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01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不早了。

我現在才知道“心力交瘁”原來不隻是個形容詞,我走在街上似乎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什麽都不想看,什麽都不想聽,隻想回到房間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走到房間門口,我將手搭在房門上突然一愣,房門虛掩著,屋裏的燈光從門縫射出來,有些刺目。我沒來由的一股火湧上來,一把推開房門。

居然看見陸瀟瀟大模大樣地坐在我**。

陸瀟瀟見我推門進來,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說:“怎麽,你媽媽一個人去見姘頭還不夠,你也跟著去,母女兩個人一起去是不是更有意思?”

她說著,揚了揚手中的一打兒照片。

“怎麽?裝沒看見?”陸瀟瀟把照片一張一張打開,然後用細長華麗的法式水晶指甲劃在照片上。照片裏媽媽笑容魅惑地挽著霍明磊從咖啡廳裏走出來,霍北跟在他們身後,這一切看起來竟是那麽的不真切。

陸瀟瀟那漂亮得像瓷娃娃一樣的臉上,帶著驕傲的冷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變成了這樣,似乎永遠可以昂首挺胸的生活,隨時隨地準備對身邊的人指指點點。

她憤怒地瞪著我大聲地叫囂著:“不認識嗎?這是你媽媽!你們根本是在欺騙我爸!我說了,讓你們小心,不要再被我發現你們的欺騙行為,你們為什麽還要這樣做呢?”

我的心在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糾成一團,一股無明火直衝腦門,咬牙冷笑道:“陸瀟瀟,你娛樂圈真沒白混,狗仔這一招學得很齊全呀!”

我頓了頓,低頭看著**的陸瀟瀟無所謂地聳聳肩說:“是!沒錯,是我媽,那又怎麽樣?這些照片能說明什麽?陸瀟瀟,我早就不在乎你戳穿我媽媽的謊言,因為我已經習慣了被趕出家門,所以再次被趕走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的心莫名地一疼,但很快又平靜下來。我發現自己竟然在低低地笑。原來一切都是可以習慣的,連被趕出家門這種事也可以一笑置之,這算不算一種悲哀?

“葉汐沫!”陸瀟瀟突然拔高了聲音,拿著那打照片指著我說,“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什麽都無所謂!”

說完,她攥著照片推開我往外走。

我看著她向著陸正濤的書房衝了過去,下意識地跟了幾步,心裏叫囂著喊著:“不要,不要!”

可是,最終我還是沒有追上去。或許有些話我真的永遠喊不出來,有些事我永遠也做不到,即使心痛得快要死掉,我也隻能靜靜地看著陸瀟瀟的背影。

我似乎看見憤怒的陸正濤狠狠地把照片摔在媽媽臉上的樣子,似乎看見我跟媽媽再次流浪在大街上,又似乎看見她在那些不堪的男人指尖穿梭,帶著我過著冰冷徹骨的生活的情形……

然而,該發生的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卻發生了。

我被陸瀟瀟的尖叫聲喚回神來,我抬步向陸正濤的書房跑去。我衝進書房,看見陸正濤仰麵昏厥在地上,照片散了一地。

“爸,爸!你別嚇我,你怎麽啦?你醒醒,爸,你醒醒……”陸瀟瀟像是失了魂般哭著,抱著陸正濤的身子失神地搖晃著。

我蹲下身看著陸正濤,他雙眼緊閉,牙關緊咬,臉色慘白,看著他完全沒有生命力的樣子,我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我一把拉起陸瀟瀟說:“快,叫救護車!”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然而我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我再慌亂就完了。所以我強壓下心中的恐懼,顫抖地撥通120,仔細地說了情況跟地址,撂了電話又撥通了媽媽的電話。我心裏默默祈禱著,希望他沒事。

無論陸正濤在我心中的地位是怎樣的,我都希望他平安,更何況,在我的心裏,他早已經擁有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媽媽很快趕了回來,進門一把推開陸瀟瀟抱起陸正濤。我第一次看見媽媽這麽緊張,她美麗的臉上滿是焦急,眉頭緊緊皺在一起。

“媽……”我試著張口,最後卻什麽也沒說,隻是恢複了從前的冷漠。

救護車終於來了,我們手忙腳亂地把陸正濤抬上了救護車。一路上刺耳的警鳴伴著濃烈的消毒藥水味,讓人每一條神經都繃緊,隨時都麵臨著崩潰。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昨天還笑容溫和地跟我說話的陸正濤,此時卻氣若遊絲地躺在救護車裏,好像下一秒就要離開一樣。

陸瀟瀟一直在哭,她什麽也不說,隻是哭。

起初還是低低的嗚咽,後來就整個崩潰了似的號啕大哭起來。她趴在陸正濤身上,任憑醫生護士怎麽叫也不肯起來。

一直沒說話的媽媽突然站了起來,一把扯開陸瀟瀟,指著她不耐煩地吼道:“你閉嘴!哭有什麽用!哭了,他就能醒過來嗎?”

陸瀟瀟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媽媽,雖然她一直知道媽媽對她的好是在偽裝,但是她好像也會覺得幸福。所以當媽媽用最真實的態度對待她的時候,她就受不了了。

媽媽不再看她,隻是低著頭握著陸正濤的手,似乎是想給他力量,卻又更像在給自己尋找力量。

02

夜很黑,很暗,很冷。我靠在車窗玻璃上,看著扣著氧氣罩的陸正濤。不知不覺有什麽東西迷了眼睛,一陣酸澀過後,我扭過頭看向窗外。

閃過的路燈開始模糊,我不知道模糊的究竟是我的視線還是路燈。

到了醫院,醫生護士匆忙地將陸正濤推進手術室,媽媽和陸瀟瀟跟著追到手術室門口,我低低地鬆了一口氣。回過頭卻看見蘇辰逸定定地站在身後。

我不知道是誰通知了他,但是此刻看到他的到來,我的心裏安定了許多。他還是原來的樣子,幹淨漂亮,隻是少了那一抹溫暖的笑。

也許因為趕得匆忙,他的額頭上掛了層細汗,好看的睫毛微微顫動著。他張了張口,似乎要跟我說什麽,卻被突然衝進他懷裏的陸瀟瀟打斷。

“辰逸哥,怎麽辦?我爸爸他……我……”陸瀟瀟的臉上盡是淚痕,無助得像個迷失的孩子,讓人心疼。

蘇辰逸收回看著我的目光,低下頭溫柔地扶著陸瀟瀟的頭說:“瀟瀟乖,沒事,不會有事的。”

他白皙修長的手指穿過陸瀟瀟烏黑的頭發,這樣鮮明的顏色似乎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心裏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澀感,於是我偏過頭不再看他們,轉身一個人冷冷地站在走廊裏,看著手術室外麵的燈。

手術室的門突然打開,一個大夫匆匆出來。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迎上去。那大夫摘下口罩急急地問:“病人需要立刻手術,你們誰是家屬?”

“我是。”我和陸瀟瀟異口同聲地說。

話說出口我才發現原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經把陸正濤當成了親人。有些人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你的生活甚至生命,當你發現時,他早已生了根。

“怎麽樣了,醫生?”我盡量平靜地問。

醫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陸瀟瀟,見我更冷靜一些,對著我說:“病人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所以導致突發腦溢血,現在情況非常危險,必須馬上手術,你們家屬過來簽個字。”

我正準備接過筆,陸瀟瀟卻衝過來一把打開了我的手,冷笑著對我說:“我才是他的親生女兒。”

我沒有再說什麽,默默地收回了手。她說的沒錯,她才是陸正濤的親生女兒。我什麽也不是,何必湊熱鬧。

“你們都別爭了!我來簽!”媽媽終於回過神來,接過醫生手中的筆,簽上了名字。

“病人是受了極大的刺激才會突發腦溢血的,他到底受了什麽刺激?”醫生皺眉問。

我帶著責問地眼神看向陸瀟瀟,陸瀟瀟靠在蘇辰逸懷裏哭著,半天不肯抬頭。

“乖,瀟瀟。”蘇辰逸溫柔地抹去她臉上的淚。

陸瀟瀟這才一點點平靜下來。她哭著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我進去的時候,爸爸正在打電話,我還來不及張口,就看見爸爸昏過去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聽見電話裏說什麽沒?”我急急地問,本能告訴我,陸正濤這次突然發病一定與這個電話脫不了關係。

“好像……好像是說奶粉裏三聚氰胺超標什麽的……我沒聽清楚……”陸瀟瀟邊哭邊說著。

我一聽心裏一緊。現在乳品業的形勢很緊張,隻要與三氯氰胺占到邊兒就可能是覆滅的大禍,難怪陸正濤會一急之下昏倒。公司是他畢生心血,現在出現這樣的事兒,怎麽能不急火攻心呢?

我們在手術室外的長廊裏焦急地等著手術結果。

蘇辰逸坐在長椅上攬著依舊流著眼淚的陸瀟瀟,媽媽則坐在那兒安靜地看著手術室外的燈發呆。隻有我一個人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細細的高跟鞋撐得腳很疼,可是我依舊固執地站在那兒不願意坐下。

我的心很慌,隻有這樣的疼痛才能給我些許平靜。

幾個小時過去了,每一分鍾都變得更加漫長,每個人的神經都在漫長的等待中瀕臨崩潰。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手術室外的燈滅了。

我跟陸瀟瀟一起衝上去,醫生從裏頭走了出來,在看到我們的那一刻平靜地搖了搖頭。 我的整顆心都沉了下去,四肢突然開始發冷,眼前開始迷蒙。

醫生無奈地看了我們一眼說:“我們已經盡力了,你們請節哀。”

“不要……”媽媽大喊一聲就暈了過去,我看著一群醫生護士湧上來手忙腳亂地救護,可是我卻僵硬一般不能動彈。

陸瀟瀟哭著撲進了手術室。

我一步一步往手術室走,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上,腳在流血,心在流血。我不敢睜開眼,我不敢看。可我還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陸正濤的床前。

他臉上蓋著的白布已經被陸瀟瀟掀了起來。沒有血色的臉像是從前一樣,平和安詳。他似乎隻是睡著了,似乎他還能回答我,跟我說,他是我絕對可以信任的人。

為什麽,為什麽當我決定打開心門去信任他的時候,他卻無法給予我信任了呢?我果然是無法擁有信任的人的嗎?

跟著我進來的蘇辰逸看著安靜躺著的陸正濤,也愣了,他看了陸正濤許久,然後像是失控了一樣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我真的累了,已經沒有精力去想蘇辰逸為什麽說對不起,也無法去想。

我整個人完全懵了,躺在麵前的這個人再也不會對我說“我是你絕對可以信任的人”。

“爸爸!”

我在心裏呐喊著,我想要叫醒他,可是無論我做什麽,他再也不會抬頭跟我說話。

我還沒來得及向他懺悔,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謝謝,我還沒來得及對他說一句對不起,我還來不及叫他一聲……爸爸,他怎麽可以就這麽毫無征兆地走了呢?

不會的,他不會死,不會的……我拚命地告訴自己,爸爸他沒事。

為什麽,為什麽在我想叫他爸爸的時候,他卻已經聽不到了。

我看著陸瀟瀟**的肩膀,突然很想上前抱住她,用力地抱住她,給她力量。可是我沒有。

我沒有勇氣,我怕我給了她安慰之後,我自己也會崩潰。

回頭看著已經愣愣的蘇辰逸,他英挺的臉現在沒有一點血色,隻是看著**的人,喃喃地說著:“對不起……”

“蘇辰逸,你……去陪陪陸瀟瀟吧!”我說完,好像用盡了所有力氣,轉頭就向門外走去。

我的眼淚在轉身的那一刻傾瀉,可是沒人會看到,永遠都沒人看見。我知道有一些東西已經在我的心裏慢慢死掉,我看見那些腐爛發著惡臭的屍體,告訴自己,我必須學會更加堅強。

03

這些天日子像是枯竭了一樣,幹燥到每個人都心煩意亂。空氣中充滿了令人煩躁和厭惡的氣息。而陸瀟瀟的悲傷似乎永遠都用不完,她每天都躲在蘇辰逸的懷裏,像是要逃避,更像是在汲取。

最快恢複狀態的人是媽媽。她就像是個出色的演員又開始努力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我看到她這個樣子,心裏稍顯安慰。強裝堅強總好過她意誌消沉吧!

當每個人都可以正視爸爸死了的這個事實的時候,我終於開始安排他的喪禮。

我站在鏡子麵前看著自己的樣子——

黑色禮服,黑色長發,黑色手套,整個人都像是被密不透風的黑色帆布包裹著,輪廓清晰,眼神清冷,透著一股冷淡的氣息。

我記得霍北曾經跟我說:“姐,你真的很適合黑色,穿黑色的你像魔鬼一樣妖嬈神秘。”

我當時笑著問他,是誇我還是損我。

沒想到現在看著自己的樣子才知道,他是對的。我真的是個適合黑色的人,把一切都隱藏在這一片純黑之中,尋找一個角落讓自己安寧。

我總是要站在邊框以外,看著每個人,好像自己隻是個過客一樣。對媽媽、對陸正濤、對陸瀟瀟、對霍北,甚至對蘇辰逸,不是吝嗇到不願意付出,隻是付出之後的種種代價我都付不起。

我隻有十八歲不是嗎?應該簡單美好不是嗎?看著鏡子裏那個淡漠到冷血的女孩子,我不禁問自己,這真的是我嗎?

“汐沫,你收拾好了沒?快點!”門外媽媽的聲音開始焦躁。

我沒有回答她,隻是拿起梳妝台上的粉刷,打開化妝箱。看著裏頭調色盤一樣的眼影腮紅,苦笑了一下,最後選了咖啡色,細細地蘸了,然後再輕輕抖落,最後再一下一下細致地化在臉上。

“擺什麽架子!還要請嗎?這是我爸爸的喪禮,你要是不想去,沒人非讓你去!”陸瀟瀟囂張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由於最近哭得太多,她的聲音有點啞。

“瀟瀟,別急,她就是這個死樣子,要不你先上車,我在這兒等她。”媽媽的聲音恢複到了以前那種虛偽的溫柔。很耐性地勸著陸瀟瀟,極像一個真正的慈母。

我對著鏡子冷笑了,繼續著一下一下有條不紊地刷著粉。好像一切都像從前一樣,可是我們每個人都知道,一切已經不一樣了。

我定定地看著鏡子裏這張氣質冷豔的臉,我知道它可以騙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最後蹬上一雙黑色細皮高跟鞋,我推開房門瞟了眼門外的媽媽跟陸瀟瀟,冷笑著說:“急你可以現在走,沒人讓你等。”

然後,我踩著高跟鞋特有的細碎節奏向外走去。

陸瀟瀟還在背後嚷嚷,說的什麽我根本聽不進去也不想聽。她就像個驕傲的公主,注定了要被人疼被人寵,一旦有一天她失落在民間,麵對現實她就沒辦法活下去。

如果我是一隻黑色的蛾子,那麽她就是一隻繽紛的彩蝶,可以肆無忌憚地美麗,因為她知道,她有愛她的爸爸靜靜地守護她的美麗。可是現在,爸爸不在了,我不知道這隻漂亮但脆弱的蝴蝶還能飛多久飛多遠。

我在前麵走得很快,陸瀟瀟跟媽媽跟得似乎有些吃力。同樣穿著細高跟鞋,我跟她們的最大差別就是,我疼了會忍著,她們卻是楚楚可憐地尋求別人的憐惜。

我偏頭用餘光看了一眼陸瀟瀟,她臉上的憔悴那麽顯而易見。粉嫩的小臉上沒有化妝,眼睛還微微有些腫,但這些都不影響她的美。那種有些酸澀的美在她的眼底眉梢顯現。

同樣是黑色的禮服,但她跟我的不同,禮服的邊角上帶著一圈圈黑色蕾絲。即使在這樣慘淡的氣氛中都不忘那份固執的驕縱。我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公主就是公主,永遠需要照顧。

04

爸爸的喪禮選在了這座森嚴的教堂裏舉行。

從前每次經過這裏我都會不自覺地停住腳步,靜靜地站一會兒,聽一聽從裏麵飄出的讚美詩的聲音。那些音符似乎可以洗滌人的心,讓我得到片刻的溫暖和寧靜,就像流浪好久的心終於找到一個港灣,可以短暫地停歇。

我甚至幻想過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安靜地挽著蘇辰逸走在那片悠遠的歌聲中,會是件多美的事。

可是沒想到,第一次走進著這個滿是天使琉璃玻璃的地方,卻是因為失去了一個親人。

喪禮辦得很隆重,乳業界的頭麵人物都來了。畢竟爸爸的事業不算小,這樣的排場還是應該有的。

我、媽媽還有陸瀟瀟站在一起向每個賓客回禮。媽媽向來演技很好,眼淚掛在眼眶裏姿容哀婉,而陸瀟瀟是真的難過到整個臉都扭曲了。她很艱難地想要控製自己的情緒,可是那一雙紅腫的眼睛把一切都出賣了。

隻有我一個人,安靜地向每個人點頭,禮貌但疏離。

“喂,你看到底不是親生的孩子,人都死了你看她那表情。”

“可不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真冷血!”

“就是,聽說陸正濤活著的時候對他們母女很好的,敢情是養了個白眼狼!”

身邊有人竊竊私語,我隻是抬頭冷冷地瞟了他們一眼,然後依舊揚起頭,對著進門的賓客禮貌疏離地回禮。

沒有人的悲哀是用來給別人看的。

亦舒說,能夠說出的委屈就不叫委屈。我想,能夠表達的悲傷也許就不叫悲傷了。真的眼淚隻流在心裏,沒必要讓別人看見。就像有人說的,悲傷或是喜悅,那都是一個人的事,與旁人無關。

我收回的目光正對上陸瀟瀟看向我的眼神。

那眼神很幹淨,幹淨的怨恨,像是條毒蛇突然吐著蛇信子纏上你的脖子。然而,我不是她,我不怕別人怨恨的眼神,所以我低下頭冷冷地扯起嘴角,算是給她一個冷笑。

這一切都落在媽媽的眼裏,她偷偷伸出手在我手上掐了一下。很痛,可是那抹冷笑還是掛在我嘴邊,像是在嘲諷所有來客,也像是在嘲諷我自己。

每個人都帶著淒哀的表情邁進教堂,有些甚至還紅著眼睛,可是有幾個人會真的為了他的死傷心呢?又有多少人在心裏暗笑又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蘇辰逸也來了,不過這次他的到來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他的家族公司。他進來的時候,陸瀟瀟迎上去,撲進他懷裏,壓抑的眼淚又一次迸發。我看著他溫柔安慰陸瀟瀟的樣子,心裏有些酸澀。我想這個時候蘇辰逸的懷抱應該是很溫暖很溫暖的吧?可是我隻能依舊冷淡地站在原地,低下頭不再看向他們。

看著躺在一片淡百合中的爸爸,我心疼得像是不能呼吸了一樣。

這個人說過他愛我,愛我媽媽。可是當時我們誰都沒有相信。因為我習慣了被遺棄被欺騙,所以我不願意相信真的有人願意對我和媽媽好。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你擁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就追悔莫及。循環往複,周而複始,像是一個寂寞的輪回,每個人都想逃出去。可是誰又都逃不掉。隻有在這一次又一次的反複中掙紮,直到精疲力竭地倒下。

喪禮結束時,我避開眾人,從教堂的後門走了出去。

陽光很刺目,照在我黑色裙裝上,有些微的溫熱。可是我卻感覺不到溫暖。冷,是的,是我習慣的那種寒冷。好像在一片荒漠裏孤獨地行走,抬頭望去,重重海市蜃樓都與自己無關。

“我送你回去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我一直眷戀著這個聲音,它讓我莫名的溫暖與安心,特別是在這個時候。

“走吧,我的車就在前麵。”蘇辰逸趕上來,手搭在我的肩上溫柔地說。我依舊沒有回頭,餘光卻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溫度從那緊貼在我肩上的五指慢慢傳遞到我身上。比陽光更溫和柔軟,讓我貪戀。有那麽一瞬間我真想不顧一切地點頭。

然而想起那天他摟著陸瀟瀟的樣子,我還是扭身甩掉了他的手,冷冷地說:“有的是人要你送,我就不勞你大駕了。”

說完,我快步向前走去。因為我怕自己後悔,我怕自己會突然回頭紮進他懷裏,然而,我終究沒有。

終究是一個人慢慢消失在這座森嚴的教堂背後。

05

喪禮後的第二天,爸爸的秘書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整理他的遺物。她說最近陸瀟瀟在趕通告很忙過不去。

我冷笑了一下,她忙,忙到不用清理親生父親的遺物嗎?雖然心中有著各種的鄙夷和不屑,我還是來到了爸爸的辦公室。

看著爸爸的那些東西,我的鼻子突然有些發酸。

這個我應該叫爸爸的人,在他進入我生活的那天起,我其實已經對他產生了無法抗拒的依賴,隻是我不願意承認,我不願意相信有人會真心對我跟我媽媽好。

我習慣了懷疑,便什麽都不願相信。

秘書把爸爸的東西都分類整理得差不多了,公司的資料文獻都已經分裝封存,其他零零散散的東西也用箱子整理好了,碼在桌子上。我對這些東西並不上心,隻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就打算回去了。

然而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小小的ipod突然吸去了我的目光。那是個很漂亮的白色ipod,蘋果公司今年的限量款。

而真正吸引我的是那個上麵的一行字。工整規矩的字跡一看就知道是爸爸的手筆。幾個字排開,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下去,他說——

“給我的汐沫,生日快樂。”

我突然覺得這個小小的ipod那麽沉重,沉重到我不能負擔。

我的生日,我自己都快要不記得的日子,他竟然記得。我第一次知道被人惦記的滋味竟然是這樣溫暖,可是為什麽我知道得這麽晚,為什麽我來不及看到他笑著對我說“汐沫生日快樂”,為什麽我剛剛體會到被愛的感覺就馬上失去,為什麽?

我想知道他要跟我說些什麽,可是手指顫抖著怎麽也不敢按下那個播放鍵。

我害怕自己聽了之後馬上崩潰,真的害怕。

我反鎖了辦公室的門,拉下百葉窗,慢慢靠著牆滑坐在地上,閉上眼睛慢慢按上那個播放鍵。

爸爸熟悉的聲音慢慢響起——

“親愛的汐沫,生日快樂!這是我陪你過的第一個生日,想了很久,我都不知道要送你什麽,最後還是決定以這個方式,送給我的汐沫我最好的祝福。

親愛的汐沫,請你相信,我是真的愛你們。我一直相信緣分,當我第一次見到你媽媽的時候我就愛上了她。我愛她溫柔微笑的樣子和她體貼的照料。也愛你固執的倔強。我們是一家人,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愛著瀟瀟,隻是你習慣了不願意去表達。而瀟瀟也是真的愛你的,她習慣用真心去生活,所以有時候她也和你一樣,不會用最妥帖的方式去表達愛……”

其實有些事情我並不是不知道,但是我寧願欺騙自己,因為我愛你,也愛你媽媽,隻要這愛是真實的,就夠了,不是嗎?我相信總有一天你們會真心加入這個家庭。即使最後你們還是選擇欺騙,那麽就請欺騙我一輩子好了,被欺騙一輩子也是一種幸福。

親愛的汐沫,你、你媽媽、瀟瀟,還有我,我們一家人,都會幸福的,是不是?”

會幸福的?是嗎?真的嗎?

我攥著那個ipod,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砸,我說:“爸爸,是的,我們會幸福的。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可是,他永遠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