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欠我一個你

文/喬綏

楔子

黎絮得知阮琛要結婚的消息,是在大年初一的家宴上。

尚未搬遷的表親在席間說些閑話,討論起小時在遇春街上蹦躂的孩子們。有長輩借著“誰家都抱上孫子了”的話頭,教訓坐在旁邊的小輩不爭氣。

而黎絮是這群沉默著的年輕人中的一員。那年她二十七歲,沒有男朋友,暫時也無成家立業的打算。

“老阮家那小子,小時候學習就不用大人操心,長大了成家立業也不要人催。”聽到有人提起阮琛,黎絮才抬頭,朝說話的人看去。

“聽說年初六就辦事了。”那位長輩還抻長了脖子問其他人有沒有收到喜帖。

黎絮沒有說話,她低下頭,看到媽媽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骨節都泛白了,而她毫無知覺。她在心裏自嘲,若論不孝,這席間不作聲的年輕人裏,大概沒人趕得上她了。

阮琛。

該如何平心靜氣地讀出這個名字?

黎絮學了整整十年。

一、我相信你

十二歲那年暑假,黎絮隨著父母由沿海搬回了老家。因為奶奶的身體每況愈下,需要人照顧,而且媽媽的生意也轉移到了內陸,爸爸便放棄了他工作了近十年的醫院,由院長推薦,進入了老家桐安的市醫院。

她第一次見阮琛,是搬家後的一個星期。

黎絮跟在保姆徐阿姨的身後,去街頭的超市買些生活用品。她趴在冰櫃旁邊仔細挑選雪糕的口味,冷氣撲在她臉上,她貪婪地吸了好幾口,才抓了一支紅豆口味的雪糕出來。

她靠在收銀台上,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紙,還沒吃就看到了超市門口的男孩。他蹲在路邊的花池旁,正把一根火腿腸掰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幾隻橘白相間的小奶貓圍在他的腳邊,安安靜靜地吃著屬於自己的食物。

黎絮往前傾了傾身體,隻能看見男孩的半邊側臉。

她還沒來得及走出去,下一秒,一個穿著印有明黃色向陽花的連衣裙的小姑娘跑了過去,拉起男孩的手不知道說了什麽,兩人就背對著她走遠了。

黎絮有些惋惜。當天晚上,她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流浪貓,跟在小男孩身後慢慢地走。雖然她不知道小男孩要走到哪裏去,但奇怪的是,她一直沒有感覺到累。

黎絮的記性很好,所以直到很多天過去,她又一次在家門口看見那個喂貓的小男孩時,她依然沒有忘記那個奇怪的夢。

“我夢到過你,你叫什麽名字?”她衝到人家麵前開心地說。

對方當然不知道這個素未謀麵的小姑娘在說些什麽,隻能禮貌地後退一步,說:“我叫阮琛。”

“你的名字真好聽。”黎絮又笑了。她向來臉皮厚,不但臉上藏不住表情,連嘴裏也藏不住話,巴巴地看著人家說:“你長得也好看。”

阮琛家裏的規矩多,講話總顧著體麵,第一次瞧見黎絮這樣沒遮沒攔的小姑娘嚇了一跳,又後退了好幾步,才憋下排斥的表情,回了一句:“謝謝。”

阮琛住在遇春街,他家幾乎和黎絮家門對門,中間隔的馬路不寬,鋪上落葉以後看著更近。黎絮站在她臥室的飄窗旁看得很清楚,阮琛起床以後會先拉開窗簾,料理一下他擺放在陽台上的一盆茉莉花。天氣好的時候,他會騎停靠在院子裏的山地車;烏雲密布的話,他就背著書包走出大門,往左走幾步,等待林曼曼一起去坐公交車。

林曼曼與阮琛青梅竹馬。聽保姆徐阿姨說,他們就連生日都是同一天。

黎絮不喜歡林曼曼,不僅是因為阮琛的眼裏隻有她,還因為黎絮天生就不喜歡過於柔軟怯懦的小姑娘。如果說黎絮是沙漠裏兀自生長的梭梭樹,在烈日下張揚舞爪,那麽林曼曼就像阮琛手下的盆栽茉莉,雖然葉片小巧,形式規整,花開時還能飄香四溢,但畏寒畏旱,忌憚頗多。

黎絮第一次和林曼曼打交道,是在開學一周以後。

有調皮的男生打翻了垃圾桶,廢紙屑、塑料袋和果皮散落了一地。林曼曼是值日生,她怯生生地要求男生把垃圾撿起來,卻遭到了輕視。

初一剛入學,大家還不是很熟悉,踢翻垃圾桶的男孩大約是覺得丟臉了,不但不理會林曼曼,還挑釁似的把垃圾踢得到處都是。

林曼曼站在原地下不來台,不多時就眼圈紅紅地回到了座位上,小聲地啜泣起來。周遭的女孩子湊上去哄,還有人揚言要告訴老師。黎絮坐在她們後麵,課桌被簇擁的人群擠得傾斜了,書本和筆散落了一地。

“有什麽好哭的?掃起來不就行了。”眾目睽睽之下,黎絮從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垃圾桶旁,拿起掃把,又把簸箕塞到闖禍的男生手裏,一個白眼丟過去,那個叫“薑皓”的男孩就下意識地跟著她一起把垃圾清掃幹淨了。

下午的體育課,薑皓當眾送了黎絮一盒草莓味兒的酸奶。

因著這份莫名其妙誕生的友誼,黎絮在那群女生的口中變成了一個會夥同男同學欺負林曼曼的壞女孩。原本這沒什麽好辯駁的,可她們還跑到班長阮琛的麵前嚼舌根。

“我沒有。”那天下午放學,黎絮一直纏著正在打掃走廊的阮琛,反複強調自己並沒有欺負任何人,“林曼曼是被薑皓氣哭的,跟我沒有關係,我還幫她掃垃圾了呢。”

“我知道了,黎絮。”阮琛被她囉唆得不耐煩了,看著她認真地說,“你沒有欺負曼曼,我相信你。”

阮琛的眼睛很漂亮,瞳孔是淺淺的茶色,深深地望著人時,仿佛有一種足以蠱惑人心的魔力。

黎絮看得有些癡了,腦袋暈暈地說:“你都叫她曼曼了。”

阮琛仿佛沒有理解她的意思,挑起眉毛,疑惑地看著她。

“那你也要叫我小名。”她蓄了幾分勇氣,視死如歸地說,“不要連名帶姓地喊我了。”

阮琛無奈地放下了掃把:“那你小名叫什麽?”

“我媽叫我小絮。”

“好的,小絮。”

為著這一份潤物細無聲的親密,黎絮傻乎乎地笑了好一會兒,突然又聽到阮琛接著說了一句:“你能讓開一點兒嗎?擋著我掃地了。”

二、或許自己注定要獨自踏過一片迷霧籠罩的沼澤地

第一次期中考試結束,班主任公布成績。

阮琛的英語和數學都是滿分,全班就數黎絮的聲音最大。她十分興奮地叫喊著:“哇,阮琛太厲害啦!”神態之浮誇,就連阮琛本人都忍不下去了,投來好幾個警告的眼神,想讓她收斂一些。

黎絮不管這些,輪到報語文成績的時候,她依然裝模作樣地和同桌討論:“肯定還是阮琛,不用猜。”

“黎絮,上來領你的試卷。”

班主任說完,大家都安靜下來了。黎絮還保持著鼓掌的姿勢,一反應過來老師念了自己的名字,就著急地問:“楊老師,你是不是念錯了?”

“黎絮同學是咱們這次語文考試的第一名,作文滿分。”

嘩啦嘩啦的掌聲裏,阮琛的笑容格外紮眼,那確實是比考了第一名還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他坐在第五排靠牆的位置,因為個頭高,怕擋到其他學生,他主動申請坐在角落。為了這份無私,就算偷看時把脖子給扭歪了,黎絮也毫無怨言。

她蹦蹦跳跳地走上講台,依照老師的指示開始朗讀作文:我最敬佩的人。

黎絮寫了她的爸爸黎天章。

“他是一名優秀的內科醫生,是偉大的白衣天使,也是我最敬佩的人。從業十幾年來……”

黎絮聲情並茂地讀著,因此並沒有注意到台下學生的表情。林曼曼的臉漸漸變得蒼白,嘴唇被牙齒咬得鮮紅。她本來就瘦弱,巴掌大的臉上沒掛多少肉,一白一紅的對比下,有一種濃豔又危險的美麗。

之前黎絮並沒感受到林曼曼的危險,直到林曼曼哮喘發作,阮琛慌張地推倒了桌椅,跑過去將她攔腰抱起,飛奔向醫務室。黎絮望著女孩在空中飛舞的發絲,仿佛隔了很遠的距離。她第一次有種預感,或許自己注定要獨自踏過一片迷霧籠罩的沼澤地。

放學以後,黎絮跑去醫務室想看看林曼曼。可她還沒靠近,就被阮琛攔了下來。

黎絮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神有些許冷漠。

“林曼曼怎麽樣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哮喘犯了。”

“我進去看看。”

“不用了。”阮琛上前幾步擋在她麵前,突然問了一句,“你爸是市醫院的內科主任?”

黎絮覺得奇怪:“你怎麽知道?”

“哦。”他垂眸歎了一口氣,“你回家吧。”

“那你呢?”

“我在這兒守著,楊老師已經通知家長了。”他說完就往裏麵走,也不管黎絮是不是還在原地站著。

薑皓不知從哪兒路過,大聲招呼黎絮:“打羽毛球去嗎?”

黎絮踩著衰敗的落葉,幹枯的脈絡斷裂時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抬頭看了一眼醫務室的窗戶,夕陽下的影子拖得很長。

三、她相信沒人比自己更喜歡阮琛,也相信他總有心軟的一天

林曼曼有哮喘病,任何運動都不能做,每次上體育課,她都隻能在台階上坐著。

別的女孩跑步跑得大汗淋漓,臉色青一塊白一塊,可她就像林黛玉似的,眼似水波含情,身如弱柳扶風,活生生把別人襯托成了即將累死的大水牛。

在性別意識漸漸強烈的年紀,男孩子們開始對女性的柔美青眼有加,而女孩子也學會了從瑣碎的日常裏捕捉隱秘的小線索,然後欲語還休地討論一些禁忌邊緣的話題。

黎絮從其他女生那裏聽說過,阮琛這麽照顧林曼曼是有原因的。

“他們倆就是互相喜歡。”

“對啊,每天都一起來學校。”

“他們兩家還住在一起,長大了肯定能結婚。”

黎絮聽不下去了,不服氣地湊過去:“我也跟阮琛住一起,你們怎麽不說我跟他能結婚?”

女孩們嚇了一跳,連忙散開了一些,片刻後有個女孩嗤笑一聲,回道:“黎絮,你別犯花癡了,阮琛對你還沒對我好呢。”

雖然那女孩的話講得絕情,但那是實打實的真話。

阮琛是班長,性情又溫和,一般不會拒絕別人的要求。黎絮看到同學在課間拿題目去問他,他都盡心盡力地講解,恨不得比老師說得還通透,生怕別人沒聽懂。

她有樣學樣地湊上去,拿著練習冊前去搭話:“阮琛,你可以教教我嗎?”

“輔導書後麵的答案部分有詳細的解題過程,看不懂再來問我。”阮琛丟給她一本書,連頭都沒抬一下。

黎絮心裏難過,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坐在他麵前一動不動地捧著書看。那些X和Y像跳動的小人一樣,在黎絮眼前晃來晃去,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抬頭偷看他。初三那一年的阮琛更高了,五官長開以後尤其精致立體,像巔峰時期的謝霆鋒一樣,清秀又帥氣。

她還沒看夠,毫無眼力見的薑皓又過來了,招呼黎絮:“去小賣部買汽水,去不去?”

黎絮沒理他,丟個白眼就連忙挪回視線,裝作認真看書的樣子。

“書借你一節課,你看完了再還我也行。”阮琛這樣說,就有點趕客的意思了。

黎絮撇了撇嘴,正準備客氣一下,薑皓一把奪走了她手中的書,隔著好幾個人將書往她的桌子上一丟,而後就扯著她的衛衣帽子,把她拉出了教室。

“以後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要扯我的帽子。”黎絮坐在小賣部門口的石階上,不高興地說。

薑皓剛拉開一瓶易拉罐的拉環,氣泡噴薄而出,像秋日的一場風,突兀地帶走手臂皮膚上的溫度。

“黎絮,你別自作多情了,阮琛他不會喜歡你的。”

“你瞎說什麽?誰喜歡他了?”

薑皓無語地看了她一眼:“班裏誰不知道啊。”

聞言,黎絮挺直了脊背,不管不顧地說:“那又是誰說他不可能喜歡我的?”

“你沒看出來嗎?”薑皓往嘴裏猛灌了一口汽水,“他們跟咱們,就不是一類人。”

黎絮那時並不同意薑皓的話。

在黎絮心裏,阮琛長得好看,心地善良,待人真誠,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男孩子。雖然現在她不在他的眼裏,可朝夕相處的日子還長著呢,她相信沒人比自己更喜歡阮琛,也相信他總有心軟的一天。

她有不服輸的韌勁,回去以後便拿著輔導書去找阮琛:“為什麽你給別人講題卻不給我講?”

黎絮身上有一股子近乎魯莽的坦誠,常讓人發怵,阮琛想起她第一次同自己說話,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別人問問題是真想知道答案,可你問問題就是為了……”

“為了什麽?”

“偷看我。”

少年清秀的眉眼下漸漸升起了兩坨可疑的紅暈,像窗外花壇裏明豔的薔薇,稚嫩中又蘊含著盎然生機,吸引著黎絮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

四、如果不是薑皓找過來,黎絮大概會一直這樣開心下去

中考剛結束時,黎絮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直到該查成績了,她才慌張起來。

從小到大,媽媽忙於生意場上的事,爸爸又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的醫生,黎絮被放養慣了。沒人盯著她的學習,她自己也對學習不上心,除了語文的成績好點兒,其他科目的成績都慘不忍睹。

她不怕自己上不了好學校,就怕不能每天都在班裏看見阮琛。

黎絮在家裏鬧絕食,兩天兩夜沒吃飯。她自己不好好學習,又鬧著要上桐安最好的高中。這事兒說起來確實理虧,其實她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但她沒有其他辦法。

父母終於鬆口答應了,她對自己說,就當這是一次教訓,上了高中後一定會好好學習。

高一開學那天,黎絮特意繞過了阮琛出門的時間,提前去了一中報到。她興高采烈地坐在新班級的前排,一邊和剛認識的同學聊天,一邊緊張地盯著教室大門。

阮琛剛一出現,她就裝作驚訝的樣子迎上去,咋呼道:“好巧啊。”

阮琛看到黎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是啊。”

她太興奮了,忙著跑前跑後地安排座位,就想和心上人靠得近一點兒。因此,黎絮並沒有注意到跟在阮琛身後進來的林曼曼,她眼裏的厭惡和輕蔑仿佛一麵鮮明的旗幟,過不了多久就會在黎絮的青春裏揮舞起來。

流言是突然冒出來的。

原本一起牽手上廁所的小姐妹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黎絮經過便上去好奇地詢問,結果旁人一看見她就如鳥獸一般轟然散開。

這樣的排擠,饒是傻子也能看出來,黎絮問阮琛:“我是什麽時候又說錯話了嗎?”

阮琛看著她的臉,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他不說,黎絮就想辦法從別處問出來。她在網上申請了一個QQ,裝成校友加了班裏的一個姑娘,費盡心思地把話套了出來。

原來是有人在貼吧裏發帖子,聲稱三班的黎絮成績奇差,家裏人花錢把她塞進了學校,如此走後門,極大地傷害了那些被一中拒之門外的好學生。末尾,他還煞費苦心地說了一句煽動性極強的話:有錢有勢就是了不起啊。

黎絮冥思苦想了一個星期,都想不出自己得罪了誰。

周遭的指指點點越來越多,就連去食堂吃飯,黎絮都不得安生。黎絮苦惱地對著阮琛裝可憐,歎氣道:“我現在是學校的大紅人了。”

阮琛不說話,隻是從書包裏掏出了一小袋餅幹,語氣中含著幾分責怪,又有些許歉疚:“誰讓你以前不好好學習?”

他勸黎絮不要計較那些流言蜚語,要好好學習,用成績來證明自己是有實力的。

黎絮原本就不在意別人的眼光,雖然有些無辜,但是阮琛自那以後就對她照顧有加,不但主動把學習筆記拿給她學習,還常常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那時黎絮還不知道自己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她整天纏著阮琛,沉醉在頭暈目眩的幸福感裏,也沒空計較其他的事。

如果不是薑皓找過來,黎絮大概會一直這樣開心下去。

老朋友拿著自己查到的造謠者IP地址問她:“你猜阮琛知不知道?”

黎絮看著那個熟悉的地址,愣了片刻後幹笑了兩聲:“他們倆住得近,可又不是住一起,林曼曼做什麽,他怎麽會知道?”

說完她自己都不信,揚起的嘴角漸漸頓住,伸手捂了捂眼睛,幹幹澀澀的,仿佛兩口枯井。

五、倒不如就讓他心懷虧欠,自己也不至於輸得太慘

第二天上學,黎絮遲到了。她的狀態很不好,嘴唇蒼白無血色,沒精打采的樣子像生了一場重病。

阮琛注意到她的反常,放了一瓶純牛奶在她的桌子上,溫柔地詢問:“你怎麽了?”

黎絮憋了整整五分鍾,都沒有抬頭。她生怕自己一對上那雙明亮的眼睛,就會忍不住哭出聲音。

阮琛不知道黎絮的心事,隻當她身體不舒服,叮囑了兩句就出去給她打熱水了。

黎絮不願意這樣對待阮琛,她心裏難受。看著罪魁禍首林曼曼還在前排同旁人說著悄悄話,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一個箭步衝到了座位第一排,拍著林曼曼的課桌,生氣地問:“你為什麽在網上說我壞話?”

林曼曼的表情頓時滯住,她沒有回答,隻是緩緩地垂下了眼睛。

旁邊的人都自發地後退,把她們倆圍成了一個小圈。議論聲不絕於耳,黎絮有意要當眾澄清,因此又當眾追問道:“你發那個帖子是什麽意思?”

林曼曼張了張嘴,說不出來話,眼圈一紅,又要落淚。

“你哭什麽?我就問那帖子是不是你發的!”黎絮的心裏憋著火,說話的嗓門也大了起來。

“不是她。”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黎絮回頭,看見阮琛撥開人群走了過來。

“是我發的。”他說。

“怎麽可能?”黎絮自然是不信的,她就知道,這段時日阮琛對她好都是為了林曼曼,因此悲憤地加重了語氣,“你別以為你這樣說了,我就會信。”

“怎麽不可能了?就是我發的。”阮琛少有這樣嚴肅的時候。

黎絮有些急了,想把藏在他身後的林曼曼揪出來:“我跟你無冤無仇,你有什麽理由……”

“有理由。”看著黎絮揪出真相誓不罷休的模樣,阮琛突然說,“你爸爸當年不也是靠關係在市醫院當上的副主任嗎?”

他說得很艱難,黎絮能看到他眼神裏的掙紮,可這不代表她就能接受那句話。

“你胡說什麽?”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阮琛,似乎不相信那麽荒唐的話是眼前這個男孩說出來的。

“他沒胡說。”林曼曼不知從哪裏找回的勇氣,站出來憤恨地看著黎絮說,“三年前,要不是你爸,我爸一定會晉升副主任醫師的。他等了那麽久,就是因為你們一家都習慣了走後門,他就得再熬上五年。”

一時間,風向變了,黎絮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雖然圍觀群眾並不能分辨出話裏的真假,但林曼曼言之鑿鑿,阮琛又站在她那邊,黎絮孤立無援,怔怔地站在原地,反駁都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

於是,連帶著網上那些莫須有的指控,她的小人形象算是坐實了。

那天,黎絮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家的。她在教室裏坐了很久,直到落在課桌上的那些交錯的光影消失,天邊的霞光隱沒,她才背著書包走在靜悄悄的校園裏。她感覺自己的心碎了一地。

她在自己的臥室裏坐了一晚上,月亮東升西落,她看著窗外的天光由淺至深,再到萬丈金芒,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

第二天,黎絮頂著兩隻碩大的熊貓眼,趾高氣揚地走進班級。她不敢看阮琛,直奔林曼曼的座位而去。

“我爸叫黎天章,現在是桐安市呼吸內科的主任醫師,從醫十七年,在家吃晚飯的次數我十根手指頭都數得過來,手機永遠二十四小時待機,患者永遠比家人重要。我家書房兩麵牆上掛滿了錦旗,全都是別人送的,科室放不下了,隻能帶回家。你要不信,我明天拍照片帶來給你看看。”黎絮中氣十足地說完,早讀的教室鴉雀無聲,就連林曼曼也愣在了座位上。

黎絮就要打得她措手不及,又補充了一句?:“對評級有質疑,你可以寫信舉報去,在背後嚼舌根算什麽,不過是小人行徑罷了。”

她說完就回了座位。不多時,安靜的教室裏重新有了聲音,後座的男生拍了拍黎絮的肩,由衷地豎起了大拇指:“厲害。”

黎絮回之一笑,轉頭間不經意與阮琛目光交接。

他眼裏的愧疚很清楚。

黎絮感覺自己走火入魔了,心頭被一朵烏雲籠罩。她第一次體會到慌張和無助,好似自己隻是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是從她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能輕而易舉操控她的情緒開始的。

那之後的高中時光裏,黎絮再也沒同阮琛說過話。他們同在一間教室,抬頭不見低頭見,可她每次都能掐準時機,在阮琛眼神複雜地攔住她想說些什麽的時候轉身離開。

黎絮明白,任自己如何萬水千山地跋涉,阮琛心裏的大門永遠都不會為她敞開,倒不如就讓他心懷虧欠,自己也不至於輸得太慘。

六、原來,就算不是林曼曼,也不可能會是她

高三是每個學生都要經曆的一場浩劫,黎絮也不例外。她將自己埋藏於題海之中,既是為了安穩地過那座獨木橋,又是為了逃避自己那顆真心。

因著阮琛曾經不加掩飾的絕情,黎絮在填誌願的時候報了一所千裏之外的北方大學。

開學沒幾天,黎絮就和宿舍裏的姑娘們玩到了一起。她性子本就好動,又活潑開朗,校園裏的社團參加了一大堆,興趣愛好也多到數不完。

媽媽給她打電話,聊些家常,她耐著性子聽,但從不主動開口。

阮琛和林曼曼在一個學校讀書,她那時就生怕聽到這兩個名字,沒有消息對她來說就是最好的消息。

大學第一個聖誕節,黎絮和宿舍的姐妹們約好一起去學校後門吃火鍋。

她從圖書館出發,獨自前往那條小吃街。天將暗未暗時,店裏人還很多,黎絮等了很久,最後卻被談了戀愛的朋友們放了鴿子。可菜已經下單了,她沒辦法,隻好一個人吃了一鍋菜。她摸著圓滾滾的肚子,仿佛空****的心裏也被填滿了。

黎絮準備消消食再回宿舍,於是選了一條稍遠的路,隔著一片工地,她甚至能看見宿舍陽台上的燈。

當她哼著小曲兒踩過水泥板時,空曠的爛尾樓裏突然響起了口哨聲。黎絮還沒反應過來,兩個染著黃頭發、身材瘦削的年輕人就從暗處跳了出來,攔住她,流裏流氣地說?:“小妹妹,怎麽這麽晚了還在外麵溜達?”

黎絮嚇了一大跳,心提到了嗓子眼,慌張地說:“我……我……我從這裏回宿舍。”

“不如別回去了吧。”那兩人作勢來摟她的肩,“你看前麵的路多黑啊,太危險了。”

黎絮連連後退,氣沉丹田,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我男朋友在前麵等我呢!”

在這以前,她並不相信“奇跡”這個詞,直到她往後退,退到了一個人的懷裏。她抬頭,身體裏像是有電流通過一般,整個人忍不住顫抖起來。

“你怎麽來了啊?嗚嗚嗚,你怎麽會來?”黎絮抱著阮琛哭了很久,眼裏既有劫後餘生的驚恐,又有思念不得的委屈。

阮琛溫柔地拍著她的背,小聲安慰:“我來北京參加一個比賽,路過這兒就想來看看你。”

當心心念念很久的男孩站到自己眼前時,黎絮心裏突然湧起了排山倒海的悔意。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所學校?”

阮琛歎了一口氣:“雖然你不理我了,但我們好歹還是鄰居。”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喑啞:“一年前,曼曼發帖子那次,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

“我知道。”黎絮終於有了勇氣。

“曼曼是心源性哮喘,情況比較嚴重,發作的次數越多,她的身體就會越虛弱,而且這種體質上的衰弱是不可逆的。當時情況緊急,我怕她發病,所以我必須阻止你。”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後低到了塵埃裏,“對不起,這個道歉可能來得太晚了。”

隆冬的晚風寒冷刺骨,黎絮感覺有些冷,抱緊了胳膊,心頭不知是喜是悲。

送阮琛上火車的時候,黎絮曾鼓足勇氣問了一句:“你喜歡林曼曼嗎?”

阮琛搖了搖頭。

青春期的女孩都看過有關情愛的小說,黎絮也看了不少,她坐在電腦前一邊流眼淚一邊滑動鼠標,女主角說“隻要你往我的方向走一步,剩下的9999步我都有信心走完”。

黎絮想起阮琛說的話,那個道歉來得確實有些晚了,但好在她從來不怕為了糾正錯誤而付出代價。

在大學第一個寒假來臨之前,黎絮退了學,回到了桐安一中複讀。

她想著一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她會在這裏重新獲得一次選擇人生的機會。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半途而廢。曾在她夢裏引著她往前走的少年,她再也不會放手了。

這樣想著,時間仿佛真的變快了許多。黎絮在複讀班裏的成績已經排進前三了,年級大考,她的分數甚至比阮琛當初的成績還要高,要考上他的學校基本沒有問題。

徐阿姨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再受一回罪,每天都燉些補腦的湯送去書房。黎絮一邊喝一邊背單詞,湯一滴不剩,時間也一秒鍾都不會浪費。

偶爾,她會給阮琛打電話。阮琛在隔壁的省會城市,兩人之間隔著兩個小時的車程。生活不再重疊,話題自然也少了許多,通常都是黎絮說,阮琛聽著,偶爾他會回兩句,直到黎絮想不到新的話題了,這通電話才算結束。

第三次月考結束,黎絮的成績有了一些波動。她心情不穩定,打電話跟阮琛訴苦,說複讀比高三還難熬。

阮琛安慰她:“加把勁,還有幾個月就解脫了。”

黎絮來了興致:“你們班談戀愛的多不多?”

“還行吧,挺多的。”

“那你怎麽不和林曼曼談戀愛?”黎絮努力控製呼吸,裝作不經意問出的樣子。

電話那端的阮琛無奈地笑了,戳穿了她的小心思:“我都說過了,我和曼曼之間根本就沒你想的那種感情。”

“一直以來都沒有。”

掛了電話後,黎絮立刻投身於題海中,一晚上做了三套卷子,咧開的嘴就沒收回來過。

終於到了五一假期,黎絮期盼著阮琛能回家了,在學校更加努力地複習,就想擠出點兒時間,好多看他兩眼。

那天放學,黎絮還沒進家門,徐阿姨就招呼道:“對門的放假回來了。”

黎絮連忙扔下書包跑進臥室,連鞋都沒脫,興致勃勃地打開窗戶,卻看到阮琛在教一個女生騎車。他們家的院子寬敞,足夠一輛捷安特的山地車跑上兩圈。阮琛一隻手扶著女孩的腰,一隻手扶著車座,慢慢地往前走,那小心翼翼的程度不亞於當初保護林曼曼時。

徐阿姨拿著一雙拖鞋走了進來,順著黎絮的眼神看了過去,感慨道:“他在大學交了女朋友,也是桐安的,早上就聽他媽念叨過了。”

原來,就算不是林曼曼,也不可能會是她。

天色暗下來之前,遇春街的路燈瞬間同時亮了起來。昏暗的光影影綽綽,黎絮心想,那大概就是春天求救的信號了吧。

七、從喜歡上阮琛的那一刻開始,她的人生就變成了一場草率的笑話

一個月之後的高考,黎絮依然選擇了一年前錯過的那所大學。

報到的前一天,媽媽幫她收拾行李,必備的生活用品放在紅色的箱子裏,貼滿了卡通貼紙的箱子用來裝衣服。

母女倆安安靜靜地商量著,仿佛在刻意回避著什麽。

“對不起。”想起一年又一年的徒勞,黎絮再也無法裝出歲月靜好的模樣。

媽媽上前抱住了她,輕聲安慰:“不用說對不起,媽媽永遠愛你。”

從喜歡上阮琛的那一刻開始,她的人生就變成了一場草率的笑話。

為了一個心裏沒有自己的人,她把生命定義成了蒼茫荒原,歡欣鼓舞地走進青春,荒蕪了那麽多年原本最該美好的光景,那滿腔不畏困難艱險的孤勇,最終卻隻落得孑然一身。

尾聲

表舅媽還是去參加了婚禮。

黎絮在家庭群裏看到了她發的小視頻,阮琛牽著新娘的手緩緩地走上前,堅定的目光是她過去從沒有見過的。

隔著近十年的時光,那個填滿了她全部青春的男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黎絮眼裏盈滿了淚,視線模糊中突然想起了帕斯捷爾納克的一句詩:我要從遙遠的回聲中捕捉,我今生將會發生的事情。

後會不會幸福,黎絮暫且不知道,她唯一能確定的是,餘生她往前走,一路隻會觀賞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