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從遠方歸來,赴我一麵之約

If we can only encounter each other rather than stay with each other, then I wish we had never encountered.

如果隻是遇見,無法停留,不如不遇見。

【1】

這座城市一直在下雨,濕漉漉的,讓人做什麽事情都提不起勁來。

這漫長的暑假才過去一半,浸在雨水裏的暑假,唯一有的就是隔三差五呼嘯而過的台風。

刁蠻不講理的台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來時雷霆萬鈞,去時滿地狼藉。

百裏嵐正坐在落地窗前發愣,五分鍾前她才掛斷了百裏笑的電話。

電話裏百裏笑囂張霸道的聲音是她所熟悉的,他說:“小嵐,你在家吧?老實在家待著,二十分鍾後我到家時必須看到你,否則你就死定了!”

她還想問他回來做什麽,他已經不由分說地掛斷了電話,依稀聽到他說話的時候背景音是機場的廣播聲。他是到了機場才給她打電話,通知她他回來了。

可他現在不是應該在南半球的夏威夷海邊,度過他的暑期夏令營嗎?

“啪啪——”窗外的綠蘿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碧綠的葉子拍打著窗戶,一下一下輕響著。

百裏嵐的思緒還沉浸在那通電話裏,遲遲未能回過神來。

就像是另一場台風過境,刮在百裏嵐心裏。

五歲那年,她與家人在火車站的出站口走失,她在原地等了三天也沒見自己的父母來找她,後來還差點兒被壞人拐走,是百裏笑救了她。

明明是與她一樣大的小孩子,卻是那麽勇敢、那麽無所畏懼,像隻張牙舞爪的小獸,將她從壞人手裏救了下來。

當然,這主要歸功於在他身邊保護他的保鏢們。但如果不是他衝過來,那些保鏢也不會願意去管一個小孩子的死活吧。

被百裏笑救下後,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嶄新的玩具,充滿了興趣。他拉著他爸爸,霸道地要爸爸收養她。

“我一個人太無聊了,看這個臭小子跟我差不多大,讓他住我家陪我玩,就這麽定了,我就要他住我家!”五歲的百裏笑也不管她是不是有自己的家,近乎威脅地跟大人說,“您要是不答應,我今天就不吃飯!”

百裏笑的爸爸很無奈,後來他們也試著幫她找家人,可惜始終沒有音訊,於是在回百裏家的一個月後,百裏家帶她去辦了領養手續。

百裏笑這才滿意了,卻又糾結起來。

“給他換個名字吧,一個男孩的名字像女孩似的,難聽死了!”

“那就百裏嵐吧,小笑,你的名字不也像女孩嗎?”百裏嵐記得,百裏笑的媽媽聽到百裏笑那樣說之後,笑著對他說,“百裏嵐,挺好聽的名字。”

百裏嵐站在一邊不說話,她低著頭,兩隻手使勁地攪在一起。她想說她不是男孩,她是貨真價實的女孩。

可她不敢,她害怕一旦她說自己是女孩,百裏笑就不要她了。他不要她,趕她走,她就會被壞人抓走,她不想被抓走。她記事起就經常聽大人們說起,壞人拐走小孩之後會打斷小孩的腿,丟在大街上替他們討飯,從此變成小乞丐。

她不想變成小乞丐,如果成為男生可以留在這裏,那就當男生吧。

小小的百裏嵐當時就是這麽想的。

被百裏家收養之後,她像是進入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百裏家很有錢,家裏雇了很多傭人,她什麽都不需要做,唯一要做的就是陪百裏笑玩耍。

那不是一段十分美好的回憶,因為百裏笑不知道她是女孩,所以和她玩的時候不知道輕重,好長一段時間,她身上總是會出現青紫色的傷。

“你怎麽這麽脆弱?跟女孩子一樣,輕輕碰一下就壞掉了。再這麽脆弱,我就不要你了。”百裏笑總是忍不住埋怨。

她也不說話,隻是低著頭,她害怕她抬起頭來,他就看見她眼底氤氳而起的水汽。

十歲以後,百裏笑就很少和她打鬧,他仍然喜歡拽著她到處跑,外人看上去會覺得他們感情真好,幾乎是形影不離。

然而隻有她自己知道,其實他隻是占有欲太強,自己的玩具、寵物,從來不肯離身。

“咚咚——”敲門聲適時響起,百裏嵐的思緒一下子被拉了回來。

她連忙走過去開門,她剛開門,就有人直接給了她一個熊抱,熟悉的氣息縈繞在鼻間,那種感覺幾乎讓她哭出來了。

“我回來了!”

抱住她的人在她的背上用力拍了兩下才鬆開。

十七歲的百裏笑十分英俊,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任性蠻橫的氣息。他笑得燦爛張揚,顯得不可一世,但他宛如黑曜石般的眸子裏,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覺察到的溫柔。

“怎麽樣?是不是很驚喜啊?”他得意地說道,“三個小時前,我還在夏威夷的海邊衝浪呢。”

百裏嵐笑了笑,心裏閃過一絲輕微的疼痛。

三個小時前還在夏威夷,三個小時後他站在她麵前,這是百裏家的孩子才能擁有的隨性而為的人生。雖然她也冠上了百裏的姓,可他們是不一樣的。從進入百裏家的第一天起,小小的百裏嵐就知道這一點。

這差距是橫在她麵前的一道永遠邁不過去的坎兒。

尤其是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百裏笑開始,這個差距就像是哽在喉嚨裏的刺,一吞咽就會痛。

“那你怎麽回來了?”百裏嵐有些不解地問道,“這麽著急跑回來,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當然是給你過生日啊。”百裏笑說得那麽理所當然,“怎麽樣?這個生日禮物喜不喜歡?”

“生日?”

百裏嵐愣了一下,隨即想起來,今天是農曆七月初七,牛郎與織女鵲橋相會,同時也是她被百裏笑帶回家的日子。

五歲的百裏嵐記不住自己的生日,於是百裏笑就自作主張將那個雨天定為她的生日。

那天也是下著雨,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在百裏家生活了十二年。

從五歲那年的七夕節,一直走到十七歲的七夕。

也還是雨天,從最初的雨到十二年後的雨,像是什麽都沒有改變——他還是任性胡鬧的小少爺,她依然是孤獨行走在雨中的小女孩。

【2】

“真是笨死了,連自己的生日都不記得。”百裏笑拽著百裏嵐出了房間,朝樓下的客廳走去。

樓梯的台階其實並不多,但百裏嵐覺得這台階似乎沒有盡頭。

她盯著百裏笑拽著她手臂的手,白皙修長的手骨節分明,顯得強而有力,就這麽拽著她,不容置疑地帶她下樓。

她突然有些恍惚,五歲那年,他的手肉嘟嘟的,仿佛從他拽著她回百裏家之後,就總是習慣拽著她,從嬰兒肥的幼年,一路拽著她到清瘦的少年。

她的心裏很暖,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他急匆匆地飛越汪洋大海,隻是為了給她一個生日驚喜,她怎能不感動?

她沒有開口,她害怕她的聲音會因為感動而顫抖,她不想他見到她脆弱的樣子。

“百裏,這就是你天天念叨的小嵐啊。”還沒走到最後一級台階,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就響了起來。

百裏嵐愣了一下,她朝聲音的來源處望去,隻見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女孩正好奇地打量著她。

那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細長的眉,長長的卷翹睫毛下是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秀氣的鼻子下是唇形非常好的紅唇,閃著光澤。她有一頭很好看的長卷發,披在腦後,整個人像是玩偶店出售的最昂貴、最美麗的洋娃娃一樣。

這個女孩和百裏笑應該是出生於相似的家庭,因為她從這個女孩身上嗅出了一絲熟悉的味道。

“這就是小嵐。”百裏笑介紹的時候,眼裏似乎閃過一絲得意,仿佛百裏嵐是一件讓他拿得出手的玩具一樣,“小嵐,我跟你介紹一下,這是蘇格,那邊看書的家夥是寧遠夏。他們都是我在夏令營認識的,他們聽說我要回來,就跟我回來玩幾天。”

百裏嵐聽著他介紹,視線落在了客廳一角安靜地看書的男生身上。

她一開始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百裏嵐心裏微微一動,那個安靜的少年和她很像,都是待在一個地方就讓人忽視的存在。

“你好,我是寧遠夏。”寧遠夏聽到百裏笑的介紹,終於放下了書,緩緩朝樓梯口走了幾步。

他的臉上始終掛著溫柔的微笑,他戴著一副細框眼鏡,白皙的皮膚讓他看上去十分清秀。與百裏笑張揚的外貌不同,這個少年就像是水裏靜靜盛開的白蓮——清雅素淨。

“你好。”百裏嵐連忙打了聲招呼。

能和百裏笑認識,並且被帶回家做客的,一定是百裏笑認可的人。百裏嵐下意識地多看了蘇格一眼,卻見蘇格正笑著帶著審視眼神看著她。

“百裏,你帶我四處走走吧。”蘇格對百裏笑說道,“你們家好像挺好玩的。”

“我讓管家帶你去,今天小嵐生日,我要給她辦個生日派對。”百裏笑拒絕了蘇格的提議,“我們小嵐的生日一定要很熱鬧才行,不然太寒酸了,豈不是丟我的臉?”

“不用了。你特意回來,這就夠了。”百裏嵐下意識地拒絕道。

其實她不太喜歡熱鬧的場合,尤其是派對,總覺得人多的時候,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百裏笑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像是有些不開心自己的提議被拒絕,並且還是被百裏嵐拒絕。

“我說辦就辦,你乖乖接受就可以了。”

像是在說:給你的,你就好好接著。

百裏嵐有些無措,她從來不知道怎麽拒絕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

“百裏,你陪我出去逛街吧,小嵐生日,我都沒準備禮物,這樣不好。”蘇格靈機一動說道,“百裏,你的禮物已經準備好了嗎?辦派對又不算是禮物,走啦,帶我去看看,我沒來過榕城,不知道哪裏有賣。”

百裏笑想了想,點了點頭:“我讓管家準備派對,通知人來參加。”

“不用通知人了吧?”雖然知道他會不高興,但百裏嵐還是說了一句。

她不過是一個被領養的孩子,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通知別人來參加生日派對什麽的,太張揚了。

“隻是通知以前一起玩的朋友。”百裏笑不容她再拒絕,直接帶著蘇格出了客廳。

寧遠夏沒有去,早有傭人來招待他,百裏笑帶回來的朋友,在百裏家從來都視為上賓。

百裏嵐站在空****的客廳裏,心裏一下子也變得空****的。

她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久到雙腿都有些發麻。

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很了解百裏笑,畢竟他們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可有時候她又好像不認識他。

因為他灑脫肆意地活著,她無法揣測他到底在想些什麽,下一秒會做什麽。

不過,就算她不喜歡派對,但這是百裏笑為她辦的生日派對,她應該高高興興地接受吧。他為她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會感動,這一次也一樣。

這麽想著,百裏嵐從沙發上站起來,不想再待在房間裏。她推開大門,外麵的風雨頓時劈頭蓋臉地吹打過來。她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從玄關處取了一把傘,撐開傘走進風雨中。

大門外麵連接著一條回廊,回廊上纏著綠藤蘿,葉子被風吹落,落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

順著這條小路往前走,可以到達百裏家的花室,她時常會幫忙打理。這幾天一直在刮台風,雨一直下,她已經好幾天沒到這裏來了。

百裏嵐走到花室門口,正打算伸手去推門,忽然聽見有人在喊她。

“小嵐。”聲音很好聽。

她朝著聲音的來源處看去,隻見不遠處的亭子裏站著一個白襯衫少年,他戴著一副細框眼鏡。

百裏嵐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寧遠夏?”

“幫個忙。”他滿含歉意地對她笑了笑,“我被困在這裏過不去。”

寧遠夏所在的那個亭子四麵沒有和回廊相接,走出來就會被淋濕。

他不好意思地說道:“剛剛過來的時候雨很小,我坐了一會兒,雨忽然大了起來。我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人來。”

百裏嵐連忙撐著傘走過去,他感激地說道:“太謝謝你了,不然我還要在這裏多待一會兒。”

“不會,其實很快就有人來這裏了。”百裏嵐說道,“對麵的花室,每天都有人來澆水的。”

“對麵是花室啊,可以帶我去看看嗎?”寧遠夏像是對花室很感興趣,微笑地看著百裏嵐,很有耐心地等著她回答。

沒有理由拒絕啊!

百裏嵐輕輕地點了點頭,她將傘朝他移了一點兒,寧遠夏走到了傘下。

【3】

明明是兩個男生合打一把傘,可是走到傘下的一瞬間,寧遠夏心裏一動。

他下意識地看了百裏嵐一眼,並肩一起走,他才發現百裏嵐的個子有點兒矮,足足比他矮了半個頭。不過有的男生發育得比較晚也是正常的。

他看著她的側臉,忽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但寧遠夏確定他沒有見過百裏嵐,在今天之前他根本不認識她。

也不知道這股熟悉感是從哪裏來的,他心裏感歎了一聲。

“到了。”百裏嵐收了傘,推開花室的門。

這裏很安靜,外麵的狂風暴雨絲毫不影響這裏。

紅彤彤的鳳仙花可以用來染紅指甲,盛夏獨有的梔子花在花室的一角盛開,看上去像是落在綠草叢中的雲,潔白得不可思議。剩下的就是熱烈張揚的玫瑰花,還有那七月的繡球花,此時是青色的,等到再過一個月,這繡球花才能變成深沉的紫色。而到那時候,繡球花也該凋謝了。

“百裏家的花室還真大。”寧遠夏笑著說道,“這花室裏有野生薔薇嗎?”

“野生薔薇?”百裏嵐愣了一下,“恐怕沒有,百裏家的花室怎麽會養那樣不入眼的花?”

“真可惜。”他走到玫瑰花叢旁,摘下一朵最嬌豔的玫瑰花遞給百裏嵐,遺憾地說道,“本想送你一朵薔薇花當生日禮物,不過這裏沒有薔薇,就隻能用玫瑰代替了,畢竟玫瑰也是薔薇的一種。”

“為什麽要送我薔薇?”百裏嵐不解地望著寧遠夏,不過還是將玫瑰接了過來。

寧遠夏的眼眸裏閃著溫和的光,他輕聲說道:“因為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的腦海裏浮現出的是開在坍塌的圍牆外的一叢野薔薇。”

百裏嵐臉色一白,勉強笑了笑,說道:“原來是這樣。”

“你不覺得野薔薇的生命力很頑強嗎?無論風雨多大,都會默默無聞地盛開。”寧遠夏的聲音非常好聽,他放緩語調時,就像午夜廣播的男主播。

“我該回去了。”百裏嵐滿含歉意地說道,“你是在這裏待一會兒,還是跟我一起走?”

“一起走吧。”寧遠夏說著,靜靜地看著百裏嵐的臉,“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百裏嵐飛快地說道。

寧遠夏自顧自地往下說道:“將一個男生比作野薔薇,而且還是百裏家的小少爺,很失禮,我說聲抱歉。”

“我沒有生氣。”她小聲說了一句,不願再與他說話。

她不想告訴他,她並不是生氣了,她隻是有點兒心虛,有種被這個人說中了心事的心虛。她甚至懷疑,這個叫寧遠夏的男生是不是看出了什麽,否則一個男生怎麽會將她比作野薔薇?

寧遠夏見她不願再說話,也沒有繼續說下去,直接跟著她走出了花室。

她撐起雨傘,並沒有獨自走開。

雖然他覺得百裏嵐可能生氣了,但她沒有把他一個人丟在花室門口。

外麵還下著雨,她站在那裏,等著他走入傘下。

一路走回客廳,推開門的一刹那,百裏嵐就看到了百裏笑怒氣衝衝的臉。他像是正在發脾氣,心情很不好。

聽見開門聲,百裏笑朝門口看來。見到百裏嵐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裏又湧上一股怒氣。

“你去哪裏了?”他大步朝百裏嵐走去,語氣陰沉得可怕。

百裏嵐心裏咯噔一下,難道他生氣是因為她?

“我……”

百裏嵐正想解釋,說她隻是去花室走了走,但百裏笑已經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將她拉了進來。

他眯著眼睛看著跟在百裏嵐身後的寧遠夏,十分不悅。

“你們幹什麽去了?”他質問百裏嵐,“我回來不到一個小時,找你找了二十分鍾!”

“對不起。”她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讓他平複心裏的火氣。

從小到大,她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對不起”,甚至有時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但隻要他生氣,她說了“對不起”,他就會開心起來。

這麽多年了,“對不起”三個字已經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本能。

“是我的錯,百裏,你就別怪小嵐了。”寧遠夏走過來替她解圍,“我在你們家亭子裏看書,被雨困住了,所以麻煩了一下小嵐。”

百裏笑的臉色似乎好看了一些,這時蘇格從樓上下來了。她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原本那套紅色連衣裙換下來了,現在穿著一身寶藍色的洋裝。

“百裏,找到小嵐了嗎?”蘇格清脆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小嵐不是在這裏嗎?”

“跟我走。”百裏笑像是沒有看到蘇格,一把抓住百裏嵐的手臂,拉著她就往前走。

“去哪裏?”百裏嵐下意識地問道。

“當然是換衣服,生日派對還有半個小時就開始了,你不會想穿著身上這件寒酸的T恤和牛仔褲當今天派對的主角吧?”百裏笑不屑地哼笑一聲,“那太丟我百裏家的臉了。”

百裏嵐心裏微微一動,輕聲問道:“你找我就是讓我換衣服?”

“不然呢?”百裏笑挑眉看著她,眼底是滿滿的寒意。

百裏嵐心裏閃過一絲疼痛,抿著嘴跟著百裏笑往前走。她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呢?為什麽要問這種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

她回頭看了寧遠夏一眼,卻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和百裏笑。他一定覺得奇怪吧,奇怪於她和百裏笑的相處模式。

可她已經習慣了,習慣了百裏笑的喜怒無常,就像一個小時前他還專程回來替她過生日,一個小時後卻對她怒目而視。

他就是這樣的人,喜怒哀樂交替更換,所以他很難交到朋友。那些所謂的朋友,絕大多數都是因為百裏家的財富。

百裏笑把她拽回房間,然後反手關上了門,百裏嵐立刻渾身緊繃起來。

小時候還好,但是長大了,和百裏笑獨處的時候,她總是無法鎮定自若。

百裏笑指著放在她**的一套衣服,簡單明了地說道:“換上它。”

“好。”她覺得如果她說“不”,百裏笑一定會非常生氣,他本來就在生氣了,唯有服從他,才是最好的做法。

【4】

兩分鍾後,百裏嵐站在鏡子前,望著鏡子裏換好衣服的自己。

這是一套純白色的燕尾服,她的皮膚本身就很白,在這套衣服的襯托下,她就像從雪國走出來的小王子。

她的眼眸是琥珀色的,細碎的短發垂在額頭上,就這麽看,她倒真像個秀氣的小男生。

百裏嵐深吸一口氣,推開衛生間的門走了出去。

百裏笑正坐在外麵等著,就在他快要等得不耐煩、打算進去替她換衣服的時候,百裏嵐終於出來了。

百裏笑看到百裏嵐的時候,眼神閃爍了一下。他看著百裏嵐,忽然覺得有一點點陌生,再仔細看,她的樣子又的確是百裏嵐。

“衣服不錯吧?”他淡淡地問道,“這可是我選的,你過來。”

百裏嵐走到百裏笑麵前三米遠站定,百裏笑的眉頭皺起來,像是有些不高興。不過他並沒有說什麽,而是朝她走了兩步,站在離她半米遠的地方。

百裏嵐的心跳開始失控,他靠得這樣近,近到她可以看清楚他的每一根睫毛。

他低下頭來,伸手替她整理衣領。百裏嵐一動也不敢動,像個木頭人似的站著。

百裏笑感覺到了她的僵硬,正想開口說點兒什麽,忽然發現百裏嵐比他矮了大半個頭,並且看上去過於纖細。

他想起去給百裏嵐買這身衣服的時候,商場的銷售人員找的是最小號的。

他明明記得小時候百裏嵐的衣服不過比他小一個號而已,可是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她生長的速度太慢,他已經領先大半個頭的高度了。

“我自己來吧。”百裏嵐見百裏笑似乎在出神,他們維持著這個姿勢已經快一分鍾了,她忍不住開口,同時往後退了一步。

“別動。”百裏笑不悅地看著她,像是責備她的退縮。

百裏笑給她係上了領結,再次打量了她一番,確定渾身上下沒有什麽地方不對之後,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嘖嘖,小嵐,假王子穿上真龍袍,也能有幾分像,這句話說得真有道理。”

百裏嵐心裏泛苦,她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無心的,但她還是被傷到了。

“假王子”說的是她,並且她理解的這個“假”和他說的不一樣。

她的確是個假王子,她甚至連男生的身份都是假的。

“走吧,時間快到了。”百裏笑推了推還在發呆的百裏嵐。

百裏嵐連忙走過去將門打開,等到百裏笑走出去,她才跟在後麵走出房間。她隨手將門鎖上,跟著百裏笑踏上鋪著地毯的走廊。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走廊裏亮著奢華的壁燈,看上去像是童話故事裏的皇宮一樣。

生日派對在百裏家的宴客廳舉行,像百裏家這樣的人家,用來舉辦宴會的大廳有很多。

雨已經停了,地上還是很濕滑,宴會廳外麵的燈全部開了,看上去燈火輝煌,熱鬧得不真實。

百裏嵐看得恍惚,隻覺得這樣的世界不應該屬於她。

“小心點兒,萬一摔倒弄髒了衣服,你就會丟我的臉。”百裏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百裏嵐,她恍惚間險些跌進水池。

百裏嵐連忙收回遊走的心神,對百裏笑說了聲“對不起”,不敢再走神了。

隔著十幾步的距離,百裏嵐已經可以聽見宴會廳那邊傳來的談話聲以及歌聲。

百裏嵐想起百裏笑十歲生日的時候,百裏家為他舉辦的那場盛大的生日派對。榕城很多名人都被邀請來了,甚至還請了一支很有名氣的樂隊進行現場演奏。

百裏嵐笑了起來,她還記得,那是她第一次那麽近距離地觀看明星表演呢。

推開宴會廳的門,裏麵一下子安靜下來。

所有人像是約好了似的,一齊朝門口看過來。一時間,百裏嵐隻覺得各種各樣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種感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百裏!”蘇格的聲音從人群裏傳來。

百裏嵐望過去,隻見被很多男生簇擁著的蘇格正雙眼發亮地看著百裏笑。

她舉起手衝百裏笑揮了揮,百裏嵐這才發現她又換了一件禮服,那件禮服和百裏笑穿的衣服很像情侶裝。

她心裏一陣刺痛,眼睛莫名地有些酸澀。

“進去。”百裏笑抓著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用冷冷的、低沉的聲音對她說了兩個字。

百裏嵐身體猛地一顫,她飛快地甩開他的手,走進了宴會廳。

她覺得自己很不對勁,她變得很在意百裏笑身邊的人,尤其是蘇格的出現,讓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多可笑。

她在想什麽呢?

也許她這輩子都必須頂著男生的身份活著,她是不被允許擁有愛情的,更不被允許擁有對百裏笑的愛。

隻有蘇格那樣的女孩才有資格和百裏笑一起穿情侶裝,在人群裏毫不掩飾地用那樣閃耀的眼神注視著百裏笑。

意識到這些的時候,百裏嵐心裏源源不斷湧上來的是苦澀,苦得她的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可是她不能,她連哭都是不被允許的。

因為她現在的身份是男生,她是必須隱忍眼淚的男生啊!

“小嵐,生日快樂。”寧遠夏走到她麵前,遞給她一個精致的禮盒。

百裏嵐有些意外,之前在花室裏,寧遠夏采了一朵玫瑰當生日禮物送給她,沒想到他還準備了其他東西。

“謝謝。”她接過來,很感激地看了寧遠夏一眼。

場上的氣氛有些尷尬,雖然是她過生日,但是大家來的理由都是因為百裏笑。沒有人是為她而來,所以所有人都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

寧遠夏送她生日禮物,這一下就將現場有些沉悶的氣氛帶動起來了。

像是事先經過了彩排一樣,所有人都來贈送禮物。不用打開那些禮盒,她都能知道,裏麵的禮物一定價值不菲。

她看著堆得高高的禮品盒,心情說不上是好還是壞。

她就像一個被精心打扮的玩偶,被放置在這場豪華的派對中,唯一要做的就是微笑。

她在人群裏尋找百裏笑的身影,卻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百裏笑和蘇格都不見了。

【5】

沒有百裏笑的宴會,自然沒有人刻意跑來跟她說話。

大家都忙著認識彼此,所有人都遺忘了這場生日宴會的主角是百裏嵐。

“嘁,不過是個領養的,還真當自己是百裏家的少爺啊!”

她百無聊賴,剛想找個角落坐下來,就聽到有人躲在暗角裏不屑地議論著。

“就是,也不知道百裏家是怎麽想的,竟然為了這個領養的人舉辦這麽豪華的生日派對。”

“要不是百裏家打電話邀請,我才懶得來,真是浪費時間。”

……

各種各樣的議論聲有意或者無意地傳入她的耳中,她終於忍不住,飛快地跑出了宴會廳。

外麵燈火璀璨,但比起宴會廳內,要冷清安靜得多。

她深吸一口氣,將湧上眼眶的淚水強行逼回去。

那些話有什麽關係呢?

沒關係的,反正一直以來她也聽了不少。

從她開始念書起,就一直跟著百裏笑。百裏笑念的是頂級貴族學校,能進去念書的自然都是家裏條件非常好的。

一開始大家也對她很友好,可是有一天,有人戳穿了她不是百裏家的孩子,而是百裏家收養的。所有人都像是約好了一樣,開始對她不冷不熱,甚至有些張揚跋扈的人明目張膽地欺負她。

她還記得,百裏笑有次正好撞見了別人欺負她,於是非常生氣,站出來維護她。

她本來是很高興的,可後來他用飽含怒氣的聲音冷冷地對在場所有人說:“百裏嵐是百裏家的,打狗還要看主人,欺負她就是欺負我百裏笑!以後看誰敢動她!”

假如沒有那句“打狗還要看主人”,她想她一定會更加開心吧。

但也是那個時候,她更加確定,她在百裏笑的眼裏不過就是高興時領養回來的一條小狗,像寵物一樣的存在。

她沿著走廊緩緩往前走,宴會廳前麵有一處小花園,影影綽綽間,她發現有人在這裏。

會是誰跑到這裏來了?

她的腳步沒有停,走得更近了,花園裏精致的小花燈下,她看清了站在那裏的人。

那是身穿黑色小禮裙的蘇格,還有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百裏笑。

花燈將他們的臉照得分外白皙,甚至有些刺眼。在花朵的映襯下,俊男美女猶如一幅美麗的畫卷。

接著,她看到蘇格踮起腳尖,漂亮的紅唇輕輕地落在了百裏笑的唇上。

瞬間,仿佛有一隻大手狠狠地揪住了百裏嵐的心髒。

她甚至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她四肢僵硬地站在那裏,無法動彈。她想安靜地走開,卻怎麽也沒辦法做到。

她隻能靜靜地看著,看著百裏笑攬住蘇格的腰,看著他回吻她,他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上落下一層深黑色的陰影。

她忽然覺得,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便是她與百裏笑的關係最確切的形容。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她終於找回了知覺,然後飛快地轉身,用最快的速度逃跑了。

心裏很難過,這種難過將百裏笑特地回來給她過生日的喜悅徹底衝散了。

“喂。”一個低低的冷喝聲傳來,這個聲音離她很近,她下意識地跑得更快了。

然而有人比她還要快。

百裏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將她攔住,問道:“你跑什麽?”

他有些不悅,他不喜歡她從他麵前跑開的那種感覺。

他和蘇格出來透透氣,夜晚曖昧的氣氛下,蘇格親了他,他隻是回親了一下而已,可他忽然聽見了她的腳步聲。

他抬頭一看,隻是驚鴻一瞥,就看見她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還沒有等他看清楚她的神情,她已經飛快地跑走了。

他本能地追了上來,想看清她眼底聚集起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百裏嵐低著頭,任由兩滴眼淚落在地上。她不能讓他看見自己那雙正在流淚的眼睛。

“你這麽急匆匆地跑什麽?”百裏笑冷聲問她,“你不在宴會廳裏待著,出來幹什麽?這是你的生日派對,你這麽跑出來,不太合適吧?”

“對不起。”她低聲說道,“我隻是出來透透氣。”

“透氣為什麽要跑?那裏有什麽讓你害怕的東西,還是有你不想見的人?小嵐,你是討厭我嗎?”他顯然不打算輕易放過她。

“不是的。”她有些焦急,不知道要怎麽跟他解釋。

“低著頭幹什麽?你看著我的眼睛!”百裏笑終於忍不住,伸手將她的下巴捏住。

走廊裏的燈不算很亮,但他仍然看清了。

她的眼裏閃爍的是淚光。

來不及擦掉,來不及落下,來不及隱藏。

那雙因為眼淚而顯得無比閃亮的眼睛,就這麽暴露在他的眼前。

百裏笑心裏一驚,有一絲異樣的煩躁感讓他飛快地鬆開了捏著她下巴的手。他甚至往後退了一步,像是觸碰到了什麽髒東西一樣。

“怎麽了?哭什麽?”百裏笑的聲音有些僵硬,他不想看她的臉,“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告訴我是誰,是不是宴會廳裏的那些家夥,他們又明目張膽地欺負你了?”

百裏嵐想說“不是的”,可百裏笑已經轉身衝進了宴會廳。

他冷冷地對宴會廳裏的人低喝一聲:“你們都滾出去,宴會結束了。”

宴會廳裏頓時死一般的寂靜。

百裏嵐站在百裏笑身後,很多人用“原來如此”的眼神看著她。

她苦笑了一下,他們一定以為她跟百裏笑告狀了吧!

她不想解釋,她隻是覺得累,想睡一覺,然後永遠也不要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