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於黑暗沼澤,歸於暮色黃昏

Do you understand the feeling of missing someone? It is just like that you will spend a long hard time to turn the ice-cold water you have drunk into tears.

你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嗎?就像喝了一大杯冰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流成熱淚。

【1】

那天江雨朵和沐汐玩到很晚才回去,百裏嵐收拾好滿地狼藉後就上了樓。

她打開衣櫃,裏麵有很多她曾經穿過的衣服,都是男孩的。

她換上其中一套,站在鏡子前,摸了摸好不容易長到肩膀的長發。她緊緊抿著唇,像是做了一個很艱難的決定。

第二天一大早,她趁著百裏笑還在睡覺出了門,去了最近的理發店,讓理發師剪掉了她的長發。

當烏黑的頭發從眼前掉落,那些她刻意不想去麵對的過往一點一點地浮現出來。

半個小時後,她的頭發恢複到了兩年前的長度,她回到別墅的時候,百裏笑還沒有起床。

沐嵐去衝了個澡,換上了一件寬大的T恤衫,再穿上牛仔褲,這樣一來,她就真的回到曾經的百裏嵐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其實這也是她第一次正視兩年前的自己吧。

兩年前,她逃避痛苦,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之後她可以將那些過往都埋進心底,不會輕易觸碰。

一直以來,她都沒能好好麵對過去。

她想起寧遠夏說過的一句話——不好好告別,就沒有辦法往前走。

同樣,不好好和過去說再見,又怎麽能用微笑去麵對明天呢?

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兩年前她就知道了這一點,卻沒有做出改變,而是逃跑了。

兩年後,自己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人不能永遠長不大,避風港總有一天裝不下太多悲傷,她想好好地和過去道個別。

整理好心情,沐嵐打開房門走下樓,百裏笑正在刷牙。看到她的時候,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小嵐,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沐嵐深呼一口氣,對他說:“你先洗臉刷牙,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好你說。”

像是感覺到她要做什麽,百裏笑不再說話,返回了盥洗室。五分鍾之後,他洗漱完畢,在書房找到了沐嵐。

她正盯著一張照片發呆,聽見他的腳步聲,這才收回遊走的心神。

“重要的事情是什麽?”百裏笑有些緊張,明知道她忽然把自己弄成這樣,又露出這樣的表情,一定是想告訴他真正的過去是什麽樣。

沐嵐將照片遞給百裏笑,還是那張過家家的照片,說道:“我曾經最喜歡容祖兒的一首歌,名字叫《小小》,裏麵有一段歌詞是這樣的,‘你用泥巴捏一座城,說將來要娶我進門,轉多少身,過幾次門,虛度青春。小小的誓言還不穩,小小的淚水還在撐,稚嫩的唇在說離分。我的心裏從此住了一個人,曾經模樣小小的我們。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為戲入迷我也一路跟。我在找那個故事裏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小小的手牽小小的人,守著小小的永恒’。”

“所以一直以來,我格外喜歡這張照片。”她笑了笑,說道,“那是我被百裏家收養的第二年,小夥伴們一起玩過家家遊戲。當時明明有女孩子在,可是你一定要我穿上女孩子的衣服扮新娘,你說‘小嵐,長大了我要用一千座城池迎娶你當新娘’。”她“撲哧”一聲笑出來,眼圈卻紅了。

“你一直以為我是男孩。”她歎息道,“我之前和你說的最大的謊言就是,當年被百裏家收養的時候,我是男孩的身份。因為我的膽怯,不敢告訴你其實我是女孩,於是在百裏家作為男孩一過就是十二年。”

百裏笑的腦海裏閃過無數支離破碎的片段,每個碎片裏都是她短發假小子的模樣。

怪不得他怎麽想都找不出關於沐嵐的記憶,因為他深深銘記的那個人是短發的百裏嵐。

沐嵐還在說著,他的腦海裏卻像是在經曆一場颶風。

那些被他忘記的往昔爭先恐後地浮上來,那些記憶的碎片自動拚湊,最後拚湊出一個完整的百裏嵐。

她站起來走到他麵前,蹲下來說道:“小笑,好好看看我。”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的臉,記憶裏蒼白瘦弱的小男生和眼前的人終於重合起來了。

“我是百裏嵐。”她說道,“我逃了兩年,現在我回來了。”

“小嵐。”他伸出手輕輕捧住她的臉,記憶裏的人近在咫尺,他尋找了兩年,哪裏都找不到的人就在這裏。

他張開雙臂抱住她,說道:“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啊。”沐嵐的聲音哽咽了,“我認識的百裏笑才不會輕易說對不起。”

“我好想你。”他貼在她的耳邊,第一次毫無掩飾地對她說出了這句話,“我從未停止過想你。有段時間我怎麽也睡不著,隻有去你的房間睡才能安心,因為那裏有你的氣息。不要再不見了,不要再讓我找不到。”

“好。”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她不敢告訴他,這一次會消失不見的是他。

“我真是個大笨蛋,明明每次都想對你好一點兒,讓你可以開心一點兒,可是每一次對你最不好的就是我,讓你最不開心的人也是我。我甚至為了將你永遠留在百裏家,在知道你是女孩之後,故意假裝不知道。我害怕變回女孩的你會被百裏家趕出去,會被別的男孩搶走。對不起,讓你委屈了這麽多年。”

這些話她努力地聽,用力地記,想要刻在腦海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銘記他的溫暖。

“也有我的問題。”她輕聲說道,“如果我可以勇敢一點兒,隻需要一點點,也許我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你不說,我不問,你以為我知道,我以為你了解,可最後,我們卻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以後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他說道,“小嵐,永遠不要離開我身邊。”

“我不會離開,我哪裏都不去,我就在這裏。”她答應他。

【2】

沐嵐用馬克筆劃掉一個日期,從她住到這裏來,已經過了兩個月。再有一個月,她就要失去他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所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小心地珍藏著。因為未來的人生那樣漫長,如果不多記住一些,她害怕一切都回憶完了,她還沒有老。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飛機票,這是百裏嵐的媽媽送來的,機票的終點是巴黎,那個浪漫之都。

她說:“小嵐,去吧,這是阿姨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最後的日子,她和百裏笑將在巴黎度過,這也算是一種圓滿吧。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情侶都沒能走到最後,她和百裏笑不過是其中一對而已。

而且他們的終結,沒有背叛,沒有錯過,有的也算是圓滿的結局吧。

她拿上行李箱,出了房間。

百裏笑還沒收拾好,沐嵐在樓下等了一會兒,查看東西有沒有帶齊,突然發現機票落在房間裏了。

正巧這時百裏笑提著行李箱走到了樓梯口,沐嵐連忙喊了一聲:“小笑,去我房間幫我拿機票,就在桌子上,我忘記帶下來了。”

“好。”百裏笑應了一聲,打開沐嵐的房門,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機票。

他拿起機票,不小心碰翻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書。他彎腰撿起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張皺巴巴的紙。他撿起來,隨意掃了一眼,接著就愣在了原地。

那張紙上滿是被水打濕又風幹的痕跡,這張紙被人揉成團,又展開,如此反複了多次,才能將一張平整的紙張弄成現在的樣子。

他看著那張紙上寫著的東西,腦海中一片混亂。

為什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他滿心都是疑問。

“小笑?”沐嵐見他還沒下來,朝樓上喊了一聲,“再不走會誤了飛機的。”

“來了。”

他連忙將這張紙收起來,然後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下了樓:“走吧。”

“怎麽那麽久啊?機票不就在桌子上嗎?”沐嵐還在念叨。

百裏笑說道:“我一開始沒看見。”

沐嵐也不繼續跟他廢話了,出了別墅,司機已經在外麵等著了。

“小笑,這次去巴黎你可要好好帶我玩,無論我想做什麽,你都不可以說不!”她扭過頭看著他,笑著說道,“敢說不,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不會說不的。”百裏笑心裏很亂,他看著沐嵐,她到底是經曆過怎樣的思想鬥爭,才能假裝若無其事地和他在一起的?

他看到了,一旦接受第二次手術,他的全部記憶就會消失,像是剛出生的嬰兒一樣,變成一個全新的百裏笑。

可是那意味著什麽,他比誰都清楚——遺忘,永生遺忘。

無論怎麽尋找,無論怎麽努力,都沒有辦法再想起她了。她是幾個月前來見他的,是不是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了這個結果?知道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奔向他,奔向一個注定沒有結局的未來。

他側著頭看著她的臉,安靜地坐在她身邊。

她的側臉顯出一絲無法隱藏的憂鬱,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為什麽她會編造一個謊言來描述他和她的過去。

因為時間那麽少,哪裏容得下一分一毫的浪費?

她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來找他的。

怎麽會有人傻成這個樣子?

他心裏隱隱有些疼,伸手將她拉進懷裏。他想抱著她,想就這樣一直抱著她,然後閉上眼睛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們已經白發蒼蒼,一不小心就走了一輩子。

可是這個一輩子太短了。

飛機降落在機場,百裏笑是被沐嵐叫醒的,她瞪著他:“哪有人睡一路的!”

“昨天沒睡好,有點兒困。”他隨口解釋道。

下了飛機,領了行李,他們直接去了早就訂好的酒店。

沐嵐的房間就在百裏笑的隔壁,是百裏笑的媽媽特意安排的,兩個人離得近些,好相互照應。

到了酒店後,沐嵐將行李放下,換了一身衣服,百裏笑就喊她出去走走。她覺得奇怪,從來都是她主動去找百裏笑,什麽時候出現了奇跡,百裏笑竟然主動來找她了?

“你要帶我去哪裏啊?”沐嵐問道,“你主動找我,這太不容易了。”

百裏笑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從今天往後,換我主動。”

“良心發現了嗎?”她打趣道。

他牽起她的手,牢牢地握著:“因為一般出去玩都是男朋友安排啊!”

“喂!”

沐嵐的心猛地一跳,男朋友……

她不記得什麽時候他變成她的男朋友了。

“怎麽,不滿意?”他斜眼望她,一副“你敢說不滿意試試”的樣子。

沐嵐心裏卻安定下來,因為這樣的百裏笑才是她熟悉的百裏笑——霸道、任性,卻又有點兒笨拙的少年。

“那我們去哪裏?”她沒有去糾正他“男朋友”的說法,而是偷偷將這情景刻進腦海裏。

她覺得她很像一個小偷,竊取了這些喜悅的過去,存進心裏,等到她將一整顆心都塞得滿滿的,她就不會懼怕沒有他在的未來了。

“先去迪士尼樂園吧。”百裏笑說道,“我記得小嵐小時候很想去那邊玩一次的。”

沐嵐愣了一下,有些感動:“你還記得啊?”

“都記得。”過去所有的事情他都記在心裏。

那還是七歲那年,她和百裏笑在一起看電視,看到電視裏出現迪士尼樂園的時候,她很憧憬地說要是能去玩一玩就好了。

當時她被百裏笑狠狠地嘲笑了,笑她竟然喜歡小孩子的玩意兒,明明他和她一樣大,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少年而已。

“我帶了相機,今天要拍好多照片。”她拍了拍肩膀上的背包,笑著說道。

百裏笑將她的背包接過來背到自己的肩上,然後牽起她的手,走到酒店樓下。

百裏家在法國也有生意,所以百裏笑的媽媽給他們安排了一輛車,讓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去他們想去的地方。

因為這是最後的任性了,她想給那兩個孩子留下最美麗的回憶。

哪怕這回憶隻有小嵐一個人記得。

但隻要有人記得,就能證明這一切曾經發生過,就能證明那個任性、霸道、野蠻的百裏笑真真切切地在這個世界上活過。

司機將車開往迪士尼,沐嵐看著他們交握的手,心裏被幸福塞得滿滿的。

“小笑,我可不可以提個小小的要求?”她輕聲問道。

他正側著頭看著窗外,聽到她的話,回過頭來看她:“嗯?”

“今天不要鬆開我的手。”她的臉漲得通紅,但她希望留下這樣一段回憶,“我,我是害怕路上人太多,我和你走失了,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聽到她的話,他心疼得厲害。

他說:“好,我不會鬆開你的手。”

永遠不鬆開,不會讓你走失,不會讓你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牽起她的手,放在唇邊印下一個吻,用低沉的嗓音說道:“這輩子都不鬆手。”

【3】

迪士尼樂園、巴黎聖母院、塞納河、凱旋門、香榭麗大道、凡爾賽宮等等,但凡是有名的巴黎景點,他們都去了。

她帶來的相機裏已經裝滿了照片。

百裏笑讓司機一路跟著,替他們拍了很多合照。

並且從那天他第一次牽起她的手說這輩子都不鬆手之後,他們幾乎一直牽著手。像是想要將牽手的感覺刻入骨髓一樣,誰都不想鬆開彼此的手。

幸福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百裏笑的媽媽打電話給沐嵐,提醒她百裏笑手術的日子就要到了。沐嵐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們來巴黎已經二十多天了。

真快啊,好像還在家裏收拾行李,她喊百裏笑幫她拿一下機票一樣,可是一眨眼,時間就用最殘忍的方式過去了。

“小笑,明天該回去了。”沐嵐對坐在一旁盯著遠處一隻白鴿發呆的百裏笑說道,“五天後你就要做手術了。”

百裏笑當然知道,可是他猶豫了。

他看著坐在身邊的沐嵐,一點兒都不想忘記她,因為沒有小嵐的百裏笑根本活不下去。

“我們逃跑吧,小嵐。”他忽然說道,“隻有我們兩個,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她飛快地答道,錯愕地看著百裏笑,他為什麽要這麽說?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不,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的。

“不要任性,不做手術你會死的,我可不想和隻能活幾年的人在一起。”她狠心地說道。

其實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去做這個手術,可是她不能這樣。而且她也不希望他死掉,哪怕百裏笑不記得她,但至少他可以好好活下去。

她的愛沒有那麽自私。

“我不怕死!”他知道她口是心非,大聲地說道,“但是我怕忘記你,比死更怕。”

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怔怔地看著他,他真的知道了!

“不會忘記啊。”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說道,“你不怕死,可是我怕你死。”

“不要騙我了。”他將一直偷偷帶在身上的那張紙展開在她麵前,“我都知道了!小嵐,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說?你不覺得你什麽都不告訴我,對我很不公平嗎?讓我什麽都不知道就忘記你,你有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

“我知道這樣說太狡猾了,明明被保護的人是我。可是小嵐,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從五歲將你牽回百裏家到現在,整整十四年,我們走得有多苦,你明明知道的。”

她當然知道,她怎麽可能不知道?

那些年她躲在被窩裏哭濕枕頭,那些年她跟在他身後心疼過,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可是,小笑。”她強忍著眼淚對他說,“不做手術,你頂多隻能活一兩年。一兩年,我們連法定結婚年齡都沒到。未來太遠了,不是走了就是一輩子,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之後我要怎麽辦?我知道你不想忘記那些回憶,可是用回憶換未來,這樣也不行嗎?”

百裏笑沉默了,他不是沒有想過,他現在不做手術,隻能活很短暫的時間。做了手術,他將徹底康複,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小嵐說的並沒有錯。

他能給的一輩子連結婚年齡都到不了,算什麽一輩子?

可他就是害怕,他就是舍不得,比死還怕的是永遠失去她。

“回去吧,小笑。”沐嵐輕輕地抓住他的手,十指冰冷。

百裏笑將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裏。

她說:“我會陪著你的,我答應過你不會離開你身邊,一定會在你看得到的地方。你不相信我嗎?”

“我信。”他說道。

沐嵐笑了起來,她第一次笑得這麽暖,像是三月的野葵花,讓人的心忍不住溫柔起來。

於是第二天,他們訂了回國的機票,從天堂奔赴凡間。

這一次手術,百裏笑的爸爸也趕過來了,他看到沐嵐,朝她頷首,她回以微笑。

因為是開顱手術,所以百裏笑回國之後就住進了醫院,這樣醫生就可以將他的身體狀態調整到最好,以降低手術的風險。

沐嵐推開病房的門走進去,百裏笑睡著了,她拿起一個蘋果慢慢地削皮。

百裏笑醒來的時候,就看到她正將蘋果切成小塊。

他問:“你剛剛去哪裏了?”

“出去透了透氣。”她笑著說道,“你要快點兒好起來,這樣就不用悶在病房裏了。”

“那我好起來之後,你得負責陪我出去透氣。”他說道。

沐嵐笑得越發燦爛,她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狀,眼裏的水汽隱藏在深處,不敢讓他看見。

“剛剛江雨朵給我打電話,說一會兒來看你。”沐嵐將蘋果遞給他,“她告訴我,她和沐汐在交往,真是神奇啊!原本是不相往來的兩個小冤家,卻因為不小心將你砸傷,反而開始了對話,最後變成了戀人。”

“所以我算是他們的媒人了?”百裏笑開玩笑地說道,“以後他們要是真的在一起了,可要給我包一個大紅包。”

“嗯。”她站起來往外走,說道,“我去外麵等著他們,我沒告訴他們你的病房是哪一間。”

出了病房,沐嵐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強迫自己微笑麵對,不露出一絲一毫的悲傷,因為不那樣的話,他一定不肯好好做手術。

一百步走了九十九步,最後一步她不希望功虧一簣。

她站在走廊上,捂著嘴巴,害怕自己嗚咽出聲。她在百裏笑麵前笑得有多燦爛,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就有多絕望。

是的,她騙了他。

她根本沒有打算認識那個記憶一片空白的百裏笑,因為她固執地認為那不是百裏笑。百裏笑隻有一個,失去全部記憶的那一個,他會有自己獨立的人格,他會經曆酸甜苦辣,他的回憶裏,不會有百裏嵐或者是沐嵐,也許她出現在他麵前,他都會嫌棄。

因為連蘇格那樣的女孩,他都覺得不夠好。

她想,這個世界上,大概隻有百裏笑的媽媽明白她的感受。在別人眼裏,百裏笑的手術很成功,他可以健康地活下去,可是對於她和阿姨來講,那個活下來的百裏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一個了。

【4】

江雨朵和沐汐是手挽著手一起來的。

沐嵐站在醫院門口等著他們,江雨朵看到沐嵐,飛快地抽回自己的手,臉倏然紅了。

別人還沒說什麽,江雨朵自己先不好意思了:“那個,你剛剛什麽都沒看到!”

“嗯,我什麽都沒看到。”沐嵐笑著說道,“走吧,我帶你們去病房。”

沐汐走上前,有些擔心地看著沐嵐,江雨朵一個人先跑到前麵了,沐汐和沐嵐走在後麵,他忍不住對她說:“沐嵐,這樣真的好嗎?”

“嗯,這樣就好了。”她笑得很明媚,像是所有憂傷都看不見了。

明明現在最難過的人應該是她啊。

她好像永遠和別人反著來,在她能留在百裏笑身邊的時候,總是在哭;可在她要離開的時候,卻學會了這樣微笑以對。

沐汐不再說話了,也許江雨朵不知道沐嵐的想法,但他是知道的,沐嵐不會和手術後的百裏笑在一起,因為她花了小半個人生去愛的人會在手術中永遠長眠。

哪怕是同一個身體,哪怕是同樣的長相,可是差一分、差一毫,他都不是他。

“小嵐!”當他們要上電梯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沐嵐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多日不見的寧遠夏正飛快地朝她走來,“等等我。”

“遠夏?”沐嵐有些驚訝,她沒有想過會在這裏遇到他。

“我來看看百裏笑,也算是……跟他道個別。”他說著,有些不忍心看沐嵐。

沐嵐卻一點兒都沒有介意,笑著說道:“謝謝你。”

謝謝你在百裏笑消失之前和他說聲“再見”。

算起來,百裏笑的朋友真的太少了,因為他的性格糟糕透了,他身邊一開始隻有百裏嵐,後來他有了蘇格和寧遠夏。前些日子,蘇格來和百裏笑說過了再見,剩下的就隻有寧遠夏了。

而現在他也來了,那麽百裏笑一定不會太孤單。

“手術是什麽時候?”寧遠夏問道。

“明天下午三點。”沐嵐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什麽情緒。

寧遠夏和沐汐都有些擔心她,倘若她將情緒表現出來,那樣反而比現在好,她太過壓抑自己了。

電梯門開了,江雨朵一個人站在電梯外等著她們,她見到寧遠夏也一起來了,有些意外:“你也來了。”

“認識一場,況且我們曾經是對手。”寧遠夏說著,下意識地看了沐嵐一眼,“怎麽也該來看看他。”

四個人一起朝病房走去,病房裏百裏笑的媽媽正和百裏笑說著什麽,見到他們來,很高興地打了招呼,然後將病房留給他們。

百裏笑的視線落在寧遠夏身上,說實話,他不太想見到寧遠夏,不過現在小嵐是他的,寧遠夏已經沒有什麽威脅性了。

“不是應該等我手術後再來探望我嗎?”百裏笑現在也學會了開玩笑,明明他曾經不懂得怎麽跟人相處,“全部來了啊!”

“手術後是手術後,現在是現在。”江雨朵跑過去拿起沐嵐剛剛削好的蘋果就吃,“我都渴死了。”

“那是小嵐給我切的!”百裏笑表示抗議。

江雨朵似乎更得意了,她拿了一片蘋果轉過身,踮起腳塞進沐汐的嘴裏:“小嵐切的怎麽了,我就要吃!遠夏,你也吃!”

她說著,直接將盤子拿走了,寧遠夏還真的從盤子上拿走了一片蘋果。

“我也吃一片。”沐嵐將最後一片蘋果拿走了,盤子空空的,被江雨朵放回了床頭。

“這麽算起來,我們五個人也算是分吃過同一個蘋果了。”江雨朵感慨了一聲,“百裏笑,今天先祝你明天手術成功,等手術結束了,我買一堆蘋果給你。”

“你買一堆蘋果也比不上小嵐親自切的一片好不好!”寧遠夏故意捉弄江雨朵,這小妮子真是個活寶,到哪裏都能讓氣氛變得愉快起來。

沐嵐站在一旁看著他們說笑,也跟著笑起來,心裏酸酸的。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最後,她還在這裏,這一次她沒有逃跑,沒有哭。

鬧了一個多小時,醫生表示百裏笑現在需要休息了,明天就要手術了,不宜太累,於是所有人都出來了。

沐嵐說道:“我送你們下去。”

“好啊!對了,小嵐,我告訴你啊,沐汐這家夥太壞了。”江雨朵拽著沐嵐就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告狀。

沐嵐隻是靜靜地聽著,沒有人知道她有多羨慕江雨朵和沐汐這樣肆意地相戀,對她來說已經是奢侈品了。

電梯到了,進電梯的時候卻發現寧遠夏沒有跟來,江雨朵決定不管他了,反正寧遠夏剛剛也是自己來的,自己來自己回去。

寧遠夏此時在百裏笑的病房裏,有些話隻適合和他單獨說。

“我輸給你的是時間。”寧遠夏淡淡地說道,“假如我比你更早遇見她,她一定是我的。”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假如’,這一生是我先遇見了。”百裏笑說道,語氣裏的自信與從容分毫不減,“很小的時候玩過家家,我捏了一座城堡送給她,你輸給我的不隻是時間。”

“嗬嗬。”寧遠夏輕輕笑了笑,“我有一個問題,百裏笑,因為你那麽小就遇見她,並且她在你身邊沒有離開過,你隻有她,所以你會愛上她,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假如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全然陌生的你見到全然陌生的沐嵐,你還會愛上她嗎?”

寧遠夏這句話問得很認真,因為這是一個殘酷的命題,怎樣都無解。

百裏笑的手緊緊握著,說道:“隻要我還是百裏笑,隻要她還是百裏嵐,那麽百裏笑一定會愛上百裏嵐。”

寧遠夏沒有再多說什麽,最後跟他說了一聲“再見”,便走出了病房。

隻要我還是百裏笑,隻要她還是百裏嵐,那麽百裏笑一定會愛上百裏嵐。

可是,手術之後什麽都不記得的百裏笑已經不再是百裏笑,百裏嵐已經不再是百裏嵐,那麽不是百裏笑的百裏笑遇見不是百裏嵐的沐嵐,他還會愛上她嗎?

出了醫院,寧遠夏正巧遇到了沐嵐。

“小嵐。”他欲言又止,很多話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沐嵐輕聲說道,“但是謝謝,我很好,還有,再見。”

她說完,擦著他的肩走進了醫院。

寧遠夏看著她的背影,許久才說了一聲“再見”。

她知道,他想問假如將來她無法接受不是百裏笑的百裏笑,可不可以試著接受他。

她沒有讓他問出口,她將一切退路都斬斷了,甚至連自己的將來也一並舍棄了。

她此生隻愛一個百裏笑。

這就是她的答案。

【5】

百裏笑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他看見沐嵐仍舊在笑。

他卻有些耿耿於懷,昨天寧遠夏問的那個問題他有些在意,雖然他那麽確定地回答了,可是他總覺得不安。

“小嵐!”他最後喊了她一聲。

她站起來朝他走去,然後握住他的手,說道:“我在這裏,我一定會陪著小笑的。”

她會在這裏陪著他,直到手術成功的那一刻。

他看著她的笑臉,心裏越來越不安,抓著她的手不肯放,不放心地問道:“你不會離開的對不對?”

“不會。”

沐嵐的眼裏浮上一層水汽,匯聚成淚,然後順著眼角流下,落在手背上,很疼。

“快進去吧。”她已經快要忍不住了,用力掰開他的手,然後目送他被推進去,手術室的門從裏麵關上了。

她站在那裏許久,直到百裏笑的媽媽拉著她坐下。

“小嵐。”她有些不忍心看到沐嵐這個樣子,說道,“小笑醒來,你可以試著……”

“阿姨。”沐嵐打斷她的話,“不用了。”

“可是……”這些日子以來,看著沐嵐照顧百裏笑,她心裏真的很感動,加上沐嵐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其實很希望沐嵐能夠和百裏笑在一起。

這兩個孩子相愛得太苦了。

才甜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是永遠的離別。

在沐嵐的心裏,百裏笑手術成功睜開眼睛的時候,就代表著她深愛著的那個百裏笑死了。

“假如他還是小笑,假如老天爺覺得我們不應該這麽分開,我們一定會遇見的。”沐嵐說道。

百裏笑的媽媽不再說什麽,隻是坐在手術室外靜靜地等著。

百裏笑的爸爸一直坐在那邊,不說一句話,卻將百裏嵐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到了心裏。

他歎了一口氣,愛這種東西啊!

這場手術進行了三個小時,整整三個小時,沒有人說一句話。

“手術中”的燈終於熄滅,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說出了很多人都樂意聽到的那句話:“恭喜,手術很成功,患者隻要等傷口愈合就徹底康複了。”

沐嵐心裏的石頭終於墜地,她果然還是希望他好好地活著。

百裏笑的爸爸媽媽都過去了,沐嵐遠遠地看著百裏笑被推出來,看見他的眼角有一滴淚落下,這次,她的眼淚怎麽也沒能忍住。

站在手術室外,她淚如雨下。

在最後,他是不是意識到了她會離開,因為舍不得,因為無能為力而落淚?這些都已經無法考證了。因為接下來睜開眼睛的是宛如嬰兒一樣、擁有白紙一樣記憶的百裏笑。他不會記得百裏嵐,也不會記得沐嵐。

全部的記憶他永生無法取回,而她將孤單銘記。

她一個轉身,便是動輒參商。

參商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