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不見的裂痕

“喂,高琪,你真的變了呢!”

說著這話的人,表情有些恍惚。

這是在A大的走廊上,和高琪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高崎再次看見她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

要知道,他們已經有兩年多沒有見到對方了,最後一次見麵的地點,還是在高琪的家門口。那時,她還是個讀高一的懵懂少女,每天總是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碎花吊帶裙,天真快樂。這兩個人從幼兒園時相遇,小學、中學成天一起摸爬滾打,一直到兩年前的那個夏天才終於麵臨了人生第一次的分別。記得那天高琪還不爭氣地流了眼淚,高崎卻沒心沒肺地笑得異常燦爛。

他原本以為,今天再次相逢,高琪又要表現得像個感性、天真的孩子,然而,現在的她遠遠比他想象的要酷得多。

這天高琪穿著一件胸前綴滿金色鉚釘的灰色長背心,還戴著一個長項鏈,長項鏈的墜子是一個粉紅色的卡通豬頭造型。她的手指塗著黑色的指甲油,居然和那枚碩大的複古玫瑰花戒指十分相配。經過一個暑假,她的頭發變長了,斜長的劉海兒自然地落在她的臉頰旁。她剪的正是時下流行的BOBO頭。

女孩子總喜歡在身上佩戴一些閃亮可愛的飾物,但以前的高琪絕對沒有這樣張揚。像是身體中的某種東西被突然激活了,身材高挑的她比過去更容易抓住他人的眼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一眼就能看見她。

時間把一種叫青澀的東西慢慢地衝走,而高琪身上的時間似乎流逝得比別人快,她過早地遭遇了破壞的洪流,裏麵湧動著各種糟糕的事情。比如殘酷的青春,或者過於幼稚的悸動。在這兩年的網絡交流裏,高崎對她的生活略知一二,但不是很清楚,他說不清是什麽讓她蛻變得這麽幹脆,但是他喜歡她現在的樣子。

“這叫女大十八變嗎?進了大學,風格一下子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呢!”高崎欣賞地看著她的這身打扮,嘴上不改性子地用調侃的語氣笑著說。

“哪裏?我沒有變啊!”高琪走了過來,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接著得意地看著高崎。生活就是如此有趣,很巧地,經過幾輪歲月的更替,兩個人似乎為了延續奇妙的聯係,居然又待在了同一所大學裏,“倒是你,好像一點兒也沒有長高哦!”

要知道,高崎在離開這座城市的日子裏,可是有拚命地喝牛奶、打籃球呢。

174厘米的高琪和175厘米的高崎,盡管差了1厘米,但是你得知道,大多數時候,女性的鞋跟總是要高那麽一點點的。

不過“175”這個數字,對男人來說還算是過得去的。

“廢話少說,來抱一個吧!”高崎厚臉皮地伸開雙臂。

“別過來,給我滾開點兒!”高琪避之唯恐不及。

兩個人在走廊上肆意地大笑,對四周投來的或好奇或驚豔的目光視若無睹。女生更多地將目光停留在那個打扮時尚,仿佛散發著太陽般的光芒的男人身上。高崎與胡可是截然不同的類型,他有總是盈滿笑意的眼睛和微微上揚的嘴角,甚至還有一對孩子氣的酒窩。

“高琪,這兩天各大社團都在食堂門口招募會員哦,我帶你去看看吧!”高崎的臉上揚起了一抹頗具感染力的笑容。

“好啊!”喜歡湊熱鬧的高琪眼睛都亮了起來。

吃午飯的時候,高琪注意到胡可總是不時地看向她塗著黑色指甲油的手指甲。大多數的男人似乎都很難忍受自己的女朋友在指甲上塗黑色指甲油,胡可並沒有說出來,但是他用他那種充滿焦慮的眼神表達了自己的想法。然而不知出於什麽心理,高琪就是喜歡看他那副想提意見又極力忍住的表情,她故意用那修長的手指在桌子上靈巧地敲出歡快的節奏。

“高琪,最近各大社團都在招募,你有想加入的嗎?”胡可突然這麽問了一句。

這個問題頓時讓高琪陷入了某種憂慮和猶疑不定的情緒中。

她知道,每個社團都需要一個招牌來起招攬生意的作用。不久前,一向熱愛音樂且有著一副好嗓子的高崎就成了學校樂隊的招牌。而且,據說那是個很難加入的樂隊。

而其實在幾天前,高崎就不斷地向她講述樂隊的種種好處:聚光燈下電貝司閃閃發亮的琴弦,搖滾酒吧裏隨著鼓點的節奏沸騰的人群,午夜12點舒爾話筒前從呐喊中釋放的靈魂……這些,隻要加入就觸手可及,這一切都像罌粟一樣地蠱惑人心。

要知道,在大學裏,一旦加入某個社團,就意味著同時要放棄一些東西。經曆了許多風雨之後,高琪的心思變得更加縝密,因此她做決定時也變得更加猶豫。她想,她隻是需要一些時間。

“嗯,進了大學,沒有別的事,就是要多參加社會活動,擴展自己的人脈,對以後找工作有幫助。”胡可繼續語重心長地說。

“哦。”高琪心不在焉地應著,往嘴裏塞進一大把薯條。

此刻她的腦海裏,浮現出高崎那張帥氣的臉龐,隻是他的表情不太對勁。

“喂!當你男朋友就應該剝奪你的愛好嗎?難道你要跟著那個死氣沉沉的‘撲克臉’去混那些學生會、辯論協會什麽的嗎?拜托!隻是加入樂隊又不是加入撒旦教,用得著考慮那麽多嗎?高琪,你真不夠意思!”48小時前,高崎這麽對她嚷嚷了一通,下一秒就轉身走人。

“渾蛋!你什麽都不知道,沒有人能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想了幾秒鍾,高琪才向著那個“憤世嫉俗”的背影吼了這麽一嗓子,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聽進去。

“高琪,我覺得你可以考慮一下辯論協會或者學生會之類的,如果能在辯論賽裏拿一兩個獎項,那在將來可是非常好的資本……”胡可還在繼續說著,此刻的高琪卻滿腦子回響著那些瘋狂的鼓點和迷幻的電吉他聲,這大概是塞了一整晚耳機聽音樂的後遺症。

“我對那些沒興趣。”她搖搖頭說著,捏緊了拳頭,低頭盯著盤子裏的南瓜和青椒。還真讓高崎說中了,胡可一下子就推薦了辯論協會和學生會——所謂的“上進青年們的奮鬥搖籃”。

“那你想做什麽?”胡可對她眨了一下眼睛。

“我想加入Devil Bird!”高琪突然抬起頭來說,眼睛裏閃動著不一樣的光芒。

“什麽?那是什麽玩意兒?”聽見高琪突然像短路一樣從嘴裏蹦出兩個詭異的陌生單詞,胡可皺起眉頭問道。

“你不知道嗎?惡魔鳥樂隊呀!我們學校的樂隊!”高琪有些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惡魔鳥?”胡可抽搐了一下臉部的肌肉。

“惡魔鳥是斯裏蘭卡民間傳說中的一種鳥。它的原型是一種貓頭鷹,能在漆黑的夜裏發出令人戰栗的聲音……”

“哦,給樂隊起這種名字是不是有點兒太前衛了?難不成聽眾們去聽你們的歌還得在身上帶個十字架驅魔?”

“你不懂,這叫朋克藝術!”高琪朝他翻了一個白眼說,“而且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很酷嗎?貓頭鷹這種生物很適合作為搖滾樂隊的象征啊,它晝伏夜出,神秘莫測,冷靜執著……”

“是挺酷的,那麽我想黑白無常或牛頭馬麵這樣的名字也能列入朋克的範圍了。”

“拜托!我隻是想唱歌,想要有人伴奏,想要有人鼓掌,想要有個舞台,又不是要加入什麽恐怖組織!你用得著這麽抵觸嗎?拉長一張臉做什麽?”高琪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哦,我知道,你迷戀上了朋克藝術和搖滾酒吧,但是如果你能把它們留在你的MP3和KTV裏,去選擇一個正常點兒的社團,我想我會更開心點兒,甚至願意為你排上三天三夜的隊買票請你去看你喜歡的搖滾樂隊演唱會,哪怕那是在倫敦。”胡可冷靜地說著,“想想當四年後你畢業走出校門去一家500強企業麵試,你隔壁的女孩從包裏從容不迫地掏出連續四年的辯論賽一等獎、學生會幹部頭銜證明書和各種獎學金獎狀,而你從包裏翻出來的除了各種歌唱比賽的廉價小獎杯,甚至還有和某某酒吧簽訂的駐唱合同,你說那位人力資源負責人會是什麽表情?她會想你一定是走錯門了,接著開始聯想你在台上像隻蚱蜢一樣地蹦來跳去,甚至扯著嗓子配合噪音亂吼的模樣……”

“哪有你說的那麽不堪!又不是去遊樂園當小醜!”在他說出一百個反駁理由之前,高琪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斯琴格日樂以前就是在酒吧裏當貝司手的,她被臧天朔一眼看中,後來一炮而紅。還有周迅、張惠妹,都是從酒吧走出來的大明星,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國外的樂隊就更多了。現在的信息渠道很多,有舞台就有機會!”高琪怕他不知道國外的那些歌手,特意找了一堆中國的明星來舉例。

“哦,那麽每個買彩票的人都中了500萬嗎?”胡可不以為然地說。

“哼!就知道你會反對!你不是還跟我說過有理想就要拚搏?”高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哦,那麽我現在要說,當理想遭遇現實,總是會有一方不幸!”看見她越來越悶悶不樂,胡可遲疑了一下,緊接著很識時務地轉移了話題,“好吧,我說,你再考慮考慮?”

高琪沉默地垂著頭,像棵剛被開水澆過的小樹苗,提不起精神。

“別生悶氣了……要不,別整天想這些亂七八槽的事情,跟我去看場電影吧!”

“啊,什麽電影啊?”像是突然得到了養分,蔫蔫的小樹苗一下子變得精神了起來。高琪直起了身子,眼睛忽閃忽閃的,盡管表情還帶著幾分猶豫。

“嗯,我想這次你會喜歡的。”胡可很有誠意地在包裏掏電影票。

高琪屏住呼吸,默默地祈禱這次千萬不要再是文藝片了。回想起上次跟胡可去看文藝片,不小心睡了大半場,等她在他的肩膀上發現自己口水的痕跡,簡直想鑽到旁邊的人手中拿著的爆米花紙筒裏躲起來!

還記得,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胡可這麽對她說了一句:“其實你睡覺的樣子,還蠻可愛的嘛!”

什麽,可愛……這種粉紅色的詞匯像是從一個曾經對著她大吼“你是草履蟲智商的笨蛋、肢體協調障礙症的白癡”的“撲克臉”嘴巴裏說出來的嗎?

高琪愣愣地看著他,小嘴微張,仿佛看見他的背後冒出了許多許多粉紅色的夢幻泡泡,連他的“麵癱”臉,也被這泡泡襯得可愛起來了。

但是高琪並不知道,那時她的表情,其實要比胡可可愛得多。

這到底是種什麽感覺,回到現實的她突然感到有點兒呼吸困難,像是心髒被某種甜膩的東西緊緊地包住了。

啊,不行,快停下來!高琪強迫自己調整了一下呼吸,接過他遞過來的電影票。

“哇!你怎麽知道我想看這個?”發現是最新上映的好萊塢動作大片,高琪立刻笑得像個剛得到糖果的小孩。

“原來你真的對這種血腥暴力的電影感興趣?我之前以為女孩子都喜歡看愛情文藝片……”胡可說著,露出了釋然的表情。

“也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歡粉紅色的指甲油。”高琪說著,瞥了他一眼,其實,這個“麵癱”有時也有體貼的一麵,看在電影票的分上,她心裏的火氣確實消散了許多。

“那麽,晚上見,我回教室了。”胡可說。

“好。”

出乎高琪的意料,也合乎她的意願,對於加入樂隊這件事,胡可的態度並沒有很強硬,這會是妥協嗎?

是的,是妥協吧?這一刻,比以往都要樂觀、積極向上的高琪是這樣想的。於是,當高崎在教室裏再次勸說她加入樂隊的時候,她答應了。

“我是很想加入啦……”

“那就加入啊!”

“好啦!”

隻是,她依舊答應得十分勉強。

“萬歲!”高崎舉手,大聲歡呼,為了等待這個答案,他早就不耐煩了,“我就說你早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吧!還好你今天及時做出了決定,否則可要錯過一個絕好的機會了!”

“啊?”高琪疑惑地瞪大眼睛。

“想不想在酒吧裏現場高歌一曲?”高崎湊近她,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

“當然想啊!”

“新開的酒吧!美女如雲,帥哥遍地!朋克和搖滾的專場!實力樂隊為你現場伴奏,怎麽樣?”高崎賣力地用特級推銷員的熱情語氣說。

“什麽時候?”她把眼睛瞪得更大。

“就在今晚,天黑以後……”他打了個響指。

聽了這話,高琪翻了一個白眼:“我想我去不了了。”怎麽那麽巧,偏偏和約會撞了車!

“你不去?虧我這麽盛情邀請!”高崎急得跳腳,揮舞著手大聲地喊,“你不是一直想唱歌嗎?現在有這麽好的機會,你居然不去?G Club的老板是香港人,他認識很多星探,開業一周,不知道吸引了多少樂隊。你打算放棄這個機會嗎?”

“可是……”高琪的腦海裏浮現出魅惑人心的酒吧燈光,緊接著又仿佛看到了胡可鬱悶,不,憤懣的眼神,“胡可約我晚上看電影,票都買好了……”

“破電影有什麽好看的?今天看不了明天還有嘛!下線了大不了網上下載個高清的唄!這都什麽年頭了!這一個月裏,Devil Bird已經淘汰掉23個應征主唱的人了!你知道這是什麽概率嗎?100%的淘汰率!我可是在他們麵前把你說得天花亂墜,他們對你的期望值已經上升到120點了,難道你打算未出師就打退堂鼓嗎?”高崎情緒激昂地說著。

高琪一臉為難地看著他,此刻她內心的搖擺幅度已經超越了控製,隻要再受一點點的蠱惑,就到極限了。

“高琪,你看我都那麽夠意思了,你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啊?”高崎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搭住她的肩膀,“你瞧,你隻要上去隨便唱首歌,讓樂隊的人見識一下你的實力,他們就肯定會認同你的,接下來就有無數個誘人的機會在等待你,不是嗎?”

“我知道。”她鄭重地點點頭,“我隻是在想,要怎麽跟胡可解釋。”

高崎放開她,翻了個白眼。

接著高琪從包裏掏出手機,撥通了胡可的電話。

“喂,胡可,今天晚上我要去圖書館自習,那個討厭的老師突然布置了作業……”

夏秋交接的悶熱夜晚,10點鍾,出現在這個被朦朧的金色光芒籠罩著的昏暗密室裏的人,有一些是獵奇者,一些是狂熱的音樂愛好者,還有一些是為了排解漫漫長夜的寂寞無聊的人,對了,還有極少一部分的尋夢人。

“你今天化的妝好濃……”高崎盯著高琪的煙熏眼,有些訝異地說。

“怎麽樣?暑假我一個人在家研究出來的新眼妝,有沒有艾薇兒的風範?”她得意地眨眨眼睛,“這是為了配合今天的舞台效果,而且,給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總不能邋裏邋遢、素麵朝天,像個隨便從街上拉來的路人吧?”

“嘿,何止艾薇兒,你簡直有國寶的風範!”高崎笑著,擋下對方的粉拳攻擊,“那是假睫毛嗎?”

“那是我自己的睫毛!隻不過塗了睫毛膏。”高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又長又黑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片濃濃的黑影,襯得她的眼神更加深邃、神秘。

G Club,開業一周,是這座城市夜生活的新寵。朋克之夜,吸引著各種各樣的人的到來。高琪好奇地在這些燈光下搖晃著的麵孔裏搜尋著,希望能找到一些奇妙的碰撞。她看見一位穿蘇格蘭短裙的紅發女生手裏端著一杯藍綠色的雞尾酒從人群間走過,看見一些外國青年坐在一起大聲暢談,他們戴的皮手鐲上的金色鉚釘閃著低調的光。

酒吧裝潢的氛圍帶著濃濃的英倫風格,牆上裝飾著古老的巨大船舵和粗麻繩,甚至懸掛著骷髏頭海盜旗。高琪盯著看了一會兒,就被高崎拉到了酒吧裏的一個角落。

“瞧,那個光頭就是隊長。”高崎指著吧台前的人說。

高琪見到Devil Bird的成員時,他們正坐在一盞精致的枝形吊燈下,悠閑地喝著丹麥啤酒。她一眼就看見靠在椅子上的那把Fender電貝司,那刺眼的紅色閃耀著光芒,一下子就揪住了她的心。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有些緊張起來。

她似乎能想象得到,在前麵那個打著金色燈光的紅色舞台上,她以怎樣的姿勢拿著話筒,以怎樣的聲音唱歌……她要用最動人的旋律和顫音打動台下的所有人,在那美妙的伴奏之下。

“嘿!喝酒有沒有我的份兒啊?”高崎衝著坐在椅子上的金發小哥招手高喊,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跟光頭隊長擊掌招呼。

“我今天帶來的美女高琪可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們名字很像,身高也很像吧?”高崎說著,把正在發愣的高琪一把拖了過來。

“你好,我叫羅素。”

簡潔有力的介紹,一如他的握手,給人一種幹脆利落的感覺。羅素特殊的發型讓他本就粗獷的五官顯得更加突出,他的身上帶著一種北方人特有的樸實與彪悍,讓人倍感親切。

“你是鼓手吧?”高琪微笑了一下。

“你怎麽知道?”羅素的眼神裏露出一絲訝異,接著也微笑起來。

“你的手掌特別有力,手臂的肌肉也很發達。”高琪笑著說。

羅素挑起一邊眉毛,指著坐在吧台前的兩個青年:“嗯,那麽你認得出我們的貝司手和鍵盤手嗎?”

“我想,貝司手總是離他的貝司最近,沒錯吧?”高琪再次看向那把紅色的貝司,慢悠悠地說。

那兩個人笑了起來。金發小哥盯著高琪說:“你錯了,我是鍵盤手,不過我也會彈貝司哦!”

“他是樂隊裏最有才的林,鋼琴十級,已經能把巴赫的平均律彈得出神入化。他還會作曲,我們的第一首曲子,就是他寫的。”羅素用低沉的聲音介紹道,又抬了抬下巴,“坐在那後麵的悶油瓶才是我們的貝司手,他叫楓,別看他年紀輕輕、沉默寡言,在台上可是相當有爆發力的哦!”

“哇,大家看起來都好棒……”瞪大發亮的眼睛,高琪小聲地感歎著。

他們是已經在舞台上經曆過掌聲、口哨聲和歡呼聲洗禮的前輩,高琪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加入這個團隊了!

“嗯,我們本來還有一個吉他手,但是他很年輕,3個月前一畢業,就離開了這座城市,回老家了。不過,幸好高崎來了。”

“你會什麽樂器?”一頭金發的林從吧台椅上跳了下來,打斷了羅素的話,搭著他的肩膀問高琪。

高琪收斂笑容,換上一副迷茫的表情,搖了搖頭,又眨眨眼睛:“口琴算嗎?還有……還有豎笛!”

林看看高琪,又看看羅素,“撲哧”笑了一聲:“她還真是可愛!好吧,那麽你會填詞或編曲嗎?”

保持著同一個表情,她還是搖頭,遲疑了一下,又說:“我可以學呀!我的語文成績從小到大都非常好!我初中還寫過詩!”

“哦,是嗎?”林這次終於忍不住大笑了出來,“能給我看看你寫的詩嗎?”

“啊?”

那種幼稚可笑的東西,早就不知道被她丟到哪裏去了。

“那麽,你能看五線譜吧?”一秒前正扭過頭揉著眉心的羅素轉過頭來問了一句。

“當然能,我小學就學過啦!而且我小學還是合唱團的主唱呢!”高琪終於找到一個拿手的,自信滿滿地回答。

“好吧,我們想要的主唱,最好要有些音樂方麵的理論知識,不隻是五線譜,比如BASS識譜,能看懂嗎?還有,樂隊的配器法,如何調整EQ,對音色節拍速度方麵的認識……有概念嗎?”羅素一臉嚴肅地接著問。

“那是……什麽?”高琪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高崎。

“可是……她會唱歌啊!她能連唱5個變調的海豚音呢!”高崎跳出來解圍,用力地拍了一下林的背。

“今年有很多人來應征,都是除了唱歌,什麽都不會的。更糟糕的是,有的連音調都不準,還有的就是丹田無力,就連最微弱的伴奏也會將之淹沒的聲音……”羅素說著,把目光移到了另一邊,那裏正迅速地聚集人群,掀起一陣**。

高琪茫然地望向台上,今夜的第一支樂隊登台了。閃耀的燈光下,站在話筒前的是一個大白胖子,還留著一頭波浪鬈發。電吉他響了兩下,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寞的夜空。

“這一帶的樂隊,多數是男主唱,而僅有的幾個女主唱,年紀又太大。我們需要一個年輕的女主唱,新鮮的血液會讓所有人都興奮起來。”高崎眯著眼睛說。

“是的,我們需要一個絕好的聲音。”羅素看了高崎一眼,又看向台上,“他們再唱3首,就輪到我們了。“

“我的天,他們的主唱可真醜!”高崎對著那邊不屑地輕笑了一聲,“有明星氣質、聲音又好的女主唱,我認為沒有比高琪再好的人選了。”

看到高崎不遺餘力地支持她,高琪的心裏不禁萌生了一些小小的感動。

“我知道,她想加入。”羅素從兜裏摸出香煙,點上,“不開口的話,沒人知道她的實力。”

“那麽,一會讓她上場,唱一首,”高崎說,“你會明白的。”

“嘿,高崎,你跟她不一樣,你好歹跟專業的音樂老師學過一陣子,你有舞台經驗,知道怎麽在合奏中協調自己的吉他,知道怎麽唱才能保護自己的嗓子。”林皺起眉頭說,“而她呢?就像一張白紙。要知道,一個人唱卡拉OK和樂隊伴奏完全是兩回事!”

高琪忽然感到有些眩暈,10分鍾前的期待、**、憧憬完全被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澆滅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喂,人都來這裏了,太不夠意思啦!”高崎嚷嚷著。

“這不是夠不夠意思的問題。”羅素的表情在嫋嫋升起的煙霧裏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今晚是正式演出,如果老板知道我們讓一個毫無經驗的新手登台演唱,他會怎麽想?到時我們還能混得下去嗎?台上十分鍾,台下十年功。她都沒有排演過,說什麽也不行!”

高崎用一臉失望的表情回頭看了高琪一眼。

沒想到搞了半天,連個登台露臉的機會都沒有,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高琪失望地垂下頭,把手伸到高崎背後偷偷地、狠狠地擰了一把。

高崎看到她一臉幽怨,明白她想說什麽,隻能無奈地聳了下肩膀。

“不是我不夠意思,組樂隊可不是玩過家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態度可是不行的。”羅素接著說,“這樣吧,一切按流程來走,明天讓她去訓練室試唱一下,看看她的實力怎麽樣,再來決定吧!”

“別鬱悶啦!打起精神嘛!我對你有信心!等到明天,他們就會知道你的厲害了!隻要你一開口,他們就會對你刮目相看!”看著悶悶不樂的高琪,高崎好心地安慰。

走出酒吧,一陣秋夜的冷雨迎麵撲來,高琪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馬路上空****的,灰暗的都市建築裏亮著一盞盞昏黃的燈,被籠罩在淅淅瀝瀝的漫天雨絲裏。

“居然下雨了!搞什麽?下午明明還是晴空萬裏的!走,我攔輛出租車送你回去。”高崎攬著她的肩膀走到車站,突然一陣手機鈴聲響起。

看了一眼屏幕上的來電顯示,高琪愣了一下,把手指豎到唇邊,對高崎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這才按下了通話鍵。該慶幸的是,她已經離開了喧鬧的酒吧,現在包圍著自己的隻剩下沙沙的雨聲。

“高琪,下雨了,你沒帶傘吧?”胡可富有磁性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仿佛就在身邊。

“呃……嗯。”高琪心裏一沉,強迫自己冷靜地應付。

胡可吐了一口氣說:“我就知道,我給你送傘來了,你出來吧。現在也不早了,你該回宿舍了吧?”

“什麽?”高琪的臉上掠過一絲慌亂,“你……你該不會就在教學樓下吧?我和同學在一起,她們帶了傘,可以一起回去,你還特地跑出來……”

“既然我已經到了樓下,你就下來吧!嗯,你在幾樓?”

“我……我在三樓,我可能還要自習到很晚呢,你還是先回去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鍾,突然轉為了嚴厲的語氣:“高琪,你老實說,你到底在哪裏?”

“三樓啊……”高琪心虛地提高了音量。

胡可歎了一口氣,說:“三樓明天要做補考考場,今天下午就封閉了,現在漆黑一片。你告訴我你在三樓,別告訴我你是因為到處滿座所以不得不摸黑上三樓打手電找教室。”

啊,露餡了!高琪心裏頓時警鈴大作。

今晚高琪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麽後悔過,要知道,有時候衝動會毀了一切!

那麽,還有補救的機會嗎?

“啊,不,不,我是說,我現在在三樓,三樓的廁所,因為二樓的廁所壞了……”

“哦,好吧,你在三樓的廁所?我現在就上去找你……”聽起來,胡可似乎很生氣。

高琪著急地看了高崎一眼,他似乎也意識到有些不妙,臉色不太好看。

“你就別上來了!我再過一會兒就回宿舍,你還是自己回去吧!”

對方又歎了一口氣,接著質問道:“如果我猜得沒錯,你現在是在外麵吧?跟誰在一起?”

“你就別管了,反正我又不是去殺人放火,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明天再說吧!”高琪敷衍了幾句就匆匆掛掉了電話。實際上,她還沒有想到要怎麽跟胡可解釋才能達到最圓滿的效果,那麽還不如不解釋。

反正,照他那個脾氣,估計明天注定又要掀起一場爭執了。

高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坐進了高崎攔下的出租車,一路上都沉默不語,隻是情緒低落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流光魅影。

“高琪,今天晚上……對不起。”沉默中,高崎突然出聲。

“你跟我道歉做什麽?”高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我以為今天本來能讓你登台的,誰知道是這樣,你鬱悶吧?我也鬱悶……”

“我還有更鬱悶的事情,不,這不是鬱悶,是頭疼。”高琪想到剛才的電話,真的頭疼起來了。

“什麽?你是說那個大棕熊一樣的胡可嗎?他是不是又凶你啦?”高崎激動地回頭瞪大眼睛。

高琪搖搖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托著下巴麵向窗外說:“廢話,你的女朋友說要去自習,放你鴿子,讓電影票作廢,你卻發現她流落街頭不知道在幹嗎,你難道不會抓狂嗎?”雖然頭疼,她還是不忘站在自己男朋友的立場上為他說話。

高崎點點頭,作為一個男性不得不表示肯定。他想了想又說:“那他會怎麽樣?把你當成飛盤抓在手上甩啊甩啊丟出去,還是把你塞進大木箱沉到東京灣裏?你就跟他老實說你去應征主唱了嘛!樂隊裏的所有人都可以做人證,他還不至於去把G Club炸了吧?”

“又不是混黑社會,喂,你別胡扯了!讓我好好想想……話說,胡可本來就反對我加入樂隊……”高琪抓著頭發一臉憂慮地說。

“喂,犯得著為他這麽煩惱嗎?每個人都有追逐夢想的權利啊,他憑什麽剝奪你的興趣,輕易決定你的選擇?他未免也太霸道了!”

這次高琪沒有反駁,像是默認了。

不可否認的是,胡可這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在為她遮蔽正午的強烈紫外線的同時,也遮蔽了她的視線,要想將他那堆令人厭煩的道理踩在腳下,登到山頂享受涼爽的山風,高琪需要花費太多太多的精神。

誰讓她的腦筋總是轉得沒有他快。

“哇,好大的雨!”一打開車門,豆大的雨點就不依不饒地往兩人身上招呼下來,高崎嚷嚷了一聲,打開車門,紳士地搭著高琪的手將她“請”了下來。

“快跑!”高崎拉起高琪的手,就往附近宿舍樓的屋簷下跑。

“高崎,你就送到這兒吧。現在也不早了,你們宿舍該宵禁了吧?”

“沒事!他們早習慣了……喂,你幹嗎那麽怕胡可?就跟耗子躲貓似的!”

“哼!我怕他?我才不是怕他,我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高琪歎了一口氣,“隻是希望他能明白,我隻是想唱歌而已……”

“哈哈,他會不會回答,想唱歌,那我陪你去卡拉OK唱個夠啊!”高崎開玩笑地說著,伸手撥開她耷拉在臉上被淋濕的劉海兒,“我說,你的睫毛膏是防水的嗎?好像有點兒花了……”

“是嗎?”反正再過幾分鍾,她就要卸妝了,高琪毫不在意。接著她抬起頭,突然倒吸了一口氣,越過高崎的肩膀,她看見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旁邊宿舍窗口透出來的一道微弱的光,恰好打在對方的臉上。

那是胡可。

跟她想象的一樣,胡可的臉色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高崎發覺有些異樣,轉過身,這才看到他的身後站著胡可——渾身淋得濕漉漉的,手上依舊握著雨傘的胡可。

高崎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保持了一秒鍾。

一陣冷風吹來,高琪打了個寒戰,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在這種糟糕的天氣裏,她仿佛已經提前感受到了冬天的寒意。

然而此刻被盯著的人不是高琪,而是高崎。

麵對這不太友好的目光,高崎明顯感到不悅,他後退了一步,卻離高琪更近了。高崎在她耳邊低聲地說了一句:“他這是幹什麽?難道怕我把你賣了嗎?”

“你先回去。”高琪小聲地說。

“憑什麽?”高崎固執地說著,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還是先讓我跟他解釋一下再說吧,你先回去啊!”在這個極度敏感的時刻,高琪實在無法預料一根筋的高崎會說出什麽莫名其妙的話來,那隻會讓情況變得更加複雜。現在這種情況確實很糟糕,如果高崎沒有舉起那隻手,或許還會好一些,另外,這個煙熏妝並不能抵擋太多的雨水。她想,她現在的臉一定像夢魘一樣可怕。

“不要,我可不能讓他欺負你。”

高琪急了,伸手推了他一把。

很遺憾的是,高崎恰恰是那種最難差遣的人,他永遠不懂得知難而退,也不願意輕易退場。

“走啦!”高琪衝他用力眨眼,再接再厲地推了他一把。

“你怕個屁!”高崎不屑地拉了她一把。

“已經很晚了,麻煩你們不要再在走廊上拉拉扯扯了好嗎?”胡可臉色陰沉地瞪著高崎,接著看了高琪一眼,“過來!”

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深夜,一個被放鴿子的男人,拿著傘看著化著大濃妝的女朋友,身上濕漉漉的,曲線畢露地跟一個一身漆黑著裝的搖滾青年在一個寂靜無人的走廊下勾勾搭搭、拉拉扯扯,無論是誰都會惱火吧?

盡管麵對的是令人不悅的命令口吻,高琪還是拉下臉,不太情願地準備走過去。

高崎卻出手拉住了她。

這個舉動,或許是出於雄性的本能,又或許是別的什麽複雜的情緒,然而,這確實激怒了胡可。

“你最好離她遠一點兒!”胡可立刻大步地向高琪走了過來,盯著高崎說。

聽見這句話,高琪停下了腳步。

“喂,你這是什麽態度?”高崎毫不示弱地大聲反駁,“我不過是好心地送一位晚歸的女性回宿舍,你把我當成什麽啊?滅‘四害’也沒那麽積極吧?”

“胡可,高崎是我的好朋友,你沒有權利說這種話吧?”高琪站在高崎的旁邊,緊緊地皺著眉頭,用同一個語調表示抗議。

“哦,你的好朋友!你是說這個半夜把你帶到街上胡亂遊**的不良青年嗎?這該不會就是那個慫恿你加入那個什麽亂七八糟的樂隊的人吧?”受到兩麵夾攻的胡可掃了一眼高崎背上的吉他,冷冷地說。

“喂,你的用詞遣句最好謹慎一點兒,學生會幹部!”高崎咬牙切齒地說著,捏緊了拳頭,“你說誰是不良青年啊?你說哪個是亂七八糟的樂隊?我說,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點兒?高琪不過是在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而已!你連她晚上去哪裏吃飯也要管嗎?”

“要不是你,她會對我撒謊,然後跟著你出去瞎晃嗎?”

“胡可,是我自己想加入樂隊的,這跟他沒有關係!就算沒有他,我也會自己找到那裏去的,你別隨便對人亂發脾氣!”高琪站出來,一臉嚴肅地說。

“那你為什麽不直說?一定要對我撒謊嗎?”胡可把傘往旁邊地上一丟,怒氣更盛。

那把黑色的直柄傘幹脆利落地撞在石板上,發出一聲悶響,卻讓高琪的身體一顫,仿佛被摔在地上的不是一把傘,而是她的心。

“……那麽我突然告訴你我要去酒吧唱歌,你會讓我去嗎?”兩個人爭論了那麽久,這個隱藏在最深處的黑色問號,終於被她放到了台麵上——盡管這對爭論沒有任何幫助。

拋下這句話,他立即掉頭離開了這裏,腳步沉重而果斷地走進了雨幕裏,任狂亂的雨點肆意拍打在他的身上。

高琪向前邁出一步,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所有的語言都在她腦海裏盤旋,卻無奈地破碎成一片片,最後隕落成冰冷的雨點。她能做的,隻有眼睜睜地看著胡可的身影逐漸變小,然後消失在漆黑的拐角。

高琪默默地拾起那把傘,這才發現它被摔折了,無精打采地耷拉著一角,雨水順著殘缺處流了下來,仿佛在無聲地哭泣。

天知道,這是她與胡可交往這段時間以來最難過的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