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夜君王

皮爾斯不慌不慢地將他的照相機在窗口架好。不出他所料,從這扇窗戶望過去,正好可以將河對岸那家露天咖啡館不差分毫地收入眼底。

靠近河岸的一架紫色陽傘下,維斯裏的金發比天空中的太陽還要耀眼。

“真是個小天使!”皮爾斯忍不住驚歎。他已經跟蹤維斯裏近三個小時,此刻他預感到自己馬上就將收獲一條重要無比的新聞。

這個天使般的男孩,簡直就是神賜給他的禮物。幾乎每隔三分鍾就會看一下手表的動作,期盼得微微顫抖的嘴唇,這些細節都讓資深娛記皮爾斯堅信,維斯裏是為了見一個重要的人才突然秘密造訪威尼斯的。

而且那個人一定是對他而言獨一無二的人——情人或者親人。

他最後一次看表是在15分鍾前。這一次,他看完表不再是皺眉不爽,而露出了非常愉悅的表情,然後他就小跑步來到了這家瀕臨水邊的露天咖啡廳。

維斯裏所在的咖啡廳建在非主幹道的狹窄河岸邊,身後和對岸都是三層樓高的威尼斯洋樓,左側緊鄰一條高高拱起的石橋。

皮爾斯在咖啡館對岸的樓房裏找到了一個角度絕佳的窗戶,已經連續拍了數張沒多大用處的維斯裏單人照。

維斯裏稚嫩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奇怪的笑,超越了他13歲的年齡,甚至超越了他的性別,一種屬於成熟女性期待、緊張、心悸的微笑。

皮爾斯不禁對他等待的那個人浮想聯翩,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女人?成熟的女人?還是一個和他年齡相當的少女?又或者……

皮爾斯忽然邪惡地認為,隻有一個同樣美麗的少年才能讓畫麵的美達到妖豔的巔峰。

在皮爾斯沉溺於幻想的同時,一條深紅色的貢多拉船劃破墨綠色的河麵,緩緩向咖啡館邊緣長滿青苔的台階駛去。

貢多拉船頭上端坐著的白衣少年,清俊秀美,立刻將皮爾斯的視線抓了回去,連忙用照相機哢嚓了好一陣。

旋即,他又讓照相機停了下來,白衣少年麵無表情,連看都不往岸上多看一眼。維斯裏和他完全沒有眼神交流。難道不是他?皮爾斯心裏疑惑著。

貢多拉在水波的幫助下,靠向石階。船工將船停穩,跳下去,用繩子把船拴好。

維斯裏忽然起身,走到階梯邊,目光完全集中於船上。船頭的白衣少年也站了起來,轉過身恭敬地迎向了他身後被一把黑傘遮蔽了的身影。

皮爾斯緊張起來,端好照相機,呼吸幾乎停止。

是這個人!維斯裏等待的是這個人!

黑傘被傘下的人以一種絕對優雅的方式收攏。皮爾斯不知道什麽是相對的優雅,但在看到傘下人收傘的動作後,他堅信這輩子再也看不到誰能以更優美的姿態收傘了。

幾乎垂直落下的陽光,撒在男子的身上,讓皮爾斯一時不能分辨他的頭發到底是紅色還是黑色,又或者是介於紅色和黑色的中間、流動於人體血管中欲望的顏色。

他是那樣高大,皮爾斯卻一直等到他緩緩步上台階才猛然發現。他身體精準的比例和那頭齊肩的柔美卷發,讓他完全沒有那些體型高大的男子常有的累贅和粗糙。

他的背影看上去,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完美。

“早安,我的王。”

維斯裏頌詠著,屈身單膝跪倒在男子麵前。

皮爾斯差點叫出來。咖啡館裏喝茶的幾個中年男子也發出了“在演戲嗎?”的感歎。

男子抬手,托著維斯裏的下巴,讓他起來。皮爾斯大夢初醒般,想起這個時候照相機能讓他看到更多。

他端起照相機,鏡頭裏,維斯裏的臉上是讓人尖叫的迷戀表情。皮爾斯幾乎狂喜得要暈過去,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拍到那個男子的正麵,他的臉。

男子挽著維斯裏的手,來到餐桌邊,坐下。這一刻,他翹起一條腿,緩緩側身過來,皮爾斯終於看到了他的臉。

照相機險些從他顫抖的雙手中跌落。

鏡頭被一種難以言表的奇妙顏色漲滿,雪白卻又帶著淡桃皮色的溫暖,連陽光也被他美好得虛幻的膚色吸引,躲進他的皮膚下,讓光芒從裏麵均勻地散發出來。仿佛此刻,他才是光的源頭。

皮爾斯不能讓視線從男子身上離開。他的眼睛黑不見底,卻又似玻璃般可以一眼望穿。他的嘴角明明堅強地繃緊著,卻似乎一泉永不幹涸的溫泉,讓溫暖的笑不斷湧出。這是一個任何細節都無可挑剔、奇妙無比、絕不能用人的語言來修辭的男人。

如果說維斯裏是天使……

“神。”

皮爾斯顫抖地感歎。

照相機連續哢嚓,瞬間就讓男子的麵容,超過了存於芯片中的其他圖像的總合。

皮爾斯甚至後悔自己是職業娛記。如果沒有這些凡人的束縛,他便可以跑下樓,渡過小河,爬上台階,也跪倒在男子的麵前。

“王……我的王?”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這絕對不是在演戲。

“為什麽不派我去?我不會像所羅門一樣失敗!為什麽最近發生的事都不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

男子方才坐定,一大串“為什麽”就從維斯裏嬌小的身體裏跳了出來。皮爾斯不禁邪惡地微笑,維斯裏連連追問的樣子跟吃醋的小姑娘沒什麽兩樣。

皮爾斯否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妖豔的巔峰,不是美少年對美少年,而正是眼前的,華美異常的成熟男性和純潔無瑕的天使男孩。男版的洛麗塔,又或者是王爾德。

維斯裏像商店外失落的孩子,一個勁地說著。皮爾斯卻愕然地發現,忽然之間他完全聽不見維斯裏在說什麽了。

前一刻,他還能聽見那麽多“為什麽……為什麽”,這一刻就跟時光兀自錯接到了深夜,什麽聲音他都聽不見了。

聽覺的喪失,讓他的視線終於能從男子身上移走,注意到一些他早該注意到的細節。

他看到咖啡館裏其他的客人品著各自手裏的咖啡,那樣專心,有一個甚至沒有發現他的杯子已經幹了。目光再次遊走,皮爾斯驚愕地站起來,紅色貢多拉船頭那個白衣少年,已經不在那裏,憑空消失了。

“哼……”

背後傳來的一聲淺笑,讓皮爾斯驚愕地轉身,照相機一下子就嚇得跌了下去。

他身後的房間不再有青色的門和乳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火海,準確地說是一片赤紅滾燙、朝他湧過來的熔岩。

皮爾斯尖叫著後退,才一步就撞到了身後的窗戶。他根本顧不上這是在三樓,就要爬窗跳下去。但他抬起腳,那扇窗戶就像紙被火焰燒毀,枯槁之後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迎麵而來的灼熱氣體。

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他已經不在原來所在的那個房子裏了。他在一根獨立於熔岩的赤流之中岌岌可危的石柱上。熔岩的紅光熱得幾乎要將他的眼珠烤化。

方才在他背後淺笑的正是那個貢多拉船上不見了的白衣少年。此刻,他正站在一扇懸在半空中的黑色背景的大門邊,垂著眼看著石柱上的皮爾斯。

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讓皮爾斯向少年跪了下去:“救救我!”

少年精致幹淨的麵孔中浮現出不易察覺的表情,就像巨人用腳去踩扁一堆螞蟻時殘酷至極的漠然。隨後,他很小地退了一步,關上了那扇門,將皮爾斯留在了地心深處,鐵流的煉獄裏。

卡斯蒙任由維斯裏倒豆子一樣地說了許久,直到河對岸小樓的第三層,那扇正對著他們的木窗後白衣少年頎長的身影晃了一下,對他點了下頭,告訴他任務完成。

他垂下眼,微笑著揉了下維斯裏額前柔軟的金發。

隻是這一個動作,維斯裏就住口了,臉上的怨氣與不滿消失無蹤。

“你知道我總是會縱容你,不管代價如何。”卡斯蒙溫和地吐詞,弧形的眼角是維斯裏不能拒絕的關愛之情。

維斯裏焦躁的心平靜下來,左右看了看,隔壁桌的中年男人和吧台後的店員都在細品著空咖啡杯中的“咖啡”。

“對不起,我……疏忽了,這裏還有外人。”

“沒關係。”卡斯蒙笑了,“我說過,我不在乎代價,你才是我唯一關注的。”

“我知道。”維斯裏望著他,仿佛他就是全部,父親、兄弟、宇宙。

“你把種子給他了?親手嗎?”卡斯蒙問話間,目光一直停在貢多拉上,那個白衣少年不知通過什麽手段,此刻又回到了船頭,默默地坐在那裏,等候著。

維斯裏也望著白衣少年,點頭道:“給他了,茲羅送我去的時候正是拉斐爾的地下宮殿晝夜變更、係統和守備交替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我。我親手交給他,也看到他把種子帶到身上了。”

“嗯。”卡斯蒙點點頭,站起身來。

“你就要走嗎?”維斯裏向他伸出手,卻因為敬畏,抑或是某種更深的原因將手又縮了回來。

卡斯蒙沒有回頭,聲音卻溫軟得可以融化維斯裏的心:“我不能久留。”

卡斯蒙步下階梯,登上貢多拉,暗紅色光滑的船身襯托著他光澤四溢的深紅卷發,好似提香畫筆的重生。

維斯裏癡癡地看著船上的他漸漸離開河岸,向來路遠去。幾輪水波漣漪,卡斯蒙回過身,也望向河岸上的他。

“你的生日,我一直記得。”

眼淚隨著卡斯蒙聲音的傳播從維斯裏身體裏湧出來。他沒讓淚水落下來,就讓它們在眼眶裏旋轉閃動,讓目光催人心誌地撕磨抓心。

“這是你說的,你答應我的!”

“是的,我會去的,為了你。”卡斯蒙微笑著轉過身來,白衣少年正專注地仰視著他。

“你在想我為什麽要一直這樣寵他……”卡斯蒙皺了一下眉頭,繼續道,“寵他,這樣一個半血人。”

白衣少年麵無表情,既不認可也不反對。他細致秀美的五官,在整齊的淺棕短發和筆挺的白色套裝承托下,讓他仿若一尊白銀的雕像,而不是活生生的真人。

“半血人,其實才是真正因為愛帶著祝福降生的寵兒吧。”卡斯蒙抬起頭,望向兩邊建築之間越來越開闊的藍天,“反倒是我們,為了使命來到人世間,也要為了使命荒謬地離開,一切都是命運,不是嗎?如果沒有選擇,那麽就為了完成那個使命讓那個人成為我生命的佛陀吧。”

“那個人。”少年開口道,臉上依舊雕塑般平靜,“就是蒼禦零嗎?”

卡斯蒙笑而不答,少年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他的麵前,跪下去。

“對我而言,那個人隻有你,卡斯蒙殿下。”

卡斯蒙垂下手,撫在少年頭上,莞爾一笑:“茲羅,我知道你有問題想問我,非常想問,卻又害怕問,因為害怕甚至不敢去想。但是……”

“我明白。”茲羅抬起頭,“但是我應該去問你的,因為賦予我生命的你,是絕對不會責怪我的。”

“而且我也會告訴你。”卡斯蒙退身坐下,半躺在船上,仰著頭望向藍天,繼續說道,“我對你是不會保留的,當然還有你的兄弟。”

卡斯蒙說著開心地笑起來,茲羅平靜的麵孔上卻湧起了一層厚重烏黑的雲。

“尼祿那個家夥現在還指不定在哪個酒吧裏鬼混呢!”

“茲羅,不要這樣說你的兄弟,你們可是從一個種子裏分裂出來的兩個相互彌補的整體哦。”

“才不是……”茲羅正欲狡辯,卡斯蒙的表情卻讓他停了下來。他知道卡斯蒙已經從他稍稍放鬆的心髒裏讀到了他沒問出口的問題。

“你在想所羅門嗎?”

卡斯蒙認真地凝視著他,茲羅知道沒有人可以騙他,點了點頭。

卡斯蒙搖了搖頭,柔和的嗓音裏有種難以控製的心碎:“你不明白,他讓我失望了。我不是沒有感情的野獸,我發過誓要保護你們。我不會為了我的計劃犧牲掉任何一個族人的性命,我不是我父親,我不是。”

“我明白。”

“你不明白,茲羅,聽我說。”

卡斯蒙抬起頭,目光沉黑卻富有光芒,“他傷了我的心。我曾經是那麽努力地迫使納瑞娜接受了他,接受她的親叔叔並嫁給他,讓他成為了帛曳家族真正的操控者。我還原諒了他曾經的膽小懦弱,忘記是他把幻魔一個人留給了加繆。我為他做了許多,他卻傷害了我。他以為他做的那些事能瞞過我的眼睛,所以我隻能犧牲掉他。我說了這就是宿命,每個人降生於這個世上的宿命。”

“他是為了讓透·米迦勒成為曆史的罪人而降生的。不管我是如何抗拒,采取怎樣的方法去阻止,我也必將親眼見證他的死亡。他的死亡與其說是我的選擇,不如說……”

卡斯蒙頓了頓,眸子裏閃耀著鮮紅的火焰:“是這個世界,是神創造的這個世界不可逃遁的輪回。隻要我們生活在這裏,這片該死的藍天下,我們就不可逃避,隻能按照他的意願鬥個你死我活,不管怎樣都沒有出路。所以……”

他胸膛的起伏忽地平穩下來,愴然地一笑,不再說什麽。

“我明白了。”茲羅點了一下頭,不再說話,也不再有表情。

“茲羅,我不想再看這片天空了。”

“你想去哪裏,殿下?”

“哪裏?”卡斯蒙想了想,露出了寬慰的表情,“去納瑞娜的大泡泡吧,不知道會不會剛好看到過路的鯨群。”

“是。”茲羅領命,抬手伸向了船的前方,隻見他幹淨得不正常的手伸展開來,掌心裏竟紋著一個純黑色的符咒。

“空間洞!打開!”

命令聲後,無形的波紋在空氣中蔓延開來,紅色的貢多拉從墨綠色的河麵直接駛入波紋的中心,緩緩地消失在水麵上。

空間通道中,卡斯蒙悠然地閉上眼睛:“茲羅,有機會去找找尼祿那小子吧!我需要你們在我的身旁,一直都需要。”

即使一百個不願意,但茲羅還是立刻回答道:

“是!殿下。”

“亞伯罕的雙子星,哥哥茲羅神血值0.60,弟弟尼祿神血值0.61?”

另一邊,透疑惑地將頭從膝上的加百利族譜上移開,望向窗邊獨自抽煙的零:“為什麽明明是雙胞胎,神血值卻不相同呢?”

“因為洞之女神的神血值是0.61,而她的丈夫的神血值是0.60,所以他們的兒子必定有一個會高一些,有一個低一些。”

“為什麽呢?”透聽不出零聲音裏的倦怠,不依不饒地問。

“為什麽?”零笑了,卻不想回答他。答案很簡單,如果兩個人的神血值相當,其中的一個就必定要殺死另一個。緊接著透肯定又會問為什麽?答案更簡單,因為隻有死去一個,亞伯罕家族才能流傳下去。因為一個家族隻能容許有一個族長。

人是殘忍的動物,是不會學會和平相處的,隻有殺戮競爭才是生命的主題,可惜透不明白。

“不要管那麽多。”

零熄掉煙頭,感覺肺裏又幹又澀,“繼續往下看吧,你真正要注意的是黑暗家族的二級能力者——冰室純、歌羅娜和……卡斯蒙。”

透繼續翻動書頁,忍不住叫了出來:“冰室純神血值0.84、歌羅娜0.85、卡斯蒙是0.89!他們都好強哦!”

零沒有說話,心裏兀地升起一陣悲涼。真正強大的人不是他們,而是……對於透、對於整個光明家族而言。

是我,才對吧?

“透!零!準備好了嗎?”

樓下傳來了雪莉的呼喊聲。零熄滅掉手中的煙頭,從窗台上躍身下來,拿過桌邊的一個大旅行袋丟給透,再拿起旅行袋旁的一個大箱子,推門走下樓去。

雪莉她們已經在曼華城堡前坪的白沙地上集合好了,等著零和透。透跳下台階,望了一眼海琴,故意搖了搖頭,走到海砂身邊。

海琴當然知道透幹嗎搖頭,他已經恢複了他銀發紅眼的樣子,還將他的戒指、耳環、項鏈們通通請回了原處。他就喜歡自己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別人喜不喜歡他一點都不在乎。

他背著袋子轉身,見雪莉緊緊地跟在零身後,也許他並不是誰都不在乎。他沒讓自己和雪莉走在一起,而是緊靠在海砂身邊,和透爭奪著海砂的控製權。

雪莉帶著他們繞過曼華城堡,城堡南向的大路上停著一輛電力驅動的鵝卵型轎車。

海琴不解地看著雪莉叫人將他們的行李一件件地搬上轎車,開口問:“海砂不是建議我們坐船去開羅嗎?”

“是呀!”雪莉揚著紅發,埋頭道,“我總要等到帶你們出莊園後才能用船把你載走,是不是?”

“我是說莊園的出口不是在那邊嗎?”海琴指向他們一直用來進出的東門。雪莉鄙夷地瞧了他一眼:“誰告訴你隻有東門才能夠出入的?你以為另外三條大路的盡頭都是死胡同嗎?這可是拉斐爾家族設計的傑作!”

言外之意,如果是加百利家族設計的就會有死胡同這樣的缺陷了。海琴橫了她一眼,不想和她做口舌之爭。他也不明白,在所羅門的鏡麵迷宮裏,他們的關係不是已經好很多了嗎?怎麽沒過多久又回到了過去的老路上?是因為他天天在房間裏把電腦聲音開得雷響,還是因為雪莉每日清晨例行的吊嗓子練聲?

透抱著書鑽進轎車裏,車開起來,他還不願放手地繼續看。這本加百利族譜他已經連續看了8天了,雖然上麵沒有直接記載米迦勒的符咒法術,但他還是從中學到了很多從前不知道的東西,冥冥中他的能力也長進了許多。

路的前方一扇黑色的大門越來越近,雪莉最後回首望向遠方的曼華城堡,緋紅的顏色那樣瑩潤光潔,不知道下一次回到這裏將是多少天後了。

零也不禁想要回首,畢竟在這裏他們一起度過了世外桃源般的15天,但是最終他還是克製住了自己。

轎車在隧道裏走了很久,久到透都在加百利的族譜上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夢,是上個賽季揚基隊的最後一場球賽,他在終場前三分鍾才獲得了上場機會。教練告訴他,隻要他擊出安打就可以了,那樣他的隊友就一定可以上壘成功。

三壘的隊友也用眼神告訴他,隻要安打就可以了。

安打,就可以了?透自問。

投球手將球投出,很完美的曲線球,球體幾乎是貼著那道水平線浮了上來。透知道他該怎麽做,他要擊出的是什麽。

球撞擊在鋼製球棒上,發出清脆的一響,然後它飛了起來,飛得很高很遠。近壘的接球手望著球的高度,根本就沒去試圖接它,邊防手跟著球的弧線跑呀跑,最後撞在了鐵網上,網後是沸騰的人群。

全壘打!透的第一個全壘打!取得絕對勝利的一個全壘打!

透看到所有的隊友都看著他,衝向他,擁住他。他知道這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依靠別人,而是成為所有人的依靠,成為燃燒在中心的那團火焰。

突如其來的亮光,讓透的眼球被刺眼的鮮紅色漲滿,他蘇醒過來。隧道外等待著他的是一條雪白的遊艇。

因為海砂預感到隻有在水中他們才能獲得絕對的安全,所以他們前往埃及的路程選擇了坐船沿塞納河下地中海,再到達港口城市開羅。

幾個人拿著行李紛紛上船,到了船上以後,雪莉揮了揮手,送行的人便開車離去了。

目送著轎車消失在黑幽的隧道裏,透突然察覺到了什麽。

“船上就我們5個人嗎?”

“嗯哼。”雪莉答道。

“那誰開船?”

“我。”回答的人是零。透終於明白零15天來都在看航海書籍的原因了。

“那麽……”透怯生生地問,“誰煮飯呢?”

雪莉揚了一下紅發,道:“當然是我,不然還有誰?”

“哦。”透安心了一點,繼續問,“那麽大副呢?好像開船要兩個人合作的吧。”

海琴沒說話,但透從他表情的變化上看出來是他沒錯。透更放心了一些,接著問:“那麽洗衣服、掃地這一些事應該就是海砂的責任了。海砂,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心幫你的!”

“你不光要幫她。”雪莉冷笑道,“我說明白點吧,你是萬能打雜!辛苦你了,透。”

萬能打雜,透不喜歡這個名字,他更不喜歡的事還在後麵。

“透,去把行李放好,我要開船了,其他人都到各自崗位上去吧。”零邊下命令邊鑽進了駕駛艙。

海砂和雪莉也迅速消失無蹤,海琴坐在甲板上看風景,就是沒有一個人理睬那一大堆行李和可憐的透。

其他人到各自崗位上去,做飯、洗衣的也要長期堅守崗位嗎?還有海琴,你不是沒事做嗎?

“海琴!你來拿你的行李啦!”

海琴完全忽視掉他,透又朝船艙裏喊:“海砂,雪莉……”

也沒人理他。

他忽然覺得自己超級可憐,明明是個堂堂男子漢,怎麽誰都像欺負孩子一樣欺負他?

透不要這樣。

“我不要這樣!我要……”透默默地對自己說,“變強起來,一定要成為所有人的支柱。”

一天莫名其妙的工作下來,透拖著疲憊的身體,幾乎是爬行著滑進餐廳,那夥集體指揮他的家夥早就吃得飽飽的,看的看書,聽的聽歌,好不快活。

透決心要好好地教育他們一頓,不過他現在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把肚子弄飽成了他的首要任務。但是他太不了解自己了。

一頓大吃大喝下來,食物帶來的愉悅感立即就把他體內艱難滋生的報複心擠到了黑海。他拍著肚子,一副滿足大叔的樣子,窩在沙發裏把做飯的雪莉好好地恭維了一番。

一般人都是喜歡被恭維的,不過雪莉不是一般人,恭維她的透也不是一般人。雪莉隻覺得是被飼養的寵物誇獎狗糧好吃,再加上餐廳裏氣氛本來就怪怪的,她更有甩身離開的衝動。

“太舒服了!真是太舒服了!過兩天入了海,就更舒服了!這麽多人在一起,坐船出海,就跟夏令營一樣。而且……”透感歎完,瞥見身邊的海砂,大叫道,“還有海砂,好像蜜月旅行喲!就是小舅子不應該出現罷了。”

“其他人就該出現了?”海琴忍不住說。

透大笑著搖頭:“開船的和做飯的,當然非常有必要出現啦!”

雪莉心想,虧你之前還那樣恭維我,原來我就是一個做飯的。再看零,好似並不在意透把他定位成開船的,旁若無人地看著本航海地圖集。

雪莉不禁回想起了從盧浮宮回莊園的那晚,零對她拋去的特別的眼神。零應該已經知道她獲知他的秘密的事了吧,零會不會在意她將他的身世公布呢?

零默默不語,好像很專注的樣子,實際上早已被透和海琴的拌嘴吵得不行。更讓他難受的是,在兩個男孩子的吵鬧中,不時擠進來的海砂的辯解聲。

“透,不要再說了啦。哥哥……透不是這個意思……”

零不知道怎麽會特別在意海砂的聲音。耳朵裏嗡嗡地,眼前的書本早就變成了一團看不懂的麻紗。

他悄悄地抬起眼簾,飛快地掃過去,卻正好撞上了海砂的目光。

海砂也正偷偷地看著他,盯著他。

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男孩在因為她起爭執,她卻偷偷地望零,同樣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特別在意這個陰沉的男人。

零趕緊收回他的目光,從椅子上起身。

“我去駕駛室。”

雪莉望著零的背影,在心裏猶豫是不是要跟上他,單獨和他說點什麽。她是個懂事的姑娘,卻不是一個容得下心事的姑娘。如果不能打開這個心結,她擔心有一天她和他之間的結將變得更大,這是不能容許的,也是危險的!

考慮再三,雪莉最終還是站了起來,沒跟人告別就離開了。

零來到駕駛室,坐到船長椅上,麵前的玻璃外是一片漆黑的寂靜。船已經駛出了城市,來到了廣漠無垠的平原。

黑暗中,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他合上眼睛,讓他的意誌在兩岸窸窣的草聲裏飛到了世界的另一個方向,幾千米的深海裏。

那裏,卡斯蒙也合上了雙眼。

“你找我?”

“是你一直在呼喚我。”

“你想聽我把故事說完?”

“我隻想知道你手腕上傷疤的來曆。”

“傷疤,對,我和你一樣的傷疤。它的來曆,是個很長的故事。”

“我並不急。”

“加繆在亞伯罕的領地大肆殺戮的那天,我也在場。我躲在她畫像後的暗室裏,和她的雙生子一起。父親遺棄了我,但亞伯罕的族人還不忘要保護我,保護他們對路西法的忠誠。所以,我親眼看到加繆的劍刺穿了她的大腿,她捂住大腿一路奔跑,將加繆帶出了古董店,使我有機會逃進下水道,活下來。不過,我一直跟著她,通過黑色的陰影,我能夠隨意到達任何地方,這是我的能力,我很小就能自如使用。你該知道像我們這樣為了家族出生的孩子,一出生就是要學習使用能力的。不像他們可以被保護著,像一個瓷瓶子。”

“他們……”

“對,他們和我們是不同的。我跟隨加繆的腳步,看到他割開了她的雙腕,然後是他自己的,血液噴出來,交融在一起。然後神聖的血被保留下來,重新回歸身體;卑賤的血流出來,染紅大地。”

“然後呢?”

“然後,我就知道我該怎麽做了。見到我回家的父親後,我就知道我該怎麽做了。我應該讓我更加強大,強大到能保護所有人,因為我無可依靠,這個世界無可依靠,神不可依靠!”

“那麽我呢?”

“你是我的兄弟,我們有著一樣的生命。”

“……”

“怎麽?”

“你覺得我是獨特的?”

“是的!”

“那麽我呢?”

“我不懂。”

“我們不一樣。”

“什麽?”

“卡斯蒙,我們不一樣。”

“為什麽?”

“對我而言,你不是獨特的。”

“我不是?那麽他們呢?”

“他們……”

零抬起頭,暗夜裏沒有一顆星星,突然他從玻璃窗的反光中看到了雪莉的臉。

他驚愕地轉過身來:“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才來。”雪莉聽不見零和卡斯蒙之間的對話,但她敏銳地感到零剛才不是在睡覺,他在和什麽人說話,用他們都不能察覺的方式,和某個人深深地交流著。

“你在……”她深呼吸了一下,才有勇氣問道,“你在和什麽人對話嗎,零?難道是……”

她突然想起能和零這樣對話的,這個世界上隻有卡斯蒙。

“是卡斯蒙嗎?”

零沉默了。

“回答我。”

“不是。”零淡淡地說,沒有去正視她的眼睛。

“哦。”雪莉平靜下來,“零,我來是想告訴你,你神血值的秘密族裏的長輩已經告訴我了,就在我們到達聖約翰莊園的當晚。”

“哦。”零的回答極其簡單。

雪莉抬頭望著他:“這麽晚才讓你知道,我很抱歉。我還想知道,我可以把我知道的東西告訴別人嗎?呃,就是海砂、透,還有海琴。”

“隨你。”零回答著轉過身去。

雪莉凝視著他那幾乎要被黑夜吞並掉的背影。

“我可以相信你嗎,零?我可以相信你嗎,零?”

“我可以嗎?請你回答我。”

窗外天幕在極北的方向閃過黯淡的一道光芒,零不知道那是流星,還是隻是一個幻影。

很久,雪莉均勻的呼吸聲異常清晰地震動著他。

“可以。我回答你。”

“我可以相信你?”

“是的。”

“那麽,我宣誓,相信你,不顧一切地相信,到死為止。”

兩個人再也沒有對話,有時候那些微妙的感情是需要寧靜去培養的。

……

“他們是獨特的嗎?”

“也許。”

“也許……嗬嗬。‘我們兩個不一樣。’你說的,你的詞語出賣了你。我們真的不同嗎?我們不同,你卻用我們來稱呼你和我,用他們來稱呼他們。我們真的不同嗎?或許隻是時間的問題。當時間證明她預言的虛弱,當時間磨平他們對你虛假的信任,很快,你我就會完全地重合,生命、力量、共同的原罪。然後一起掙脫命運!”

卡斯蒙淡淡地笑了,眼前,幾千米深的大海裏翻起潔白的氣泡,遷移的藍鯨群真的如他所料,從納瑞娜的王宮光滑的透明宮壁外經過了。

地球上最大的生物,一個接著一個在沒有光的海底,沿著記憶裏刻下的路線用力前進,幾萬海裏,重複那個重複了上萬年的循環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