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與卿非初識

【沈河走進教室的時候,蔚緣的臉上忍不住流露出幾分錯愕。

沈河站在講台上,表情有些無奈:“你們這些小女生,看到今天的基因工程不是閱學長來上,很失望?”

底下的女生被逗樂,嘻嘻哈哈地點頭,還有更大膽的直接問閱學長去哪兒了。

沈河打開電腦,說道:“你們的閱學長這兩周都有事不能來,姑且忍耐下,聽我上課吧。”

台下又響起一陣哄笑。

蔚緣咬著嘴唇還有些蒙,旁邊的周宜霜笑著揶揄道:“你的閱學長沒來,很傷心吧?”

蔚緣卻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臉“唰”地紅了,她抬手就拍了一下周宜霜的胳膊:“你亂說什麽呢?”

周宜霜冷不丁被打,疼得齜牙咧嘴,捂著胳膊一臉委屈:“以前說你也沒這麽激動啊,蔚小緣,你是不是瘋啦?”

她連耳尖都燒了起來,索性不再看周宜霜,正襟危坐,道:“好好聽課。”

課間的時候,蔚緣的輔導員在群裏發了一個報名表,接著又發了一段話,大致意思是:前天Y省發生了地震,係裏打算派出些大三和大四學生,以及研究生去當誌願者,給災區群眾做心理疏導,有意向的可以報名。

因為很久沒有發生過強度超過七級的大地震,Y省地震在發生後立刻成為全國人民關注的焦點。而且地震發生在淩晨,大部分人都在夢鄉,因此沒有任何防備,以致傷亡慘重,許多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當然需要動員社會各界力量,同舟共濟,心理疏導自然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環。

周宜霜戳了戳蔚緣:“緣啊,你要去嗎?”

或許是因為那次停車場和閱卿哲的衝突,胡亦光居然好幾天都沒叫陸樂通知她去拍視頻,她難得有空餘的時間,思索了一下,說道:“去吧,我最近又沒什麽事。”

周宜霜樂嗬嗬地說:“那我也去。”

係裏給報名的學生做了兩天的相關培訓,確定交通和住宿方麵都沒什麽問題後,誌願者們便一起坐上了去往Y省的大巴。

不過原本說好的周宜霜沒能陪蔚緣一起來。

昨晚周宜霜接了一個電話,匆匆離開寢室後,直到今天上午都沒能回來,等蔚緣上車後帶隊老師才接到周宜霜的電話,說她家裏有事,沒辦法參加這次誌願活動了。

帶隊老師有些無奈,安撫了周宜霜幾句,便掛斷電話和其他誌願者說明了情況。

蔚緣給周宜霜發微信:霜,你怎麽了?

等了半晌,周宜霜沒回,蔚緣想她可能正在忙,便鎖了屏,戴上眼罩小憩。

車開了四個多小時,下午五點多的時候在Y省高速的一個服務區停下。

帶隊老師領著誌願者們進入服務區的餐廳,餐廳內已經有相關的負責人在等待,看見他們熱情地迎上來:“你們好,一路上辛苦了,先坐下來吃飯吧,吃飯的時候我會給你們講一講相關的事情。”

負責人身材胖胖的,麵容和善,也有幾分明顯的憔悴,他笑著拉開椅子坐下:“好好吃,不夠再要,這可能是你們這幾天最後一頓好飯了,災區的條件你們也知道。”

負責人說B大這邊的誌願者團隊是最後一批來的,因為B大是被安排到受災最重的震中區域,光保證一路上的交通通暢安全就花了很久的時間,現在基本確定不會有較強的餘震發生,便通知B大方麵將誌願者送過來了。

估計是看大家表情都有些沉重,負責人樂嗬嗬地拍了拍旁邊男生的肩膀:“別太擔心,沒什麽危險,而且之前已經有很多誌願者自發過來了,你們是學生,主要是來鍛煉一下,不會給你們安排太困難的工作的。”

負責人思索了一下,又說:“之前有個很有名的企業家,也是你們B大畢業的,地震剛發生的下午就過來了,我想想,叫什麽來著,閱……閱……”

蔚緣脫口而出:“閱卿哲?”

負責人一拍手:“對,就是他,這名字真拗口。”

蔚緣眼巴巴地看著負責人,連嘴裏的米飯都忘了嚼,渴望從負責人口中聽到更多有關他的消息。

“說實話,這樣親力親為,還冒著生命危險來災區的企業家真是少見,看著挺秀氣的,沒想到骨子裏還是個能吃苦的,了不得,了不得。”負責人稱讚了幾句,又轉開話題,講起了這兩天誌願者們的趣事。

蔚緣還在食不知味地嚼著嘴裏的米飯。

原來他不能來上課是因為這件事……

她想起他的模樣,清俊又有幾分秀麗的麵容常常帶著不近人情的清冷,他似乎對大多數人都拒之千裏之外,對她的態度也有些忽冷忽熱,怎麽也不像衝在抗災前線的熱血青年。

可是他就是這樣複雜的一個人。以他的出身和現在的地位,無須冒著生命危險博取美名,而且她也知道,他不是那種會在乎聲名讚譽的人。

她的心跳猛然加速,手指捏緊了竹筷,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手機屏幕,瞥了一眼她現在的妝容。

蔚緣一行人到了震中的Z縣時,已經臨近晚上八點。

天色微暗,淺灰色的雲像一段段的絲帶飄浮在深藍的天空,彎月隱藏在雲層後麵,仿佛羞澀的少女。

深邃遼闊的天穹之下,是滿目瘡痍的災後景象。散亂的殘磚碎瓦,覆了灰的花草樹木,張開巨口的公路。此時此刻,仍然有武警牽著搜救犬或拿著生命探測儀在廢墟上搜尋。

帶隊老師被引入一頂深藍色的帳篷,負責對接的是一個麵容黝黑的大叔,普通話不太標準,笑的時候眼角壓出深深的溝壑:“你們好,我是Z縣的縣委書記,你們叫我陳叔就行。”

帶隊老師跟陳叔說了幾句客套話後,陳叔便說:“今天也不早了,我先給你們安排住的帳篷,然後你們願意的話,可以跟我去哄那些娃娃睡覺。因為這邊也來了不少專業的心理醫生和老師,所以想安排你們幫忙照顧一些娃娃。他們心理問題不太嚴重,但是發生這種事,誰心裏都不好受,對吧。”

誌願者們點頭。

等誌願者們把東西放在臨時安置的帳篷裏後,便跟著陳叔去了安置小孩的帳篷。

這些小孩都是留守兒童,他們在縣裏的寄宿學校裏上學。有些孩子的家長在外麵工作,事發後也不一定有空趕得回來,還有些孩子的爺爺奶奶在更偏僻的村裏,交通阻斷,生死未卜。

蔚緣負責的是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小女孩紮著兩個羊角辮,躺在睡袋裏,眨巴著眼睛看著抱著故事書的蔚緣:“姐姐,講吧。”

蔚緣笑著摸了摸小女孩的臉蛋,說:“紮著辮子睡覺會不舒服的,姐姐幫你解開,好不好?”

沒想到小女孩堅決地搖了搖頭:“不要,這個辮子是好看的大哥哥給我紮的。”

不論蔚緣怎樣勸說,小女孩還是堅決反對,她無可奈何,隻好捧起故事書,給小女孩講起故事來。

小女孩不一會兒便睡著了,蔚緣把故事書放在小女孩的枕邊,躡手躡腳地出了帳篷。

不遠處的操場中央燃著篝火,有不少人聚在篝火旁聊天。災後信號受阻,這大概就是人們唯一的睡前娛樂。

蔚緣想了想,朝那邊走了過去。

她盯著篝火,手揣在口袋裏不安地攥緊又鬆開,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遲疑的男聲:“蔚緣?”

她受驚似的轉頭,男人挺拔的身形映入眼簾。

因地震造成的斷電還沒完全恢複,兩人周圍的光源除了操場中央的篝火便是瑩瑩月光。光線昏暗,他的麵容也隱匿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但是蔚緣一眼就認出這人就是閱卿哲。

閱卿哲垂著眼看她,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她有些結巴:“那……那個……學校派誌願者來災區做心理疏導。”

他笑了笑:“這樣啊。你不去睡覺嗎?”

她尷尬地點點頭:“啊,太早了,睡不著。”

閱卿哲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是晚上九點半。

他了然,道:“過來這邊吧。”

兩人並肩走到操場邊,坐在石階上,熊熊燃燒的火光照亮閱卿哲的麵容。她偏過頭看他,他的唇有幹裂的痕跡,眼下也有淡淡的烏青。

想到自己精致的妝容,甚至還在來Z縣的路上特意補過,她突然就有些慚愧。

她搓著手指,說道:“我聽說你地震當天下午就來了,這幾天應該很辛苦吧?”

他有些驚訝,隨後笑了笑:“其實還好,畢竟經常參與這樣的事。”

她欲蓋彌彰:“像你這樣的人,會親自冒著危險來很少見,我也是聽服務區的大叔說的,大家應該都對你印象深刻吧。”

他笑著搖了搖頭:“我不過是那些誌願者的其中之一罷了。”

她有些好奇,猶豫著開口道:“嗯……不是我有偏見啊,我隻是好奇,你畢竟是企業家,完全可以直接捐款,或者等情況好點再過來,怎麽會在當天下午就過來呢?還要冒著餘震,坍塌什麽的風險……”

他定定地看著蔚緣,女孩朝氣蓬勃的臉上,一雙大眼閃爍著熠熠的光輝,她似乎很期待他的回答,或者隻是期望他而已。

他莞爾一笑,聲音猶如泠泠清溪拍打在山岩上:“因為曾經有人跟我說,生命應該是汪洋大海,可以蒸發為雲遮陰避涼,亦可凝結成雨潤物無聲。”

再見蔚緣後,他幾乎夜夜安眠,沒有再做過夢。

或許是來災區這幾天休息得很少,睡眠環境也不太好,他很久沒再服過安眠藥,故而今夜在夢寐之間掙紮。

他夢到了十八歲的時候。

蔚緣站在他麵前,衝他微笑,露出兩隻可愛的小梨窩。

他仰頭望她,語氣滿是困惑不解:“你說,人活著是為什麽呢?”

她歪著頭想了想:“嗯……因為要去完成那些未完成的心願?”

他低下頭,沒有說話。

她好像有些慌亂:“嗯,我想想,你這個問題好高深……人生嘛,就是攀越一座座高峰,然後享受挑戰的樂趣和峰頂的風景……”

他輕輕搖了搖頭,仍沒有說話。

兩人靜默無言半晌,他轉頭望向落地窗外袤遠的落日:“我覺得我的人生就像一潭死水。”

他從未想過追逐什麽東西,也很難感受到實現成就後的喜悅,生命對於他來說,一直是一抹波瀾不驚的灰。

她走近他,雙手扶上他的肩。他看到她漂亮的杏仁眼波光粼粼,滿溢著悲傷。

她說:“閱卿哲,你不要這麽想。求你,別這麽想,好不好?”

她頓了一下,繼續道:“或許我這樣說有些像道德綁架,但是人活在世上,不是隻為了自己。你想想你的親人和朋友,或者你想想我,你活著是有意義的。

“如果無法滿足自己的話,你可以想想滿足其他人。這世界上有無數人在為活著掙紮,不要那麽輕易地想去死。

“你可以去看看那些人,去幫幫他們,你可以為他們做的還有很多。把拯救他們當成一個目標,在未完成之前,不要想放棄自己,好不好?

“生命不該是一潭死水,它應該是汪洋大海,可以蒸發為雲遮陰避涼,亦可凝結成雨潤物無聲。”

半夢半醒間,似乎有人在推他的肩膀:“閱哥,閱哥?”

他睜開眼,抬起手遮擋從帳篷外照入的亮光,待視線漸漸清明,他看見小賀站在他旁邊,彎著腰說道:“今天要出發去Q村了,我看你一直沒來吃早飯,還說你怎麽了。”

他去摸手機,按亮一看,時間是六點四十五。

閱卿哲揉了揉眉心,笑了一下:“沒聽到鬧鍾,不好意思。”

小賀直起身:“哎,那你收拾一下,過來吃個早飯我們就出發了。”

他“嗯”了一聲。

他似乎也沒有什麽好收拾的。災區條件艱苦,他到了這裏就沒再洗過澡,當然洗頭也不太現實。

映著手機屏幕,他看到自己青色的胡茬和眼下的烏青,笑得有些無奈。

他還記得蔚緣昨天看到他臉時的吃驚。

不過這樣也好,她至少是開心的。

不像他十八歲的時候,她總是朝他微笑著,眼裏卻是散不開的悲傷。

蔚緣給小朋友們上了一上午的英語課。

昨天她負責哄睡覺的小女孩叫桑桑,經過這一上午,桑桑特別黏她。

現在是午飯時間,桑桑端著碗站到她麵前:“蔚老師,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大家都坐在操場的石階梯上吃飯,她拍了拍旁邊的石階:“坐吧。”

等桑桑坐下,她去捏桑桑圓圓的小臉,語帶笑意地問:“你為什麽這麽黏蔚老師啊?”

桑桑一臉理直氣壯:“因為我喜歡英語好的人!”

這個理由讓蔚緣有些啼笑皆非。

桑桑又說:“之前給我紮辮子的大哥哥英語也很好,我還聽到他用英語打電話,嘰裏咕嚕的,我都聽不懂。”

她心底一動,好奇地問道:“你說的那個大哥哥,是不是姓閱?”

桑桑睜大眼睛:“哇,蔚老師你好神哦。”

蔚緣笑而不語。

桑桑又說:“蔚老師,你的姓和大哥哥的姓讀起來好像,可是我覺得你的姓應該讀‘wèi’……”

她摸了摸桑桑的頭:“老師的姓是多音字,做姓氏的時候就讀‘yù’,好啦,快吃飯,一會兒午休了。”

桑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下午是蔚緣同係的同學給桑桑他們上語文課。

蔚緣坐在遠處看,突然聽到有人大喊:“劉醫生!劉醫生在哪裏啊?有人受傷了!”

她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到擔架上躺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腦子裏轟隆隆的,徑直從石階上跳了下去。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跟在了擔架後麵。

醫生很快被叫過來,他們把閱卿哲抬進了帳篷,她不好意思跟進去,隻能手足無措地站在帳篷外。

大概等了五分鍾,一個小麥色肌膚,圓臉的男孩從帳篷裏出來,左右環視了一圈,走到了蔚緣麵前。

蔚緣看向他胸前掛著的誌願者證,上麵的名字是“賀知遠”。

男孩羞澀地撓了撓頭,笑著說:“閱哥叫你進去。”

蔚緣愣住了:“嗯?”

男孩眨了眨眼睛:“你是閱哥的女朋友嗎?”

蔚緣的臉“唰”一下紅透了,連忙擺手否認:“不,不是的,我們……”

她咬著唇,有些苦惱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朋友?她總覺得有些高攀,師生?那更別提了。

大概就是學長和學妹的關係吧。

看帳篷裏的人陸陸續續走了出來,男孩丟下一句:“你讓閱哥好好休息,我們下午還有事,就先走了!”

目送男孩追上人群,背影逐漸遠去,蔚緣拍了拍滾燙的臉,走進帳篷。

閱卿哲坐在折疊**,左手被包得嚴嚴實實,右腿也裹著繃帶,他看見蔚緣,嘴角微彎,綻開一個微笑。

他指了指旁邊的矮凳,待她坐下後,又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水。

她怔怔地望著他低斂眉目,提著那隻凹凸不平還有奇奇怪怪黑漬的茶壺,緩緩地將水倒入紙杯中。

雖然他現在的形象比不上以前完美無瑕,但是舉手投足間的風骨和教養仍舊清晰可辨,她不知怎麽就想起那兩句詩——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他將小指墊在茶壺下,放下時幾乎毫無聲音,他抬眼望她,微笑道:“我左手不太方便,單手遞水怕不穩當,你想喝的話,自己拿吧。”

紙杯放在靠近她的桌沿,還冒著蒸騰的熱氣,因他刻意套了兩層紙杯,拿起時並不燙手。

蔚緣尷尬地抿了一口水,因為是災區,水中有很明顯的消毒劑味道,她把紙杯放下,看向閱卿哲:“你受傷了?嚴重嗎?”

他輕輕搖了搖頭,笑著說:“接老人的時候屋子塌了。不過還好我們都要出來了,也就是為了撐塌下來的門梁,左手有點扭傷罷了。”

她擔憂地望向他的右腿:“你的腿……”

“被碎石和木屑劃傷的,隻是看著嚇人。我都跟他們說不用擔架,隻是小賀看我一腿血,小題大做了。”他無奈地笑了笑。

“哦……”她擔心氣氛冷下來,絞盡腦汁又擠出一句,“小賀,是剛才出去叫我那個男生?”

“嗯。”他想了想,“雖然看著大大咧咧,但是做了好幾年緊急救援,是個很熱心的男孩子。”

“哦……”她搓了搓手,又拿起紙杯喝了一口水,再次被消毒劑味嗆得蹙了下眉。

看她局促不安的樣子,他垂下眼,道:“剛才我躺在擔架上,看見你從遠處跑過來。”

蔚緣的臉“唰”一下又紅了,她咳了咳:“嗯,那時候看你傷得好像很重……”

“傷得不重就不會跑過來了嗎?”他澄澈的目光望向她,隱約有笑意閃爍其中。

她沒想到他會這麽問,糾結半晌,說道:“如果不重的話,大概會走過來吧……”

他失笑,眼角勾人的弧度微微下垂:“這邊路不平,你盡量不要跑,小心摔倒。”

她連忙點頭。

尷尬之餘,她想起那個姓賀的男孩臨走前留下的話:讓閱卿哲好好休息。

她剛剛在幹嗎呢,拉著閱卿哲開臥談會嗎?

她看向他眼下的烏青,更是懊惱和愧疚,一下子站起來:“你這麽多天都沒休息好,快趁現在躺下睡一會兒吧。”

他有些錯愕,看她把一邊疊著的毯子展開,似乎要給他蓋上才反應過來:“沒關係,我……”

她按住他的肩,用了罕見的不容拒絕的語氣:“快躺下,你都要變成大熊貓了。”

他還是順從地躺下了。

折疊床有些小,他側過身,微微彎起腿,看她把毯子蓋在他身上,又像躲洪水猛獸一般退後好幾步,忍不住笑了:“你等下要去幹嗎?”

她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麽幹的……”

他當機立斷:“那你陪我一會兒吧。”蔚緣驚愕地望向他,他依舊一臉坦然,“我擔心有人突然進來。”

她呆呆地點點頭:“哦,那我在這裏守著你,不讓別人打擾你睡覺。”

他滿意地閉上了眼。

蔚緣盯了帳篷的門簾半晌,才敢轉頭看向閱卿哲。

他睡顏很平靜,垂下的長睫像幼鳥柔軟的新羽,那顆撩人的淚痣隱匿其中,忽隱忽現。

感覺到臉頰的溫度又有上升的趨勢,她立刻收回了視線。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在心底默念,卻沒注意到**的他眼睫扇了扇,微微睜開眼看到她後,又閉上了眼。

閱卿哲大概睡了一個半小時就醒了。

他看她還坐在那裏,仿若麵壁思過,失笑道:“別度秒如年了,你可以走了。”

她回過頭,看他醒了,怔了怔,慌張地搖頭:“沒,我沒有……”

他站起身,將疊好的毯子放在一邊:“我出去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們B大給本科生安排的什麽工作?你走開這麽久沒關係嗎?”

她訥訥地回複:“就看小孩子吧,嗯,其實誌願者挺多的……”

他笑了笑,用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回去吧。”

這種安撫小狗的手法是什麽啊……

她又不爭氣地臉紅了,連忙站起來,丟下一句“那你小心自己的傷”就忙不迭跑了。

蔚緣走了兩個小時不到,同學的語文課還沒上完。

她坐在石階上,托腮看著同學一遍一遍地指著黑板上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帶著小孩子們搖頭晃腦地讀。

她笑嗬嗬地看了半晌,突然一個激靈,直起身。

桑桑呢?

她又仔細地看了一遍。

桑桑真的不在!

她連忙跳下石階,跑到同學旁邊:“眭玫,你看到桑桑了嗎?”

眭玫眨眨眼,想起桑桑是誰後也連忙看了一圈,有些慌張地說:“秦桑去哪兒了?”

看樣子眭玫也是才發現桑桑不見了,蔚緣心跳得飛快,揚聲問道:“你們有誰看見秦桑了?”

一個小女孩弱弱地舉起手,然後指向一個方向:“老師,我看到秦桑之前往那邊去了。”

蔚緣拍了拍眭玫的肩膀,安撫地笑了下:“沒事,小孩子應該走不遠,我去找桑桑,你繼續給他們上課。”

眭玫心神不安地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蔚緣順著小女孩指的方向一路小跑,一邊走一邊喊:“秦桑——秦桑——”

路上盡是殘垣碎瓦,人煙稀少,所幸是她問了幾個路人,其中幾個對獨行的小女孩有些印象。

找了大概十幾分鍾,道路更加崎嶇狹窄,蔚緣蹙起眉,暗自奇怪桑桑為什麽突然要獨自一個人往這麽偏僻的地方走。

天色此時已經微暗,她心裏焦急不已,左右環視,突然在一棵樹下看到了一隻小女孩的鞋子。

心下一悚,蔚緣連忙跑過去,喊道:“桑桑?”

小女孩細軟的聲音自下麵傳來:“蔚老師……”

她鬆了一口氣,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幾步,腳下一空,摔到小坡下時,她聽到桑桑繼續說:“你不要往前走了,前麵的土是鬆的。”

她已經摔下來了。

她欲哭無淚地拍了拍身上簌簌的塵土,桑桑站在她麵前,一雙大眼睛漆黑澄澈:“蔚老師,你沒事吧?”

她嚐試著站起來,腳踝傳來刺骨的痛,她勉強笑了笑,上下打量桑桑:“你沒事吧?”

桑桑搖了搖頭,蔚緣不放心,又拉著桑桑仔仔細細看了一圈,確定桑桑隻是手掌有點擦傷後,呼出一口氣。

老人說小孩子骨頭軟,有時候相比成年人反而不容易受傷,幸好幸好。

蔚緣拍了拍桑桑的頭:“老師聯係人過來接我們。”

蔚緣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卻發現手機因為落下時墊在她身下導致的磕碰撞擊,已然開不了機。

她與彎曲變形的手機麵麵相覷半晌,拍了拍身邊的地麵:“桑桑,坐老師旁邊吧,等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接我們了。”

桑桑聽話地坐下。

蔚緣望著頭頂交錯的樹影,柔聲問道:“桑桑,你為什麽要一個人來這裏?”

桑桑咬了咬唇:“我想……想去找我爺爺奶奶。”

她看向桑桑,猶豫地開口:“你爺爺奶奶在哪?”

桑桑說:“在Q村,地震那麽可怕,我聽同學說死了好多人,我怕爺爺奶奶……”桑桑有點哽咽。

她摸了摸桑桑的頭,安撫道:“他們會沒事的,桑桑。”她又略微放硬了語氣,“你擔心爺爺奶奶老師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一個人出來找他們,你知道這樣有多危險嗎?你要是真出了什麽事,你爺爺奶奶怎麽辦?”

桑桑囁嚅著:“對不起,蔚老師。”

天色更暗了。

蔚緣心裏也更加惴惴不安。

她不確定有沒有人能找到她們。

秋夜的傍晚有幾分微涼,她和桑桑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許久,注意到桑桑微紅的小腳,她連忙脫下外套:“桑桑,蓋著這個,別凍到腳。”

“嗯。”桑桑乖乖地把小腳丫縮在外套下,“蔚老師,我的鞋子還在上麵。”

蔚緣說:“好,等我們上去肯定記得幫你撿起來。”

桑桑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撲閃撲閃,語氣有幾分自豪:“鞋子其實是我扔上去的,因為我怕落在下麵別人找不到我。”她抱住蔚緣的胳膊,“蔚老師,別擔心,他們肯定能找到我們的。”

蔚緣攬住桑桑,心底又酸又澀。

這樣早慧聰明的小女孩,雖然她沒有說,但桑桑還是懂了,還反過來安慰她。

她親了親桑桑的額頭:“桑桑也不要怕,老師會陪著你。”

天邊有微星閃爍,夜幕像厚重的天鵝絨。

當頭頂傳來熟悉的男聲時,蔚緣差點兒哭了。

“秦桑,蔚緣?”

她怕閱卿哲重蹈覆轍,大喊道:“我們在下麵,你不要往前走,這個土容易塌。”

他聲音沉穩:“嗯,我看到了,等下我們找個結實點的地方拉你們上來。”

蔚緣想:果然隻有我這種笨蛋才不仔細看就敢直接往前走吧……

又折騰了大概十多分鍾,救援隊找好了位置,放下繩索,蔚緣綁在自己腰上,帶著桑桑被拉了上去。

閱卿哲就在人群最前麵等著她,最後一步,是他伸手把她拉上來的。

他的手莫名的冰,蔚緣看著他把桑桑接過去,接著一雙狹長好看的眼望向她:“扭到腳了?”

他觀察力真的太可怕了。

她直起身,點了點頭。

他歎息:“你這麽大個人了,還和桑桑這個小孩一樣,不說一聲就一個人出來找人,手機也聯係不上。”

她有些尷尬:“手機摔壞了。”

他幫桑桑把羊角辮重新紮了一下,又蹲下身替桑桑穿上鞋,接著把桑桑交給一邊的救援隊員。

蔚緣怔怔地看他完成這一係列動作,隨後又見他蹲在了自己麵前,道:“上來。”

她嚇了一跳,慌張地往後退:“不……不用了,我沒大礙的……”

他微微側頭看她,眼角微揚:“我手受傷了,沒辦法抱你。”

她不是在意方式!

她紅著臉:“你也受傷了,我自己走就行。”

他語氣不容置喙:“上來,我不想下次上課看見一個瘸子。”

有這麽嚴重嗎?她一邊在心裏嘀咕,一邊趴上了他的背,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著她站起身,她還是不放心地開口:“你要是覺得不行,就放我下來。”

他失笑:“沒有什麽不行的,真的。”

嗯?她突然想歪了……

她鼻端就是他的發絲,災區的條件她知道,所以她並沒能感受到什麽帶著洗發水香味的輕柔短發,反而是看著他發絲間的塵粒發呆。

他的體溫很低,她貼在他身上時很舒服,平穩的呼吸時而拂過她環在前方的手臂,撩得她心底一陣酥麻。

她的鼻尖貼近了他的脖頸。

這就是他的味道吧。

其實也沒什麽味道,準確來說是沒什麽香味,但也意外地沒有因為沒洗澡而有什麽奇怪的味道。

就像他本人的性格一樣,既不愛引人矚目,也不愛同流合汙。

晚風穿過他的脖頸,穿過她的鼻間,她微微閉上眼,假裝累了一般將頭靠在他肩頭,還狀若無意地用睫毛輕觸他的皮膚。

她心裏想,這樣真好啊。

她咂出幾分幸福的滋味來。

到了營地,蔚緣先跟閱卿哲安置桑桑吃了晚飯,又檢查了一遍身體,然後讓桑桑在誌願者的帶領下和同學們一起做晚間活動。

蔚緣在醫生那邊處理扭傷,帶隊老師托人帶話,說她不用來看晚間活動了,早點休息就好。

處理好扭傷後,醫生離開了帳篷,帳篷裏隻剩她和閱卿哲。

她有些不好意思,囁嚅著說:“謝謝你找到我和桑桑。”

他笑了笑:“沒關係。”

她露出一個羞赧的笑容:“我手機打不開的時候,真的特別慌,害怕別人找不到我們……”

他聲音低沉,語氣認真:“無論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的。”

她錯愕地對上他的眼,他的目光清澈專注,她又慌張地低下了頭。

他又說:“你手機壞了,最近怎麽辦?你家人朋友聯係不上你會不會著急?”

她想了想:“我跟他們說過我來災區做誌願者了……”不過失聯總歸不太好,她看向他,試探地開口,“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我給我姐發一條短信。”

他將手機遞給她,狀若無意地應道:“你有姐姐?”

她在收件人欄輸手機號,剛輸了一個“1”,底下的第一個聯想便是她的名字。也隻有她的手機號存了名字。

他的通訊錄裏該不會隻有她一個人吧……

這樣的想法跳入腦海,但她也不好意思點開通訊錄偷窺,聽見他說話,有些慌張地回複道:“嗯,我親姐,不過比我厲害多了。”

他大概回想了一下調查資料裏有關她姐姐蔚纖的內容。

那時他看到她姐和她長得並不像,就不太在意她姐的信息了,隻略微掃了一眼,大概有大段的留學和獲獎經曆,似乎和他相似,也是少年天才那類的人。

他安慰道:“你也很優秀。”

被比自己優秀太多的人誇,她有點受之有愧:“……謝謝。”

蔚緣很快就編輯好短信點了發送,接著將手機遞還給閱卿哲,道:“謝謝。”

他失笑:“你說了太多聲謝謝,不用這麽客氣。”

她不安地扭著手指:“因為我確實有很多事需要謝謝你,從第一次見麵開始,你就幫了我很多。”

他垂下眼睛,想要掩飾眼底突然翻湧的情緒,聲音卻依舊如常:“第一次見麵?”

她連忙解釋:“啊,就是你來B大演講那次,對於你來說可能是第一次見我吧?不過我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你啦,嗯,我一直特別崇拜你!”

他望著她,用視線描摹她的眉眼。

他第一次見她嗎?他想跟她說,不是的。自十八歲那場相遇開始,她的麵容就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中。

她圓而亮的杏仁眼,可愛小巧的梨窩,天生上揚的嘴角,所有細節,都在記憶的反複溫習中深深鐫刻在他心上。

在B大再次見她,那一瞬間甚至恍若夢境。她真實而鮮活,讓他這麽多年的想念——

得償所願。

她還在愧疚不已地絮絮叨叨:“明明我是你的粉絲,卻麻煩你這麽多次,什麽都沒有為你做過……”

她聽見他柔聲對她說:“那請你幫我個忙,可以嗎?隻有你能幫的忙。”

他可不可以再貪婪一點?

她驚愕地看著他:“可以啊,什麽忙?”

他微笑:“我父親一直在給我安排相親,給我造成了很多困擾,下個月就是他的壽辰,我可否請你假扮我的女友出席?”

蔚緣怔怔地望著他。

他垂著長睫:“如果你有男朋友,不方便的話……”

她急忙回道:“我沒有男朋友!”

他笑了,看著她泛紅的雙頰,說道:“那到時候,我會聯係你。”

真是罪過啊。

她救他於人生水火,他卻給她設下一個又一個圈套,隻為滿足心底日益喧囂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