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是清晨的風,傍晚的雲,你是冬雪中的銀杏林

【“漫漫,我和林旭分手了。”

葛漫漫收到唐楠楠短信的時候,正在“庭岸山水”和謝雲舒一起驗房。看見信息,葛漫漫一個電話打了過去,卻沒有人接,她隻好回了一條短信:你沒瘋吧,你舍得跟你家寶貝林旭分手?

可直到驗完房,辦完交房手續,她都沒收到唐楠楠的回複。

回去的路上,葛漫漫接到林旭的電話,問她有沒有看見唐楠楠。

林旭的語氣聽上去十分焦急,葛漫漫問發生了什麽,林旭吞吞吐吐不說話。葛漫漫再三追問,他才說出了實情。

原來一直以來,林旭的上司都對唐楠楠心存不軌。幾天前,公司有個應酬,上司以想請教唐楠楠幾個關於投資的問題為理由,讓林旭帶上唐楠楠。因為唐楠楠做的就是投資理財類的工作,他就沒多想,帶上了她。

那天吃完飯,公司的人提議去KTV唱歌,沒想到林旭的上司喝醉了,竟趁唐楠楠去洗手間的工夫,將她帶到一個沒人的包廂,欲對其圖謀不軌。結果,方黎剛好在場,撞見這一幕,一怒之下就拿酒瓶砸了上司的腦袋。上司雖然傷勢不重,隻是皮外傷,卻覺得丟了麵子,非讓方黎道歉不可。方黎不同意,最後上司說要告方黎故意傷害罪。

唐楠楠為了不連累方黎,決定說出當天林旭的上司對自己強暴未遂的事實,但因為涉及林旭的升職問題,一直被林旭阻攔著,不讓她說出真相。唐楠楠大概對林旭徹底寒了心,便提出了分手。就在前天半夜,唐楠楠一個人偷偷拖著行李離開了林旭家,直到現在仍音訊全無。林旭有些怕了,這才想起來找唐楠楠。

得知前因後果,葛漫漫立即打電話給方黎,方黎也不知道唐楠楠去了哪兒。謝雲舒叫葛漫漫不要慌,四個人約定了地點,決定先碰個頭,了解下情況,再商量對策,分頭去找。

半小時後,葛漫漫、謝雲舒和林旭在一家快餐店碰了頭。

方黎來得最晚,拉開快餐店的門時,其他三人正坐在其中一張四角桌上。葛漫漫焦急地撥著手機號碼,林旭幹坐在那兒,低頭不語。

修長的腿越過一排排實木餐桌在林旭麵前站定,不等對方回頭,方黎一把扯住林旭,把人從椅子上拽起來,一拳揮過去。

林旭被打得一個趔趄,撞到一旁的餐桌上,發出巨大的摩擦聲。

“渾蛋,你還是不是人,你女朋友丟了這麽久,現在才想起來找?”方黎出門沒打理頭發,劉海垂下來遮住一雙血紅色的眼睛。見林旭還不說話,火氣又躥上來三分,方黎大步上前,雙手抓著林旭的衣領,從桌子上拖起來。

謝雲舒連忙起身,拉開方黎,沉聲道:“別衝動。”

方黎猛地鬆手,坐在椅子上不說話。

林旭站起身,用手背擦擦鼻血,在另外一張桌子前坐下。

“你什麽時候發現楠楠失蹤的,都找過哪些地方了?”葛漫漫問。

林旭搖搖頭:“我還沒去找。前天我們吵了一架,她說要跟我分手,我還當她說著玩的。誰知昨天一早,她就不見了,行李、衣物也都收拾得幹幹淨淨,我以為她鬧鬧脾氣,過一會兒就回來。正好昨天我手上有個案子,就沒來得及想這件事,結果今天中午給她打電話,才發現她手機關機了,就……”

林旭的話沒說完,方黎“噌”地又站起身,謝雲舒怕他又要動手,連忙拉住他。

葛漫漫也勸他:“黎學長,你別急,楠楠早晨還給我發短信,說不定一會兒就聯係我們了。”

方黎胸膛起伏,目光鋒利,如刀似劍般瞪著林旭,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不配得到她。”說完,他甩開謝雲舒,頭也不回地走出餐廳。

那一刻,方黎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必須馬上找到她。

他瘋狂給唐楠楠打電話,電話卻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他將油門踩到底,車窗外的風景從眼前疾馳而過,儀表盤的數據飆升。

她常去的KTV、喜歡的餐館,還有南部山區的遊樂場,幾乎每一個地方他都找了,可完全沒有看到她的蹤影。天色漸漸暗下來,他從排過山車的人群中擠出來,帶著一絲希望給葛漫漫打了一個電話,很快眼神便黯淡下去,他們那邊也是一無所獲。

他坐在路邊的牙子上,垂著頭,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燃,吐出一大口霧氣。

她到底會在哪兒?

那姑娘看起來單純,實際上性子遠不如葛漫漫靈活,遇事喜歡鑽牛角尖。她母親去世後,她就把林旭當成了唯一的親人。他記得有一次她喝醉了酒,無意間向他吐露心扉,說自己現在唯一的幸福和快樂就是擁有林旭,如果有一天林旭不要她了,她真的會生無可戀,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那個如貓兒般乖巧的傻姑娘,她用生命去愛一個人,可知在那個人眼裏,隻有他的工作,隻有他的前途,隻有他自己嗎?

等一下!貓?他眼前一亮,對了,她會不會去了那兒?

一念及此,方黎迅速掐滅煙頭,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朝停車場奔去。

一個小時後,Meet餐廳外。

月光下,那個瘦弱的身影蹲在那兒,正隔著玻璃窗逗弄一隻小貓兒。小貓有一節小臂那麽長,毛色雪白,尾巴上有幾處灰色點綴,粉嫩的小肉墊追著主人的手移動著,似在和主人玩遊戲。

方黎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她。她沒有發現他,繼續和小貓做遊戲。

“蛋撻,我這次來是跟你告別的。我再也沒有家了,以後你跟著方黎,一定要乖乖聽話。”

對麵的酒吧生意慘淡,染了灰塵的舊霓虹彩燈隔著一條數米寬的街道,落在那姑娘身上,顯得異常落寞。

“抱歉,這兩天事多,我忘了來喂它。”耳邊冷不丁傳來低緩的嗓音,唐楠楠聞聲抬頭,是方黎。

初春還很冷,他上半身隻穿了一件衛衣,下半身搭配一條工裝束腳褲,一隻手插在褲兜裏。

“你怎麽來了?我想見見蛋撻,可手機沒電了,沒法給你打電話,隻好過來隔著玻璃瞧它一眼。”她仰頭看著他,傻傻地笑。

他低眉望著她,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心疼。

“外麵冷,你進來吧。”方黎打開門,打開吧台的立式燈,招呼她進來,“喝什麽?”

“白水。”她放下行李箱,在吧台上坐下來,左右環顧。

方黎插上飲水機的電源,等水加熱的空隙給葛漫漫發了一條短信,告訴她,自己找到了唐楠楠。

“對不起。”背後傳來唐楠楠的道歉聲,“我已經跟王律師說了,那天你是為了救我才出手傷了陳經理。”

吧台的燈有些暗,她的眼睛卻很亮,彎彎的,像月亮一樣。

她笑得很開心,仿佛世界上一切的背叛與她無關。可是,她笑得越開心,他的心就越疼。那笑容宛如一把利劍紮在他的心頭,痛徹骨髓,卻不能吱聲。

他遞給她一杯熱水,笑道:“其實你不用說的,大不了我進去蹲兩天,聽說裏麵的飯還不錯。”

她愣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笑道:“你真有趣。”

他撓撓頭,尷尬地笑笑。

兩人麵對麵,悶頭喝水。過了一會兒,唐楠楠緩緩開口:“我跟林旭分手了。”

方黎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唐楠楠並未期盼從方黎嘴裏得到安慰,繼續說:“我早就發現了,我在林旭心裏永遠是第二位,他的夢想是成為世界一流的設計師,為此他可以放棄家庭、放棄朋友、放棄一切,我又算什麽呢?我在他心裏,永遠都比不上他的事業。”

“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

她沉默片刻,扭頭看看窗外:“我想去旅行,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不如找一個喜歡的城市生根安家。”

方黎杯子裏的水已經喝光,他端著杯子吸了一口氣,結結巴巴:“其實,你可以不用走的,我的房子比較大,一個人住也挺無聊的,你不嫌棄的話可以搬來和我一起住,房租的話,你隨意。”

唐楠楠仍是笑:“謝謝,不過我還是想出去走走。”她看了眼牆上的鍾表,說,“時間不早了,我訂了賓館,十點之前要入住。”說著,她起身拿行李,準備往外走。

方黎從高腳椅裏站起來,大聲叫住她:“唐楠楠!”

她茫然回頭。

他沉吟片刻,端起唐楠楠剩下的半杯水一飲而盡,然後繞過吧台,站到她麵前,一字一句道:“我喜歡你,你做我女朋友吧。”

唐楠楠最終還是沒有改變自己的心意。

機場。

“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過安檢前,葛漫漫拉著唐楠楠的手,最後一次問,“其實黎學長人很好。”

“嗯,方黎很好,所以他值得更好的姑娘。”唐楠楠最後喝了一口水,把剩下的半杯水連同杯子丟進棄物箱。那是她來嘉城市的第一天,從火車站旁的一個小超市裏買的,九塊錢,她用了三年,“而且,我被林旭困在這裏太久了,再不出去看看,我就真的老了。”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目前還不確定。”唐楠楠看了眼不遠處的謝雲舒,“不過你放心,你跟謝雲舒結婚的時候我一定會回來。”

“那你一個人在外麵要小心,每到一個地方都要記得給我寄明信片。”葛漫漫戀戀不舍道。

“我怎麽覺得我是你養的青蛙?”唐楠楠吐槽。

“你比青蛙可愛多了。”葛漫漫捏捏唐楠楠的臉。

機場裏響起催登機廣播提醒,唐楠楠和葛漫漫抱了一下,獨自走向安檢區。

她坐上電梯,快步趕向登機口的時候,催登機提醒再次響起來:請翟啟言、唐楠楠、方黎速到27號登機口檢票登機。

奇怪,是幻聽嗎?她怎麽好像聽到了方黎的名字?

“唐楠楠!”

不對,不是幻聽。唐楠楠循聲回頭,方黎正揮舞著鴨舌帽朝這邊跑來。他一邊肩膀上背了一個黑色的旅行包,嘴巴咧到了耳根。

她一臉詫異。

方黎看出她的疑惑,戴上鴨舌帽,賤賤一笑:“我的女朋友長這麽漂亮,我怎麽敢放心她一個人出門。”

唐楠楠白了他一眼:“誰是你女朋友?”

方黎臉皮厚:“我不管,我都表白了,好歹我也是校草,你要不接受,讓我很沒麵子。”

“我現在不想談戀愛。”

“沒關係,你現在不想,總有一天你會想。我先排個號,到時候好有個優先被錄取權。”

“就你嘴貧。”唐楠楠笑著,“你就這麽出去旅行,Meet怎麽辦?”

方黎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嗨,Meet都好幾個月沒營業了,主廚忙著談戀愛,哪有時間上班。”

唐楠楠無語:“你們這些富二代,有錢就是任性。”

方黎不悅道:“喂,你別動不動就說你們富二代好不好,我的錢都是我自己投資理財賺來的。”

“是嗎,說說你都投資了哪些項目?”

“對呀,我差點忘了,你是投資理財谘詢師呀,要不你給我參謀幾個項目吧?”

“什麽項目?”

“來,你看……”

方黎第一次見到唐楠楠,是在葛漫漫的生日聚會上。那時,他看著那個抹得滿臉蛋糕的瘋丫頭想,洗幹淨還是一個蠻漂亮的妞。

第二次見到她,是在她媽媽的忌日。那天,她在Meet對麵的酒吧喝了很多酒,迷迷糊糊拉著他的手,叫著:林旭,我想媽媽,林旭,我想要一個家。那時他想,這個姑娘真讓人心疼。

第三次見到她,是在情人節的電影院裏,左邊坐著葛漫漫和單陽,右邊坐著她和林旭,作為一隻單身狗,坐在中間的他默默地想,這人就是林旭?長得也太一般了,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嘴唇太厚。這顏值,別說和他這個校草相提並論,就連謝雲舒都比不上,好好一棵白菜讓豬給拱了。

往後的歲月裏,他都默默看著她,默默幫助她,默默祝福她。他曾在書上讀到過一句話:愛一個人的最高境界是放手,不強求,不強迫,甚至不需要對方知道自己愛她,隻要對方開心,自己難受一點又算什麽呢?沒遇見她之前,他覺著這句話就是放屁,遇見她以後,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是一個傻瓜。

他曾一度以為會這麽錯過她,不過還好,老天似乎一直對他厚愛有加。這麽想著,他又死乞白賴地往她肩頭靠去。

“你走開!”

“不要嘛!人家脖子扭了,直不起來了嘛。”

唐楠楠,此後餘生,天南海北,丘陵山川,你若以四海為家,我便以你為家。

從機場出來時,葛漫漫感歎:“原來黎學長一直喜歡著唐楠楠,我竟然連這都沒發現。”

謝雲舒白了她一眼:“你發現過什麽嗎?”

葛漫漫翻了一個白眼:“所以說,你和方黎一直都是很鐵的哥們?”

謝雲舒點頭。

“這麽說,你早知道我就是當年強吻……啊,不對,錯吻你的那個人?”

“一般人對搶走自己初吻的人印象都挺深刻的吧?”

“呃,這倒也是。”葛漫漫紅著臉衝謝雲舒露出兩顆小虎牙,“不過沒關係,那也是我的初吻,你不吃虧。”

葛漫漫自從知道當然謝雲舒不是因為她才失去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後,就跟謝雲舒攤了牌。

“怪不得你的吻技那麽拙劣。”不知想到什麽,謝雲舒頓了一下,“現在也是,看來這幾年單陽也沒把你**出來。”

聽到單陽的名字,葛漫漫愣了一下,甩頭望向謝雲舒:“網上說,如果你男友在你麵前提到你前男友的名字,就說明他吃醋了。”

“誰……誰吃醋了?”他隻是聽她說,昨天單陽給她發了信息,說自己離婚了,他心裏有點別扭罷了。

“還敢說不是,整個機場都聞見酸味了。”葛漫漫捏起鼻子。

“我……”謝雲舒還想說什麽,手機振動起來。

魏東升?急診科的同事?院裏有緊急任務嗎?

“喂,魏主任。”謝雲舒接起電話,說了兩句,臉色一白,掛掉電話。不等葛漫漫問什麽,他就拉著她往停車場方向跑去。

“發生了什麽?”

謝雲舒神情嚴肅:“我爸出事了。”

葛漫漫從未見謝雲舒這麽慌張的樣子:在開車回醫院的路上,他好幾次差點闖紅燈;推開急診室的大門時,他臉上全是汗。

“我爸怎麽樣了?”

藍色隔簾布內,七八個人影快速晃動,說著葛漫漫聽不懂的術語,在爭分奪秒地和死神搶人。

謝雲舒進去看了一眼,魏主任過來找他談話。

一個多小時前,江良驥因為突發腦溢血被人送到醫院。幸虧發現及時,經過搶救,雖然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情況十分嚴重,評估結果是,必須馬上進行手術才能保住江良驥的命。然而就江良驥的身體狀況和病情看,手術成功的概率隻有百分之四,剩下百分之九十六可能成為植物人。

手術由神經外科主任親自執刀,手術室已經準備好,就等家屬簽字,便立刻手術。

“我去交款,你去簽字。”葛漫漫轉身往繳費台跑去。

通過之前和江良驥的接觸,葛漫漫覺著對方是一個很慈藹、很和善的人,加之對方又是謝雲舒的父親,她整顆心都揪起來了。

然而等她交完錢回來的時候,卻發現謝雲舒靠在急診室門外像失了魂兒般,一動不動。

她看了一眼手術協議書,家屬簽字那一欄還是空白的。

“謝雲舒,你在幹嗎,簽字啊!”

她把筆塞到他手裏,協議書遞到他眼前。

他低頭看了一眼協議書,緩緩望向葛漫漫,似是說給她聽,又似是自言自語:“隻有百分之四的成功概率。”

葛漫漫一臉震驚:“你在想什麽?你現在是病人家屬,你要想的不是那百分之四成功概率,而是伯父百分之百活下來的概率。”

謝雲舒還是沒有動,訥訥地問了一句:“你知道什麽叫植物人嗎?”

葛漫漫的眼神一軟:“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那又能怎麽樣?裏麵躺著的是你的親人,你有選擇的權利嗎?”

“親人?”此時此刻,謝雲舒竟笑出聲,“當年躺在病**的可不僅僅是他江良驥的親人,還是他的愛人,他是怎麽選擇的?”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幾乎成了咆哮。

急診室人來人往,人們忍不住往這邊看來。

葛漫漫聽出他話裏的意思,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謝雲舒,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在說什麽?”

謝雲舒眼裏含著血絲,嘴角忽然漾起一絲可怕的笑:“我說得不對嗎?”

葛漫漫後退一步:“你瘋了!”

護士從急診室裏出來。

“謝醫生,您父親的情況急轉直下,主任讓我問你,這手術還做不做?”

謝雲舒握筆的手抬了抬,終於無力垂下。

葛漫漫見狀,連忙道:“做,我們做。麻煩你告訴主任,能不能先給伯父做手術,我一定勸他簽字。”

“對不起,沒有家屬簽字,我們不能給患者做手術,這是規定。”護士說完,匆忙鑽進急診室。

葛漫漫往急診室裏探了一下頭,有隔簾布擋著,她隻能看到一雙雙腳。她聽到有人大聲詢問:“病人情況非常不好,謝醫生簽字了沒有?”

“謝雲舒!”葛漫漫大步走到他麵前,抓著他的胳膊,幾乎是嘶吼,“你想清楚,江良驥是你父親,你已經沒有母親了,如果他死了,你就真的變成孤兒了!”

孤兒嗎?謝雲舒的眼睛動了一下。良久,他顫巍巍抬起手,筆尖觸在紙上,卻遲遲沒有寫出自己的名字。

葛漫漫咬牙,深吸一口氣,大喊一聲:“江安眠!”

腦袋“轟”的一聲,謝雲舒驀地一震,抬頭看她一眼,眼裏的茫然忽而褪去,轉而化作一團慌亂的焦灼。他低著頭,在家屬一欄急急寫下自己的名字。

江良驥被送去神經外科手術室。看著漸行漸遠的輪床,謝雲舒沿著白色的牆壁緩緩滑坐下來,抱著頭,久久不語。

葛漫漫在他身邊矮下身,兩隻手交疊覆在他的胳膊上,不知過了多久,她悠悠道:“走吧,我們去手術室外等伯父。”

她扶著他站起來時,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戰栗。她仰起頭,對他微微一笑:“別擔心,伯父一定會好起來的。”

謝雲舒眼眶濕潤,他張開雙臂緊緊擁住了她,在她耳邊喃喃:“謝謝,謝謝,謝謝……”

差一點,他差一點就犯了一個這輩子都無法挽回的錯誤。剛才那一瞬間,如果他選擇放棄,那麽等待他的將是一輩子的悔恨和煎熬。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為什麽江良驥會在事業巔峰的時刻選擇隱退,並走遍世界各地做一名不留名的小廚師。

是愧疚!那個被稱為廚師界手術師的天才廚師,曾因自己身為外科醫生的妻子獲得靈感,在一夜成名後,卻為事業親手放棄了自己的妻子,最後又因為對妻子的愧疚丟棄了自己所鍾愛的事業與理想,流浪他鄉。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這世上本沒有絕對的對錯,有的隻是化不開的心結。

很幸運,江良驥的手術成功了。從手術室出來後,他轉入了ICU病房,昏迷了三天三夜後,終於睜開眼。

江良驥醒來後,葛漫漫第一時間給謝雲舒發了一條微信。

一小時後,謝雲舒穿著洗手衣出現在ICU病房外。

江良驥看到謝雲舒,眼神閃爍了一下。

謝雲舒站在玻璃門外,朝他笑了一下,叫了聲“爸”。

隔著門,江良驥聽不到他的聲音,卻看懂了他的口型,目光一怔,張張嘴,也對他做了一個口型:“對不起。”

謝雲舒搖搖頭,淚如雨下。

立春之後,天氣暖和起來。江良驥的身體一天天恢複,景新河也趁著春暖花開,帶著葛漫漫連錄了幾集《尋找巷子裏的美食》。

三個月後,《尋找巷子裏的美食》第一季完結,平均收視率不僅在同類網絡節目中排名第一,甚至超越了同期電視美食節目《我愛廚房》。在網友的高聲呼籲下,第二季定於九月份回歸。而葛漫漫和景新河也靠著《尋找巷子裏的美食》分別獲得嘉城電視天盛獎飲食綜藝類節目的最佳主持獎和金牌策劃獎。

頒獎典禮定在五月份舉行,會場布置在嘉城大學。

頒獎典禮這天,天氣格外好。五月,校園裏的梔子花開了,雪白雪白的,一朵連著一朵,一枝接著一枝,走在校園的小路上,滿滿都是青春的氣息。

最近,謝雲舒特別忙,於是在頒獎典禮這天,葛漫漫也沒指望他能去。

晚上七點三十五分,頒獎典禮準時開始,葛漫漫和景新河很早就到了會場。因為有很多圍觀的學生,校園裏堵得水泄不通,學生中有葛漫漫的粉絲,抱著本子找葛漫漫簽名。

別人給粉絲簽名是粉絲激動得不行,她給粉絲簽名是她激動得不行。她一筆一畫,小心翼翼地寫,生怕寫得不好看。

“漫漫,加油,我們會一直支持你的。”

“嗯,我會的。”

“漫漫,聽說你也是嘉城大學播音主持係畢業的,你逃過魔鬼教授的課嗎?”

“當然沒有,你要好好學習哦。”

“漫漫,我們全宿舍的人都是你的粉絲。”

“謝謝。”

她不厭其煩地和粉絲聊天。那一刻,她離夢想那麽近,那麽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碰到,近到所有的昨天都遙遠成一幅幅靜止的畫麵。

進入會場後,她收到唐楠楠和方黎發來的視頻聊天。兩人坐在威爾士的蒸汽火車上,原木的窗框、複古的桌椅,伴隨著鳴笛緩緩向前。視頻中,方黎的腦袋不安分地往唐楠楠肩膀上湊,唐楠楠幾次三番推開後,方黎又不要臉地靠過來。最後,唐楠楠無可奈何,隻好任由他去了。

關掉視頻,單陽發來短信。就在不久前,他領了離婚證,結束了短短幾個月的婚姻生活。

他說:漫漫,恭喜你如願以償,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堅持和你在一起。他說,漫漫,你還喜歡我嗎?

她想了想,寫道: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選擇。

頒獎典禮結束已經九點,葛漫漫抱著獎杯從會場中出來時,天已經黑透了。她朝四下望了望,似在搜尋著什麽,最終失望地低下頭。

“男朋友沒來,不開心?”景新河看出她的心事。

她點點頭,剛想說什麽,手機振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手機,眼睛一亮,對景新河說:“抱歉,我有點事先離開。”說著,她朝醫學院宿舍樓的方向狂奔而去。

手機屏幕亮著,是謝雲舒發來的微信:晚會結束後別亂跑,在醫學院宿舍樓下等我,我去接你,天黑,不安全。

嘉城大學占地麵積兩千五百多畝,平時白天有校園公交,走路的話,兩個小時都不一定能走完。其建築是按照古典易學設計的,整個校園就像一個巨大迷宮,錯綜複雜,稍不留神就會走錯路,葛漫漫是一個路癡,直到讀大四還經常迷路。以前,她雖然因為追方黎研究過去醫學院宿舍樓的路,但過了這麽久,又是黑漆漆的晚上,於是她毫無懸念地迷路了。

謝雲舒發來微信:我到了,你在哪兒?

葛漫漫回:我馬上到。

她抬頭望望四周,時間不算太晚,有不少剛下晚自習的學生。她叫住其中一個,剛想開口打聽醫學院宿舍樓怎麽走,沒想到對方竟是她的粉絲,非要讓她簽名,簽完名還和她聊起天來。她不想給粉絲留下不好的印象,隻好耐著性子聊了幾句,好容易脫了身,才想起來正事沒問。

她又給謝雲舒發了一條信息:我好像迷路了。

手機屏幕裏立刻蹦出來一個定位。

葛漫漫一拍腦門,轉了方向。順著導航,她終於找到醫學院宿舍樓。

嘉城大學的臨床醫學是特色專業,醫學院是在校生最多的一個學院,宿舍樓就有三棟,每棟二十層。沿著斜坡上去,宿舍樓的全貌逐漸展現在眼前。

兩邊是初放的梔子花,路燈白色的光照在她手中的獎杯上,閃著奪目的光芒。她伸出拇指,小心地拿開落在獎杯上的葉子,笑嘻嘻地想:我一會兒一定要在謝雲舒麵前顯擺個夠。

然而當她走到坡頂時,宿舍樓燈火通明,周圍花香繚繞,卻完全沒有謝雲舒的影子。

她覺得奇怪,掏出手機正要給謝雲舒打電話,突然眼前一黑。三棟宿舍樓的燈一下子全滅了,下一瞬,從東向西,宿舍樓的燈光有規律地重新亮起,並組成不同的字母,以十一樓為界限分成上下兩排,第一排寫著GMM,第二排寫著I和U,中間是愛心的形狀。

她呆住了,捂著嘴,難以置信地退了幾步,畫麵更加清晰地展現在她眼中。

“漫漫。”溫柔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她緩緩回頭,謝雲舒穿著一件嶄新的白大褂,手中拿著一本書,朝她走來。

一瞬間,眼前的畫麵和記憶中的畫麵重合。

他走得那樣慢,一步一步,仿佛走過了四季輪回,仿佛走過了漫漫寒冬。周遭的梔子花香越來越盛,終於當她感覺即將溺死在這馥鬱的香氣中時,他站到了她麵前。

她被他輕柔地圈著腰,環在懷裏。她的眼睛濕濕的,鼻子酸澀,過了很久,才找回丟掉的聲音:“這個表白方式有點土。”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應該還有點累。”

“你還好意思說?為了這幾個字,我挨個宿舍跑。你當年為了方黎,也是煞費苦心了。”

“你吃醋了嗎?”

他笑了笑,低頭看著她的唇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慢慢傾身覆上去。暖暖的,軟軟的,是記憶裏的味道,是記憶裏魂牽夢縈的味道。

身後的宿舍樓裏,無數個腦袋探出來,緊接著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起哄聲、鼓掌聲。

他靜靜注視著懷裏的姑娘。

她一向膽子很大,這次卻不知為何害羞起來。她低著頭,心跳得厲害,撲通撲通,仿佛要跳出喉嚨。

“漫漫。”他一隻手摟著她的腰,一隻手托起她的臉,逼著她直視他的眼,“和我結婚吧,成為我的家人,成為我最親最愛的人。”

他的聲音很小,小到隻有她能聽見。她愣了片刻,遲緩地眨眨眼,眼眶裏的淚水再也無法遏製。她點點頭,撲進他懷裏,哭出了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情緒逐漸平息。

他似是責備地問了一句:“你怎麽才過來?”

她抹抹眼淚,笑了一下:“一開始我走錯路了,怕你罵我,我專門摘了梔子花送給你,香不香?”

五年前,她站在這裏,錯吻了他。那時的她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將會是和她相伴一生的人,而後,她曲曲折折走了一些錯路,哭過、累過、痛過。後來,她才漸漸明白,那些走過的錯路和犯過的錯誤都是為了讓她遇見更好的自己,然後以最完美最優秀的姿態重新站到他麵前,與他相擁、相戀、相伴。

“我餓了。”兩人並肩往校門口走時,葛漫漫摸著肚子說。

謝雲舒看了一眼手表:“這都幾點了,你忍忍吧,明早再吃。”

“不嘛,我今天可是得了獎的,你難道不給我開個慶功宴嗎?”葛漫漫不依不饒。

謝雲舒不說話了。

“我求你了。”葛漫漫搖著謝雲舒的胳膊撒嬌。

“去吃什麽?”

“耶!”葛漫漫目標達成,忍不住跳起來,“我要去吃火鍋,麻辣湯底。”

“所以你是想吃飯還是想作死?”謝雲舒瞪了她一眼。

“就一次,不會怎麽樣的,拜托拜托。”

“不行!”

故技重施顯然失了效果,葛漫漫一歪頭:“哼,你不讓我吃麻辣火鍋,明天你自己去民政局。”

“去哪一家?”謝雲舒被捏了七寸,無奈地妥協。

“都行。”

“對了,再叫上兩個人吧,剛才人家幫著我挨個宿舍跑了大半天呢。”謝雲舒想起幫了半天忙、沒吃上飯的幕後們。

“好啊!”葛漫漫點點頭,功臣必須犒勞。

“那我給他們打個電話。”

“誰呀?”

“江雅琳,還有許亦白。”

……

“你怎麽了,怎麽突然不說話了?”

“其實吧,我覺得火鍋也沒有那麽好吃,要不咱們換個?”

謝雲舒:……

五年前,嘉城大學。

黑暗中,幾個女生鬼鬼祟祟地躲在一叢梔子花下,其中一個女生留著齊劉海兒,拿著兩枝雪白的梔子花擋在臉上。

後麵一個女生推推齊劉海兒女生:“漫漫,別忘了明天的火鍋,為了你的終身幸福,我們腿都跑斷了。”

葛漫漫嘴裏嚼著口香糖,豪爽地拍拍胸口:“放心,今天我要是能把方黎追到手,你們這學期的早餐我全包了。”

幾個女生立刻興奮起來,目不轉睛盯著前方的學生,更加賣力地尋找目標。

這塊區域是醫學院的宿舍樓,醫學生們上課經常穿白大褂,一個個雪白的人影從眼前走過,葛漫漫的眼都看花了。

“來了,來了。”就在這時,身旁的女生撞了她一下,指指不遠處,“方黎過來了。”

葛漫漫有輕微近視,順著女生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兩個穿著白大褂、個頭和身材差不多的男生朝這邊走來,其中一個男生手中拎了一本書。

她看不清哪個是方黎,就問旁邊的女生:“哪一個?”

“拿書的那個。”

“我知道了,燈光什麽的都安排好了嗎?”葛漫漫問。

“放心,沒問題。”

葛漫漫轉過身,深呼吸幾次:“姐妹們,我上了!”

說完,她立正,轉身,朝目標人物直衝而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片刻前,她回頭深呼吸的工夫,方黎把書往江安眠懷裏一甩:“你幫我拿著,我係個鞋帶。”

江安眠翻翻他的書:“《現代酒店經典管理製度1001例》?你看這個幹什麽……”不等他一句話說完,餘光便瞥見一個人影朝他衝來。他抬起頭,來不及反應,就覺得脖子被人猛地摟住,隨即舌尖一暖,嘴唇一軟,一個吻不偏不倚落了下來。

他睜大眼,近距離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她閉著眼,睫毛微微顫抖,好像雨後蝴蝶的翅膀。路燈照在她臉上,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兩團明顯而清晰的紅暈,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害怕。她的吻隻停留在表麵,沒敢繼續深入。

與此同時,身後三棟宿舍樓的燈瞬間熄滅,緊接著,燈光有秩序地亮起來,排列成幾個英文字母:FL,IU。

不等江安眠搞明白剛才這一段是演的哪一出,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恨鐵不成鋼的叫喊聲:“笨蛋,親錯人了。”

懷裏的女孩子驀地睜開眼,立即鬆開他的脖子,跳開了好幾米,然後低頭看看一旁沒事人似的,盯著宿舍樓上的字母研究得正帶勁的方黎。她眨眨眼,猛地捂住嘴:“方黎!”

方黎低頭看了她一眼:“原來是你!”

她抬頭看了一眼江安眠,表情一窘,居然親錯人了!

葛漫漫尷尬至極,恨不得當時天上就掉下來一塊石頭砸死她。她哪兒還敢再多待一秒,轉身就慌不擇路地跑開了。

方黎望著她的背影,憋著笑,拍拍江安眠的肩膀:“抱歉,江兄弟,害你失身了。”

江安眠仍呆愣在原地,目光直直望著夜色中的方向。良久,他摸摸嘴唇,問:“剛剛那個女孩兒是誰呀?”

方黎從江安眠手裏抽回書本,無所謂地道:“唉,我的一個粉絲,播音係的,好像叫什麽漫漫……哦,對了,葛漫漫。”

江安眠重複一遍那個名字,追問:“怎麽寫?”

“就三點水的那個‘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