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為我難過

文/蔣臨水

一、如臨地獄

梁照很久沒來上課了,桌上都落了一層灰,椅子上被人惡作劇地畫滿了豬頭。

他不來,初陽沒了可以吵架的對象,覺得特別無趣。

初陽發練習冊時走到這個位置,正好看到他鄰座女生把嚼過的口香糖塞進他書桌裏,那裏麵垃圾多得快要掉出來了。一股無名火躥到初陽頭頂,她把練習冊摔在桌子上,陽光下的灰塵在跳舞,她嚴詞命令那個女生把垃圾拿出來清理掉。

女生不服,覺得初陽多管閑事兒:“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扔,憑什麽要我來清理?”

初陽不為所動:“但我隻看見你了。要是不服氣,你把其他人也找出來。”

那女生撇撇嘴,拗了一會兒,但初陽義形於色,極有耐心地站在那裏,右手拇指有規律地敲擊著桌麵,氣勢無形當中壓下來,於是那女生“嘁”了一聲,找了工具過來把垃圾收走了。

初陽的爸媽是大學教授,在這座城市裏非常有名。初陽遺傳了父母的優秀基因,成績好自然不用說,各類大獎更是拿到手軟。初陽性格陽光,朋友很多,老師同學都喜歡她,但偏有一個人常和她作對。

那個人就是梁照。

但梁照並不是有意的,他隻不過是各方麵都比初陽強了那麽一點點而已。

初陽把他當敵人,萬事都以贏過他為榮,可是他不在,她就沒了可以超越的目標,不管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致。

初陽很不願意承認,但她確實是有點兒想他。

梁照曠課的第十五天,初陽才聽說他家裏出事兒了,梁媽媽在醫院裏過世了,死於肝癌晚期。

其實梁媽媽一年前被檢查出得癌症的時候,這個病還沒發展得這麽嚴重,但梁爸爸以家裏沒錢為由不肯讓她住院,還讓醫生瞞著病情。那時梁爸爸欠了很多賭債,追債的人每隔三天上門騷擾一次,梁媽媽鬱鬱寡歡,還整日被病魔糾纏。最後梁照的姥姥發覺梁媽媽不對勁,硬架著梁媽去醫院查病,這一查才發現,癌細胞在這一年之內已經迅速擴散,再多的錢財也回天乏術,梁媽媽從住院到去世一共不到三十天的時間。

梁照是從媽媽去世那天開始曠課的。

聽說梁爸爸當天因為保險公司不肯理賠氣得砸了靈堂,而梁照暴跳起來,差點和父親打起來,六七個人一起動手才把他拉住。這件事情傳到學校,眾人唏噓不已,但大部分人都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議論紛紛,有人說梁照會因此輟學,還有人說梁照加入了某個混混組織。

事情愈演愈烈,初陽心裏也越來越不安。

這種事情不管發生在誰身上都宛如晴天霹靂,初陽一時忘記了梁照是自己的敵人,打算以普通同學的身份到他家裏去看看。

初陽忽然記起,快考試了。

對,她隻是要去通知他這件事情。

初陽找到了合適的理由,乘公交車到梁照家。房子冰涼簡陋,梁照和爸爸都不在家,隻有他的姥姥在門前坐著。姥姥帶初陽進門,給她倒了杯茶,說:“阿照待會兒就回來了,你坐在這裏稍微等一下。”

初陽發現姥姥倒茶的時候手在發抖,眼圈一直紅紅的,想對姥姥說聲“節哀”,但遲疑了半天,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阿照最近在學校怎麽樣?”

初陽出了個神的工夫,發現姥姥在跟她說話,將那句話細細咀嚼了兩遍,她忽地明白了,梁照曠課這些日子裏,並不全是在家。他是瞞著家人逃學了。

為了老人家的心髒考慮,初陽下意識地替他保密:“他挺好的。”

“那就好。那孩子心思最敏感,他回家也不說話,我怕他憋壞了。”姥姥說到這裏突然哽住,她歎了口氣,握住初陽的手,說,“姑娘,你是阿照的朋友嗎?”

“我……”初陽撓了撓太陽穴,心虛地說,“算是吧。”

“以後阿照有什麽事情,就拜托你多幫幫他了。”

老人家那麽看著她,她也不好拒絕,便勉為其難地應了下來?:“好吧……”

姥姥安心地出去忙了,初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放下東西便打算走。窗外一陣風刮過,裏麵臥室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初陽過去看了一下,地上有個瓷娃娃摔得粉碎,那娃娃精致漂亮,初陽覺得可惜,彎腰拾起瓷片。最後一片白瓷落在一個筆記本旁邊,筆記本被風吹開,大部分頁麵都是空白的,她拿到手裏嘩啦啦一翻,終於在中間某頁上看到一行細密的小字。她隻看了一眼,便覺得心碎了一地。

“如臨地獄。”

二、你姥姥讓我幫忙照顧你

地獄是什麽樣子的?

初陽想象不到。

初陽今年十六歲,是個獨生女,父母為人豁達開明,會教給她正確的人生觀,卻從不對她過分要求。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樣,初陽覺得人生是明亮的,是充滿希望和溫暖的。

但梁照顯然並不這樣認為。

初陽正胡思亂想,大門忽然打開,梁照站在門口,目光在白瓷碎片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她手裏的筆記本上,神情冷漠如冰:“你怎麽來了?”

初陽騰地一下站起來,有一種偷窺見別人心事的窘迫感,她指了指茶幾上的練習冊,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來給你送那個。”她把瓷片小心翼翼放在一邊,使勁兒擺手,“這個不是我弄碎的,是風。”

梁照沒有在意,幾步跨到她跟前,奪過筆記本,一抬手塞進櫃子最上層,然後側身讓開一條路,說:“我知道了,你走吧。”

初陽垂著頭走了兩步,驀地停了下來,梁照狐疑地問她?:“你怎麽了?”

“快考試了。”她說。

“哦。”

“你還不去學校嗎?”

梁照把書包扔到一邊,旁若無人地呈大字形躺在**。他閉著眼睛,沒有看初陽,自言自語似的:“到時候再說。”

初陽有些擔心,但她笨嘴拙舌的,怎麽也想不出安慰的話,隻能倉皇地逃離。

翌日課間,初陽聽到有人議論:“要是梁照不來的話,初陽就是我們班的第一名了吧。”

其實那人就是隨便說說,但初陽慪得不行,憑什麽隻有梁照不來,她才能當第一名?

她看著梁照空****的座位出神,他不會真的就這樣不來了吧?

就算是為了自己的榮譽而戰,她也一定要讓梁照回來上課。

梁照瞞著姥姥說會去上學,應該會在六點半左右出門,初陽待在他家附近,等到他背著書包從裏麵出來。

梁照出門看見初陽鬼鬼祟祟地藏在路邊,以為她是受班主任之命來找他回學校,不等她開口說話,他立馬扛著書包跑起來。梁照的跑步成績是出了名的好,能跑二十分鍾不流汗,初陽緊追其後,在後麵喊:“梁照,你等等我!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梁照不停,繞著山路一圈一圈地跑,初陽累得想死,又不服輸,硬撐著最後一口氣跟著他。

他跑了很久才停下來喘粗氣,他在前麵喘,初陽在後麵喘,但她喘著喘著被口水嗆到,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梁照回頭看著她的狼狽相:“你幹什麽呢?”

初陽咳得臉通紅,扶著脹痛的小腹說:“你姥姥讓我幫忙照顧你。”

“你照顧我?”梁照歪了歪嘴,像是在笑,“別逗了。”

初陽還在咳,小腹疼得她一動不敢動,梁照見她表情凝重,拍了拍她的後背:“你沒事兒吧?”

初陽抓著他的袖子“哎喲哎喲”地叫,梁照嚇壞了,抱著她到路邊打車去附近的診所。

初陽沒事兒,就是岔氣兒岔得嚴重,大夫讓她坐到一邊休息一下,梁照沒好氣地瞪著她:“上了幾年學,別的沒學會,倒學會碰瓷兒了!”

“誰讓你跑太快!”

兩人相對無言很長時間,最後梁照送初陽回家,叮囑她?:“明天別再來找我了。”

“不可能。”初陽說,“除非你跟我一起去學校。”

梁照不以為然:“奇怪,你以前不是很討厭我的嗎?如果我不去,你不就是理所應當的第一名了嗎?”

“我是有節操的!”初陽低吼一聲,“我要的是光明正大的勝利,才不要這種不戰而勝。”

“哦,是嗎?”梁照靠在椅子上,看著天花板,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心,“那不如這樣吧,明天我要去攀石竹山,要是你能攀上去,我就跟你去學校。”

那座山蜿蜒陡峭,掛有兩根鎖鏈,是附近攀岩愛好者喜歡的地方。

梁照會這麽說,是料準了初陽不敢答應。

不料初陽咬了咬牙,說:“一言為定。”

翌日,梁照從家裏出來,在門口等了半天也沒見到初陽。

她今天沒來。

也是,小姑娘的承諾隻是隨口一說,說忘就忘了。

梁照騎著自行車上路,忽覺後座一沉,車身被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東倒西歪,他用了點兒力氣控製車把,快速讓其平穩下來。他還沒來得及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腰間的襯衫被人抓住。他渾身一麻,緊接著便聽到初陽暖融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怎麽沒有等我?”

他用腳撐在地麵把車刹住,轉頭看得意揚揚的少女:“你還真敢來?”

初陽噘了下嘴:“為什麽不敢?”

“好樣的。”梁照吸了一口氣,把車騎得飛快,一直到了山腳下,有兩人朝他打招呼:“阿照快來,我們等半天了!”

初陽下車一看,對麵的兩人發型誇張、濃妝豔抹,她忽地想起之前學校盛傳梁照加入了某組織,瞬間害怕得不敢往前走。梁照瞥了她一眼,旁若無人地走過去,其中一個紅發男生看到初陽,問梁照:“跟在你身後的小姑娘是誰啊?”

“同學。”

紅發男生又問初陽:“你也要加入嗎?”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被男生一把拉過去,幾人躍躍欲試?:“來都來了,一起上吧!”

他們口中的“上”是指上山,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要去打群架。初陽站在山腳下往頂上一望,隻覺得腿發軟、腳打飄,但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地步,臨時退縮隻會被人瞧不起,於是初陽搓了搓手,很有氣勢地說:“我先上!”

三、我跟你去學校

另外三人整齊地鼓掌,梁照從書包裏找出防護用具給她戴上,給她整理安全帽的時候,他低頭看著她:“雖然你表現得很勇敢,但關鍵時刻還是命重要,實在不行就停下,別逞能。”

初陽撇撇嘴:“我說話算話,你也要說話算話。”

梁照比了個“OK”的手勢。

山上每隔幾米就有個緩坡,疲憊的人可以停下來休息,梁照和初陽各從一邊出發,他每隔幾步便停下來看她一眼,以確保她的人身安全。

好不容易爬到一半,初陽的手已經抖得不行,她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看,額前劉海被汗水濡濕,每前進一步都要大口地呼吸。

梁照目睹她所有的努力,一開始本來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內心某個地方卻逐漸變得柔軟。他突然覺得沒意思,便跳上緩坡,朝她伸手:“喂,上來吧。”

初陽倔強地避開他,鎖鏈搖晃了兩下,她緊閉著眼睛,汗水吧嗒吧嗒地落下來。梁照又說:“我跟你去學校,不用再爬了。”

她終於開口,因為害怕而湧至眼眶裏的眼淚被她生生忍了回去:“真的?”

梁照對自己的惡作劇感到愧疚,聲音放柔了很多:“嗯。”

他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提,將她拉到緩坡上。初陽全身力氣已用光,此刻手腳發軟,伏在一塊大石頭上,隻覺得眼前天旋地轉。梁照伸出兩根手指頭在她麵前比,問:“這是幾?”

“你才二呢!”

梁照哈哈大笑,這是他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笑。

兩人從緩坡上另尋路徑下山去,路上初陽問他為什麽不想去上學,他長出一口氣,說:“沒勁。”

“那怎麽樣才能算有勁?”

梁照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對他最重要的媽媽突然去世,她的死亡從某方麵來說可以算是父親親手造成的。梁爸爸在得知梁媽媽去世後沒有心痛,而是忙著計算保險公司會支付多少保險金,並著手計劃怎麽花這筆錢。然後保險公司以各種理由拒絕賠償,梁爸爸一夜暴富的願望落空,最後幹脆甩手離開家,留下梁照和姥姥一起生活。

劇烈的傷心之後便是令人焦灼的生活,姥姥身體不好,那點兒微薄的積蓄還夠他上多久的學呢?梁照需要給自己做打算,為了防止之後無奈輟學的時候太痛苦,他幹脆提前退學適應適應。

與他一起攀岩的那兩個男生也是因為家境不好輟學的,梁照在網吧裏遇見了他們,當時,紅發男生在做網管,他告訴梁照,難過的時候就跑兩圈,所有不甘心都會隨著汗水一起蒸發的。

但是粱照不想把這些告訴初陽,她是在溫室生長的花,不會懂俗世中的無奈。

他頓了一下,隻是說:“上學哪裏有這樣有意思?”

四、我也不想跟你傳緋聞

梁照回學校那天是大掃除,為隔天的考試做準備,梁照見沒有老師看著,便逃了大掃除去天台睡覺。跟他一組的人因他突然甩手不幹亂成一團,嚷著要去找老師告狀,結果初陽張開胳膊攔在門口不讓他們過,並攬下了他的那份活。

那家夥能回學校已經很不易了,初陽心想,就別再給他添堵了。

初陽拎水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水灑了一身,小腿以下全部濕透。大掃除完後,她去天台曬太陽,正好看見四仰八叉地躺在天台中央的梁照。初陽來氣,脫下外套死死地捂在他臉上。梁照被活活悶醒了,下意識抓住初陽的胳膊翻身一壓:“來者何人?”

初陽被他按在身下,胳膊被他禁錮在頭頂上方,他的目光比頭頂太陽還灼熱,胸膛深處似有高壓電流流過。初陽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你……誰讓你在這裏偷懶的?”

梁照揉了揉眼睛,懶洋洋的神態裏透著淡淡的笑意:“哦,是你啊。”

梁照剛要站起來,忽聽見“哢嚓”一聲,他轉頭看,門口兩個女生舉著手機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見他看過來,馬上轉頭逃跑。

在初陽愣住的幾秒鍾裏,梁照迅速反應過來追上去。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一手抓住一個女生的手腕將她們推至牆角:“把手機交出來。”

“憑……憑什麽?我們隻是拍風景,又不是拍你!”

“是嗎?”梁照麵無表情,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一些,兩個女生吃痛尖叫:“你再不鬆手,我們就要喊人啦!”

“喊吧,最好把全校的人都喊過來圍觀。在這所學校裏,你們還能找到人庇佑,不過出了大門可就不好說了。”梁照鬆開手,平緩的聲音裏帶著不可言說的壓迫感,“去吧,把照片傳上網,或者送到教導處。”

初陽追過來時,剛好聽見他說這句話,耳邊嗡的一聲巨響,恐懼從心頭滾過,她吼他:“梁照,你說什麽呢?”

勝中校規嚴格,如果那樣的照片傳出去,大家說不準會怎麽猜測,被停課幾天都是小事兒,重要的是,她最看重的名譽很可能會就此被毀。

兩個女生麵麵相覷,最終決定向黑暗勢力低頭,把手機交到梁照手上。梁照刪掉照片,確定她們沒有備份之後,冷冷地說:“都滾吧。”

女生倉皇而逃,梁照轉頭扯了扯嘴角,對初陽說:“你放心吧,我也不想跟你傳緋聞。”

他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哼著歌瀟灑離去。

五、看吧,世界是黑色的

那場考試,初陽終於打破了萬年第二的魔咒,榮登第一名這個寶座,梁照則考了第十名。

但她一點兒也不高興。

數學課上發試卷時,她發現梁照試卷反麵有好幾道大題都沒有做,他這麽粗心,是因為他在考場上睡著了。許是因為最近精神壓力太大,他做什麽都是一副怏怏的表情,上課的時候也不認真。

初陽氣得牙根兒癢,誰都看得出來他不在狀態,饒是這樣,他仍然拿到了不錯的成績,這樣一來更顯得她勝之不武,好像她隻有在他出現意外的時候才能勝過他似的。

可惡!

初陽真的很討厭梁照,她討厭他,便在日記本上寫滿了他的名字,所有青春時代深埋的心事都與他有關;她討厭他,便盼著他能盡快走出眼前的陰影,早日與她堂堂正正地一較高下,然後徹底戰勝他,免得他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即使她的座位離他很近,即使她總是假裝路過他周圍,他也從不偏頭看她一眼,好像很不把她放在眼裏似的。

但是初陽失策了。

梁照的成績不但沒有回升的趨勢,反而呈直線下降。他開始不寫作業、頻繁逃課,並和校外那個叫孫卓的紅發男生越走越近。孫卓曾經也在勝中就讀,也是從高二開始走上了不良的道路。老師怕梁照重蹈覆轍,私下裏語重心長地與他談人生和理想,就為了讓他離孫卓遠一些。

隻是懷揣心事的男生聽不進旁觀者無關痛癢的警告,有關梁照惡行的傳聞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終於到了所有人都無視不了的地步。那天,梁照在與臨校男生打過群架之後若無其事地來學校上課,兩鬢流下的鮮血觸目驚心,班裏同學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需要經過他身邊時都繞道而行。初陽過來給他遞手絹,他沒接,隻是用校服袖子順手抹了一把,雪白袖口殷紅一片。初陽壓了壓心髒,低頭走回了座位。

同桌小聲對她耳語:“初陽,你以後別再跟他說話了,會和他一起被孤立的。”

初陽“嗯”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但是,那天晚上她控製不住自己想要跟在他身後,想看他最近都去什麽地方,她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徹底死心的理由。

她看見梁照與孫卓勾肩搭背地進遊戲廳,烏煙瘴氣的室內縈繞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笑聲。她透過那些煙霧,惴惴不安地看向梁照的臉。那一刻她告訴自己,假如他也是發自內心地笑,那她就再也不要理他了。

但他沒有笑,他隻是冷漠地接過孫卓遞來的煙,就好像接一塊糖一樣平常。

初陽攥緊了拳頭,熱血上湧,一雙無形的大手在身後推了她一把,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撲過去打掉了那根剛剛點燃的煙,然後打了孫卓一巴掌。

其實她已經這樣偷偷跟蹤梁照好多次了,她藏在他們看不到的角落,聽見了孫卓跟別人的對話,發現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孫卓輟學後不久成立了一個組織,裏麵的成員大都是孤兒或者留守少年,他們在學校被孤立,沒有可以訴苦的朋友,沒有能依賴的家人,便到處物色與自己經曆相同的夥伴,通過勸說使對方學壞、落魄,直到被學校開除,被所有人遺棄。

他們利用這種方式使自己變得不寂寞,想盡一切辦法讓少年厭惡這個世界,得不到幸福就去摧毀別人的幸福,在親眼看見一個人走下坡路的同時找到自我的價值,並得到滿足。

初陽也是從那天開始才明白,原來人心真的有黑暗麵。

世界觀被撕成兩半,恐懼深入骨髓,夜晚做夢時,她看見梁照朝她伸出手。

“一起墮落吧!”他這樣說。

她不想梁照變成這個樣子,她捏碎了那支煙。

梁照沒想到她會來,愣了好一會兒。孫卓感覺到了臉頰的疼痛,一聲令下,他身後的那些男生立刻上前把初陽控製了起來。一行人浩浩****地從遊戲廳來到一條小胡同,然後孫卓把主動權交到梁照手裏:“怎麽處置她?”

“放了她吧。”梁照這樣說。

孫卓啐了一口,尖銳的聲音刺痛初陽的耳膜,他揪著她的頭發說:“梁照,你看看她,從小長在溫室的花,眼睛裏半點兒黑暗也沒有,處處表示對你的同情。她覺得自己高高在上,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她在上頭,你在下頭,她會用施舍彰顯自己的高貴。刀不割在她身上,她永遠不會理解你的疼,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同你一起身臨地獄。”孫卓拿出一把刀,遞給梁照,“刮花她的臉怎麽樣?”

初陽嘴裏塞了一塊破布,除了嗚咽以外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在看見梁照接過那把刀之後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惡魔在他耳邊嚶嚀細語:“看吧,世界是黑色的!”

初陽哭了。

眼淚落下的那一瞬間,她聽見眾人大叫一聲:“梁照,你幹什麽呢?”

他將刀刃刺向自己左手腕,鮮血再次染紅了校服。

“要是非得有個人流血的話,就讓我來吧,所以孫卓,放了她吧。”

梁照扒開架著初陽的兩個男生,扯掉她嘴裏的破布,用校服袖子幹淨的一麵給她擦眼淚,最後搓了搓她的頭發:“沒事了,別害怕,我送你回家。”

在孫卓的咒罵聲中,梁照執意把初陽送回了家。路上,她從小聲啜泣到號啕大哭,梁照沒了耐心,兩隻手堵住耳朵:“差不多得了啊,我又沒死,沒人花錢雇你號喪。”

“你以後別再跟那些人在一起了。”她抽泣著說。

他買了一瓶冰鎮過的礦泉水,用來衝手腕?:“跟你有關係嗎?”

“我不想看見你這樣。”

他停下來,頓了一下,像花費了許多力氣才開口,說:“你會為我難過嗎?”

初陽用手捂住眼睛,但眼淚像沒擰緊的水龍頭一樣流個不停。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她一麵覺得萬幸,慶幸梁照又回到了光明的世界,一麵又覺得孫卓說得很對。刀刺在他身上,她雖覺觸目驚心,卻沒法理解他的疼。

她使勁兒地點頭:“會!”

梁照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把臉別到一邊去,快速用手抹了下眼睛。

“那我以後就不去了。”他用變了調的聲音說。

六、她沒有勇氣去匡扶正義

當天晚上,梁照發信息給孫卓,說以後都不再跟他一起活動了。對方過了許久才回信:隨你便。

第二天,梁照纏了繃帶去上學,發現眾人看他的眼光非常奇怪,他以為這是自己身上多了一處傷的緣故,等到了教學樓才知道,從一樓大廳到三樓教室,一路上貼滿了他和初陽的照片,就是那日在天台上,那兩個女生偷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們那樣曖昧,就算他們全身是嘴也說不清。梁照放下書包,一張一張地撕照片,一路撕到班級門口,將它們一股腦地丟進了垃圾桶。

不過丟了也沒用,第一天沒了,第二天還有,像魔法一樣神奇,好像有個透明人追著他和他作對,見不得他有一日開心。

傳言甚囂塵上,有人說他們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了,也有人說他們這是交易。事情驚動了班主任,老師找了家長,家長鬧來了學校,梁照的姥姥因為身患重病無法來校,而傳說中初陽受過高等教育的父母在聽說這件事後根本沒法保持平靜,不分青紅皂白就給了初陽一個耳光。

“太丟人了!”他們這樣說。

事情鬧了好幾天,梁照去找那兩個女生一問究竟,不料她們矢口否認:“不是我們幹的!”

“照片不是被我刪了嗎?”

名叫趙瑜的短發女生小聲解釋道:“我哥會修手機,我回去後隨口跟他提了一下,他就幫我把照片還原了。但我最多就是給別人傳一下看看,從來沒有想過要印出來,而且一印就印那麽多,我也沒那些錢啊!”

“你都給誰傳過?”

“就三五個……”

完了,一傳十,十傳百,想找源頭是不成了。梁照揉了揉太陽穴,讓她們在眼前消失。他到天台去找初陽,想跟她商議一下該怎麽做,可他還沒打開門,便聽到那裏傳來的哭聲。

她可真愛哭啊!

梁照心中隱隱地疼。

能哭出來是好事兒,能哭出來,就代表還有希望。

哪像他,想哭都沒有勇氣。

梁照到老師那裏去坦白,說那天是他故意強迫初陽的,為的就是壞她的名聲。至於原因?當然是嫉妒啦!嫉妒她眼裏無半分陰霾,嫉妒她能無所顧忌地大笑與大哭。

隻是因為當時突然有人出現,所以他的目的沒有得逞。

班主任勃然大怒,要開除梁照,而梁照平靜地收起書包,在眾人如釘子一樣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離開了學校。

這破地方,壓抑死個人。

傳言漸漸變了個方向,眾人開始同情初陽:“被那種人盯上一定很辛苦吧,以後放學大家一起走吧,我們輪流保護你。”

初陽看看梁照空****的桌子,再次陷入了失落當中。她知道,要開除他的建議是爸媽提出來的。

但她難過的不止這些。她在聽到流言方向改變的一瞬間,首先想到的並不是澄清真相,而是感到輕鬆。

如果她跟他一起解釋,反倒會讓人覺得他們之間有私情,那樣他們兩個都不會有好結果。

那天晚上,好幾個女生陪她回家,路上大家為了讓她開心起來,拐進臨街吃冰淇淋。服務生把餐盤端出來的時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梁照係著半身圍裙,笑容可掬地為她們加水,可他剛一轉身,她們便跑進洗手間,把水吐了出去。

“我聽說他經常趁女生不注意的時候下迷藥,再趁機把人帶走,拍見不得人的照片。”

“對對,我也聽說了!”

“太可怕了吧!”

初陽感覺到自己的心一沉到底,但是她沒有勇氣去匡扶正義。

七、但成績榜上找不到他的名字,她再怎麽努力也已經無法靠近他

初陽回家後開始絕食抗議,希望爸媽能去和老師說情,收回開除梁照的決定。

梁媽媽對她失望透頂:“你是存心讓我們丟臉是不是?”

初陽一聲不吭,隻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來吃飯,也不去上學。梁媽媽拗不過她,隻好答應她的要求,條件是她以後不能再單獨見梁照。

“我知道,我知道……”初陽喜出望外,抹著眼淚說。

她還有什麽臉去見他呢?她隻不過是想給他最後的補償而已。

梁照回到了學校,但是換了個班級。他放學之後要去打工,晚上睡眠不足,到了班上經常睡覺,成績從第一百名掉到第兩百名,他再也贏不過初陽了。

初陽比從前更加努力地學習,事實上,她除了讀書無事可做。眾人好似忘記了那件事情,爸媽也恢複了往日的和藹,一切都恢複成從前的樣子了。

但成績榜上找不到他的名字,她再怎麽努力也已經無法靠近他。

初陽從來就沒有討厭梁照,她隻是專心地喜歡著他。

她找他的麻煩,努力學習,不過是想用自己最好的樣子吸引他的注意,想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但現在她連放學都不敢走離他家近的那條路,日記本上的心事也無法再說給他聽。

一直以來,她隻是生活在一小片陽光下,遂忽略了周圍都是黑暗的這件事情。她開始頻繁做一個噩夢,夢裏她在快速往下跌,爸媽和老師都是看客,他們嫌棄地推開她,任由她隨著滾滾雷聲沉淪。

初陽快要崩潰了,那天放學後,她找到梁照打工的地方,想從他那裏找一個可以自救的答案。可她遠遠地看見孫卓帶著幾個男生闖進那家冰淇淋店,砸爛了櫥窗內所有的展示品。孫卓得逞後,在街邊對梁照宣戰:“以後不管你去哪兒,我都像影子一樣跟著你,我看你怎麽尋找光明!”

初陽恍然大悟,她明白了一切。

她追著孫卓走過兩條街,終於鼓起勇氣,喊出了他的名字。

八、尋找光明

高二即將結束的那個夏天,初陽最後一次當升旗手,她隔著人海和梁照遙遙相望,如同穿越了時光,與過去的自己重逢。

十三歲那年的某天早上,她站在梁照此刻的位置,看著他站在太陽底下明亮耀眼,內心激**喧囂,她要超過他,她要喜歡他!

結果三年多了,這個願望還沒實現。她不允許他獨自麵對黑暗,於是她轉頭看向操場另一邊—孫卓不知想了什麽辦法,混進了隊伍,穿上了校服,染黑了頭發,規規矩矩地站在那邊,隻是眉眼依舊桀驁,像是在向她挑釁:“有種你說啊!”

那天,初陽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了全部真相—其實那天在天台頂上,什麽也沒有發生,她是抱著想要把梁照拉向光明的心態才站到他身邊,沒想到卻害了他。

如果她拯救了他的話,他就會喜歡她的吧!

她一直這樣想。

但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她因為畏懼黑夜接受了他的拯救,她膽小、怯懦,打著“好孩子”的幌子做壞事,因為她害怕自己再次被拋向黑暗,才一直都不敢替他澄清。

為什麽她突然想通了呢?

因為那天她追上了孫卓,從他那裏知道了一切。她知道了梁照一直以來隱忍在心中的痛苦,也明白了他想要保護她的心。

在梁照提出要和孫卓分道揚鑣後,孫卓讓人把照片貼了出去,並散播了各種謠言。他覺得這樣就能讓梁照意識到利害關係,可是梁照並沒有回頭。在他百般威脅梁照的時候,梁照咬緊牙關,依舊說要去尋找光明。

“她會為了我受傷而流眼淚,隻有她會關心我。”

他想要的光明啊,是她替他纏繃帶時流下的眼淚,是她追著他跑了十幾裏地時流下的汗水。

他想要的光明啊,是一點點在乎,和一點點溫情。

母親去世,父親離開,之後他憎恨這世上一切的溫暖,但他又多麽渴望愛啊!

所謂黑暗都由他去體會就夠了,他想要的光明都留給她,世人的厭惡和不理解都由他來承受,畢竟這些都是因為他才降臨的。隻要他不在,她就能一直快樂下去。

但是初陽不想讓梁照得逞,她和孫卓打了賭,隻要她敢放棄名聲,在全校師生麵前澄清真相,與梁照共進退,他就願意為她做證人。

但孫卓沒想到她真敢說,他“好心”提醒她:“你想好了嗎?沒幾個人會相信所謂的真相。隻要你替梁照說話,就沒法獨善其身。而且我不一定說話算話,我隨時都可能反悔。”

到時候,她可就退無可退了。

但是,就算已經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她還是想和他共同麵對,她想給他更多麵對太陽的機會。在這個敏感的年紀裏,在這麽重要的時刻,假如連她都不肯站在他身邊,將來他還會有信任人的能力嗎?她不想讓他變成第二個孫卓。

孫卓嘲笑的目光在初陽勇敢地說出真相後慢慢變得落寞,願賭服輸,他高高舉起右手:“我證明,她說的都是真的。”

另一邊有人同樣舉手,是趙瑜。那天,她在天台門口聽到了梁照和初陽的對話,卻故意顛倒了黑白。在陽光下成長的女孩子實在招人恨,她想讓對方見識一下黑暗。

可時間越久,她越覺得無趣。良心的譴責讓她夜不能寐,於是她低聲說:“是真的。”

初陽再次望向另一邊的梁照,發現他正背對著她擦眼睛。

如臨地獄時,最動聽的一句承諾,是“我想和你站在一起”。

他聽到了。

他得到了光明。

九、黑暗與光明當中的平行線

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呢?

從小聲議論到大聲探討,人群漸漸喧鬧起來,眾人都對梁照過意不去,事後輪番找他道歉。

學校給他發了助學補助,老師單獨為他補習落下的知識,初陽的爸媽帶了禮物去看他的姥姥,並向初陽承認了錯誤。

這一切都和初陽的想象有些不符,但是她漸漸明白了,世界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好,但也沒有那麽壞。人生中有挫折也有誤會,遇見挫折就跨越它,遇到誤會就解釋。既然有人討厭你,那就一定會有人喜歡你。光明和黑暗當中有兩條平行線,她不在某一端,而是在正中間。

暑假期間,初陽和梁照一起補習,偶爾也一塊兒去打工。眼前他們隻希望跨越這道門檻,考上同一所大學,剩下的以後再說。

餘下的日子裏,她和梁照隻要手牽手,堅信著光明就在眼前,就再也不用著急了。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但他們新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的任務是用畢生的力氣去溫暖他,不讓他寂寞,也不讓他躊躇,不讓他跌到黑暗的那一方。

“阿照!”

“嗯?”

“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