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餘生,隻有悲傷

文/戀上一滴淚

一、他們都是她的救命恩人

葉莉這一生,隻坐過一次輪船,渡過一次海。

那一年,她九歲,還不太懂命運是什麽,也從沒想過,一次三個月的海上航行,竟然輕易地改變她一生的軌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天上的飛機還是稀奇昂貴的玩意兒,人們要是遠渡重洋,還是會選擇坐大大的輪船,雖然航行時間漫長,但勝在價格便宜許多。

葉莉的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中國香港人。許多年以後,葉莉回想起當時,都以為父親浪漫,在他和母親相愛十周年的紀念日,帶他們一家回到母親的故鄉—因為父親知道,母親遠嫁,嫁到異國,一定想家想瘋了。

葉莉遺傳了父母各自的優點,擁有極好的混血兒麵貌,既會說英語,又會說粵語,還總喜歡笑,笑起來一雙眼睛會彎成兩座橋,明媚閃耀,特別好看。

葉莉一家特別惹人矚目,船上許多一等艙的乘客都樂意親近他們。她印象最深的,是住在隔壁艙的一對年輕情侶,女生漂亮,男生對女生很好,隻是,他們給人的感覺是好像總在鬧別扭一樣。他們還吵過一架,被葉莉無意間聽見了。

大概誰也沒有想到,葉莉的父親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與船上的一個年輕女人發生感情糾葛。

葉莉依稀記得,那一日,輪船在廣州的港口停了兩天,臨開船之際,父親找了一個機會跟那個女人私自下了船。等到船開了,葉莉的母親才發現這兩個人一起不見了。

母親氣得厲害,又哭又吼,儀態盡失。葉莉長這麽大,從沒見過母親這麽失態—在她心中,母親是偉大的、善良的,又是優雅的。葉莉想不明白,母親這麽好,父親是怎麽忍心離開她的。

自然,船長不可能為了一個人的家事改變航行軌跡。可這艘船上剩下的客人,也都知道葉莉一家的醜事。

那天,時值半夜,還有兩天就到香港了,母親那一晚異常平靜,帶葉莉去船上的舞池跳舞,去最好的餐廳吃東西。隻是,母親的一雙眼還是深沉得過分,葉莉到底年紀太小,無法組織語言安慰突遭變故的母親。

晚上,葉莉像往常一樣縮在母親的懷抱裏睡覺,後半夜,她突然醒了—她感覺有什麽東西滴答滴答地掉在臉上,讓她睡不安穩。

她睜開眼,才發現母親橫在眼前的手腕被割開了一道口子,湧出許許多多的血……

葉莉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尖叫出聲的,她希望有人來幫忙,幫忙救救她這個可憐的母親。

這時候,隔壁艙的那一對年輕情侶跑出來了。女生叫葉雅芝,男生叫張俊明。

葉雅芝像一個大姐姐,把手覆到葉莉的眼皮上,不準她再看到那麽血腥的畫麵。而張俊明已經跑到房間,去給葉莉的母親做急救。

後來葉莉才知道,他們倆都是香港人,一起到英國讀醫,學的是外科,現在學有所成,坐船回香港發展。

很快就天亮了。

幾經艱難,張俊明把葉莉母親的命給救回來了。等到那時,葉莉才有機會近距離地打量張俊明。他與葉雅芝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不笑的時候容易給人一種特別嚴肅的感覺,但偶爾露出笑容,又會讓人如沐春風。

張俊明似乎想對比他小十歲的葉莉說點兒什麽,但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來。

“小妹妹,你和媽媽都是去香港嗎?你們在香港還有什麽親人?”葉雅芝拉了拉葉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問。

葉莉懵懂搖頭,因為她也沒去過香港,不知道媽媽那邊還有什麽親人。

“這樣吧。”葉雅芝掏出一張名片,塞到葉莉手心,“要是遇到困難,可以去這張名片上的醫院找我。記得,不要弄丟了。”

許多年後,葉莉恍惚想起那一幕,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這一對年輕人眼中隱藏著的擔憂與善意。

而當時一直站在葉雅芝身後的張俊明,一頭利落的短發被海風吹得肆意飛舞,漂亮的眼睛深深地注視著葉莉,讓隻有九歲的她莫名感覺心跳漏了一拍。

二、他說“你剛剛的問題超綱了”

之後的幾年時間,葉莉與母親在香港都過著無比艱苦的生活。

母親那邊的家人早就離開香港了,母女倆等了大半年才等到申請救濟的名額,每個月領著少得可憐的救濟金,住在最貧窮的一帶,過著苦巴巴的日子。

原來,當年葉莉的母親早就有一門父母定下的親事,可她為了心中的愛人,狠心與家裏所有人斷絕來往,然後跟著他遠赴重洋……所以,麵對突如其來的拋棄,葉莉的母親始終想不明白。是她做錯了什麽?所以愛人才會拋棄妻女,不管不顧地離開嗎?

所以,每次葉莉被母親抓起來痛打一頓的時候,她都會咬緊牙關默默忍受著這一切。

母親平時還是正常的,正常的時候最多不怎麽說話,但對女兒還是很好的。偶爾,隻是很偶爾的時候,母親才會發作,像變了一個人,眼神也變了,把女兒當仇人一樣對待。

再遇葉雅芝與張俊明時,葉莉已經長到十三歲。

葉莉一直沒有忘記他們倆,他們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葉雅芝給的名片,她也一直藏得好好的。可是她找不到一個看起來正當的理由去找他們。如果去找了,然後呢?她這幾年間遭受過無數個白眼,難道還需要這兩個年輕人的同情和憐憫嗎?

有時候,葉莉隻能把所有怨恨放在那個一走了之的父親身上。她最難過的是,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慢慢忘記那個男人的模樣。

但她每次想起張俊明時,記憶是深刻的。

那一天,母親在街上病情發作,打傷一個陌生的路人,母親也受了點兒傷,兩人一起被送到醫院。

葉莉連忙趕去醫院,還是葉雅芝先看到她。

葉雅芝起初懷疑自己認錯人了,可當真的看清葉莉時,這個年輕有為的女醫生差點兒當場掉下難過的淚水。

“你過得這麽艱難,為什麽不來找找我呢?”

葉莉被葉雅芝緊緊摟在懷裏時,還不太明白這個姐姐到底在傷心什麽。這時候,張俊明也出現了。

他看上去沒多大改變,隻是把鬢角也刮了個幹淨,臉上多了幾分沉著與冷靜。

葉莉無比希望他可以多看自己一眼,然而他隻是把情緒失控的葉雅芝給拉起來:“你這樣子,會嚇到她的。”

葉雅芝私自掏腰包,給葉莉母親做了一係列的檢查。等待檢查結果時,是張俊明陪在葉莉身邊。

他給她泡了一杯香濃的咖啡,用的還是他自己的杯子。葉莉乖乖地雙手緊握杯子,像是在暖手,其實是舍不得喝。

有時候,喜歡上一個人,真的不需要多大的理由。葉莉想,她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會跟另外一個女人一起消失的。

“張哥哥,你和葉姐姐是男女朋友關係嗎?”

天知道,葉莉把這句話問出口以後,張俊明無比錯愕地看著她。她也知道自己不該問,可話已出口,她還能怎麽辦?

“小朋友,你今年幾歲?”

“十……十三。”

“你剛剛的問題超綱了,我不打算回答。”可不知怎的,葉莉還是覺得很溫暖。起碼,他是願意搭理她的,雖然,也跟其他人一樣,把她當小孩子對待。

過了一會兒,葉雅芝拿著報告回來了。

葉雅芝臉色很難看,試圖用最淺顯的語言跟葉莉解釋,她媽媽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他們很多醫生開會討論過,建議把她媽媽送到……精神病院,讓她媽媽好好接受治療。

“媽媽要是住院了……那我怎麽辦?”

“葉莉,你願意有一個姐姐嗎?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認你做幹妹妹,我可以撫養你,直到你成人的那一天。”

張俊明卻反對:“雅芝,你想清楚了嗎?”

“我想得很清楚!”葉雅芝的聲音拔高幾度,讓葉莉一臉錯愕。

下一秒,葉莉看到張俊明的眼底劃過一絲疼痛,他把臉轉過去:“你自己做主吧。”

三、她不知不覺就長大了

之後的兩年時間過得飛快。

葉莉在葉雅芝的幫助下,順利轉入香港一家不錯的公立中學。她在新學校很受同學的歡迎。當然,最開始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後來接觸久了,同學們發現她很親切,沒有一點兒架子,便更喜歡與她來往。

有時候,看著麵前一張張的笑臉,葉莉會努力壓下那種開心得飄飄然的感覺,因為她知道,她經曆過尋常人可能體會不到的苦難,她總是害怕幸福隨時會從她的指縫中溜走。

而每次她收到男同學偷偷遞來的情書時,都會想笑。那樣的年紀,有小情小愛的情愫是正常的,可葉莉比同齡人成熟,她渴望的白馬王子,是像張俊明那樣的。

葉莉也搬到醫院提供給葉雅芝的住處去,與葉雅芝一起住。葉莉每天下課以後,很勤快地跑去菜場,每天做不重樣的飯菜,還會做張俊明的那一份,然後一起送到醫院給他們倆吃。

醫生們是真的忙,忙起來沒時間概念,也沒吃飯的概念。張俊明一開始不太讚成葉莉又是做飯又是帶來醫院,可葉莉是真心想做這一切,她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們倆做什麽。

葉莉的廚藝突飛猛進,有時候看到張俊明臉上微微露出讚許的表情,她可以開心一整天。

多得葉莉的存在,葉雅芝與張俊明兩人之間尷尬的氣氛稍微和緩了一些。葉雅芝對她也是真的好,一到休息日就帶她到處逛,偶爾也會帶她去精神病院看媽媽……每每那時,張俊明總是默默走在最後,像守護這兩個女孩子的騎士一樣,讓葉莉感到心猿意馬。

葉莉不是小孩了,她看得出來,張俊明是喜歡葉雅芝的。她不相信葉雅芝什麽也不知道,可到底,葉雅芝也沒有給過他一次機會。

每每想到這些,葉莉便會更心疼張俊明。

她知道,自己在張俊明的眼中,永遠沒有多少分量。可就像現在這樣,能每天給他親自做一頓飯,能在想見他的時候見到他,她已經心滿意足。

可她從沒想過,葉雅芝會做出傷張俊明的心的事情。

那一晚,葉雅芝破天荒請了半天的假,穿上漂亮的衣服,去葉莉的學校接她放學,然後帶她去百貨商場買衣服。

葉雅芝給葉莉找的,都是精致又高貴的禮服裙子。葉莉沒穿過,也不敢穿,可葉雅芝使勁把她推入試衣間,還恐嚇她不試穿就不要回家。葉莉坐在試衣間裏,眼睛都瞪直了—手上有這麽多裙子,她應該穿哪一件?

等到葉莉穿著枚紅色的禮服裙子出來時,她真沒有想到,出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張俊明。

他應該是來接她們的。看到他發愣,葉莉臉紅得有些不尋常。

大概,張俊明也不清楚那一刻他為什麽會發愣吧。他沒想到,他眼中不會長大的小孩,早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

然後,他們三人一起到銅鑼灣附近吃飯。

其間,來了一個人。張俊明抬頭,發現對方很眼熟,應該是醫院新來的同事。可不等他有所表示,他竟然看到葉雅芝親熱地把手挽上那人的臂彎。

之後,葉雅芝與那個同事說了什麽,張俊明都沒聽得進去,隻感覺耳朵嗡嗡作響,吵鬧得讓人心慌。

葉莉的心裏也好不到哪裏去,她才明白為什麽今晚要穿得隆重。

“……還有,我想在這裏多說一件事。”說到這裏,葉雅芝深呼吸一口氣,臉色也無比凝重,“我打算和周沈一起去非洲當誌願者醫生。”說罷,她轉頭看向叫作周沈的男人,對方回她一記萬分肯定的眼神。

葉莉條件反射般地去看張俊明,發現張俊明的臉色變得雪白。他下巴繃得緊緊的,上下排牙齒拚命互抵,才沒有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他那麽努力,連最後一點風度也不願丟失。

葉莉不動聲色地拿手捂著自己胸口,原來心疼一個人的心疼,是這麽難受。

四、她說“請讓我繼續陪著你”

當晚吃過飯,張俊明與葉雅芝狠狠地吵了一架。

葉雅芝沒想過,她與張俊明認識將近二十年,竟然會有吵得不可開交的一天。其實,張俊明沒有說她半句談戀愛的事,他一直在勸她不要去非洲。

“雅芝,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要照顧你一輩子……”

隔著一扇薄薄的房門,葉莉光明正大地偷聽。當聽到這句話時,她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口。

就在她以為張俊明要深情表白時,葉雅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俊明,我妹妹的死……我不怪你了,請你把剛剛說過的話收回去。”

她的聲音冷得像浸過冰水一樣。

兩人都安靜了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葉莉才聽到門再次被關上的聲音。

那一晚,三個人都沒有睡著。

接下來的半個月,葉雅芝總是與周沈出雙入對,在醫院也會旁若無人地大秀恩愛。有時候不可避免地碰上張俊明,葉雅芝都會視而不見地走過。

等到張俊明發現葉雅芝已經有七天沒來醫院上班時,他才知道,葉雅芝跟周沈已經離開香港,去了非洲。

葉莉記得,葉雅芝臨走前一晚,與她說了一宿的話。

葉雅芝說,自己之所以想認葉莉做幹妹妹,不僅僅是因為她可憐,還因為她長得很像自己已故的妹妹。

“如你所見,我與俊明是青梅竹馬的關係。那一年,我和俊明還在英國,我妹偷偷坐了很久的船去看我,準備給我一個生日驚喜……可就在那一晚,俊明開車去把她接回來的路上,他的車撞上了別人的車子。俊明受了傷,我妹卻當場死亡。”

葉雅芝的眼淚一直流,流個不停:“如果沒有這一場事故,我和俊明現在應該結婚了吧。可是,我做不到原諒他。盡管他一再承諾,他會用盡所有來愛我,照顧我一生一世……現在,我決定去愛別人了,並且要離開這裏。”

葉莉感到呼吸一窒,不知道怎麽回話。

“至於你……俊明答應我會照顧你,放心吧。還有,請原諒我突然離開你們。”那一次從香港去非洲當誌願者醫生的機會很難得,葉雅芝不想錯過。

葉雅芝走了以後,張俊明像變了一個人。所有人都看到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消瘦下來。他努力地讓自己變得很忙碌,因為一旦閑了下來,他就會無比思念那個一心一意離開他的女孩。

那一天,葉莉照舊做了很美味的飯帶去醫院,卻被護士告知,張俊明沒有上班,更沒有請假。

她感覺不對勁,因為張俊明不會無故曠工,他是那麽嚴謹細致的一個人。葉莉想也不想就衝去張俊明的住處,門被破開的瞬間,葉莉看到了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張俊明。

她急得眼淚流個不停,一滴一滴打在他的臉上。

幸好,張俊明沒有大礙,隻是辛勞過度,又休息不夠,導致低血糖暈倒。但葉莉還是不放心,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給他做好一日三餐,還督促他把食物給吃完才安心。

她有時候比大人還要成熟。

有一晚,張俊明大概是太想念葉雅芝,他的眼睛紅了一圈。葉莉看著心疼,隱忍地咬著唇,一言不發。

“葉莉……”張俊明輕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雅芝走了,我的心也死了。我想要代替她好好照顧你……可是,我怕我做不到。”

“你是個混血兒,可真的很像雅芝的妹妹。我想,雅芝離開,不僅僅因為我,也因為你吧。”

“你不用照顧我,我可以照顧你的。”這麽一句簡單的話,葉莉卻用盡了所有力氣才說出來,“我不會連累你的,請讓我繼續陪著你,好嗎?”

張俊明沒有說話,可葉莉已經下定決心—

今生今世,不論以後發生什麽事,她都不會離開張俊明。

五、他的吻落下來時,她隻覺心碎

不論是葉莉,還是張俊明,都認為葉雅芝早晚會從非洲回來。她就算有一顆崇高的濟世為懷的心,也不能一直待在非洲那樣的地方。

張俊明已經從醫院辭了職,去他一個老同學開的藥物公司做事,做醫藥代表。原來,張俊明之所以做醫生,也是因為葉雅芝。現在葉雅芝不在了,他覺得留在醫院也沒有什麽意思,幹脆轉行。

又過去幾年時間。

葉雅芝與周沈真的一直待在非洲,他們救了無數個非洲人的性命,而且,在那裏結了婚。

葉莉聽說這個消息時,眼前浮現起葉雅芝那張年輕又精神奕奕的臉。她想,葉雅芝在很努力地往前走,恐怕隻有張俊明還一直活在過去。

那時候,葉莉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也終於長到心心念念的十八歲。她仍然受許多男同學的喜歡,但她這幾年總是拒絕年輕男孩的愛慕。他們都會疑惑,葉莉到底喜歡什麽樣的人。

而張俊明,他做醫藥代表賺了很多錢,還登過報紙,上過電視,比他當醫生賺得多很多。他總是出差,滿世界地跑,但每次回來,他都會第一時間找葉莉一塊兒吃飯,給她送從各地帶回來的紀念品。他也夠聰明,在樓市還沒瘋狂大漲時入手了幾套房產,其中一套,讓葉莉搬過去住著,住到什麽時候都可以。

有時候,葉莉會有一種錯覺,隻要她一直留在張俊明的身邊,總有一天,張俊明會慢慢忘記葉雅芝,也許,他還會發現她的好……從而喜歡上她。

她知道這個想法夠異想天開,可她還是覺得高興。

可是,張俊明還是忘不掉葉雅芝。

他果然是最後才知道葉雅芝在非洲結婚的消息。那一晚,他卸下平日乖乖先生的模樣,一個人去蘭桂坊喝了個爛醉,喝到不省人事,喝到與人發生爭執,還被三五個人圍起來狠狠地揍了一頓。

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臉上,他像一隻困獸悲傷地嘶吼著,可那些拳頭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住手!你們給我住手!”

葉莉一路找了很多家酒吧,才終於找到快要被人打死的張俊明,看到他滿臉是血,她的心髒泛起撕裂般的痛。她從沒試過這麽害怕失去一個人,那個人隻有他。她寧願那些人把拳頭砸到她身上,讓她可以分擔他的痛苦,就算隻有一點點也好。

葉莉把身上的所有錢都拿出來,那些人才散了去。

“雅芝……雅芝……”葉莉準備把傷得不輕的張俊明扶起來時,他恍惚間認錯了人,對著她叫出葉雅芝的名字。

當張俊明的吻落下來時,葉莉沒有拒絕他,但眼睛如壞掉的水龍頭,淚水洶湧而出。

她渴望許久的、屬於張俊明的親吻,原來是這個滋味。

可她開心不起來,隻覺心碎。

六、他老了,她依舊愛他

幸好,張俊明沒有記得那個酒醉後倉皇的吻。

葉莉也沒有在他麵前提起的打算。她隻是覺得,酒真不是什麽好東西,可以輕易地讓一個人變成一隻怪物。

葉雅芝結婚的消息,對張俊明的打擊實在太大,他仿佛找不到堅持下去的意義。自那以後,他終究變了,他開始沉迷香煙,沉迷酒水,工作的事情一旦結束,他便會呼朋引伴,約一塊兒喝酒,身邊圍繞著不同的美女,過著聲色犬馬、自甘墮落的生活。

葉莉也已經記不清她多少次衝進某一家酒吧裏,把張俊明給找出來。

葉莉的失望與難過,張俊明是知道的,可他對她的所有感受無動於衷。一個人在不愛另外一個人的時候,表現便是如此。葉莉有時候也會嘲笑自己曾經有過那麽天真的想法—也許有一天,張俊明會發現她的好,從而喜歡上她。

可她還是要硬著頭皮去找他,因為學校的老師告訴她,他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到過學校,跟她的老師商量了一番,有要把她送到國外念大學的打算。

張俊明總有先見之明,那會兒出國讀書還不是什麽新潮的事情,葉莉也不願意出去。她說過的,她會一直陪著他,不論以什麽樣的身份。

隻是那段時間,張俊明好像很忙,葉莉總找不到他。

有一晚,葉莉又去張俊明家找他,發現他家的門竟然開著一條縫。她以為裏麵進小偷了,剛想闖進去把小偷給抓出來,狠狠教訓一番,卻莫名地聽到一些讓人耳朵發軟的聲音……她難以置信地往裏麵走,走到門口,赫然看到張俊明與另外一個不曾見過的女子在房間裏親吻擁抱的畫麵。

葉莉的到來一下子驚動了他們二人。張俊明最先走出來,看到是她,一臉震怒又無可奈何。最後,他揮揮手讓那個陌生女子先走。

那一晚,一張沙發,葉莉坐在左邊一頭,張俊明坐在右邊一頭。他一直在抽煙,難看的臉色被煙霧籠罩著,看不真切。

葉莉忽然笑了,她以為他是多麽深情正經,原來……也是這麽不堪一擊。

“你還小,你不懂。”大概明白葉莉在想什麽,張俊明自討沒趣地開口解釋。

“你比我年長十歲,你難道就懂得一切?”葉莉不知道是怎麽了,竟然學會反唇相譏。

下一秒,張俊明竟然笑了,那是一個淒苦酸楚的笑容,讓葉莉感到心如刀割。

“葉莉,離開我吧,去國外吧。再見到你,我總是會想到她……”

葉莉心頭一震。張俊明說得夠委婉,可她聽得明白。她到底做了什麽,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先後都不願意再見到自己?

可她也知道,張俊明鬥不過年歲的流逝,他的年紀不小了,他的父母都在催他結婚,他看上去也在努力走向新的生活。

可他騙得了全世界的人,唯獨騙不過她。

張俊明仍然深愛著葉雅芝,可能,這輩子都栽在她手上了。

葉莉是八月去的英國,這一次,她是坐飛機去的。飛機票很貴,可她一點兒也不心疼。一個人為另外一個人心疼過太多次,真的會變得麻木。

葉莉並沒有什麽很偉大的誌向,她去英國讀的工商管理,也曾經以為,她是回歸故土。可這四年來,她一邊打工一邊上學,總是給同學講起香港的一切,說香港多麽好,也曾無數次買機票回去,就算隻是待上一天時間,也心滿意足。

她與張俊明很少再聯係了。她不敢再打擾他,可能,也夾雜著賭氣的成分,想看看如果她不主動找他,他會不會偶爾想起她。

四年來,張俊明隻去過英國兩次。

第一次,是他帶著新婚妻子過去度蜜月。聽說他真的跟別人結婚,葉莉竟然沒有想象的那麽悲傷。可能,她自己也清楚,他也是一個俗人,為了盡孝,也為了過上體麵的生活,選擇和一個女人結婚。第二次,是她的畢業典禮,他自己一個人來的。她穿著學士服撲過去給他一個擁抱時,赫然發現他手上的戒指已經被摘下。

葉莉忍不住流下眼淚,她有很多想問,結果都沒有問。

張俊明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看著看著,自己先笑了:“傻孩子,我離婚,恢複單身,你哭什麽啊?”

但他還是心軟了,伸出手臂,把她拉入自己的懷抱裏。直到做完這個動作,他似乎也沒想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做。

可葉莉的心跳得極快,似乎快要從嗓子裏跳出來。

這一年,葉莉二十二歲,張俊明已經三十二歲。他依然英俊,可當年讓無數女孩沉迷的意氣風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悲哀的是,他老了,不複神氣了,她依然死心塌地愛著他。

七、他最愛的她,變成這樣了

葉莉與張俊明一起從英國回香港。

回去以後,葉莉依舊住在張俊明當年給她住的那套房子裏,但還是有什麽變得不一樣了—張俊明偶爾也會留宿於此。

當然,他們倆沒有發生任何讓人麵紅耳熱的事,葉莉睡主臥,張俊明睡旁邊的客房。但兩人總是一起起床,一起吃飯,也會一起下樓去買菜。別人多次碰見他們之後,也會想當然地認為,他們倆是一對愛侶。

被問及他們是什麽關係時,張俊明沒有明確地回應,但嘴角帶著模棱兩可的笑容,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天知道,這是這麽多年以來,葉莉過得最開心的一段時間。

她期待每一天的醒來,期待每一天打開房門時張俊明也會一起出現,她甚至每一晚臨睡前就會想好第二天要與他做什麽,要一起買什麽菜,晚上給他做什麽新鮮的菜色。

她從沒正經談過戀愛,唯一一次的暗戀,既漫長又盛大,足夠她回味一生。

是啊,被無數人說爛的一句話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還有一句話叫“守得雲開見月明”。葉莉想,她很快就要見到勝利的曙光了。

尤其是那一晚,張俊明在家中放了碟片,第一次邀請她一起跳舞。

他們倆都是高手,雖然從未一起跳過舞,但舞步十分合拍,意想不到的契合。葉莉大膽仰著頭深情地看著張俊明,恍惚間,他才敢肯定,當年那個九歲的小女孩已經完全長大。

葉莉踮起腳,勇敢地親上他的嘴角。他緩了五秒的樣子,才狠下心把她給推開。

葉莉有點兒失落,但沒有完全放棄,她知道,他還需要一點時間。

可她到底低估了葉雅芝在張俊明心中的分量。

誰也不曾想過,其實葉雅芝早就從非洲回來了。說是張俊明在街上偶遇周沈,追了他三條街才追上。經年過去,周沈變了許多,但張俊明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看到張俊明,周沈腿一軟,差點兒當場跪下。

“雅芝呢?!”那一刻,張俊明才發現,他體內有一隻沉睡的獸,隻有葉雅芝一個人能喚醒。

周沈哭了很久,才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張俊明。

那一晚,張俊明來到葉雅芝的住處。她住在很簡陋的老房子裏,房間裏彌漫著說不出口的難聞氣味,她整個人……極其憔悴,皮包骨一樣,一雙眼毫無神采地盯著某個虛空的地方發呆。

葉雅芝沒有想到,周沈會“出賣”她。

她看到張俊明的瞬間,她的眼淚也決堤了。

其實葉雅芝很早以前就回來了。她像一些誌願者醫生一樣,在給當地病人做醫治時,不小心被傳染了HIV。是周沈陪她一起回來香港接受治療,周沈陪了她幾年時間,他們沒有讓別人知道自己回來了。最後,也是葉雅芝勸他離開,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周沈前兩年結的婚,妻子剛懷上孩子。

“雅芝……”張俊明鄭重地跪在她麵前,深吸了一口氣,眼淚拚命掉下來,“我能為你做什麽?請你告訴我。”

“俊明啊……”葉雅芝淒楚地笑了,“我想回非洲,我想死在那裏,你帶我去好不好?”

八、她知道,他們倆終於可以長相廝守

葉莉陪著葉雅芝和張俊明,三個人一起坐飛機,從香港飛去非洲。

這大概,會是葉莉這一生去過的最遠的地方。

這一次,葉雅芝不用再去前線救助病人,她隻是一個尋常的遊客,在張俊明和葉莉的陪同下,看看大草原,看看野生動物。有一些瞬間,葉莉會以為,他們仨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一段時間,總是一起出去玩,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臉上的笑容很多,未來無限遠。

難過的時候,葉莉和張俊明都會躲起來哭,不讓葉雅芝看到。

可葉雅芝的身體終究一天比一天差。到後來,張俊明每一晚都會抱著她睡覺。她也有掙紮過,可力氣不夠,最後放棄了,任由他抱著,慢慢地適應了他的懷抱,竟然可以一覺睡到天明。

葉莉自己一個睡在另外一邊,她每一晚都沒有睡好過。她從沒因為葉雅芝吃醋,她倒是寧願葉雅芝可以和張俊明終成眷屬。她最希望的是,她最愛的兩個人,這輩子可以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葉雅芝是在三個月後的一天早晨,悄無聲息地去世的。

那一天,像是感應到什麽,葉雅芝緊緊抓住張俊明的手,然後又叫葉莉過來,無比艱難地把他們倆的手交疊到一塊兒去。

葉雅芝沒辦法再說什麽,可他們倆怎麽會不懂她的意思?

張俊明含淚重重點頭。然後,葉雅芝合上眼,在他的懷抱裏去世。

他與葉莉始終不知道,葉雅芝是不是還介懷親妹妹的那件事,或許,那已經不再重要了吧。

後來,張俊明堅持一個人帶著葉雅芝去了一些地方,至於去了什麽地方,葉莉這輩子都無從知曉。

葉莉是自己去的機場。張俊明臨走前,曾親口答應過她,等找到一個地方把葉雅芝安頓好後,他會去機場與她會合,與她一起離開。

“我答應你。”他說這話時,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那是葉莉這一生最後一次見到張俊明。

因為,他還是食言了。

他沒有到機場,他應該一早就做了決定,決定陪他這一生最愛的女人,在這個叫作非洲的地方,與她長相廝守,生生世世不再分離。

飛機上,葉莉的哭聲驚動了所有乘客以及機組人員。

他們都想不明白,這個年輕又漂亮的混血兒女士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她這麽悲傷,讓她這輩子都隻能活在悲傷的餘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