手。突然,她哭了起來。

“你幹什麽?沒看到這是位老人嗎?”淩迦楓怒吼一聲。護士長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鬆開手,驚恐地看著淩迦楓陰沉的臉。

“你去喊護士進來,我要把病床推出去!”淩迦楓命令道。

“什,什麽?你有什麽權力……”護士長極力掩飾著內心的害怕,抬起頭質問他。

“我要換貴賓病房,這裏最貴的貴賓護理室!”淩迦楓大吼道,病房的每個人都瞪著他。護士長的眼珠幾乎要瞪出來了。

總統貴賓護理室,那是唯一一間星級貴賓病房,以高昂的價格嚇跑了不少病人的家屬。

護士長臉色鐵青,轉身走了出去。兩分鍾後,幾個護士匆匆走進來,把伊千黛轉移到了貴賓病房。淩迦楓將老人安頓好,看著她睡著,金在元堅持要在病房等伊千黛醒來。

“萬一她半夜蘇醒,也許會要喝水什麽的。畢竟我也是一名醫生,照顧病人是我應該做的。”金在元說道。

淩迦楓聳了聳肩,心裏冷笑一聲,什麽“照顧病人”?什麽“應該做的”?這位醫生對伊千黛的關心明顯超出了正常醫患關係。不過他懶得揭穿金在元,這又不關他的事。他終於可以離開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離開醫院的時候,淩迦楓的頭暈乎乎的,有點兒像踩進棉花堆裏的感覺。等明天伊千黛醒來後,按小時計費的貴賓護理室會花去他一塊新的鋼化擋風玻璃的錢。

還差五分鍾便是深夜十一點了,主街道上的車輛漸漸減少,路燈孤獨地灑下黃光。飛蛾在亮光四周飛舞著,撞到燈泡上,不時發出輕微的“叮叮”聲。

“莉維傳媒”大廈的保安室內,二十四個閉路電視的屏幕上顯示著大廈的每一處實況。保安隊長斜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手邊放著喝了一半的咖啡。**有兩個小保安正在打牌消磨時間。

一個黑影閃進“莉維傳媒”大廈的玻璃旋轉門,輕手輕腳地走到保安室門邊將電閘門打開,灑了一瓶水。電閘頓時噴出火花,一瞬間,燈光熄滅了,保安室內一片漆黑,所有的閉路電視黑了屏。

黑暗中有人驚呼一聲,保安隊長睡意全無,站起來握緊了腰間的電棍。**打牌的兩個小保安也站了起來,瞪大雙眼,拿起了電棍。

黑影在一間辦公室前停住了腳步,黃色的燈光照在辦公室的門牌上——社長辦公室。黑影從腰間的包中抽出一根細鐵絲,這時,樓下傳來保安們的叫喊聲。

細絲伸進門鎖中捅了捅,“啪嗒”一聲,鎖開了,黑影推開門走進去,隨手將門輕輕關上。手電筒的光在辦公室內晃著,最後將光線定在一角的書櫃上。黑影快步走向書櫃,拉開玻璃門,將裏麵一排英文書挪開,書後出現了一個保險櫃。

黑影的眼裏閃過一絲亮光,伸出手從脖頸上取下一條項鏈,項鏈的吊墜是一把鑰匙。黑影將鑰匙插進保險櫃鎖孔,保險櫃打開了,裏麵還有一道門。黑影再次將鑰匙插入鎖孔,擰不動。再試,鑰匙紋絲不動,門也沒有開啟的意思。

黑影的額頭上滲出了細汗,怎麽回事?不應該是這樣的!黑影調整氣息,再試了一遍,鑰匙還是紋絲不動。黑影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那邊的人似乎一直在等待,馬上接了電話。

“打不開!”黑影壓低聲音說道。

回話的是個蒼老的聲音:“不可能。”

“到底怎麽回事?我沒時間了!”

“大的那把鑰匙開第一道門,菱形的那把開第二道門!”

這時,一陣說話聲傳來,保安們上樓了。

“菱形的?有兩把鑰匙?”黑影頓時愣住了。

“你怎麽搞的?我在雜誌中夾了兩把鑰匙!”

黑影的臉色立刻變了。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黑影快速掛了電話,關了手電筒,將保險櫃的門輕輕合上,然後將英文書放回原處,閃到門口。

零亂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手電的亮光從門縫間射進來,黑影屏住了呼吸。

保安們朝走廊深處走去,黑影趁機打開門,躡手躡腳地朝相反的方向離開,飛速走下樓梯,穿過大廳,推開玻璃門消失在黑暗中。

(8)

伊千黛出院後的第三天,趁淩迦楓外出吃午餐的時候再次踏入“蒲公英工作室”。她不顧麵試官驚詫的神色,在她的堅持下終於拿到了試用期為三個月的雇傭合同。

淩迦楓下午來上班時,發現有一個人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正埋頭擦拭著一隻複古玻璃花瓶。他起初以為出現了幻覺,於是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看,差點兒喊出聲。

“你怎麽又來了?”淩迦楓一臉驚愕地站在門口,與她保持著距離,生怕一不小心又被她吐一身。

“淩社長,您好。”伊千黛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朝他揮了揮手,對淩迦楓滿臉的震驚視而不見,畢恭畢敬地對他說道,“您要喝杯咖啡嗎?加不加奶?或者來杯綠茶?”

外間的員工好奇地朝這邊窺探。

“我在工作啊。”伊千黛繼續諂媚地微笑道。

“誰讓你……”淩迦楓的話說到一半就住了嘴,他看到伊千黛拿出一份雇傭合同晃了晃,立刻明白了一切。他後悔自己沒早點兒和麵試官打個招呼,讓他拒絕接受這個女人的求職。

他轉身準備離開,卻被伊千黛一把拉回了辦公室。她伸出腳踢了一下門,門“砰”地一下合上了。淩迦楓無處可走,隻好緊緊地靠著門。

伊千黛湊近他,眼神灼灼地盯著他。一瞬間,淩迦楓竟然想大聲呼救,他覺得自己落入了某種可怕的怪物手中。

“伊千黛小姐,這裏是我的公司,我想我有讓員工去留的權力。”淩迦楓鬆了鬆領結,站直身子說道。

伊千黛捏著合同在半空中甩得嘩嘩作響,一臉狡黠地笑道:“你想現在辭退我,那麽就算是你違約了。按照《勞動合同法》,你得付我違約金!”

“你……”淩迦楓頓時氣得火冒三丈。如果說之前他對伊千黛有過一絲同情,那麽此刻,那絲同情已經煙消雲散,被一陣怒意取代。他早該知道這是一個難纏的女人,不該和她有任何瓜葛。

淩迦楓直視著伊千黛滿是笑意的眼睛,抑製住滿心的怒火,不屑地說道:“難道你的老師沒有教過你‘恩將仇報’這四個字的寫法?”

“我現在不就是在還債嗎?”伊千黛輕輕一笑,玩弄著淩迦楓的領結,“我做保潔的工資都會拿來還給你,你發給我多少薪水,我就還給你多少。”

“嗬!這麽說,你想一直賴在這裏?”淩迦楓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齒地說道,“如果你還記得給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煩,那麽請你馬上離開這裏!”

伊千黛的笑容消失了,她掙脫開淩迦楓的手,轉過身。淩迦楓以為她妥協了,可是沒想到伊千黛繼續擦拭那個玻璃花瓶,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我說的話你沒聽明白嗎?”淩迦楓走過去,站在她的身後。

看到伊千黛一言不發地擦著花瓶,淩迦楓的怒火更旺了。他後悔硬充好人,上次伊千黛在辦公室暈過去後,他就該將她扔出門,任由老天照顧她,這樣她就不會有借口黏著自己了。

他確定自己被纏住了。

這個該死的女人在醫院蘇醒後看到他的那一刻,露出了那種灼灼的目光,流露出迷戀、憧憬,還有希望。那一刻,他明白了,他的魅力又一次發生了奇妙的作用。可是,對於那些想要進入他的生活、擺布他的人生的女人,他並不歡迎。

“你大概不希望保安請你出去吧,伊千黛小姐?”淩迦楓理了理思緒,保持平靜的語氣說道。

“我為什麽不能留下呢?”伊千黛停止了手上的動作,轉過身看著淩迦楓,質問道。

伊千黛遲疑了幾秒,垂下眼簾說道:“這不關你的事。”

“如果你是為了還債,不一定非要在我這裏打工。”淩迦楓強忍著怒氣說道。

這該死的女人居然霸占著他的辦公室,還說不關他的事!如非必要,他會明確地告訴她:我對你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你為什麽非要趕我走?我不會妨礙你做事的。”伊千黛看出淩迦楓很生氣。

淩迦楓挑了挑眉毛,說道:“那是你的看法。”

“理由!”伊千黛這聲突然的大喊嚇了淩迦楓一跳。

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無數道目光射進辦公室。淩迦楓走到窗前拉住百葉窗繩,“嘩啦”一聲合上了百葉窗。

“對不起。”沉默了幾秒鍾後,伊千黛滿臉悔意地眨著眼睛,呢喃道,“我不該喊。”

“沒關係。”淩迦楓的目光掃過伊千黛的臉,然後他走到門口,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我會支付你違約賠償金,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我不是乞丐!”伊千黛喊道。

“我知道。”淩迦楓的手握住門把,正打算將門拉開,誰知身後傳來伊千黛輕柔的聲音——

“我喜歡你……”

刹那間,整個辦公室靜下來了,靜得連呼吸聲都能聽見。

淩迦楓的心裏有些震撼,他眯起眼睛,握在門把手上的手微微鬆開。雖然早已察覺,但他還是沒想到會這麽快聽到她的表白。

伊千黛握著拳頭,看著淩迦楓的背影,仿佛即將展開一場硬仗。

淩迦楓背對著她,脊背有些僵硬。

“淩迦楓,我喜歡你。”伊千黛重複道。

“你到底想幹什麽?”淩迦楓鬆開手,轉過身,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伊千黛覺得形勢有所好轉,於是提高音量說道:“讓我留在這裏,不然……”她轉了轉眼珠子,“我就站在你的辦公室門口,對整個寫字間大喊‘我喜歡你’,讓所有人都聽到!”

說完,她得意地望著淩迦楓。

淩迦楓的眼裏閃過一絲光芒,他猛地拉開門,白色的木門敞開,員工們正在電腦前忙碌,有幾雙眼睛不時瞟向這裏。

“喊吧,喊完請離開。”淩迦楓看著伊千黛,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伊千黛像一尊蠟像一般愣在原地。不,不應該是這樣的……這個男人……他怎麽會是這種反應呢?

三天前,她從幫她換藥水的護士口中得知,送她來醫院的是著名的“鬼才設計師”淩迦楓,也就是“蒲公英工作室”的創始人,當時她就堅定了“哪怕做保潔也要留下來”的信念。她深信,隻要自己待在這裏,擦桌子、拖地的工作不會太久,她一定會找到展示自己的機會。

在“多維利亞”,她做牛做馬、累死累活,偶爾才能從總設計師辰浚雅那裏學到一點兒東西。可是在這裏,一份簡單的保潔工作就可以讓她天天圍著淩迦楓轉,盡情地去窺探名設計師的工作,甚至是創作。再說了,辰浚雅剛舉辦首場個人秀,而淩迦楓早已馳名國際、蜚聲時尚界。

伊千黛看向淩迦楓,那金色的發絲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澤。透過刺目的光芒,她驚愕地察覺到他眼睛深處的那抹輕蔑和厭惡。這一瞬間,她醒悟過來,他的眼神告訴她:他與她毫不相幹,是她錯將兩人命運偶然的交點當成某種契機。

她需要他,但他不需要她。他已將她當成了一個不擇手段接近他的小人,一個醜角!

伊千黛咬著下嘴唇,努力將眼睛睜大,避免眼淚湧出來。

她解開圍裙,將圍裙折疊整齊後走向門口。她慢慢地走著,骨骼關節發出摩擦聲,就像一個機器人。她的目光落在門外,避免與淩迦楓的目光相對,所以她沒有看到淩迦楓眼裏的驚訝。

淩迦楓早已做好準備等伊千黛大鬧一場。在他的想象中,她應該會毫不猶豫地衝向門口,麵帶得意與威脅的神氣大喊大叫。他曾對付過這類難纏的女人,可是當他看到伊千黛順從地取下圍裙走向門口時,不禁有些疑惑。

他看到她眼裏閃爍的淚光,也看到她努力繃著臉避免眼淚掉落下來。他更加疑惑了,這不該是“這類難纏的女人”通常的行為。他遇到過哭哭啼啼的女人,但是他確定眼前這個伊千黛並沒有打算將眼淚當武器。

淩迦楓的心裏有些鬆動,如果她開口懇求,他或許可以考慮答應留下她。此刻的她和剛才表白時的她判若兩人,現在的她看上去並不像為了一段感情不擇手段的人。與其說她不像是為感情不擇手段的人,不如說她千方百計留在這裏根本不是為了感情,也不是為了他。

淩迦楓突然打了個寒戰,有個聲音冷冷地對他嘲諷道:淩迦楓,你憑什麽認定她想獲得這份工作是為了你?

你到底多自以為是、自命不凡,認定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會臣服於你?

你親眼見到這個女孩被辭退,見到她低聲下氣地懇求那個男人收回辭退決定;你親眼看到她在親人麵前強顏歡笑,隱瞞失業的事實。

她與一個智商等同小孩的老人相依為命,她需要照顧老人,需要工作,需要錢!你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卻在她終於得到工作時讓她離開。

那麽,那句“我喜歡你”又是什麽呢?

那隻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最後的伎倆而已,為了保住這份工作,她不得已求助於你。她隻想有一份工作能賺錢養活自己和家人。

不是那麽回事。

淩迦楓在心裏反擊著,可是那個聲音消失了,沒有回答他。

伊千黛越走越遠,仿佛她站上了一條逆向傳送軸,不斷朝後退去。

可是現實中伊千黛並沒有走遠,而是在他麵前站定,抬起頭望著他。這一刻,淩迦楓依然期待能從她嘴裏聽到一句請求。他認為自己會答應的。是的,他會答應,雖然有些勉強,但是他會點點頭說:“好吧,你就留在這裏吧,但是別給我惹麻煩。”

但伊千黛隻是望了他一眼,她的眼睛讓他想起了她奶奶懷中的布狗熊的眼睛,她的目光就像冰錐一般刺進他的內心深處。

然後,伊千黛走出辦公室,穿過寫字間,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淩迦楓在門口呆立了一分鍾,才想起將門關上。但是接下來他一丁點兒想要工作的心情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