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拍攝接近尾聲,淩迦楓麵帶微笑擺好最後一個造型。

攝影棚內有些熱,四麵的燈光箱都朝著他,像四麵散熱光板。他有些後悔答應這個訪談,但他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剛下飛機的疲累還未徹底從他臉上散去,但他依然打起了全部精神。

“補妝,暫停,請迦楓老師休息一下。”攝影師離開三腳架相機,對助理招了招手。

小助理匆匆走進棚內,為淩迦楓帶來一塊棉布手帕和一杯冰水。

淩迦楓接過小助理遞過來的冰水,輕聲說了句“謝謝”。小助理小心地掀起他精心定型的劉海,擦拭著他額頭上的汗珠。化妝師拎著銀色綴亮片的化妝箱,走上前來為淩迦楓補妝。雜誌主編讓攝影師關掉明亮的燈箱,然後搬來一把木椅,殷勤地在椅麵放上一個軟墊。

“真是不好意思,迦楓老師,這是最後一組照片了,請歇一會兒。”

“早知道這麽麻煩,我一定推掉你們的采訪。”淩迦楓似笑非笑地說道,“我以為回答幾個問題、隨便拍幾張照片就可以了,誰知道……我可是一下飛機就直奔你們這裏了。”

“您總是待在英國,這次好不容易約到您來采訪,怎麽可以這樣放過機會呢?肯定得讓您吃點兒‘苦頭’了。”主編諂媚地笑道,“這也是造福廣大的崇拜者啊。”

“我隻是一個設計師,又不是明星,不需要大家認得我,大家喜歡我設計的服裝就可以了。”淩迦楓淡淡地笑道。

“那當然,那當然。但是這麽俊美的臉隱藏在幕後實在太可惜了。”主編不斷點頭笑著說道。

“我今天還安排了很重要的事情,請盡快吧。”淩迦楓看了看手表,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一定一定!”主編從盤中拿起一個橘子,剝開皮,用竹簽紮了一瓣甜橘遞給淩迦楓,“很快就結束了,您再辛苦一會兒。”

淩迦楓接過橘瓣放進嘴裏,瞟了化妝師一眼,笑著說道:“不過,有美女陪伴,我還是可以再忍受一會兒的。”

化妝師手法嫻熟地在淩迦楓的眼角補上煙熏眼妝,抿嘴笑了笑。

“您多包涵,不會占用您太長時間的。”主編邊說邊接過淩迦楓手裏的竹簽。

化妝師的無名指輕輕地在淩迦楓的嘴角抹勻最後一點粉底液。淩迦楓看著她,輕聲說道:“清新的香水,我喜歡這個味道。”

化妝師再次抿嘴微笑,臉頰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緋紅。

淩迦楓的美貌和他在時尚界的名聲同樣顯著,但他的緋聞也從未斷過,隻要黏上他,一定會成為頭條新聞。

白色背景布前,一身黑色晚禮服裝扮的淩迦楓麵向鏡頭,雙手插兜斜靠在一根白色的拜占庭風格石柱邊,擺出一個慵懶優雅的姿勢。

紅色的玫瑰花瓣從棚頂落下來,紛紛揚揚的。助理打開影棚側麵的落地鼓風機,花瓣在淩迦楓的四周旋轉飛舞,掠過他俊美的臉,飛過他修長的腿,最終落在地上。

攝影師舉著相機,“哢嚓”聲絡繹不絕,像一首歡快的歌曲。

助理和化妝師的目光都停留在淩迦楓的臉上,感歎著上帝的不公,竟然製造出如此內外兼備的完美男人。主編滿意地點著頭,這一期的《最美男》銷量絕對前所未有。

一個小時後,拍攝終於結束,燈箱關閉了,刺眼的白光不再炙烤眾人。淩迦楓與記者握手告別,相約下次見麵。主編邀請淩迦楓一起吃飯,被淩迦楓婉言謝絕了:“我還有一個發布會要參加,實在抱歉。”

眾人簇擁著淩迦楓將他送到樓下。淩迦楓麵帶笑容與每個工作人員握手道別,迷人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狀。當握到化妝師的手時,他感覺手心多了一個東西。

“打給我。”化妝師的低語在他的耳邊縈繞,一股熱氣從他耳邊拂過,留下一抹迷人的香水芬芳。

淩迦楓抬起頭,與對方相視而笑,化妝師確信淩迦楓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很長時間。

十分鍾後,淩迦楓的白色雅科仕已經平穩地駛入了城市的主街。

傍晚五點的太陽退去燥熱,溫和而安寧。小提琴奏鳴曲在車內回**,淩迦楓的雙眼閃著沉靜的光芒。他攤開右手手掌,看了一眼手心上的東西。

那是一張字條,字條正中央寫著一個電話號碼。字體秀麗,如同化妝師的臉龐一樣魅惑迷人。淩迦楓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接著,他打開車窗,把字條扔進風中,將車駛上了立交吊橋。

太陽在慢慢地下沉,白天逝去,黑夜到來,很快,這座城市將被黑暗籠罩。

淩迦楓喜歡獨自開著車在這座環城吊橋上疾馳,這讓他有種冒險的刺激感,有種接近飛翔的感覺。

他有過真正靠近天空的體驗,在皇後鎮——那座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夢幻小鎮留下了他最後的夢。媽媽在鎮上醫院的加護病房裏去世,那天,雪白的蒲公英開遍山野,與藍天融成一片。

自從自己五歲生日,爸爸“食言”的那天開始,媽媽就枯萎了。十幾年的時間並沒有使傷疤愈合,如今,媽媽終於安眠了,不再忍受痛苦和折磨,隻是丟下了他。蒲公英的花語是停不了的愛,可是媽媽永遠長眠在了山脈中的蒲公英花海間。

將媽媽安葬後的第二個星期,淩迦楓爬上山,租了一架滑翔機單獨出航。他在山間飛著,風從耳邊吹過,藍天異常接近他,山脈中連成海洋的白色蒲公英像海浪般湧動,他覺得自己可以直接飛到天堂。

金色的陽光落在他的眼裏,流出眼眶,他不願意相信自己在流淚……

“砰——”突然一道黑影撲上來,擋風玻璃發出了巨大的撞擊聲。

淩迦楓猛踩刹車,身體晃了一下,蒲公英消失了,回憶被打斷了。擋風玻璃靠近車蓋的部分出現一道渦形裂紋,像一張小型蜘蛛網。小提琴奏鳴曲不知何時已經播完了,車內一片死寂。

撞到了人!淩迦楓聽到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喊著。他渾身僵硬,愣了十幾秒後,打開車門,快步走下了車。

太陽已經落山,厚厚的雲層四周鑲著一道紅邊。除了前方一輛馱著好幾個小箱子的小型摩托車飛馳遠去,再也沒看到其他車輛。淩迦楓朝車後走過去,尋找著被撞者。

車後幾米遠的路麵上,一個穿著禮服的人蜷縮成一團倒在地上。他臉色慘白,咬住下唇,手心冒出了汗珠,心髒也跟著怦怦跳動起來。他慢慢地走過去,在心中祈禱著對方還有氣息,但是他沒有聽到呻吟聲——那團物體無聲無息。

淩迦楓頭皮發麻,強迫自己走到那人麵前。他彎下腰,撥了撥那件外套,頓時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外套的袖子空****的,裏麵並沒有胳膊,他朝被撞者的下半身看去,立刻驚呼了一聲——那根本不是什麽路人。

他的腳下是一隻裝滿了禮服和飾品的黑色容納袋,袋口被撞破了,外套從袋口伸出來。可能是撞飛時在空中被甩出來,落地時又蓋在了袋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個人。

一陣難以言喻的輕鬆感傳遍淩迦楓全身,他的身體開始升溫,手腳也靈巧了許多。

這東西哪裏來的呢?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他翻看著巨大的容納袋,目光落在袋口上。袋口上掛著一條銀色細繩,細繩末端吊著一張小卡片。他拿起卡片,借著燈光查看。

發布會五號袋。

借出方:紀梵希華服連鎖C店

租借方:多維利亞設計師助理伊千黛

卡片末端寫著當天的日期與歸還日期。

淩迦楓突然想起之前飛速走遠的摩托車,這一定是那個騎摩托的家夥落下的。他站起來,從地獄中解脫出來的輕鬆感被怒氣取代。他瞪著那些被甩出來的彩色羽毛手環、水晶王冠和幾條藍色連體褲,有種想把它們扔了的衝動。

伊千黛,這個與他素未謀麵的笨蛋,害得他以為自己撞傷了人。在之前的幾分鍾內,他感覺在地獄走了一遭,這一切都拜那個笨蛋所賜。

他看了看手表,發現耽誤了不少時間,於是怒火燒得更旺了。

淩迦楓朝地上的袋子狠狠地踢了一腳,然後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後,他想了想,又走回來將那些衣物和飾品胡亂地塞進袋裏,將袋子拎起來扔進車後座。

擋風玻璃的裂痕需要有人負責,如果有時間,他會通過警察找到這個叫伊千黛的笨蛋。這個容納袋將是證據,他發誓一定會向她要兩倍的賠償金。

(2)

時裝發布會的準備工作已經接近尾聲,嘉賓們不斷湧入秀場,時裝秀即將開場。

入口兩側擺著巨大的海報展架,純黑的背景中央印著一朵白玉般的百合,淺綠色的花蕊上突顯著一行黑色花體字——多維利亞春夏新裝發布會。

偌大的秀場擠滿了人,浪漫的布魯斯曲調在場內縈繞。白色T型走台延伸到嘉賓席中,等待著模特們進行精彩的表演。T台兩側,嘉賓們已經就座,記者和時尚雜誌的主編們正在談論著時尚界的最新資訊。

還有十分鍾就正式開場了。這是奢侈品品牌“多維利亞”自創立以來第一次在國內進行春夏新裝發布,眾人期待已久,媒體也聞風而來,渴望得到一次華美的體驗之旅。

與場內的秩序截然不同的是,發布會後台亂成了一團。化妝間裏,第一輪登台的模特穿著一次性拖鞋,雙手拎起長裙圍在一起議論紛紛。發布會小組組長滿頭大汗,不停地看手表。

“這個家夥!我就知道不能讓她做這種工作,都快開場了還不來!”組長氣急敗壞地抱怨道。

“組長,就讓她們這樣上台不行嗎?”模特的主秀,也是今日特邀的女明星狄梵妮從專屬的化妝台前走過來為組長出主意。

“飾品是珠寶商讚助的,必須在秀場上展示。再說,珠寶飾品和服裝是一體的,少了珠寶的襯托,服裝會減分的。我就知道不能用新人!不行的話,隻能去求總監想辦法了。”

組長的話音剛落,化妝間的門“砰”地一下被撞開了,一個戴著頭盔的人抱著幾個箱子走了進來。

“來了來了!”模特們如獲大赦,紛紛走向箱子,拿出一雙雙漂亮的高跟鞋。

“伊千黛,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組長大吼著,幾步走到箱子前。

頭盔摘了下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亂蓬蓬的長發胡亂地綰在腦後,伊千黛滿臉都是汗,臉頰兩邊貼著幾縷頭發。她抱著頭盔大口喘著氣,連聲對組長道歉:“對不起,真是太對不起了,組長,我去拿貨的時候……”

“飾品呢?”組長打斷了她的道歉,“紀梵希服裝搭配的飾品和設計師的禮服呢?”

“在袋子裏啊。”伊千黛朝箱子看過去。

組長的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狠狠地瞪著她。

從組長的眼中,她看到了自己同樣驚愕的表情。飾品袋呢?她一起抱上來的啊!伊千黛蹲下去推開幾個沉重的鞋箱,心猛地沉到了底——地上根本沒有飾品袋。

“飾品袋呢?”伊千黛雙手在鞋箱間摸索著。

“我在問你呢,伊千黛!”組長怒吼道。

“我……我明明一起抱上來的……都在後座綁著的……”伊千黛結結巴巴地說道,臉色十分慘白。

模特們換上鞋,走到鏡子前整理妝容。她們那如天鵝般優雅的脖子上什麽飾品都沒有,手腕上也一樣。

離開場隻有五分鍾了,主持人熱情的開場白從前台隱隱傳過來。組長拿起手機,剛按了一個數字鍵,後台的門推開了,服裝總監兼此次發布會的設計師辰浚雅走了進來。

“總監!”組長放下手機,如同落水者發現了浮氣墊般撲過去。

“怎麽回事?”辰浚雅從組長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驚慌。

“我們首輪秀的飾品不見了。”組長抓住辰浚雅的胳膊說道。

模特們也一臉緊張地望著他。狄梵妮從軟背靠椅上站起來,伸出手朝化妝間門口指了指,聳了聳肩。辰浚雅的目光落在伊千黛腳下的鞋箱上,立刻明白了。

主持人的開場白已經接近尾聲,此刻推遲開場是不可能的了。辰浚雅的眼珠飛快地轉了一圈,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位模特,大腦飛快地重新組合著訊息。幾秒鍾後,他冷靜地說道:“調換出場順序。”

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辰浚雅快步走到狄梵妮麵前,雙手抓住她的肩膀,語氣冷靜卻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威嚴:“梵妮,你第一個出場,在台上盡量多耗一會兒,給我留出兩分鍾。”

“可……可狄小姐是今天的壓軸……經紀人那邊……”組長的聲音有些顫抖。

“沒問題,總監,經紀人那邊我會去解釋的。”狄梵妮說道。

“你們都過來!”辰浚雅拍了拍手,模特們立刻圍過去,他的雙手在空中指揮著,“在狄小姐走秀的時候,你們把其他衣服上所有的裝飾品,包括胸針、腰鏈、帽簷周邊的鑽石別針通通卸下來,第二輪出場!組長,你去把燈光師叫過來,必須調低第二輪的燈光亮度。”

組長應了一聲,拿出對講機,朝另一邊跑去。

“拜托你了,梵妮。我欠你一個人情。”辰浚雅抱歉地說道。

狄梵妮挑了挑兩道細長的眉毛,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白色羽毛綴成的長裙在她的腳下鋪展開來,如同一片白雪般美麗。

她對著鏡子檢查了一下著裝:“每次參加大型活動,我都會提前兩個小時化好妝。我堅信這是一個好習慣,我可不能讓任何意外狀況損壞我的形象。”

“你今天美得令全世界的人都驚歎。”辰浚雅笑道。

狄梵妮也露齒一笑:“讚同,那我先上台了。”

兩個助理小心翼翼地提起羽毛裙擺,護送狄梵妮走出後台。

門輕輕地合上,發出輕微的吱吱聲,這聲音在伊千黛聽來卻如同一聲巨響。她依舊站在鞋箱邊,箱子已經空了,箱蓋無力地靠在箱側,像低頭認錯的人。

四周一片忙亂的景象,大家都在忙著彌補出場秀的失誤——她的失誤。

偌大的化妝間裏沒有人看她一眼、對她說一句話,空落落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伊千黛覺得手裏的頭盔變重了,身體在不斷往下沉,仿佛要沉入一個無底的冰湖。

前台開場音樂響起,巨大的音響聲穿過空氣、穿透牆壁傳來。前台開始走秀了,當紅女星狄梵妮優雅地邁著貓步,在迷離如夢的燈光下展示著辰浚雅精心設計的羽毛長裙。

那本該是壓軸的精美長裙,卻過早地揭開了神秘麵紗,這一切都怪她。

“你缺乏責任心,對自己都無法負責,更不適合做設計師,你永遠不會有大的作為。”

四年前,畢業典禮前一天,設計係的導師將她的畢業作品扔在她麵前,下了這個結論。

她撿起圖紙,發現竟然寫錯了年級和學號,可是她覺得導師不應該因為這點錯誤而否定她。她渴望有一天被兩排模特簇擁著走上T台前端向嘉賓致謝,讓導師親口承認他的錯誤,可是那一天遲遲未到。

時尚界的競爭是殘酷的,有才華的新人不斷湧入職場。他們有耀眼的高學曆、閃亮的獎杯,有的人舉辦過小型時裝發布會,經驗十分豐富,有的人是師從著名的設計大師,而她伊千黛什麽都沒有。

但她相信是金子就一定會發光的,所以她不放棄任何可以和總設計師接觸的工作機會。

終於,在一年前,她經過三場嚴格的麵試,從八十個應試者中脫穎而出,成為亞洲時尚品牌巨頭多維利亞集團設計部的設計師助理。她認為這是自己好運的開端,但是她似乎錯了。

在多維利亞集團,她擔任設計部三位副手設計師的共同助理。三位副手是為主設計師兼設計總監辰浚雅服務的,而她是為三位副手服務的。她的工作隻是端茶送水、買咖啡、訂外賣,還有從品牌店取新款樣品供模特拍攝,拍攝完畢後再將衣服幹洗送回店中。除了這些,她還得為一位愛心泛濫的副手購置貓糧和狗便盆。

進入“多維利亞”七個月,她沒有找到任何參與繪製設計圖的機會。她的熱情開始減退,她開始懷疑自己打敗那麽多對手進入“多維利亞”的意義。也許,她真的該重新考慮其他出路,可其他出路又是什麽?另一個“多維利亞”嗎?

“你還愣著幹什麽?趕緊把模特的衣服抱進去!”組長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伊千黛縮了縮脖子,停止了回憶。化妝間裏,人們匆忙地穿梭著,組長指著休息室大門瞪了她一眼。

伊千黛答應一聲,放下頭盔,抱起長椅上那堆模特們換下來的衣服。

“你也隻能做這點兒事了!”組長的聲音仿佛變成了一支利箭,毫不客氣地插入她的後背。伊千黛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可是她忍住了。她深呼了一口氣,拿著十幾個人的外套和手包朝休息室走去。

“哎喲!”在拐彎處,她不小心撞到了某個人的肩膀,那堆衣服晃了晃,伊千黛又出了一頭汗,“對不起!”她驚慌地道歉。

“小心。”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來。伊千黛聽得出這個聲音是辰浚雅的。幾個副手正跟在他身後,聽他指揮接下來的服裝搭配。

伊千黛一邊道歉,一邊機械地邁動著步子,走到休息室門口,用背推開門,將堆成山的外套還有各種手包放在一個平台上。

休息室裏空無一人,很安靜,她沒有開燈,坐在這片黑暗中。

小心……

五個月前,這個詞同樣從辰浚雅的口中說出來,聲音同樣如此輕柔。

當時她在辦公室的熱水機旁取熱水,連日的疲累和對未來的思考讓她思維遲鈍、精神渙散。她握著水杯,眼睛盯著窗外,沒有注意到開水即將溢出杯口。

“小心!”一個聲音在她的背後響起,接著她的手被人推了一下。她驚叫一聲,懷中的文件夾也甩了出來,撞到牆上反彈回來,落在了地上,圖紙散落一地。開水在最後一瞬間溢出杯口,咕嚕咕嚕地流進水槽,冒著熱氣。

是平時很少來公司的辰浚雅,他在郊外有一個專門的設計工作室,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自己的工作室或者米蘭,偶爾有事才來公司。

她麵紅耳赤地向他道謝時,辰浚雅卻對地上的幾張圖紙產生了興趣。當得知那是伊千黛的設計時,他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三天後,她接到主管的通知,解除她助理的職位,加入多維利亞春夏新裝發布會籌備小組。這是她人生第一次體驗到工作帶來的樂趣和享受。

雖然是小組中最不起眼的一員,但是她可以提出自己對發布會的創意和看法,甚至在提升服裝風格上也可以獻策。雖然大部分建議都未被采納,但她沒有灰心,認為這隻是開始,一切都將會變好。可如今,在這場發布會終於起航時,她卻孤獨地坐在這個漆黑的屋子裏。

“你缺乏責任心……”

導師的話突然回響在她的耳邊。如果說四年前她寫錯年級和學號是一時疏忽,那麽這次……她居然丟了一袋重要的服裝配飾——開場秀的重要配飾!她差點兒毀了整個發布會。

伊千黛雙手抱著頭,強迫自己不要想下去。

(3)

多維利亞秀場內,狄梵妮走向T台終點,站在純黑的背景牆前,側身擺了最後一個姿勢。冰藍色的燈光灑在台前,夢幻般的古典音樂響徹在整個秀場,她宛如一隻天外神鳥,梳理著絕美的羽毛。

鎂光燈再次在場內連成一片銀色閃電,讚歎聲和掌聲此起彼伏。狄梵妮身姿搖曳地沿著來路走回去,消失在T台的屏障後。

嘉賓入口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在門口一閃而過,門重新關上,身影消失在短暫的黑暗中。幾分鍾後,那個人借著銀色的燈光走進嘉賓席,選擇了一個空位子坐下。應該剛開場,幸好沒有遲到。

輕柔的音樂消失了,另一曲充滿東方古典氣息的古箏樂響起來。第二批模特從背景牆前的T台兩端款款走出,燈光暗下去,銀色光芒若有似無地灑下來,仿佛皎潔的月光。模特長紗拂麵,水袖搖曳,像一朵朵純白的天山雪蓮飄然而至。

淩迦楓望向舞台,看著那些模特,聽著四周嘉賓們的讚歎。

“多維利亞”動用了大量的資源和人力放在辰浚雅的新裝發布會上。身為時尚巨頭“多維利亞”唯一的繼承人,辰浚雅身上沒有絲毫紈絝子弟的氣息。相反,在很多場合他都不願別人提起他的父親,他不想別人因為父親而讚美自己,這也是淩迦楓與他成為朋友的原因之一。雖然淩迦楓也曾和辰浚雅一樣擁有令人羨慕的富豪父親,但是那段時間太短,隻是記憶中的一片雲,偶爾飄過他的心間。

舞台燈光魅惑迷離,銀藍色的光芒掠過淩迦楓的臉龐,他的雙眼宛如星辰般閃閃發亮。如果他的父親還在世,那麽這場華麗走秀的設計師也許會是他。

當年,他父親的“娜美利爾”曾與“多維利亞”在全國分庭抗禮。如今,“多維利亞”已經成長為亞洲知名的時尚集團,而“娜美利爾”……

淩迦楓眨了眨眼睛,不願想下去了。

此時,後台的模特們在辰浚雅的指導下進行著裝的細微改變。辰浚雅與幾個副手將幾條絲綢擰起來用作腰帶,這時,後台的門被推開,兩個助理跟著一個威嚴的中年男人走進來。

“會長!”組長立刻跑過去,臉上堆滿了惶恐的笑容,“不知道您要來,我們什麽都沒準備……”

“浚雅。”辰昌南的手在半空中揮了揮,組長馬上閉了嘴。

“爸爸?”辰浚雅轉過頭,副手將絲綢接了過去,“您怎麽來了?不是和‘莉維傳媒’洽談新合作嗎?”

“你的第一場秀,我不放心。怎麽,還順利嗎?”

組長剛要開口,卻被辰浚雅搶先一步:“很順利,一切與預期中的一樣。”

“很好。”辰昌南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你的新裝發布會也是‘多維利亞’的重要亮相,必須成功。”

“會的,爸爸。”辰浚雅信心十足地笑著說道,“您不去看秀嗎?”

“秀就不看了,我還有事。看到你這裏很好,我就放心了,加把勁兒!”辰昌南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辰浚雅送父親走到門口,辰昌南剛走幾步,突然停住了腳步,問道:“那是什麽?”

辰浚雅順著父親的目光望去,化妝間正中央的茶幾上,一大束雪白的花靜靜地躺著。

“蒲公英?”辰浚雅有點兒好奇。

這時,辰昌南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

“可能是哪位嘉賓放在這裏的吧?”辰浚雅聳了聳肩,可是當他看向父親的臉時,瞬間愣住了。辰昌南眉頭鎖成深結,嘴唇微張,臉色十分難看。

辰浚雅駭異於父親的表情,又看了看花,不明白這束花有何可怕之處。於是他走到茶幾前,拿起花束,一張卡片從花束中掉落下來。他彎下腰撿起卡片,卻被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辰昌南抽走了。他看到父親手中的卡片上隻有短短幾個字——勿忘逝者。

辰浚雅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辰昌南就將卡片對折好放進衣袋裏,說道:“我還有個會議要參加,必須得走了。”辰昌南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回過頭望著兒子。

辰浚雅從父親的眼裏捕捉到了一絲一閃而過的神情,他認為自己沒看錯,那應該是……驚懼!

“對了,淩家那個孩子叫什麽來著?”

“淩迦楓。”辰浚雅回答道。

“哦,對,淩迦楓。你和那個孩子還有聯係嗎?”

“有啊,我們一直有聯係。不過他在英國的藝術係碩士畢業後一直沒有回國,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見麵了,怎麽了?”辰浚雅認真地看著父親,希望能從他的臉上再發現點兒什麽。但辰昌南很快恢複了那副威嚴的麵孔,將情緒隱藏得很深。他沒再說什麽,打開門走了出去。

辰浚雅看了一眼手中的蒲公英,葉片上還沾著晶瑩的水珠。怎麽會有人拿蒲公英當禮物?這束花是送給誰的?父親為什麽會拿走那張卡片?

無數疑問衝擊著他的大腦,可是時間不允許他再多想。辰浚雅將花束放回茶幾上,繼續去係那些絲綢腰帶。

秀場內,淩迦楓掏出手機輸入一句話:“這場秀非常好,我沒有白白期待。”

幾分鍾後,手機屏幕猛地亮起,“辰浚雅”三個字在屏幕上一閃一閃的,手機發出一陣嗡嗡聲。淩迦楓按下拒絕接聽鍵,很快,一條短信存入了收件箱。

淩迦楓輕輕地點開收件箱,一條短信跳了出來:“你在秀場?你真的來了?”

“是的,不過我想靜靜地看完這場秀。”

很快,辰浚雅的回信抵達:“待會兒見!”

淩迦楓微笑著收好手機,滿意地長呼一口氣,在椅子上挪了挪身體,選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開始看秀。

一個半小時後,走秀結束了。兩排高大的模特從T台的屏障後款款走出,踏上嘉賓席中間的T台。辰浚雅被模特們簇擁著,挽著狄梵妮朝嘉賓們揮手。

辰浚雅挺拔俊美,模特般的身材令他分外醒目。嘉賓們全部站起為他鼓掌,狄梵妮將一個百合花花環戴在辰浚雅的脖子上,如同公主為獲勝歸來的勇士戴上至高的榮譽之環。

鎂光燈又閃成一片,像海潮般湧過T台。淩迦楓站在人群中,目光越過眾人的頭頂看向台上,與大家一起鼓掌,為辰浚雅送上誠摯的鼓勵與讚美。

不過有一絲疑惑在他的心裏縈繞,他總覺得走秀缺了什麽,這點微小的缺陷像一塊白玉上的一道黑縫,影響著整塊玉石的完美度。他不認為是辰浚雅才華有限,在淩迦楓認識的設計師中,他是唯一一個對完美度十分苛刻的設計師。

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令他產生這種感覺呢?他一邊鼓掌,一邊在腦海中搜索著答案。

嘉賓們漸漸散去,淩迦楓朝後台走去,沒走幾步,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嗨!你這家夥!”

淩迦楓轉過頭,立刻露出了笑容。

“太意外了!你真是……太意外了!”辰浚雅給了淩迦楓一個大大的擁抱。

“隻是想嚇你一跳。”淩迦楓淡淡地笑道。

“你成功了。”辰浚雅輕輕地捶了一下淩迦楓的肩膀,指了指左邊拐彎處的第一個房間,“你先去化妝間等我一會兒,我去幫你衝杯咖啡。”

“不加糖。”淩迦楓對好友的背影說道。

“知道了,總是這麽多廢話!”辰浚雅擺了擺手,離開了淩迦楓的視線。

(4)

淩迦楓朝化妝間走去,幾個模特與他擦肩而過,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香水味道,淩迦楓用食指輕輕地擋在鼻尖,避免吸入更多的香氣。

化妝間裏燈光明亮,成排的服裝架擺在牆邊,掛滿了漂亮的紗質禮服。走到最後一排衣架旁,他停住了腳步,某種他熟悉的香味夾雜在濃鬱的香水味中向他撲來。他朝四周尋覓著,這種香味沁入鼻腔,融入他的血液中,他的心底泛起層層漣漪,是它……是它的味道!

最終,淩迦楓的目光落在一張白色茶幾上——一束蒲公英躺在上麵,仿佛在對他說:“我已經等你很久了。”蒲公英開得那麽恣意,那麽明媚,那麽動人心魄。

一片花海中,雪白的蒲公英在金色的陽光下搖曳著,一切是那麽美好。淩迦楓知道媽媽會站在花叢中,她一直都在那裏對他微笑,她向他伸出手臂,等待他的擁抱。

是蒲公英,是媽媽,是媽媽的蒲公英。

淩迦楓朝那束花走去,心裏湧起溫柔的情感。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疼痛感令他回過神來,花海和媽媽都消失不見了,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頭亂蓬蓬的頭發。

哪裏鑽出來的野丫頭?淩迦楓不悅地朝對方掃了一眼,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女孩慌張地道著歉,她穿著不合身的男士摩托車服,腦後的發髻淩亂不堪,嘴唇幹澀發白。

她的身後跟著一個滿臉怒氣的中年男人,那個人對淩迦楓道了歉,然後將女孩拽走了。女孩低著頭,眼裏閃著淚光,似乎剛哭過。淩迦楓覺得那身摩托車服有點兒眼熟。

“組長,您再考慮一下,我已經在這個組工作五個月了……我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錯誤,我願意彌補……”兩人穿過走廊,在一處比較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不想說第二遍,明天你不用來了。”

“這麽說,我隻能回設計部繼續當助理嗎?”

那個男人挑著兩道稀疏的眉毛,豎起一根手指,聲音冷漠地說道:“請你聽清楚,我是說‘開除’,你再也不用來‘多維利亞’了!我們不需要你這種沒有責任心的員工,伊千黛!”

淩迦楓剛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女孩的摩托車服上。吊橋上那個摩托車手的背影迅速閃過淩迦楓的腦海,他想起了那個他誤以為是人的裝滿飾品的黑色容納袋,還有那張卡片上的字——多維利亞設計師助理伊千黛。

看來他不用去警察局報案了。

淩迦楓想到擋風玻璃上的裂縫,似乎又回到了那驚駭的瞬間。這個女生做事如此丟三落四,的確應該有人教訓她一下。

“明天你去財務部領取這個月的工資。”那個男人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組長……”伊千黛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雙手垂在身側,臉頰上滑下一行眼淚。不知道為什麽,當淩迦楓看到這一幕時,他心裏的怒意消退了一大半。

“請問是淩迦楓先生嗎?”一個甜美的聲音穿透空氣落在他的耳邊。淩迦楓回過頭,看到了一張漂亮的臉。眉黛細長,一雙狹長的眼睛流轉著媚人的風情,嘴唇如桃花般紅豔誘人。

淩迦楓想起來了,這位女子是剛才在T台上為辰浚雅戴上百合花花環的模特主秀。她的眼眸深處藏著某種與之極不相稱的精明和理性,這令淩迦楓感到很不舒服。

“你們倆認識?”辰浚雅出現在兩人身後,手中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

“哦,暫時還沒有。”狄梵妮優雅地轉過身,微笑著說道。

“那我來介紹一下。”辰浚雅伸出手指著狄梵妮,“這是狄梵妮小姐,當前最具人氣的影視歌三棲明星。”說著,他又指向淩迦楓,“這位是我的好朋友,世界聞名的鬼才設計師淩迦楓。”

“很高興見到你,狄梵妮小姐。”淩迦楓禮貌地伸出手,心裏卻對她吐了吐舌頭。

“早已久仰淩先生大名。”狄梵妮優雅地握住淩迦楓的手,聲音如鈴,悅耳動聽,“我曾去米蘭看過您的每一場秀,特別喜歡您去年推出的女士秋裝係列,我是您的崇拜者。”

淩迦楓心中一動,不禁仔細地打量了狄梵妮一番。他的秀十分小眾,他挑選欣賞者,認為隻有少數人能夠真正懂得他的設計。不過同時,他覺得這也許隻是一句客氣話。

“過獎,有狄小姐這樣的美人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淩迦楓微微點了點頭。狄梵妮纖細的手發出與之不相稱的力量,握緊了淩迦楓的手。

她稍稍抬了抬眼皮,這是某種信號。淩迦楓想起那位給自己留電話號碼的化妝師,心裏冷笑著。都是一類女人,這種女人絕對不懂他的設計。可是他並沒有將心底的厭惡流露出來。

狄梵妮伸出另一隻手朝後晃了晃,她的助理便將一張名片放在了她的手心。

“這是我的經紀人的名片,希望我們多多聯係。”接著,她假裝不經意地說道,“淩先生,聽說下個月您的個人工作室開張,如果您的迷你秀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

“希望有這個榮幸邀請您。”淩迦楓接過名片說道。

“你有。”狄梵妮嫵媚地笑了笑,朝辰浚雅擺擺手,在助理的陪同下離開了。

淩迦楓捏著手中的粉色名片,用食指彈了彈,發出“啪啪”聲。他剛準備將名片扔進紙筒,辰浚雅開口說道:“我要是你,就不扔。”

辰浚雅將名片推回去,意味深長地說道:“迦楓,在時尚圈做事也需要噱頭,提高人氣很重要。如果你的工作室需要打響名聲,沒有什麽比一個當紅女明星更適合製造話題了。”

淩迦楓看了看手中的名片,無奈地說道:“可是,我隻想邀請我喜歡的人來我的秀場。”說著,他的手一揮,名片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最終落入了紙筒。

辰浚雅望了望紙筒,歎了一口氣:“固執得像塊石頭,迦楓,你真的一點兒也沒變。”

“那麽你變了嗎?”淩迦楓靜靜地看著他。

“我想沒有。”辰浚雅咧嘴笑了,淩迦楓也笑了。從對方的眼神中,他們看到的依舊是那份多年未變的情誼。

兩人走到休息室門前,淩迦楓這才想起伊千黛,於是他朝四周張望了一下,那個女孩卻早已不知去向了。

淩迦楓朝紙筒掃了一眼,狄梵妮的經紀人的名片孤獨地躺在裏麵,粉色的名片泛著明豔的光澤,仿佛一片殘破的晚霞。他想起了今晚秀場上那種不和諧的感覺,開始他以為是像狄梵妮這種話題藝人站上秀場所引起的不舒適,如今他才明白真正的原因——缺飾品,服裝被臨時調整了風格。

這是淩迦楓期待已久的服裝大秀,卻因為那個叫伊千黛的女孩蒙上了觀賞陰影。辰浚雅辛苦準備了半年的秀帶著缺憾收場,都是因為他錯用了一個粗心大意的員工。

“怎麽了?”辰浚雅問道。

“你們是不是丟了什麽東西?”見淩迦楓突然發問,辰浚雅愣住了,“某些漂亮的飾品,比如珍珠項鏈、腰帶、手鏈,還有羽毛裝飾的帽子和禮服什麽的?”

“你怎麽會知道……”辰浚雅瞪大了眼睛。

淩迦楓從他手中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笑著說道:“我建議你去我的車後座看看,我想你們以後招收新員工時應該更認真一些了。”

(5)

雅科仕調到了一擋,在路邊緩慢地行駛。淩迦楓的目光透過擋風玻璃,緊跟著街邊人行道上的身影。那身紅色的摩托車服在路燈下反射著光芒,在慢悠悠地散步的行人中格外好辨認。淩迦楓已經跟了她一路,但伊千黛還沒有停下來,他好奇她到底要去哪裏。

三個小時前,他在休息室和辰浚雅講述了在吊橋上發生的事情,並宣布為辰浚雅懲罰此人。辰浚雅卻拒絕為他提供伊千黛的聯係方式和住址。

“迦楓,把這件事忘了,換擋風玻璃的錢我來付。”辰浚雅認真地說道。

“怎麽?她是你的秘密女友?”

“開什麽玩笑?”

“那你為什麽阻攔我?我在為自己討回公道,你都不知道我當時嚇成什麽樣子。而且,吊橋上是不允許摩托車行駛的,她違規了,還差點兒嚇死我,也毀了你的服裝秀。”

“我們的濫好人先生又來了。”淩迦楓惱火地翻了一個白眼,做了一個誇張的鬼臉。

“好了,迦楓,你從英國趕回來就是為了生我的氣嗎?”

淩迦楓停止了對死黨的諷刺,喝了一口咖啡,說道:“浚雅,你知道一直以來我最討厭你哪一點嗎?”

“比你帥氣?”辰浚雅想逗對方笑,卻沒有成功。

“就是你這種性格,說得好聽點兒是脾氣好,不好聽點兒呢,就是……”

“濫好人!”辰浚雅與淩迦楓同時開口。

“既然你知道,那再好不過了。”說完,淩迦楓一口將咖啡全喝了。

辰浚雅笑道:“我肯定知道啊,這句話你都說了幾千遍。”

淩迦楓將杯子放在茶幾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不過,這點也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

辰浚雅笑了笑,說道:“這個你已經說過幾萬遍了。”

這次淩迦楓終於被逗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雙手抱頭長歎一聲:“伊千黛,你有個好老板,我自認倒黴了。”

本來事情在此處已經終結,他也打算將那個丟三落四的愚蠢女員工拋在腦後,但是當他從休息室出來後,看到那個被伊千黛稱作“組長”的中年男人從一遝工作表格中抽出幾張丟進了裝廢紙的紙筒。淩迦楓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推過去,他認為自己不該去看那個紙筒,因為他答應辰浚雅讓一切結束,他也認為自己毫無惡意,隻是好奇罷了。

他在幾張紙中一眼就看到了貼著伊千黛照片的員工資料表,從上麵得知了她的電話號碼和住址。看著照片上的那張臉,吊橋上的那一幕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拚命踩刹車,差點兒讓他的雅科仕飛進月亮江中。

已經熄滅的怒火又一次躥了上來,他不能讓事情就這麽算了。伊千黛必須知道自己犯下了什麽重大錯誤,傷害了什麽人。他覺得像辰浚雅那樣濫好人式的包容隻會縱容她犯下更嚴重的錯誤,像伊千黛這種人,需要有人給她敲敲警鍾,而那個人就是他!

所以,他提前離開了辰浚雅的慶功宴,給伊千黛打了電話,謊稱自己是快遞員,在她家樓下,希望她下樓來領一下快遞。可對方的回複是有事在外,請明天再送。

“您這份是加急件,我們公司可是將加急件免費派送到市內的任何地方。”淩迦楓捏著嗓子裝出毛頭小子輕快的聲音說道。

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說出了一個地址,並說半個小時後自己會在此處。淩迦楓掛了電話,為自己的演技沾沾自喜。

他按照伊千黛說的地址開車過去,十幾分鍾後,他來到一條安靜的街道,路邊的樹木非常繁茂,不遠處出現了一片空地,那裏栽種著大量花草。他正在尋找著伊千黛告訴他的門牌號,卻在人行道上發現了一個身穿摩托車服的人。於是他減緩車速,遠遠地跟在後麵。

淩迦楓在建築物十米外找了一個車位,將車停好。他抬起頭看了看那座建築物,高大的樓門上有八個紅色立體大字——金在元老人療養院。

療養院?她來這裏幹什麽?

不一會兒,淩迦楓的疑團解開了。伊千黛出現在療養院門口,她的身邊多了一位老婆婆。老婆婆佝僂著背,像小孩似的拽著伊千黛的衣袖,緊挨著她。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也站在門口。

淩迦楓搖下車窗,聽見伊千黛在和醫生道謝,感謝他照顧她的奶奶。老婆婆一隻手緊緊地抓著伊千黛的胳膊,另一隻手抱著一隻布狗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隔得很遠,淩迦楓聽到老婆婆說:“外麵不好玩,要回家,要回家。”

伊千黛的手在老婆婆的背後輕輕拍打著,像哄小孩似的安慰道:“乖啦,馬上就領你回家哦,回家後千黛給你做好吃的。”

“千黛,別扔下我,我害怕,外麵不好。”老婆婆靠得更緊了。

“不會了,不會了,千黛再也不會扔下你了。看,千黛給你買了奶油蛋糕!”伊千黛晃了晃手中的白色小提袋。

老婆婆的眼裏發出閃亮的光芒,她將手伸過去。伊千黛將白色提袋拿遠一些,說道:“要先和千黛回家,洗過手之後才能吃。”

“有蛋糕吃。”老婆婆欣喜地看著蛋糕,聽話地點了點頭。

“對了,今天千黛被老板表揚了呢。老板誇千黛做得最好、最棒,所以給千黛獎勵了。千黛就給你買了蛋糕,所以你要聽話哦。”

伊千黛笑眯眯地摸了摸老婆婆的頭發,攙住她的胳膊,走到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將老婆婆安頓在長木椅上後,她朝四周張望著,顯然在等待那個淩迦楓虛構出來的“加急快遞”。

公交車站的正對麵,淩迦楓的白色雅科仕在路燈下像一團白雪。淩迦楓怕她看到自己,於是將頭縮回來,關上了車窗。車內一片安靜,所有的聲音都擋在了外麵。淩迦楓的喉嚨一陣幹澀,他想找點兒東西喝,翻了半天卻隻有一個空啤酒罐。

他看了看手表,想著辰浚雅的慶功宴會是否結束了,此時趕回去是否還來得及。他真該聽辰浚雅的話。

“迦楓,把這件事忘了,換擋風玻璃的錢我來付。”

淩迦楓咽了咽口水,胸口有些悶,心裏像是壓了一塊石頭。他開始後悔了,後悔去看那個裝著廢紙的紙筒。他再次看了看手表,眼前卻出現了伊千黛和那個老人的身影。

“今天千黛被老板表揚了呢。”

“請你聽清楚,我是說‘開除’,你再也不用來‘多維利亞’了!”

“我們不需要你這種沒有責任心的員工!”

突然,一陣刺耳的來電鈴聲傳入淩迦楓的耳中,他打了個激靈,發現是伊千黛的來電。透過車窗,他看到伊千黛一邊打電話,一邊張望四周。

路燈照在擋風玻璃上,呈輻射狀的裂縫像一條條透明絲線,將玻璃分隔成無數塊,像一麵麵鏡子,淩迦楓在那些鏡子中看到了無數個自己。他盯著手機,一個可怕的想法湧上了心頭——伊千黛會不會一直在這裏等待快遞?

手機響了一會兒便安靜下來。淩迦楓握著手機,像握著一個燙手山芋。

淩迦楓想要給伊千黛上一堂人生成長課的念頭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他想要離開,卻總是下不了決心。他突然有種衝動,想要讓那對祖孫上他的車。如果她們不問他的姓名和來曆,不質疑他的好意……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淩迦楓胡思亂想地看著擋風玻璃上的裂縫,不時透過車窗朝對麵看一眼。老人依偎在孫女身邊,拍著手中的布狗熊。他有些後悔怎麽讓自己陷入了這樣尷尬的境地。

這時,一輛公交車停下來,擋住了等車的人。不一會兒,公交車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然後啟動了。伊千黛和老人不見了,像是被一陣晚風吹走了似的。

淩迦楓盯著那輛公交車,直到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