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忘了你,你別太傷心

文/蔣臨水

祝庭安會注意到甘棠,是因為一節體育課。

那天他打球的時候崴了腳,回教室休息,屋裏除他之外還有甘棠和另一個叫何夏的女生。教室裏安靜得異常,何夏一個人閑得無聊,見甘棠獨自坐在後排,便喊了她的名字,問她要不要一起去買東西。

甘棠看了何夏一眼,說:“不要。”

這是甘棠來到班級後第二次說話。

祝庭安戴著耳機,聽到她開口後覺得稀奇,居然突發奇想關掉了音樂,想知道她還會說些什麽。

他在餘光裏看見她握著鋼筆埋頭寫字,何夏聽到她回應以後走過去,問她在寫什麽,卻沒想到她“啪”地一下合上筆記本,兩隻手攥成拳頭,像故意發狠似的,渾身發抖地說:“跟你沒關係。”

何夏被駁了,麵子有些掛不住,悻悻地收回手,看了看甘棠,又看了看坐在窗邊假裝看風景的祝庭安,有些難為情,冷哼一聲出了門。

“有什麽了不起的!”

走廊裏的腳步聲過了許久才平息,祝庭安拿掉耳機,說:“你剛才不該那麽做。”

他跟何夏幾年同學,知道她容易記仇,而甘棠才轉學過來不久,不應該給自己樹敵。

何況別人就是來問問她寫的是什麽,她有必要那麽緊張嗎?

甘棠愣了好一會兒才確定他在跟自己講話,她收起紙筆,趴在桌上睡覺,左手放在額頭底下,不作回應。

祝庭安莫名有些生氣,便又問了一句:“你為什麽會轉學?”

甘棠沒有說話。

“搬家?還是被開除了?”

她仍然沒說話。

“還是因為打架?”

她終於抬起頭來,臉色憋得紅紅的:“你瞎說什麽?”

他轉回身,淡淡地說?:“你剛來那天嘴上的傷,是被人打的吧?”

她支吾著說:“跟……跟你沒關係!”

祝庭安聽見她略微窘迫的辯解,有些得意,更由此篤定了心裏的想法,看來他猜得沒錯。

甘棠轉學來的那天早上,嘴角的傷還沒完全好,說話的時候還是有些痛。她用了一點遮瑕膏,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來。她站在講台上做自我介紹,兩隻手攥成拳頭緊緊貼在大腿上,看上去有些緊張。老師指著第三排中間的座位讓她坐,她遲疑了一下,說:“我要坐最後一排。”

女孩的聲音聽起來清清冷冷的,令人聯想到秋夜微涼的風,吹落了大片泛黃的葉子,顯得有些落寞。

甘棠的到來打破了三班的寧靜,女孩漂亮得像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男生們躍躍欲試,都想跟她搭話,可是下課鈴一響,她就趴在桌上裝睡,教室裏再怎麽吵鬧,她也不肯睜眼。前桌女生打趣著說?:“都起開,沒看見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嗎?”

“熟悉熟悉就好了,來,甘同學,我姓趙……”

一直到老師進門,拿三角尺把黑板砸得“哐哐”響,眾人散去,她才慢慢地把頭抬起來。

甘棠來了十幾天,班上同學的名字一個也沒記住,要不是她來的頭天做了自我介紹,大家可能會懷疑她是個啞巴。

她不理男生,也不理女生,兩隻手總是插在上衣口袋裏,走路的時候目不斜視,對旁人的搭話從不回應。

她不去食堂,午飯都在校外吃,打完上課預備鈴再進教室;她上課的時候很專注,最後兩排的學生裏,隻有她在認真看著黑板;她會隨著人群去廁所,把帽簷壓得低低的,盡量把自己融進空氣裏。

她好像在盡全力淡出所有人的視線。

於是,當周圍的人都在她麵前吃過癟,主動搭理她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祝庭安很討厭像甘棠這樣喜歡故作高傲的女孩子,他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跟她合得來。

他站起來準備離開,身後的椅子被挪得“咯吱”響。路過她身邊時,他忍不住停下來提醒她一句:“我建議你,不管你是想特立獨行還是怎麽樣,最好對身邊的人態度友好一些,不然到時候在這裏也待不下去了,再想轉學就不那麽好看了。”

甘棠沒理會他的危言聳聽,繼續握著拳頭假裝睡覺,一直到體育課結束。

祝庭安覺得奇怪,她幹嗎總握著拳頭?這是一個對世界保持警惕的姿勢,難道她過去被誰欺負過?

但他馬上搖頭驅散腦中的想法。

就像她說的那樣,這跟他無關。

甘棠的日子從那天開始變得不太好過,她不知道何夏在班裏人緣很好,也不知道對方會因為她那一句話就記了仇。女生們在課間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講著她的壞話,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她能聽到。

她的位置就在垃圾桶旁邊,班上同學扔垃圾時會直接往她座位上扔,若是砸到她便不痛不癢地道歉:“不好意思啊甘棠,幫忙扔一下唄!”

祝庭安就坐在她左側,最直觀地看著她的反應,她不反抗也不跟人吵,麵色如常地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紙團扔進垃圾桶,再繼續埋頭睡覺。

“嘁!”丟垃圾的男生覺得無趣,聳聳肩膀繼續跟人說笑。

笑聲未落,塑料杯筆直飛過來,落在甘棠肩頭,奶茶順著吸管淌得她全身都是。

甘棠騰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慌亂地拂去身上**後迅速攥成拳頭,她抬頭,看著鴉雀無聲的教室問:“是誰扔的?”

周圍沒有回應,有人冷笑一聲走過來,好像是為了故意激怒她,說:“要打架?”

她紅著眼睛,狼狽地站在最後一排,把兩隻手揣回上衣口袋,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坐回去。

同學們哄堂大笑,何夏故意拍著胸口說:“嚇我一跳!”

其他人附和著說:“真沒勁!”

祝庭安在一邊歎口氣,他早就猜到事情會這樣了。

他鬼使神差地脫下外套,無視眾人的目光把衣服披在甘棠的身上,然後轉頭對何夏說:“差不多得了,別太過分。”

何夏怔了一下,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垃圾桶就在那裏,多走兩步能怎麽樣?真不怕事情傳到老師那裏給你處分啊?”

眾人驚詫地看過來,沒想到一向對什麽都不在意的祝庭安會突然站出來,便訕訕地替何夏說起好話:“夏夏她就是想開個玩笑。”

“以後這種玩笑還是少開一點兒吧。還有你們這些男生也跟著湊熱鬧,欺負一個女孩子很光榮?”

……

上課鈴響,所有人各回各位,祝庭安看著黑板突然開始後悔,覺得自己不該多管閑事。可當時看見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好像在哭,他被她哭得一顆心變軟,饒是覺得她自作自受,也不忍心就這麽冷眼旁觀。

數學老師在講一套卷子,但是甘棠忘記帶了,隻能一邊聽著天書一邊低頭自顧自看書。老師注意到她,便問:“甘棠,你看什麽呢?這道題你會做了嗎?”

甘棠說話時帶著濃濃的鼻音:“我沒帶。”

“跟旁邊人一起看。”

甘棠低頭不吭聲,試卷就從隔壁桌飛了過來,祝庭安拖著椅子坐過來,說:“你往那邊挪挪。”

她慌手慌腳地挪出一個空位,小聲說了聲“謝謝”。

桌子一共就那麽大,她給他留了大部分位置,自己縮在桌角。離近了看,祝庭安發現她的眼睛有些腫,他“嗯”了一聲,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課上到一半,老師點到祝庭安的名字,讓他答一道選擇題。而他壓根沒有聽講,卷子上也一片空白,正準備隨便猜一個的時候,甘棠在底下指了指正確的選項,又迅速拿筆寫下了兩個公式。他按照她寫的說了,順利得救。老師讓他坐下後,他如獲大赦,驚喜地拍了拍她的肩:“甘棠,你很有一手啊!”

手指碰到她的時候,他感覺她抖了一下。

“直接代入公式就行了,很簡單的。”

他放下手,不自在地說:“那你把剩下的題也填上吧,省得老師再叫我的時候沒準備。”

她點點頭,拿起筆寫字,娟秀的字跡一行行出現。

祝庭安撐著下巴,從她的字看到她的手,然後“咦”了一聲。

“怎麽了?”她停下來問。

“沒怎麽。”他收回視線,假裝看黑板。

下課後他挪回自己的位置,直直地盯著右手發呆,剛才那一瞬間,他發現她的右手跟他的好像不太一樣。

晚自習前祝庭安在操場上值日,眼看就要上課了,偏趕上有風跟他過不去,樹葉和垃圾都被吹到了他負責的那片區域。他低罵了一聲,去撿被風吹跑的垃圾袋。

甘棠就在他身邊,默默拿起了掃帚,說:“我幫你可以嗎?”

他怔了怔,覺得這話問得很奇怪:“我倒是不介意。”

兩人合作收拾完後一起回班級,甘棠突然開口,說:“我還是想謝謝你。”

祝庭安心裏咯噔一聲,很怕就此跟甘棠扯上關係,連忙跟她拉開距離,用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回應她,說:“不用,你幫我值日,咱們扯平了。”

他加快腳步往前走,免得跟她一前一後進班級被人誤會。他才替她出頭,就跟她一起值日,再和她肩並肩進教室的話,很可能會被那些閑人製造出什麽緋聞。他本來就不太受老師待見,自然不想惹這種無端的麻煩。

可他前腳剛進教學樓,甘棠就加快速度跟上來:“祝庭安,祝庭安。”

他停在樓梯拐角,轉過身:“有話請說。”見她往前,他立即伸手製止,“別靠太近。”

她退了回去,兩隻手背在身後,低頭看著地板,支吾了起來。

祝庭安感覺自己的耐心正在快速消耗,忍不住輕輕捶了兩下牆?:“您能快點兒嗎?”

“我是想說……那天在體育課上,我是在寫日記,何夏過來的時候我怕她看見,所以就有些著急。還有攥拳頭隻是我的日常習慣,而且我一緊張的時候就會全身發抖,我不是故意要跟誰作對,也不是要特立獨行……”

祝庭安聽她一字一句地說完,不知道怎麽回應,隻能“哦”了一聲表示他有聽到。

她沉默了一會兒,見他不說話,有些慌了:“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接近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就是不想讓你誤會。”

走廊上有人路過,側目看了他們一眼,甘棠把手插回上衣口袋?:“謝謝你今天幫我說話,你別擔心,我不會纏著你跟我做朋友的。”她抬頭看他,眼睛亮得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麵,“你先走吧,我過五分鍾再進去。”

甘棠話音落下,祝庭安反而僵住了。連續的一番話讓他反應不及,他先是意識到自己錯怪了她,然後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由平穩變急促,心髒在胸腔裏“咚咚”地跳動,有一種被人揭穿內心想法之後的窘迫感。他沒想到甘棠會這麽直白地說出來,遂覺得有些難為情。

他假裝毫不在意的樣子?:“這樣最好了,那我先……我先走了。”

他離開了樓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在甘棠沒回來的五分鍾裏,他戴上耳機聽音樂,慢慢拾起倒在心中的五味瓶。

是啊,他壓根兒就沒想做好人,也沒打算跟她做朋友,隻不過是一時看不過去,學了回雷鋒,能這樣保持距離是最好的結果。

他深呼吸了幾次,心跳變正常了。甘棠這時在他身側悄然落座,他看了下她好看的側臉,心跳再次亂了起來。

祝庭安第一次發現,甘棠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是一個風格,她並不高傲,也不想跟誰靠得太近。

她似乎在隱藏著什麽。

不知是愧疚感作祟,還是出於單純的好奇心,祝庭安隻覺得自己沒法再佯裝看不到她。

從那天起,他再沒在她麵前戴過一次耳機。

他盼著她跟他說話,哪怕隻是為了借練習冊。

一直到高二下學期開學,甘棠轉來勝中已經好幾個月,久到大家都忘了她是個插班生這件事情,她還沒把那三十九個名字記全。但有一件事情完全按著她的想象在發展,即她成了學校的空氣,沒人在意她,也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

甘棠心裏慢慢踏實下來,這麽長時間還沒被人發現的秘密,也許可以順利地隱藏下去。

這樣就好,這樣最好。

春天變暖之後,晚自習的時間開始延長,甘棠離開學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從大路轉小路,身邊的人慢慢變少。她四處望了望,確定這裏隻剩她自己後才鬆開手指緩一緩。她拿出手絹擦掉掌心綿密的汗,揉搓了一下因攥了一天拳頭而隱隱發痛的關節。

一輛自行車不知什麽時候從她身後突然出現,祝庭安單腿撐地,扶著車把,驚詫地看著她,說:“你一個人回家?”

她迅速把手藏起來:“是……是啊!你……你不也是嗎?”

“我是男生,當然不一樣。”他把書包從後座拿下來,掛在車把上,往身後指了指,說,“你這樣太不安全了,上來吧,我帶你。”

“不用了。”

“就算隻是普通的同學關係,我也不可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地走夜路。”他看了看周圍,嚇唬她說,“你不看新聞嗎?這兒最近經常有壞人出沒。”

甘棠遲疑了一下:“真的嗎?”

“不騙你。”他又說,“過來吧,我不跟你要報酬。”

甘棠緊了緊書包帶,慢吞吞坐上他後座。

祝庭安按了下車鈴,說:“準備好,我就出發了。”

時間已經過了九點,晚風吹過的聲音伴著他的車鈴聲響起,他專注地看著前麵的路,卻聽見了不知是誰的心跳聲,便有些緊張。

他想和她說點兒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自那件事情以後,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講話。

等紅燈的時候他問她:“你家怎麽走?”

“下一個路口右轉就到了。”

“你爸媽不擔心你一個人走夜路嗎?”

“不知道。”

“嗯?”

她連忙改口:“也許擔心吧!”

“什麽叫也許啊?”他剛說完又後悔了,以往他最討厭別人刨根問底,現在自己卻犯了這個毛病,這樣顯得他特別話癆和煩人。於是他閉上嘴,加快了速度騎車,並提醒她說:“太晚了,我得趕緊把你送回家,你如果覺得不穩就抱著我,馬上要轉彎了。”

甘棠緊緊抓著鐵架子,說:“不用,不用。”

她死活不肯抓他的衣服,結果真的在車子轉彎的時候掉了下去。

祝庭安看見她掉下去以後嚇壞了,立刻扔掉車子過去看她。

“甘棠,你沒事兒吧?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太著急了,但是你怎麽不抓我的衣服呢?”

“我沒事兒。”甘棠兩隻手撐在地上,火辣辣的痛感迅速傳到神經,她噝了一聲,“就是手有點兒疼。”

祝庭安把她扶起來,攤開她兩隻手,想看看她傷得怎麽樣。

雙手被他握住的那一瞬間,甘棠有一點兒蒙,幸虧她在兩秒鍾內迅速清醒,把手藏在背後。

祝庭安看著她,不明所以:“怎麽了?”

“沒……沒什麽。”

“我去給你買藥。”

“不用,前麵就是我家了,我回去處理就好了,而且就疼了一下,破了點兒皮而已,現在好多了。”

她把手揣進口袋裏:“真沒關係,你回家吧,我不疼了。”

祝庭安疑惑地歪了歪頭,但看在她這麽堅持也不好繼續留在這兒。

他扶好車子,不安地問:“真的沒關係?”

“真的,我沒騙你。”

和祝庭安告別後,甘棠總算鬆了口氣。

她回家的時候弟弟已經睡了,媽媽給她開門的時候抬手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別吵他睡覺。”

甘棠自己找了藥箱處理了傷口,半夜躺在**睡不著,兩隻手腫脹得難受,她開燈坐起來,把繃帶拆開重新纏了一下。燈光下她再次看向自己的手,一顆心驀地沉到底。她開始害怕,雖然隻有一瞬間,但祝庭安是不是看到了她的秘密?如果他知道了,他會怎麽想她,會不會宣揚出去?

她怕得不行,連呼吸都用不上力氣。

甘棠的左手掌比別人窄了很多,上麵隻有四根手指,是天生的。

她的右手雖然相對正常一些,但小拇指非常纖細,而且沒有知覺,也不長指甲。

她是從小被人叫著怪物長大的,沒有人願意跟她在一起,初中之後開始有人以嘲笑她為樂,漸漸地,她被所有人排斥。後來她忍不了了,驚天動地地大鬧了一場,把班裏為首嘲諷她的那兩個人打進了醫院,然後她就被開除了。

送那兩人上救護車的時候她就在邊上笑,老師和同學都離她遠遠的,好像她變成了真正的怪物。

但甘棠覺得神清氣爽,在胸口堵了十多年的怨氣仿佛在那一刻消散得幹幹淨淨。她從沒像那天那麽痛快,也從沒像那天那麽傷心。

她笑完以後就哭了。

爸爸花了一大筆錢才把事情壓下來,他本想罵她一頓,但終究沒忍心。最後他拉她進懷裏,摸著她的頭發,讓她痛快地哭了一場。

“明天我們就搬家,你換一所學校重新開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甘棠記不清這是爸爸第幾次對她說這樣的話了,她早就灰心了。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在意這一切是不是真的能變好,她已經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她不期待被人理解,也不求被誰關愛,隻希望壞人不要來打擾她的世界,讓她一個人待在角落裏就好。

她抗拒每一個人的靠近,不管是誰要來示好,她都會毫無例外地將其趕跑。她不介意別人說她脾氣壞,被孤立也沒關係,總比被人叫怪物好一些。

她平常會盡量把兩隻手藏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不得已拿出來的時候就雙手握拳,這樣的話,隻要不仔細看就不會被看出來。

原本她是這麽打算的……

但是祝庭安徹底打亂了她的計劃。

甘棠其實很後悔,他不過就是幫她說了句話,她為什麽就感動成那個樣子?大概是因為從來沒人對她那樣溫柔過。以前她上學忘記帶傘,午休去食堂被淋得渾身濕透也沒人願意把外套借給她穿。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被冷漠對待,可祝庭安輕而易舉就在她堅硬的盔甲上敲開了一條裂縫,冰冷的浪潮趁機鑽進來把她淹沒,於是她慌了起來。

她想跟他解釋,又不知該怎麽解釋,所有的借口都浮在表麵,真正的理由又不能說給他聽。她還沒來得及鼓起勇氣,就從他眼中看到了疏離,然後她又退縮了。

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小時候她覺得沒有朋友很孤單,然後爸爸就送她去讀了幼兒園,她終於交到了第一個朋友。可那個男孩在知道她隻有四根手指之後馬上跑去老師那裏大聲宣揚,緊接著所有人都跑來圍觀。

雖然她已經不記得那個男孩的名字了,但她清楚記得,後來她再也沒上過幼兒園。

掌心的疼痛驅散了回憶,甘棠關上燈,看著窗外天色逐漸破曉。

她提醒自己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隻是不知道這一次,爸媽還會不會同意她轉學。

甘棠來到學校的時候,祝庭安已經到了。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自己的位置,放下書包,靜靜打量周邊,眾人該值日的值日,該抄作業的抄作業,沒有一個人往她這邊看。

“甘棠。”有人從背後拍了下她的肩,她嚇了一跳,轉回身,隻見班長微笑著朝她伸手,她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問?:“怎麽了?”

“作業。”

她舒出一口氣,把纏了繃帶的右手舉起來,說?:“抱歉,我手……寫不了,沒法握筆。”

“怎麽傷成這樣?那這段時間你也別值日了,我跟老師說。”

班長走後,甘棠心裏踏實了一點兒。班裏還能平靜如常,看來祝庭安還沒有把秘密泄露出去。如果他不打算跟別人說,也不想從她身上勒索到什麽東西,那對她來說或許是最好的結果了。

她決定挑個沒人的時候試探他一下。

“甘棠。”

她這樣想著,祝庭安就主動來了,他一臉愧疚地站在她桌邊,看著她手上的繃帶問:“你的手,果然很嚴重嗎?”

甘棠的手下意識地往後縮,卻被祝庭安一把抓住且固定住。眾人莫名被他倆吸引了,悄無聲息地望過來。

甘棠瞪圓了眼睛,不解他這個動作的意圖,萬幸她的手上繃帶纏得多,不然秘密就全曝光了!

他看夠了以後才鬆手,雙手合十跟她道歉:“對不起!把你傷成這樣,我卻管都沒管就走了,我現在愧疚得想死。”

眾人疑惑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充滿八卦意味的目光看得甘棠渾身不自在,她拽了拽他的衣角,小聲說:“你別這麽誇張。”

他直起腰來,坐回座位,想了想,不得心安,便又說:“要不,我補償你吧?”

甘棠稀裏糊塗地抬起頭,隨口搭了一句腔:“怎麽補償?”

而祝庭安以為得到了她的特許,立即眉開眼笑:“隨便你提要求,怎麽都行。”

如果甘棠知道祝庭安的所謂補償就是每天晚上送她回家的話,她一定不會答應的。

她嚐試過很多種方法拒絕他的好意,但不管是委婉的也好,強硬的也罷,他都好像聽不到似的跟在她後麵。她又不好意思跟他吵,怕引得別人側目,隻能由著他,一直到小路以後再跟他攤牌:“我真不用你送我回家。”

他油鹽不進地“哦”了一聲,伸出右手,說?:“把你的書包給我。”

“我自己能背!”

他強行把包奪過來扛在肩上,自顧自地說:“走吧。”

甘棠強忍住發火的衝動:“祝庭安,我說了,我自己回家挺好的。”

“我也說了,你一個人不安全。”

她低頭自語:“有你在才危險呢。”

“不會,我今天沒騎自行車。”

“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她該怎麽做才能讓他知道,隻要他在身旁,她就非常緊張,兩隻手也沒法完全放鬆,隻能藏在口袋裏?她停下來,皺著眉說:“你這種補償我不需要。”

“當然不止這一種,作業我也會幫你完成的。”

“……”

雞同鴨講,根本說不清楚,甘棠實在沒有辦法,隻能一路沉默著步行。他走在她右邊,見她不吭聲了,有些奇怪?:“你不趕我走了?”

“隨你的便吧,老說話我也累。”

“那就多說一點兒,習慣了就好了。”

“……”

祝庭安說到做到,他包攬了她的作業,順便連課堂筆記也多抄一份給她。

甘棠翻了兩頁以後有些失望,問他:“你上課的時候根本沒有認真聽講吧?”

“此話怎講?”

“該記的知識點一個都沒記。”

“是嗎?”他自己拿過筆記看,說,“好辦,我們把桌子合在一起,什麽地方該記你直接告訴我,我來動筆。”

甘棠縮了縮左手,剛要拒絕,祝庭安已經麻利地把桌子抬了過來:“我坐右邊。”

如果是右邊的話,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這樣想著,便同意了:“那就,一直到我手好了為止。”

兩人一起上課,一起寫作業,一起回家,這樣連續幾天,甘棠漸漸習慣了他的存在,倒也適應了。她慢慢懷疑起自己的直覺,那天路燈昏暗,他可能真的什麽也沒看見,不然不可能一直都這麽平靜。

可光是自我安慰還不夠用,她醞釀了多日才鼓起勇氣試探著問:“那天你看我的手……有沒有看到什麽?”

他正為練習冊上的難題而抓狂,疑惑地問:“哪天?”

“就是,我摔下車那天。”

“看到什麽?”

“沒什麽。”

她懸掛許久的心髒終於落地,看來他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甘棠靠在椅子上看他,內心迎來了片刻的寧靜。

從小到大,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願意跟她做同桌。

“祝庭安,謝謝你。”

“謝我?”

“謝你幫我做題啊!”

“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不,不是的。她沒有告訴他,其實她的手已經沒那麽疼了。

甘棠突然覺得,她和祝庭安在一起的時候,好像還挺開心的。有時她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認識了很長時間,那種沒來由的熟悉感令她沒法對他有太深的防備。

但是繃帶不能一直纏著,她總該有承認傷好的那天。

那天祝庭安把桌子挪了回去,她鬆開繃帶,繼續每天把手插在口袋裏生活。

晚上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聽到身後一陣鈴鐺響,祝庭安朝她笑,說:“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你自己回家。”

不知是因為穿太多,還是天太熱,甘棠覺得心裏暖得不行:“可是我對你的自行車有陰影。”

“我這回保證穩當地騎!”

甘棠笑了,用右手抓住了他的襯衣,他的衣服很軟,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

自行車駛過兩條街,祝庭安停下來撓後腦勺,小心翼翼地說:“甘棠。”

“嗯?”

“我們做朋友吧。”

但甘棠半天沒有回應。

她看著路燈下的影子,鼻子有些發酸。這是她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上一次是在幼兒園,可那個男孩最終背叛了她,但祝庭安不會,他一定不會,她從他的聲音裏聽到了滿滿的誠意,沒有一絲一毫的揶揄。就算是夢也行啊!雖然醒了以後會失落,但那畢竟是之後的事情了。

綠燈亮起來的瞬間,她調整好了情緒,對他說:“好啊!”

夏天到來的時候,別人都換了單衣,甘棠卻依然穿著外套,因為她沒有帶口袋的短袖,就算有也都是裝飾,根本不夠放一隻手。

體育課她通常不參加,就坐在操場邊上看祝庭安投籃,球沒投進,骨碌碌地滾到了她腳邊,她快速撿起來扔回去,然後站起來走了。

她不想讓他知道她一直在看他。

祝庭安把球遞給旁邊的人,快跑幾步追上去,他買了兩瓶水,分一瓶給她:“陪我說會兒話唄?”

“你不是玩得好好的嗎?”

“你在邊上盯著看,我總分心。”

“誰……誰說我在看你了?”

“那你在看誰?”

甘棠不擅長說謊,隻能敷衍著說:“沒誰。”

祝庭安咯咯地笑,笑得她心裏麻麻的。他在後麵拽她的馬尾辮,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嗖地一下跑了。

甘棠回頭假裝生氣:“祝庭安!”

他做了個鬼臉,撿起籃球投了出去,正好投中。甘棠在心裏給他鼓掌,笑得嘴都合不上。

有了祝庭安,甘棠的表情比從前豐富了很多,偶爾遇到有人搭話,她也願意跟對方說上幾句。

雖然她還是抗拒跟人有太多的接觸,但班上的其他同學都慢慢表示理解。眾人都以為她隻是性格有些高冷,並不是高傲看不起誰。

事情在朝著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可越是把自己暴露在陽光下,甘棠就越是感到不安。她害怕自己會對祝庭安產生依賴的情緒,也怕自己會有藏不住的那天,到時他也許會像那些人一樣離她而去,就算他留下來,也會在心裏奚落她。

甘棠很怕,怕到經常在夢裏哭出來。

甘棠在學校暈倒那天,班上正在為過幾天要辦的藝術節練合唱。

她毫無預兆就倒了下去,離她最近的女生嚇得捂著嘴巴後退了兩步。在別人觸碰她之前,祝庭安以最快的速度衝過去,把她抱去了醫務室。

還好她隻是中暑,沒有大礙,老師打電話讓她爸爸來接她回家。

祝庭安留在學校沒法安心,便發信息給甘棠,讓她休息好了以後告訴他一聲。

但甘棠沒回信息,她睡了整整一天,翌日她直接來學校,親口和他道了平安。

“你沒事兒就好。”

她猶豫了一會兒,問:“我昨天暈倒的時候,是誰送我去醫務室的?”

“是我啊,怎麽了?”

“沒什麽……”她心裏那股不安的情緒越發強烈起來。

其他人因為好奇,也過來跟她打聽情況,眾人七嘴八舌地關心起她來:“醫生說你中暑了,是不是穿太多了?你把外套脫掉嘛!”

但甘棠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能脫。”

“為什麽?”

她不知怎麽解釋,揣在衣服口袋裏的雙手止不住冒汗。就在有人“好心”要幫她脫外套的時候,祝庭安一把將她拽了過去。

她跌進他懷裏,惶惶不安地抬起頭,他一隻手護著她,防止別人靠近。

他沉聲說:“我記得,你對紫外線過敏。”

一句話給她解了圍,她使勁兒點頭?:“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兩人出了班級,甘棠垂著頭和他道謝,他擺擺手,不知為何失落了起來:“你別再跟我說‘謝謝’了,我受不起。”

祝庭安沒有告訴她,其實他也有個秘密。

最近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她實情。

甘棠摸著平複下來的心髒,卻仍舊有些恍惚,她拽了拽他的衣角,說:“你剛才為什麽替我說謊?”

“我看你好像挺為難的。”

“你不好奇嗎?”

他挑了挑眉毛:“我可沒無聊到連你穿什麽衣服都管。”

這解釋倒還算合理。

十一

那幾天班裏一直在練合唱,班主任看著甘棠的姿態覺得難受,命令她道:“甘棠,你把手從兜裏拿出來。”

周圍一丁點兒的聲音都沒有,甘棠看到大家都在看她,提著一顆心,在老師的幾次催促下不得不照做了。這時後麵女生小聲議論:“你們沒發現,甘棠的手長得很奇怪嗎?”

“哪裏奇怪?”

“就是……說不出來。”

於是所有人的視線都聚在她難得一見的左手上,縱然她拳頭攥得緊,指甲幾乎都摳進肉裏麵了,她還是害怕得難以直立。她雙目暈眩,幾乎要再次暈倒,但是她心裏清楚,要是在這個時候倒在他們麵前,那她小心隱藏了這麽久的秘密,就全都暴露了。

指尖突然一涼,她胸腔轟然一震,是誰拉住了她的手?

她條件反射地想要掙脫,卻被人緊緊抓住,祝庭安的聲音在耳邊溫柔響起,她渾身緊繃的肌肉就在那一瞬間奇跡般放鬆了下來,原本模糊的視線也驟然變得清晰。她聽見他說:“老師,讓甘棠跟我一起站在最左邊吧,就在我前麵,這樣隊伍的身高比例比較協調。”

他將她所有的秘密都包圍在掌心,拉著她往邊上去。隻要她站在最左側,就沒人看得見她的左手,他真聰明。

但是,後麵的練習甘棠一次也配合不好,已經熟稔在心的歌詞,她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仿佛驀地明白了一些事情,於是她沒辦法再堅持下去了,隻能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跟老師請假。

他知道了。

但,他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呢?

是上次她中暑暈倒時,還是上上次在路燈下麵?

甘棠回家的時候,爸媽正在整理相冊,順便喊她過去一起看。她強打精神坐過去,發現裏麵有她剛上幼兒園的照片。

其實照片一直都在,隻是她對過去的事情從來都不感興趣,所以一直沒看。

也是到今天她才發現,那上麵有她熟悉的麵孔,照片後麵還標著他的名字。其實她早就有預感了。自從跟祝庭安重逢後,她就總是會夢到那段噩夢般的時光。

可是,即使她還對他有著很深的印象,還是無法把曾經喊過她小怪物的人影跟如今的祝庭安重合。

為什麽他要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呢?是為了像過去那樣再羞辱她一次,還是……想保護她呢?

她不敢輕易下結論。

甘棠覺得更難過了。

那天晚上祝庭安來看她,剛好,她有一肚子疑問想聽他解釋。

祝庭安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記起來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卻還是老實回答:“從一開始。”

啊,真的是他。

是他主動提出做她第一個朋友,也是他第一個背叛了她。

甘棠咬緊牙關:“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所以她這段時間在他麵前小心隱藏的心事,不就跟個笑話一樣嗎?

“這還用問嗎?”他別開臉不看她,“你知道以後,肯定會恨我的吧。”

“就算我現在知道,還是會恨你的。”甘棠打開臥室門,做了個“請”的手勢,說,“你出去吧。”

但他一隻手按著門把,半天不肯出門。

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雖然他早早在心裏演習過,但真正麵對的時候比想象中更讓人難過。

“對不起甘棠。”他低低地說,“我知道拿‘小時候不懂事兒’這種說辭來為自己狡辯挺滑稽的,但那個時候我真的沒有惡意。我這麽說,不是想讓你原諒我,你討厭我也是應該的。”

他走出去,關上門,隔著門板跟她道別:“等你想好了去學校,如果你還是不想見我,我會轉學。”

十二

甘棠一個星期沒來上學,老師把電話打到她家去,她爸爸隻說她生病了。

節目排練已經接近尾聲,祝庭安卻陷入了無止境的焦灼。

藝術節當天,他最後一次給她發了信息:不管怎麽樣,希望你能來,四十人的大合唱,缺了你果然還是不行。

他有心理準備,也許甘棠不會看,就算看了也不一定來。

但是他想見她,想把心裏話都告訴她。

小時候跟她拍的合照,後來他經常會看,偶爾也會回憶起最初的情形。當時沒想到自己的惡作劇會造成那麽大的後果,以至於有一小段時間,他甚至還覺得她為了那麽一件小事兒就不去上學可真是小氣。

他也是後來想起來才知道自己做了多麽可惡的事情,那於他和正常人而言無傷大雅的玩笑,也許會給她留下一生的心理陰影。這種罪惡感隨著時間的推移無限放大,所以重逢的時候,他雖然立刻就認出了她,卻完全不敢承認。

但人總不能老是逃避,犯下的錯就該承擔,他光看她的眼睛就知道這幾年她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她那麽討厭別人的靠近,其中一定也有他一份責任。

他發自內心地想要彌補她,卻不知該從何做起。

就算是自私也好,他希望她能給他這個機會。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掉,很快就到三班上場,果然,甘棠最終沒有來。

合唱完後,祝庭安失魂落魄地藏進人群,他覺得,他再也見不到甘棠了。

十三

直到藝術節會演接近尾聲,熟悉的聲音突然在台上響起。

“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說話時還喘著粗氣,應該是一路跑過來的,卻沒來得及。

那天讓祝庭安出去之後她哭了很久,她覺得自己活得太累了。

她花了七天的時間回憶自己這些年的經曆,並在看到祝庭安信息之後的幾個小時裏做了一個決定。她不想再逃避了,她想麵對自己。

於是她來了。

她想驗證一下,餘下的大半生,她是否可以毫不畏懼地走下去。

她握著話筒站在閃光燈下,滿臉汗水地麵向眾人,舉起左手,在一片驚呼聲中笑得明媚燦爛,說:“我有一個秘密……”

我有一個秘密,其實我和普通人不太一樣。盡管我家境很好,長得也不算難看,我卻非常羨慕那些擁有健全身體的普通人,能正常交朋友,不會被人排斥,所有煩惱都能用努力來解決。

小時候每個來家裏的客人都會誇我,但誇獎聲一定會在看到我的手的瞬間戛然而止。盡管對方會機智地轉移話題,我卻一直將他們的反應記在心裏。

於是我猜測,媽媽對弟弟的關愛是因為對我的厭惡,她一定後悔生了我。

從此我不敢再對他們提過分的要求,雖然一個人走在放學的路上非常害怕,但爸爸工作那麽忙,我不能讓他來接我。

我一直覺得我被世界拋棄了,於是我畫了一個牢籠鑽進去,以此來抵抗所有的惡意。

她說到這裏,抹了下眼角,繼續說:“但是我最近發現,我好像理解錯了。其實惡意最主要來源於我自己,是我先否定了自己。我將自己的想法代入其他人,再擅自從其他人的角度來排斥我自己。其實最討厭這雙手的,一直是我自己。”

為什麽她會突然想通呢?

因為她想起來很多細節。

祝庭安從來都隻在她右邊跟她說話,她每次問他是不是看到什麽的時候他都在裝傻。如果他想要背叛她的話,明明有很多機會,可是每次她將要暴露的時候,都是他出現並保護了她。

她再怎麽遲鈍也明白,他在保護她的秘密,他不想看她難堪。

如果事情是這樣的話,那她就沒有憎恨他的理由了啊!

甘棠說到這裏,音樂聲已經響起,伴奏是她帶來的,詞曲都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偷偷做的。

那天她之所以那麽緊張何夏碰她的筆記本,就是因為她在寫一些不敢示人的歌詞。

但人生總要有釋放熱血的機會,甘棠已經想好了,要麽跟世界和解,要麽她就再掀一回桌子。

甘棠自顧自唱完了歌,底下一直沒有聲音,祝庭安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最前麵帶頭為她鼓掌,三班師生除她以外加起來一共四十人,歡呼聲捅破了夏天寂靜的夜晚,所有人都在喊她的名字:“甘棠,你超棒的!”

她難過的時候哭,高興的時候也哭,哭完了就笑,跟祝庭安對視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彼此明了。

她看到他同樣紅了眼睛,卻沒有戳穿。

“祝庭安,我原諒你了。”

——我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