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風急

文/默默安然

一、我們是親人,注定了愛比恨更長久

天倒是很晴,藍天白雲甚是耀眼,可惜風太大,四五級的風,對戶外婚禮來說簡直就是災難。氣球和彩帶不斷被吹飛,連舞台邊上的布景都搖搖晃晃的。

但無論如何,婚禮總得進行下去。雖然身為伴娘的我覺得自己的頭發已經被吹得不能看了,但還是盡職盡責地幫新娘拖著白紗。

“安宜來了。”我給新人遞戒指時,新娘小鹿突然小聲對我說。

我猛地抬起頭,看到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從草坪盡頭走過來,那人走路有點跛,這麽大的風,那人走起來就更費力了,所以沒到T台前,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你們倆也很久沒見了吧,總得打個招呼,去吧。”

新娘小鹿算是為數不多的同時認識我和韓安宜,還沒有斷聯的人,她比較清楚我和韓安宜之間的事情,隻不過我以為韓安宜不會來。婚禮還是按部就班地進行完了,也沒有伴娘什麽差事,我就從邊上走下台,慢慢朝坐在嘉賓席後排的韓安宜靠近。

風吹起頭發,不停地甩在臉上,就像一個個火辣的巴掌,我每走一步,都覺得心提起了半分。不等走到韓安宜近前,我就快要窒息了。

不行,我做不到。就像之前的許多次一樣,趁著韓安宜沒注意到我,我轉身跑進了背後的酒店,躲進了新娘化妝間。

按理說,韓安宜該是我這輩子最不怕的人。我們是親姐妹,擁有幾乎相同的DNA,長著難以分辨的臉,可我就是怕。這麽多年了,我隻要聽見韓安宜這個名字,恐懼就像無數細小的針,不停地刺著我的皮膚。

“你果然在這兒啊!”過了一會兒,小鹿推門進來,她要換新禮服,我抹了把臉,站起來想幫忙,緊跟著卻看見了被她擋在後麵的人,“正好,我把安宜叫進來幫忙了。”

“好久不見。”相較於我的緊張無措,韓安宜顯得雲淡風輕,主動和我打了招呼。

我好似點了點頭,但脖子是僵硬的。

“現在學校裏事情多嗎?”韓安宜幫小鹿拉裙子拉鏈。

“還好,每天都是看書、做實驗、寫論文,枯燥得很。”

“我有點記不清了,你們倆……是你大一些吧?”

我一直躲在後麵,通過鏡子打量著韓安宜。雖然現在我們倆的臉龐仍是十分相近,但氣質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留著死板的黑長直,而韓安宜是眼下正時髦的短發,微微燙著卷兒,看起來要比我年輕個幾歲。

“嗯,我大一點,不過就幾十分鍾而已。”韓安宜抬了下眼皮,我們倆的視線透過鏡子相對,衝擊力被玻璃隔絕,倒有了些欲語還休的意味。

等到小鹿出去繼續接待來賓時,我立即跟著她,想陪著她一起出去。我知道自己走得比韓安宜快,可我一腳剛剛踏到門外,就聽到背後的韓安宜說:“爸爸想見你。”

我踉蹌了一下,停住步子,單手扶住門框,在能控製表情前不敢回頭。

“見了麵,大家都會不開心的。算了吧。”

“隻有你覺得不開心,”背後傳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韓安宜走到了我的身側,注視著我,說,“我們都很高興見到你。”

“高興?你高興見到我?你一直在怪我。”我終於偏頭看了韓安宜一眼,又飛速別開頭,眼眶酸脹得幾乎流淚。

“我們是親人,注定了愛比恨更長久。”

她伸出手臂,輕輕地擁抱了我。我沒想到她真的會這樣做,然而我們都不習慣,身體間虛虛空開的縫隙,仍舊刮著往日的風。可即便如此,我的心還是被焐熱了,於是我失聲痛哭起來。

二、我終於不再懷疑,至少回家的路還是在的

找了個周末,我去看了爸爸。我們有將近三年沒見了,好在我和他們早已分成了兩個家,不見也不會顯得我太薄情。在我的潛意識裏,我總覺得爸爸不想見我,不過或許如韓安宜所說,是我不敢見罷了。

韓安宜給我開完門就說要去燒水,走進了廚房,許久都沒出來,我知道她是想留我單獨和爸爸說話。

“安宜啊,過來坐。”爸爸朝我招手。

我卻僵在原地:“我是安冉……”

爸爸笑了笑:“我還能不知道你是誰嗎!來。”

我磨蹭著走了過去,在側麵的單人沙發上坐下,背挺得筆直,雙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上。爸爸倒了杯茶給我,問:“這幾年過得好嗎?”

“還好吧,畢業後找了份工作,工資不高,但養活自己還夠。”

“那就好,那就好……安冉那個孩子很堅強,也很樂觀,導師很喜歡她,我挺放心她的,我就是擔心你。”爸爸伸手想拍我放在膝上的手,我卻下意識向後退了一下,我恨自己這個動作,爸爸卻隻歎了口氣,“你這孩子敏感多思,又跟著你母親吃了那麽多苦,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和安冉兩個人真的換了位,你受的創傷比她還重。”

“爸,別說了……”

往事的伏線被拉起,覆在上麵的沙石抖落,掀起一層嗆人的塵幕。爸爸堅持叫的名字,以及“母親”“交換”這樣的詞語,令我難以麵對。

“好,不說了。我就是想問問你,你願不願意搬回來住?”

我嚇了一跳,抬起頭卻發現爸爸是在極其認真地問詢。我趕忙搖頭,還沒說話,韓安宜終於從廚房走了出來,搶先說:“我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爸爸退休後一個人也無聊,你搬過來和他做伴挺好。”

“不……不了……這裏離我上班的地方太遠了……”

我慌到眼神不知往哪兒放,看都沒看就拿起杯子喝水,杯子裏是韓安宜剛倒的開水,燙得我一個沒忍住就鬆了手。水斜潑出去,大部分淌到了韓安宜的褲腳和拖鞋上。

“沒事吧!你有沒有被燙到……”

我蹲下用手去蹭她褲子上的水,手卻在感受到不同於肢體的觸感時僵住了。

“當然沒事,又不會痛。”韓安宜彎腰挽起褲腿,露出裏麵的半截義肢來,她笑著屈指在上麵的矽膠上敲了敲,說,“你看,現在高級多了,不再是以前那種冷冰冰的鐵棍了,而且關節還能活動。”

我知道她並非強顏歡笑,她的個性就是那樣,隻可惜我笑不出來,曾經很長一段時間纏繞著我的噩夢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裏。留著BOBO頭的小女孩剛剛出院,迫不及待去找門口的小夥伴們玩,像分享禮物一樣,開開心心地給小朋友們展示自己的新腿,然而小夥伴們卻漸行漸遠,隻留下“韓安冉的腿好可怕”“不能再和韓安冉一起玩了”“韓安冉走路好好笑”……這樣的話纏繞不去,最後竟自行編織成恐怖童謠,夢裏夢外都常常在我的耳畔響起。

“爸,我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我抓起背包起身向門外逃,爸爸沒有起身攔我,隻是聲音洪亮地喊了一句:“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沒!”隻一秒,我飛速回過頭,眼淚從眼眶裏滑落,嘴裏嚐到難以忍受的鹹澀,“我不怪您,不怪任何人,我就怪我自己。”

走出門後,我一邊哭一邊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往日與今朝在淚光中模糊了邊界,我像在水中沉浮,天旋地轉、恍恍惚惚,以至於韓安宜在背後喊了我好半天,我才聽見。我回過頭,看到她艱難地拉著一隻手推車在追我。

“這都是什麽啊……”我隻好轉過身子,走回去迎她,按住了推車扶手,上麵放著一個超大的紙箱子。

“生日禮物。”韓安宜彎腰打開紙箱的蓋子,裏麵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得滿滿的,她順手抄起一隻熊玩偶舉在了我的麵前,“從你和媽媽走的那年開始,每年生日爸爸都會買兩份禮物,你的那份都在這兒。”

禮物堆在一起,已經分不清歲月,但多少能看出端倪。小學生的水彩筆,美少女戰士書包,中學時流行款式的運動服,溜冰鞋,大大小小的玩偶,新款遊戲機……這些東西都是嶄新的,沒有任何使用過的痕跡,卻都已經蒙了塵。我蹲在箱子旁邊,手撫著額頭,不斷地深呼吸,努力擠出笑容:“這些都是你喜歡的東西吧。”

“我們早就活成了一個人。”

“才不是。”我抬起眼簾,仰視著自己的“姐姐”,“你一直都比我堅強,而我像媽媽,脆弱得好笑。”

提到媽媽,韓安宜的臉色沉了下去,她蹲下身子,但動作完成得有些艱難,隻盡量彎曲了一條腿,俯身靠近了我。

“至少你沒忘了我。”

我雙手捧著她的臉,不住地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

“這句話你對我說了太多次了,我不想聽了。我們的傷痛是共同的,我們陷在同樣的泥沼裏,所以我們必須在一起,才有可能爬出來。你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太陽曬得我一陣陣發蒙,有一些東西卻像是重新歸了位,在我心底清晰起來,就比如原本屬於我的姐姐的身份。

“先放在這裏吧,反正我以後……還要過來的。”

我幫著韓安宜將推車掉轉了一個方向,看到了她微微詫異後眼睛裏綻放出的歡喜的亮光。

我終於不再懷疑,至少回家的路還是在的。

三、從今以後,你就是韓安宜,我是韓安冉

我們曾經有個幸福的家。

幸福到什麽程度呢?就是我每每回憶起來,都覺得那樣的幸福家庭或許是不存在的,它就像是水晶球裏麵虛幻的影像一樣。媽媽永遠充滿活力,她會在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親我和韓安冉的臉頰,假期我們一家四口一定會去郊遊。

這一切結束在我們六歲那年,當時我們倆在上學前班,準備半年後入小學。媽媽早上會將我們送去學校,中午有托管的阿姨會照顧我們。小時候,我和韓安冉真的相像到難以分辨,我們高矮胖瘦都等同,頭發也差不多長,隻能靠衣服和頭繩來區分。如果我們倆故意胡鬧,就連爸媽也會一時混亂。那時候,我們在小朋友間很受歡迎,樂此不疲地玩著猜猜我們倆到底是誰的遊戲。

那是個冬天,但不是很冷,我記得我們都穿著裙子。韓安冉的裙子是紅色的,我的是藍色的。媽媽一手一個牽著我們倆走過熟悉的街,街邊有個很大的水果攤,擺著切成角的令人垂涎的西瓜。

“媽媽,我想吃西瓜。”我拽了拽她的手。

我喜歡吃西瓜,尤其喜歡在冬天吃西瓜。平時媽媽不太願意給我買,覺得太涼,但那天也許是她心情好,也許是天氣好,她隻猶豫了一下,就走向了水果攤。

“你們倆牽著手,不要放開。”水果攤人挺多的,攤主要一個個稱重量,速度很慢,媽媽讓我們倆牽手站著,還特意囑咐我,“你要看著妹妹。”

但那個時候的我們畢竟隻是孩子,我們的注意力不集中,我不記得我是因何鬆開了韓安冉的手,她也不記得自己是被什麽吸引走下了便道,錯誤從來都是在一瞬間發生的。韓安冉並沒有走多遠,她隻是剛剛走下馬路牙子,停在路邊的車子猝不及防地倒了過來。

司機是新手,經驗不足,加之韓安冉站在司機的視線盲區,等到所有人反應過來,等到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時候,韓安冉已經被卷到了車下。從我站著的角度看過去,我隻能看到紅裙子的一角。

也可能……那紅色並不是裙子的顏色。

我哭也哭不出來,動也動不了,隻覺得突然降溫了,自己被凍成了冰雕。更令我恐懼的是媽媽的尖叫聲,一陣一陣,淒厲癲狂。直到媽媽昏過去,她的尖叫聲仍在我的耳邊回響。

韓安冉保住了命,但左腿膝蓋以下被截斷。她動手術的過程中,媽媽都在昏迷,在爸爸趕到之前,隻有我一個人坐在手術室外麵。護士、醫生跑來跑去,沒空理我,隻有兩個警察陪著我,其中一個叔叔蹲在我的對麵,給了我一顆糖,對我說:“別怕,會沒事的。”

我永遠都忘不掉那顆糖的味道,是苦的,刺得我舌頭疼。我含著糖,撕心裂肺地哭了,聲音在醫院的走廊裏回**,找不到出口。

後來韓安冉被推了出來,平靜得像是睡著了,隻是被子突兀地癟下去一塊。爸爸跟著病床跑,我也想追過去,可腳像被黏在了瓷磚上,怎麽也拔不動。我看著他們離我遠去,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韓安冉醒了之後,以為自己的腿還在,但這種狀態沒有維持多久。雖然爸爸很不想讓她掀開被子,但她最終還是看到了。她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她沒有哭,隻是呆呆地看著繃帶,像是不明白似的,可我哭了。

我哭是因為我害怕,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自己害怕什麽,可確實是從那一刻起,我不再當韓安冉是我的分身、我的親人,我對她的愛完全被恐懼覆蓋了。

爸爸對我很失望,他希望我能在這個時候多陪陪韓安冉,可我不願意見她,我害怕見她。更令爸爸崩潰的是,不願見韓安冉的還有媽媽。媽媽醒來後,沒有去看過韓安冉一眼。

但媽媽和我的情況不同,媽媽是病了。

媽媽的情緒始終不穩定,需要鎮靜劑來穩定情緒。起初爸爸怕她嚇到我,沒讓我去看她,後來是因為無暇顧及我,我也不願去看韓安冉,所以將我送去和媽媽做伴。誰知一直望著窗外呆滯的媽媽在看到我後突然喜笑顏開,朝我伸出手來,叫我:“安冉,來。”

單是一個名字,我就嚇得發抖。

“安冉,來啊,到媽媽這兒來。”

她堅持叫我韓安冉,當時我還以為她隻是一時認錯,可後來我和爸爸都發現了不對勁。媽媽徹底忘記了韓安宜,忘記了她有兩個女兒。女兒倒在車輪下給她帶來的衝擊太大,令她封閉了記憶。她拒絕想起車禍,拒絕接受那個殘缺的韓安冉,把我幻想成了那個在她的意識裏永遠活潑完整的韓安冉。

從表麵上看,被忘記的似乎是韓安冉,但其實被忘記的是我。我那個時候就想,媽媽一定是因為恨我,所以才當作從沒有過我這個女兒。

爸爸為了讓她認清現實,想了一切辦法,甚至殘忍地將韓安冉推到她麵前。可媽媽拒絕去看韓安冉,被逼得狠了,她就會變得狂躁,隻有我才能將她安撫下來。

我永遠都忘不了韓安冉坐在輪椅上看著媽媽的樣子,無論她如何呼喊,媽媽的視線都停在遠處的一個點上,不會向她移動半分。韓安冉突然哭了起來,死死掐著毯子下麵的繃帶,爸爸慌忙去掰她的手,將她推離了病房。

我們確實試過假裝什麽都沒發生,努力維持原來的生活。出院後,韓安冉嚐試和從前的小夥伴接觸,甚至讓他們圍觀自己的假肢,可是他們因為各種原因漸漸遠離了她。大人們知道韓安冉安了假肢之後,便會讓自己的孩子離她遠一些,不要讓她摔倒,不要笑話她,不要排擠她,可這種在意越多,就越是將她孤立了起來。

我原本以為韓安冉並不在意,直到有一天夜裏,我聽到她背對著我小聲地啜泣。

“從今以後,你就是韓安宜,我是韓安冉。”我爬到她的**,對她說。

“為什麽?”

“這樣以後有人說你不好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麽難受了,你就當他們是在說我。”我當時根本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自己的想法,隻是口不擇言地說,“還有,這樣媽媽以後叫韓安冉的時候,你就不用在意了,別人聽見也不會亂。”

韓安冉沒有說話,她吸著鼻子,含淚的眼睛在黑暗裏閃著光。她不明白,其實我也不明白。成年人麵對意外也無計可施,更何況是我們。

後來,很久很久的後來,當我真的變成了韓安冉,我才清楚自己當時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我想將我換給她。

那個夜晚,是我和韓安冉最後一次睡在同一張**,像一對姐妹一樣。

四、他的眼睛因為絕望而灼灼發亮但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種光了

子,帶著我們到了全新的環境。對於我們倆換名字的事,他起初並不讚成,隻覺得也許這樣對媽媽的病情有好處。我們倆遲了一年入小學,還是就這樣注冊了。

從此,我變成了韓安冉,她變成了韓安宜。我們倆沒用多久,就習慣了寫新的名字。

在新同學、新鄰居的眼裏,戴假肢的小姑娘就是韓安宜,不會再有人將我們倆搞混了。

韓安宜對於學校生活做足了準備,她表現得非常樂觀,主動和每個人說話,分享她的傷口。非但沒有人歧視她,反而很多人都主動對她示好,她還被推選成了班長。

相反,我倒變成了邊緣人物。每一次別人喊韓安宜這個名字,我都會渾身一縮。可是很少有人喊韓安冉這個名字,連老師都會更關注韓安宜。

也隻有在上體育課的時候,我才會有些存在感,因為我的體能特別好,跑跑跳跳在女生裏都是拔尖的。原本韓安宜應該和我一樣的,可如今她的體育課隻能免修。每周的體育課她都可以留在教室裏,隨便做點什麽,在別人看來是很值得羨慕的,對她而言卻隻是寂寞。

後來即便什麽都不能做,韓安宜也會走出來,等到自由活動時間,想辦法和大家一起玩。可是她能玩的東西有限,大家湊成一個個陣營,卻都不會向她發出邀請。

體育老師宣布自由活動,就有女生找我一起玩。沒過一會兒,我突然聽到操場另一側有騷亂。因為有教學樓的拐角遮擋,所以從我站的角度看過去,我什麽也看不到。但我聽到喧鬧裏有人不斷重複“韓安宜”這個名字時,我的恐懼又回來了。

可我必須跑過去,無論多不想麵對,因為這是我的責任。當一個人還不能承擔責任,甚至不清楚責任是什麽的時候,我感覺到的責任,就是一塊壓在我身上,而且是我快要扛不動的石頭。很多人將坐在地上的韓安宜團團圍住,我撥開人群才看見她。當時她在抹眼淚,臉上有紅紅的印子,有一個女生彎腰拽她。我根本來不及多想,一把就將那個女生推倒在地。女生的手磨破了皮,一臉委屈地哭了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其實是個誤會,女生們在跳長繩,韓安宜是主動過去要求幫她們搖繩子,但中間一個女生跳的時候,不小心鉤住了繩子,繩子抽到了韓安宜的臉,失去平衡的她就摔在了地上。

女生的家長看在老師的麵子上沒難為我,但離開辦公室時,那家長故意用我們都聽得到的聲音跟自己的孩子說:“以後離她們遠一些,她那個樣子,要是真的碰壞了,我們可賠不起。”

韓安宜低下頭,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回家仍舊不理睬我,隻有爸爸對我說,我做得沒錯。

可我終究還是錯了,從那之後,我和韓安宜在班級裏被孤立了,她那麽長時間做的努力都白費了。而我隻給人留下了彪悍的印象,好像我會為了韓安宜拚命似的。

我會嗎?我不知道。

但很明顯,韓安宜並不希望。其他人的孤立並沒有讓我們倆變得更親密,反而將我們隔開來了。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再也沒辦法變回沒出事前的樣子。

那幾年,爸爸老了很多,他的頭發好像一夜之間就變得花白了。除了我們倆需要他照顧之外,媽媽更令他發愁。在生活上,媽媽並沒有什麽障礙,她不覺得自己病了,仍舊可以像從前一樣做家務,隻是辭去了工作。可她隻認識一個女兒,以至於韓安宜每天都不能上桌吃飯,還要盡最大的可能不出現在她麵前。

這樣的日子終於在我們上四年級那年結束了。我們上的小學離家很近,原本如果爸爸趕不來接我們,我們倆也可以自己走回家,但那天一出校門,媽媽就站在那裏。為了不讓媽媽來接我們,我們說謊學校有專車接送,一直以來都還算安穩,那天也不知道她想起什麽了,突然就來了。

一看到她,韓安宜就條件反射似的往後縮,想要讓自己躲到一個不會被媽媽看到的地方。媽媽高高興興地拉著我的手,帶我回家。

我一步三回頭,看著默默跟在我們後麵的韓安宜,她的雙手抓著肩上的書包帶,頭埋得很低。她本就走得慢,很快就越落越遠,快要看不到了。

“媽媽,我想吃蘋果。”

我急中生智,拽住了媽媽,想等一等韓安宜。但此情此景似曾相識,那天車輪下的畫麵在我腦中閃過,我突然渾身酸痛難忍。

可這次的蘋果買得飛快,韓安宜剛追上來一點,媽媽便拽著我繼續往前走了。等到了家門口,我最後一次回頭看,路上空****的,早已沒了韓安宜的影子。

我原以為等一會兒,她就會回來,可等到爸爸回到家,她都沒出現。爸爸急得快崩潰了,抓著我不停地問:“你為什麽不等她?為什麽?!”

我解釋不清楚,隻能不停地哭。

“你對孩子這麽凶幹什麽?”媽媽渾然無覺,抱怨道,“快吃飯吧。”

“吃什麽吃!”

爸爸徹底爆發了,他將桌上的盤子全都揮到地上,菜也一團一團地掉在了地板上,盤子的碎瓷片彈得到處都是。我抱著頭縮在沙發背後,控製不住地發抖。

“你能不能醒一醒?!看看現在的家變成什麽樣了!你以為隻有你痛苦嗎?”

可媽媽平靜地坐在椅子上,視爸爸的憤怒於無物。

“你以為看不見、聽不見就可以當作事情沒發生過嗎?好過的隻有你自己,你回頭看看你的孩子承受了什麽!”

“安冉好好的呢,你在說什麽啊……”媽媽抬起頭,冷冷地問他。

爸爸的怒火熄滅了,變成了不會複燃的灰,他衝到門口,剛好韓安宜回來。他什麽也沒問,卻像終於找到歸宿似的,蹲下身去,抱了韓安宜很久很久。

我從沙發背後探出頭來,看到韓安宜望著滿屋狼藉,居然仍是空洞洞的神情,我的心也跟著空了。

“我們離婚吧。”

那天晚上,爸爸當著我的麵,終於說出了這句話。而韓安宜開著門縫,露出一隻眼睛看著外麵。

讓我沒想到的是,媽媽居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其實那個時候我有過懷疑,我在想媽媽是不是裝的,她是不是故意不想醒過來。

當時爸爸很想要我和韓安宜兩個人的撫養權,可媽媽堅持要我,要她“唯一”的女兒。事實上,如果爸爸真的想爭,那時媽媽並沒有撫養能力,可真要鬧到那個程度,就必須走訴訟程序。那樣太殘忍了,爸爸有些猶豫。

“我跟媽媽走。”我不想爸爸為難,主動做了決定。

“不行,不行……”

“我想陪著媽媽,不然她就是一個人了。”

很多年後,我才敢承認,雖然我確實舍不得媽媽,但當時我其實是急切地想要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家,離開韓安宜。

當一個家庭裏麵每個人都破碎,強行在一起也隻是互相摩擦流血。爸爸想不到更好的辦法,我和韓安宜自然更是無計可施。

“你別怪爸爸,別怪爸爸……”

他們去民政局辦離婚的前一天,爸爸一夜沒睡,我半夜起來去衛生間,他在黑暗裏對我說了很多很多的抱歉。他的眼睛因為絕望而灼灼發亮,但再也不想看到那種光了。

五、原本屬於我的名字,在她殘缺的身體上嫁接了一雙翅膀

後來,我的生活就如一地雞毛。

爸爸按月寄來生活費,我的學費也一分不差,但我們很少見麵,因為我們每次見麵都隻能談韓安宜。我聽說韓安宜過得很好,她的成績始終優越,後來到了名牌大學,學臨床醫學。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將自卑藏得好好的。而我的生活卻沒有什麽是上升的,我的成績越來越差,就如同媽媽的精神狀況。後來我隻能將她送到療養院常住。我知道爸爸賺錢不容易,也不想和他開口,所以從很早的時候開始,我就開始打工賺錢了。

我和韓安宜的人生走向了全然不同的方向,所有人都認為會屬於她的灰暗心酸都轉移到了我的身上,留給她的隻有坦**光明。

於是分開的這些年裏我常常想,或許真的有宿命這回事,當初我們倆換名字是有用的,我們真的交換了人生。原本屬於我的名字,在她殘缺的身體上嫁接了一雙翅膀。

我當然不後悔,隻是……就像日子過得不好的人不喜歡參加同學會一樣,我也不想將自己這樣的生活分享給韓安宜和爸爸。所以,雖然他們一直試著聯絡我,但在不斷長大的過程裏,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而距離越遠,我就越害怕與他們相見。

我停留在了傷痛產生的小時候,沒有辦法往前邁步。

我和韓安宜很多年後的第一次正式見麵,是在媽媽的葬禮上。那年我們倆都在念大三,但韓安宜已經保研了。

媽媽四十多歲時就開始有忘事的症狀,後來被確診為阿爾茲海默症。患病之後,媽媽反而平和了很多,她任由自己忘記了更多從前的事,隻認識我和療養院的護士。我在上課和打工之間忙個不停,隻有抽空去陪她。療養院的工作人員很細致地照顧著她,誰也沒想到一場流感引發的肺炎最後會奪去她的生命。時間太短了,從下病危通知到醫生對我宣讀死亡時間,幾乎就是一瞬間,我來不及也想不起在那之前通知爸爸和韓安宜。

但媽媽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安冉怎麽沒來呢?”

“我在這兒啊。”

“你別騙我,你是安宜,我認得清。”

其實我是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她隻是糊塗了,當我真的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眼淚瘋狂地湧出了眼眶。

但幾個小時後,媽媽就被送進了搶救室。

爸爸並沒有怪我,但韓安宜到了葬禮現場,整個人像一簇憤怒的火焰。在我的印象裏,她不會走那麽快,所以當她以極快的速度撲到我麵前時,我幾乎石化了,隻能任由她推搡我,罵我,連爸爸都拉不開她。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麽?!”

“你說話啊!”

“說啊!說啊!你對得起我嗎?!”

……

我的心卻越來越靜,靜到能聽見時鍾回轉的聲音,我看到我麵前的韓安宜一年年變小,回到了我們分開時的樣子,最後變回了完整無缺的韓安冉。

“媽媽……”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露出笑容,“她記起了我們。”

韓安宜猛然僵住了,維持著當下的表情,呆呆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原本推搡著我的手,慢慢抓緊了我的衣服。她的頭抵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隻不斷哀鳴的小動物。

媽媽沒什麽朋友,來參加葬禮的人寥寥無幾,最後隻剩我們一家人守靈。那天夜裏,我和韓安宜並肩坐著,幾次想要張口,最後卻什麽都沒說出來。我們無法在那種時刻分享這些年的故事,可我們都有一種往事皆休的虛無感。

“以後有什麽事情就給家裏打電話,有空回來看看我們。”送葬之後,韓安宜要回學校,爸爸拉著我不停叮嚀。

我隻能點頭,可我們都知道,這隻是敷衍。

“你……”我看著韓安宜,“注意身體。”

“我身體很好。”

她回答的語氣很硬,搞得我不敢再吭聲。後來她和爸爸漸行漸遠,仍是不斷回頭。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她就是我。我想起我被媽媽拉著,一步一回頭地看她。

我仰頭看天,夜幕那麽黑,一顆星星都沒有,路燈在我眼裏映出閃亮亮的光暈。

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我第一次允許自己這樣想,但也就隻敢想一想。

在那之後,我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直到兩年過去,我在小鹿的婚禮上再見到韓安宜。

她終於主動向我發出了回家的邀請。

六、我們的新生活將從這一刻開始

從那以後,我有空就會去陪陪爸爸。起初我們都有點尷尬,想盡辦法回避過去的事情。可除了那些,我們又沒什麽可聊的。他一直覺得虧欠我,但我們都清楚,過去的虧欠在當下是無法彌補的。

但時間久了,我們之間的話題就像冬去春來時逐漸融化的瀑布,一點點流淌起來,畢竟他是爸爸。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爸爸教我照顧陽台上的花草,哪一盆需要勤澆水,哪一盆需要翻土,“你以前是個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的孩子,比你妹妹更大氣一點。沒想到出事之後,她反而變得更勇敢了。有時候我想,也許你把自己的名字送給她真的有用。”

“是我自己不夠好。”

“是大人的錯。你媽媽那個樣子,我應該多顧你一點的,我忘了你同樣受到了傷害。一直以來,你都很害怕吧?”

我用力搖頭,抓著灑水壺的手卻在抖,水在陽光下畫下一道彩虹。爸爸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他的手比從前堅硬了很多,卻能讓我變回小孩子。

韓安宜一周也就能回家一兩次,所以我們並不是很容易撞見,隻有有限的幾回能同桌吃飯。我們倆麵對麵坐著,總有些拘謹,需要爸爸在中間不停炒熱氣氛。

“你的頭發是在哪兒做的?”我鼓起勇氣主動和韓安宜說的話非常無厘頭。

她卻很自然地回答道:“回頭有時間,我帶你去。”

但每次飯後我都堅持離開,無論爸爸如何留我。直到一天下午,外麵突然下起了雨,晚飯後反而更大了,閃電都能把屋子裏映亮。我握著雨傘在門口躊躇不前,我不怕下雨,但有點怕雷電,一閃一閃、亮如白晝的閃電總會讓我想起些久遠的畫麵。

“你今晚留下吧,這種天氣車子都打不到的。”這一次開口挽留我的是韓安宜,“明天早上要是雨停了,我也要回學校,到時候一起走。”

我回頭看她,爸爸朝我肯定地點頭。我猶豫了一下,默默鬆開了雨傘。

分家之後,我們的房子都很小,爸爸這裏隻是個一居室,他平時就睡在客廳,平時坐的沙發打開就是一張床,而韓安宜住在臥室。這個家裏早已沒了我的位置,我要是留下,就隻能和韓安宜睡一間房。雖然床鋪不算小,但我仍覺局促。

“有沒用的墊子之類的嗎?我打個地鋪。”我問韓安宜。

“今天太涼了,濕氣重,在**睡吧,有被子。”

她說著,從櫃子裏給我扯出一床被子丟在**,順帶坐在床邊,挽起褲腳,卸下了義肢。我想要抗拒的話堵在了喉嚨裏,硬生生將頭別到了另一側。

“還不習慣吧?”韓安宜略顯沉重地靠在床頭,用被子蓋住腿,淡淡地笑著說,“我也花了好長時間才習慣。”

“真的能習慣嗎?”

“不然能怎麽辦呢?生活總得繼續下去。”

我慢慢上了床,小心翼翼靠在她旁邊,兩個人居然像交往不久的小情侶一樣不知所措。隨後韓安宜關了燈,我們倆躺下後,都假裝玩手機,這樣說起話來才不別扭。

“可是媽媽一直都沒辦法接受。”

“我有時候想想……幸好媽媽有我們兩個人,她至少還能在你那裏獲得安慰。”

“你還沒想明白嗎?”我忍不住笑了一聲,“其實媽媽一直記得你,她怪我,所以忘了我。”

韓安宜微微轉頭,問:“為什麽怪你?”

我愣了一下,突然笑得停不下來。人與人之間很多的虧欠,很多過不去,都是過不去自己心裏的那道坎罷了。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問啊。”韓安宜說。

“你還記得爸媽決定離婚那天嗎?那天你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麽半天才回來?”

韓安宜按滅了手機屏幕,定定地看著天花板:“因為幻肢痛,我停了下來,打算等它過去。後來我才清楚,幻肢痛是大腦還不能接受失去肢體所產生的疼痛,隻是幻覺。”

“那你什麽時候才不疼的?”

“你和媽媽走了之後。我一直都在想,假如那天我能撐著回家,是不是你們就不會離開?我一直……都很後悔。”

一滴晶瑩的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了下來。

“睡吧,妹妹。”

恍惚間,我們好像回到了我們最後一次躺在同一張**的過去,中間我們分離的時間被壓縮成了底片,我們的新生活將從這一刻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