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於歸

文/尹希

在法國讀書那幾年,子君曾設想過無數種與沈於歸重逢的場景。

在香榭麗舍人潮湧動的街頭擦肩而過,在盧浮宮光影璀璨的大廳悠然一瞥,在埃菲爾鐵塔燈火通明的塔頂狹路相逢……每一種都在向他宣告:“沈於歸你看,離開你,老娘過得很好!”

然而她沒有想到,豐滿的理想永遠敵不過骨感的現實,當她灰頭土臉地坐在一望無際的沙漠裏打電話跟她親哥胡亦舟抱怨她走丟了,並且遭到無情的嘲笑時,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我這裏有水,給你。”

那聲音仿佛來自數萬億光年以前,子君恍恍惚惚好一會兒才聽懂他的話,她僵著脖子回過頭,於那人錯愕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披頭散發,嘴唇爆皮,那模樣分明就是非洲逃來的難民。

她正想捂臉假裝他認錯人了,他已經開口了:“胡子君?”

反正重逢場景已經這樣不美好了,子君索性破罐子破摔,從他手裏接過水瓶,仰頭一飲而盡。

沈於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麵前的女生,她的眉眼一如當年,眼底卻有著他不熟悉的疏離。他掐著掌心站了許久,才終於接受她不再是當年那個胡子君了。

他深吸一口氣,試探性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子君抬起頭,見他一臉狐疑地看著自己,趕忙澄清:“我不是來找你的。”

沈於歸見她一副急於撇清關係的模樣,心裏微微失落了一下,他勉強地笑了笑:“我知道。”

子君的確不是來找他的,下個月公司的秋季新品發布,公司決定做公益來宣傳造勢,她作為首席設計師,自然要親臨現場。

當時她正在米蘭出差,等到她回來時,宣傳組已經出發去甘肅了,她隻好帶著助理匆匆趕來。從西安轉機時,助理胡吃海塞吃壞了自己的胃,躺在酒店裏要死不活。子君十分嫌棄地棄她而去,獨自到敦煌和大部隊會合。

她到了敦煌才得知大部隊已經先去武威的一個鄉下做公益了,隻好獨自趕往武威。她從武威市區倒了三趟車才終於到了離大部隊隻有兩公裏的鄉裏,然後沿路攔了一輛路過的順風三輪車,沒走多久車就壞了。老鄉找了另一輛三輪車風風火火把壞車拉去修了,臨走前還熱心地給她指了路。

可她天生路癡,沒走多久就徹底把自己搞丟了,這才淪落到以這副淒慘模樣重逢了沈於歸。

盡管八年前離開時她就發過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見沈於歸了,可是事關沈於歸,她的發誓一向不管用。

子君在心裏默默把自己唾棄了一百八十遍,最後還是選擇和沈於歸一起走。她也很想知道,舍棄她這個“累贅”後,他的人生是否真的如他所言那般恣意暢快。

有了沈於歸帶路,他們很快就來到了目的地。沈於歸把子君安頓在一個老鄉家裏。簡單地洗漱後,她才終於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她推門出去的時候,沈於歸正站在陽台上望著遠方,夕陽在他身上灑了一層淺淡的金色,襯得他的眼神分外溫柔。

子君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這是他曾給她描述的他故鄉的樣子。

這些年她去過許多地方,看過很多美景,可是沒有一處景色能像這裏這樣讓她心潮澎湃。

她偷偷轉過頭去看沈於歸,他正望著夕陽落下的方向,表情虔誠而專注,仿佛還是舊時光裏那個少年。

她的心裏驀地生出一股向死而生的勇氣,她猛地撲過去,狠狠吻住他。

沈於歸因為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一臉決絕的女生,胸口好似裂開了一般,忽然難過得無以複加。那些被他努力壓製的思念,加倍反噬回來,幾乎瞬間將他淹沒。眼裏忽然如同漲潮般溢滿悲傷,他斂起眼瞼,輕輕推開她:“抱歉,我有未婚妻了。”

子君驀地怔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才自嘲地笑了:“沈於歸,這是你第一千零七十九次拒絕我。”

沈於歸第一次拒絕她是在六歲那年。

那一年,即將從幼兒園畢業的子君陷入了將要和沈於歸分別的巨大悲傷中。

一想到升入小學後,再也沒有人幫她吃她討厭的肥肉,她就難過得不能自拔,連冰激淩都不能振奮她的精神。

胡亦舟對她這種弱智行為嗤之以鼻:“你跟他上同一所小學不就行了,笨蛋!”

子君茅塞頓開,愉快地吃了三個冰激淩,第二天拖著拉到虛脫的身軀跑去幼兒園找沈於歸,虛弱地說:“我們一起上師大附小吧!”

沈於歸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不。”

子君沒想到他拒絕得這麽幹脆,被打擊得差點暈過去,過了好半天才顫巍巍地問:“為什麽?”

沈於歸專注地在畫本上畫著唐老鴨,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太貴。”

師大附小是康城有名的貴族學校,每年借讀費都是天價,胡家是康城數一數二的富貴之家,自然不在乎那幾萬塊錢的借讀費,可沈於歸是外地人,借讀費要比本地學生高得多。

子君垂頭喪氣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沈於歸以為自己終於要擺脫這個黏人的麻煩精了,沒想到開學後竟然在鐵一小見到她。他一臉見鬼的表情:“你怎麽在這裏?”

子君一臉天真地答:“我來上學啊!”

說罷她毫不客氣地把他的同桌趕走,大剌剌地在他身邊坐下。

此時,作為小學生的沈於歸心裏已經有了男女之別,自然不屑和黃毛丫頭子君廝混,每天上課坐得筆直,無論子君跟他說什麽都充耳不聞,一放學就溜之大吉,根本不給子君任何可乘之機。

那天放學後,子君被老師叫去辦公室,等到她回來時,沈於歸已經走了。她悶悶不樂地往回走,從學校門口的巷子經過時,遠遠就看見沈於歸被高年級的學生圍住了。

她想都沒想就衝進去,殺氣騰騰地大喊:“不許欺負沈於歸!”

她跑得太急,沒有注意腳下,被絆了一下,一下子撲到沈於歸麵前。眾人被她嚇了一跳,呆呆地望著她。

過了好半天,子君才從沙堆裏仰起頭,那些高年級學生看了她一眼,頓作鳥獸散。

子君爬起來吐嘴裏的沙子,誰知吐了一口血沫,她怔了好一會兒,突然捂著胸口大哭起來:“怎麽辦沈於歸,我要死了!”

沈於歸皺了皺眉頭,走到她身邊,用小手帕撿起血沫中的牙齒,小心擦拭幹淨後遞給她:“你不會死的,你隻是換牙而已。”

許是為了印證他話的可信度,他指著自己的豁牙說:“你看我,不也沒死。”

子君頓時破涕為笑:“我們現在的牙齒就是電視裏說的……”她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一臉興奮地說,“情侶牙!”

沈於歸義正詞嚴地教育她:“胡子君,你能不能矜持點!”

子君捧著摔掉的門牙,嗬嗬直笑:“沈於歸,這是我第一次為你摔掉牙啊!”

掉牙之恩並沒有讓子君在沈於歸心裏的地位有絲毫改變,直到小學畢業,沈於歸還一直和她維持著男女同學授受不親的疏離關係。

小升初考試那天,子君剛從考場出來,遠遠就聽見沈於歸和班裏的同學說他要考二中。她之前問過他幾次想考哪個中學,他都說沒想好,現在他居然說要考二中。

她很生氣,跑過去質問他:“你為什麽不上安中?”

安中是康城最好的中學,以子君的成績肯定考不上,不過她父母早就托人找好了關係。

沈於歸猝不及防被她嚇了一跳,過了半天才說:“學費高。”

子君皺著眉頭,苦惱地說:“可我爸讓我上安中。”

那苦惱隻維持了數秒,她又笑吟吟地把一個木製飾品盒塞進沈於歸手裏:“這是我給你準備的畢業禮物。”

沈於歸打開一看,是她被摔掉的那顆門牙,正想還給她,她已經風風火火跑遠了。

他捧著木盒走到垃圾桶旁,站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將木盒放進了口袋。

子君在開學一周後,才終於接受沈於歸並沒有上二中這個事實。

剛開學那幾個天,她每天一下課就挨個教室去找沈於歸,卻一無所獲,直到有一天放學,她偶遇了以前的同學,才得知沈於歸去了安中。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跑去安中堵沈於歸:“你為什麽來安中了?”

沈於歸大概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驀地一怔,才幹巴巴地說:“因為我成績好。”

他小升初考了全市第一名,安中向他拋去了橄欖枝,雖然免去了借讀費,可安中的獎學金比二中少很多,他卻鬼使神差地答應了,連他也說不出為什麽。

子君聽他這麽說,不由眼眶一紅。沈於歸微微動容,不由得軟了語氣:“你真去二中了?”

子君原本還在努力壓抑自己的委屈,聽到他的話,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沈於歸你為什麽騙我?”

沈於歸被她的眼淚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說:“胡子君你別哭啊!”

子君不管不顧,揪著他的袖口號啕大哭,惹得路過的學生頻頻側目。

沈於歸被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弄得頭皮發麻,一把抓起她的手朝校門口走去。子君被他猝不及防的舉動嚇得連哭都忘了,怔怔地望著他。

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了,她要微微仰著頭才能看見他的下頜,他的嘴巴緊緊抿成一條線,側臉的輪廓如斧砍刀削一般好看。她心中驟然歡喜,垂著頭任由他牽著往前走。

直到走到學校對麵的超市,沈於歸才停下來。他買了她最喜歡的冰激淩遞給她:“喏,給你吃冰激淩,不許哭了呀!”

子君受寵若驚地接過冰激淩,一臉欣喜地問:“沈於歸,以後是不是隻要我哭,你就會給我買冰激淩啊?”

她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眼裏恍若有光,讓人不敢直視。沈於歸微微移開視線,輕咳了一聲,說:“以後你不哭我就給你買。”

“那我不哭。”她乖巧地答,低頭乖乖地吃著冰激淩,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沈於歸突然發現,這個麻煩精好像也沒有那麽討人嫌了。

雖然安中和二中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江北,不過這並不影響子君去找沈於歸的熱忱。她每天下午一放學就去安中找沈於歸,整整兩年,風雨無阻。

升入初三後,二中也要上晚自習,子君沒辦法再去沈於歸班裏蹭晚自習了,隻好從胡亦舟那裏旁敲側擊地打聽安中的大型活動。

周五下午安中有籃球賽,沈於歸作為初中部的籃球隊隊長,自然要參加比賽,子君便拉著死黨晁歌跟她一起翹課去安中看比賽,不幸遇上大橋出車禍,她們在橋中央堵了一個小時。

等到她們趕到安中時,籃球賽已經接近尾聲,沈於歸帶領的初中部被胡亦舟帶領的高中部吊打,比分已經拉開了二十分,盡管沈於歸球技不錯,也無力回天,最終敗給了胡亦舟。

子君正想罵胡亦舟不知尊老愛幼讓著沈於歸,就看見一大群女生拿著水朝沈於歸奔去。她也顧不上罵胡亦舟了,以百米衝刺般的速度跑到沈於歸麵前,攔下了要遞到他手裏的水,一臉正宮娘娘的氣勢說:“他不喜歡喝碳酸飲料。”

說完,她轉身,變臉似的換上一副笑臉,把手裏的酸奶遞給沈於歸:“給你最喜歡的酸奶。”

沈於歸沒料到她會突然出現,呆呆地接過酸奶。其他女生見他接了子君的酸奶,惡狠狠地瞪了子君一眼,隨後紛紛地扭頭離開了。

子君望著她們的背影,嘖嘖道:“你們學校的女生也太不矜持了,我剛才看見她們在看台上對著你大喊大叫,一副激動得快暈過去的模樣。”她搖搖頭,一臉嫌棄地說,“真是一點都不矜持!”

沈於歸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不由喟歎道:“她們哪裏比得上你!”

子君卻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得意地點頭:“那是,她們都沒有我對你好!”

她神色坦**地望著他,眼睛裏如同含著一汪春水,他感覺胸口仿佛被一根羽毛拂過,忽然輕輕一顫,驀地不知所措起來。

經過三年的不懈努力,子君還是沒有考上安中。

不過好在她在繪畫上天賦異稟,初一就得了全省青少年繪畫比賽冠軍,中考時藝術加了十分,勉強考上安中的藝術部,總算如願和沈於歸念了同一所高中。

子君的死黨晁歌也考上了安中,而且和沈於歸同班。每天一下課,子君就打著找晁歌的幌子跑到奧賽班,往晁歌旁邊一坐,含情脈脈地望著沈於歸。

在連續被她用“深情”的目光注視了一周後,沈於歸終於忍不住了,回過頭瞪著她:“胡子君,你到底要幹什麽!”

子君沒想到他會突然回頭和她說話,微微愣了一下,然後演技浮誇地驚呼道:“沈於歸,原來你能看到我呀!我還以為我在你眼裏是透明的。我都在你身後坐一個周了,你才看見我。”

沈於歸原本是質問她的,沒想到被她反將一軍,一時啞口無言,站起來氣呼呼地朝教室門口走去。

子君趕忙追出去,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走廊裏的同學大都認識沈於歸,對子君追著他跑了十一年的事跡也早有耳聞,免不了對著他們竊竊私語。

沈於歸被眾人炙熱的目光弄得赧然,低著頭匆匆走過,直到走到操場上才停下來,回頭瞪著一路小跑追上來的子君,不耐煩地斥道:“你跟著我做什麽!”

子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撫著胸口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一臉無辜地說:“不幹什麽呀!”

沈於歸簡直要被她氣笑了:“胡子君,你能不能有點正事啊!”

“有啊!”她脫口而出,“我的正事就是讓你開心啊!”

她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眼神真摯而誠懇,他的心倏地漏跳了半拍。他頗為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澀澀地說:“胡子君,我高中不打算談戀愛。”

子君仿佛沒有聽明白他的話,微微愣怔了一刹,驀地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好一會兒,突然捂住臉扭捏道:“哎呀沈於歸,你幹嗎把心裏話說出來,讓人怪難為情的!”

她說完,捂著臉風一般地跑走了,隻留下沈於歸獨自在原地怔了好一會兒。忽然覺得臉頰有些酸,他轉頭一看,竟然在玻璃窗裏看見自己嘴角彎起的弧度,不由得怔住了。

那之後,子君依舊每天一下課就跑到奧賽班,沒事就在沈於歸麵前晃悠。用她的話來說,她一定要增加在沈於歸麵前的曝光度,加深她在沈於歸心裏的印象,這樣等到沈於歸想談戀愛的時候,他一定會首先錄取她的。

她就這樣風雨無阻地在沈於歸麵前晃悠了整整三年,高考結束時,她依舊是沈於歸女朋友的候選人。

畢業聚餐那天,她拜托晁歌帶她一起去,趁機和沈於歸告白。

她們到餐廳時,沈於歸還沒有來,子君興致勃勃地和晁歌謀劃大計:“我今晚一定要把沈於歸灌醉,然後跟他告白,把他說的話都錄下來,這樣,等他酒醒了,想賴也賴不掉了!”

她千算萬算,漏算了沈於歸沒有來。

她抱著酒杯沮喪地說:“他是不是知道我要來,所以才故意不來的呀?”

晁歌看她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隻能柔聲安慰:“他是有事,不是躲你。”

聚會開始不久後,沈於歸就在班級群裏說有事來不了了。有人說子君也來了,問他是否真的不來了,他卻沒有回話,不知是不是真的在回避她。

沈於歸推門進去時,遠遠就看見子君垂頭喪氣地坐在角落裏,抱著酒杯自斟自飲。他正想走過去,她忽然抬起頭。

一開始她好像沒有認出他,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他身邊,大著舌頭說:“沈於歸,現在我們高中畢業了,我有個戀愛想和你談談。”

她渾身都是酒味,也不知喝了多少,沈於歸微微皺了皺眉:“胡子君你別鬧了。”

子君聽他這麽說,嘴角一撇,露出些許委屈的神態。就在他以為她會“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時,她忽然低下頭,抓著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許久後,她抬起頭,醉酒的眼睛霧氣蒙蒙地望著他,如同含著兩汪淚。沈於歸的心猛地一揪,他正要開口,她卻忽然鬆開他,踉蹌著後退了一小步,雙目含淚望著他。

“沈於歸,你已經拒絕我九百零五次了,等你拒絕我一千次,我就徹底放棄你!”她的聲音很輕,每一個字卻如帶著萬鈞之力砸在沈於歸心上,胸口好似裂開一條小縫,慢慢滲出細小而明晰的鈍痛。

沈於歸下意識地伸手捂住胸口,他張了張嘴,卻看見她忽然咧嘴一笑:“在這之前,我是絕對不會死心的!”

子君一向說話算話,為了追到沈於歸,她報了北京的一所三流藝術院校。

沒課的時候,她就坐一個小時的地鐵,穿過大半個北京城去找沈於歸。

大學後的沈於歸比以前更受歡迎了,子君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跟在他身邊,及時阻止他的桃花了。她捧著奶,茶憂心忡忡道:“沈於歸,你不會被她們的美色迷惑了吧?”

話沒說完她就自我否定了:“要是你是那麽膚淺的人,你早就被我的美色迷惑了。”

沈於歸被她的自言自語逗得忍俊不禁,強忍著笑說:“你一天就不能想點正事嗎?”

子君咬著吸管說:“我的正事就是追你啊!”

沈於歸對她這種一天二十四遍告白早就免疫了,一本正經地問:“為什麽不去E**OD?”

他是大學開學後才無意間得知,她高考前收到了法國E**OD國際服裝設計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她卻沒有去,而是選擇了北京的一所三流藝術學校。

子君沒有回答,捂著肚子說:“沈於歸,我餓了。”

沈於歸動了動嘴角,她趕忙補充道:“晁歌和我哥這個周末一起回家了,不然我就去剝削他們了。”

她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他深吸一口氣,遏製住與她繼續討論剛才那個問題的衝動,帶她去食堂吃飯。

此時恰逢中午用餐高峰期,食堂裏人滿為患,子君好幾次險些被人撞倒,好在被沈於歸手疾眼快抓住了,後來他索性牽著她的手,穿過人潮擁擠的食堂。

子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緊握的雙手,心裏正上演著與沈於歸攜手到老的大戲,忽然聽見他說:“坐這裏等著。”

他說完便鬆開她的手朝食堂窗口走去,很快就打了兩份飯菜回來。

子君看了一眼麵前的飯菜,眼睛頓時一亮:“你怎麽知道我最喜歡吃土豆絲和酸菜魚呀!”

沈於歸被她灼灼的目光弄得心裏發虛。為了掩飾他知道她喜歡吃什麽的事實,他刻意打了兩份一樣的飯菜,其中有一個菜還是她不愛吃的,沒想到還是被她發現了。

他動了動嘴角,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見她開心地說:“還是你對我好,每次跟我哥一起出去吃飯,他點的都是晁歌喜歡吃的菜。”

她說完,興高采烈地埋頭吃飯了。兩人都沒有說話,默默地吃著飯。

子君是真的忙著吃飯,沒空理他,他卻覺得有些尷尬,隨意找了一個話題打破沉默:“你喜歡北京嗎?”

子君戳著餐盤裏的米飯,認真地想了想,說:“不喜歡,人多車多,空氣還不好。”

“那你為什麽來?”

“因為你在北京呀!”

這句話脫口而出,她仿佛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沈於歸的胸口好像被什麽堵住了,忽然有些悶悶的。他抬起頭看向子君,認真地說:“胡子君,我希望你選擇你自己真正喜歡的,不要為了遷就任何人而做出退讓。”

“我就是選擇我喜歡的呀。”她抬起頭看著他,認真地說,“沈於歸,我喜歡你!”

其實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認真地告白,沈於歸卻莫名覺得胸口被什麽擊中,心倏地漏跳了半拍,臉頰也隱隱發熱。

“你臉紅了哎!”子君一臉壞笑地湊到他麵前,“沈於歸,你看我追你都追到北京了,不如你就從了我吧!”

沈於歸外強中幹地白了她一眼:“無聊!”說完麵色平靜地低頭吃飯,整個臉卻都快埋進餐盤裏了。

子君的追男神之路遠比她想象中的艱難。

無論她怎麽花式告白,沈於歸都不為所動。她束手無策,隻能再接再厲。

大三那年聖誕節是她和沈於歸認識十七年的紀念日,那天下午她有一門考試,沒辦法翹課,等到她考完試趕到沈於歸學校時已經暮色四合了。

她在圖書館裏找到沈於歸,當時他正在複習期末考試,見她餓得可憐巴巴,隻好放下書本帶她去吃飯。

從食堂出來時,他忽然問:“你有沒有想過你以後要做什麽?”

沒頭沒腦的一個問題,子君愣了一下才搖搖頭。她的確沒想過以後要做什麽,不過跟他在一起,做什麽都好啊!

她正想開始新一輪告白,就聽見沈於歸說:“你知道我大學為什麽要學水土保持與沙漠化防治專業嗎?”不等子君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因為我大學畢業後準備回甘肅,用我學到的知識改變家鄉人的生活狀態。”

子君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與她說這些,卻隱約察覺到他話中的未竟之言。她垂頭專心致誌地踩著腳下的積雪,過了好半晌才輕聲問:“沈於歸,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嗎?”

沈於歸沒想到她突然這麽問,不由愣住了。

子君回頭衝他笑了笑,那笑容裏帶著洞悉一切的寵溺和寬容:“那天中午我不想吃肥肉,在發愁怎麽在老師的眼皮底下把肥肉扔掉,你就把你的碗推到我麵前,示意我把肥肉給你。那時候你對我來說就像從天而降的英雄,解救了被肥肉**的我。”

沈於歸當然記得。那時他剛和母親搬到康城不久,在幼兒園吃午飯時,經常看到那個紮著丸子頭的小姑娘把肥肉放進袖子裏,趁課外活動時偷偷扔掉。他很好奇怎麽會有人不愛吃肉,最後幹脆替她吃了。

“沈於歸,你不能留下嗎?”她望著他,眼睛裏帶著小小的乞求。

沈於歸搖了搖頭。

子君沒有說話,她的麵容半掩在夜色裏,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許久後,他聽見那個踩著雪的女孩輕輕地說:“沈於歸,雖然這是你第一千次拒絕我,不過我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

那晚之後,他們都很有默契地沒有再提起沈於歸的去留問題,子君還是照樣告白,沈於歸依然堅持拒絕。

大四快畢業那段時間,子君忽然很少去學校找他了。起初他以為她忙著準備畢業的事,便沒放在心上。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接到子君的電話,她在電話裏甕聲甕氣地說:“沈於歸,你說你也喜歡我呀,不然我怕我撐不下去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他聽得愣住,還沒來得及回應,她就已經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沈於歸卻在學校湖邊的長椅上看見她,她正和晁歌坐在湖邊聊天。

他鬼使神差地朝她走去,遠遠就聽見她苦惱地說:“我跟我爸媽吵架了,他們非得讓我去法國讀設計,或者回家上班。”

沈於歸隻覺得腦袋裏忽然一片轟鳴,什麽都聽不見了,他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沿原路返回。

他剛到圖書館就收到她的短信:帶我一起去甘肅吧,我想看看你的故鄉。

他把那條短信反反複複看了很多遍,最終卻沒有回內心想回的那個字。

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是一路人。

她隻要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擁有他不敢奢望的人生。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毀掉她的錦繡前程。

他拿著手機刪刪寫寫很多遍,最後隻有兩句話—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麽不和你在一起嗎?明晚八點來我們學校一趟。

後來,沈於歸一直在想,他為什麽就能恰好在子君出現的那一刹走到晁歌身邊,駕輕就熟地說出“晁歌,我喜歡你”。

大概是因為她跟在他身後追著他跑了十八年,她的腳步聲他早就爛熟於心,所以在她試圖走向他的時候,他低頭“吻”了晁歌。

雖然實際上他吻的是自己的大拇指,不過從她的角度看來,這個曖昧的姿勢足以讓她死心。果然,很快他便聽見她踉踉蹌蹌的腳步聲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四周重歸於靜,他清楚地聽見自己胸口有什麽破碎的聲音,胸腔裏忽然變得空****的。有凜冽的寒風呼嘯而過,他不由得蹲在地上,咬著牙關無聲痛哭起來。

子君在目睹了沈於歸和晁歌告白,並且親了晁歌之後,難過得幾乎魂飛魄散,渾渾噩噩地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才忽然想明白。

這些年,晁歌一直偷偷地喜歡胡亦舟,怎麽可能突然之間喜歡上沈於歸?

想通了這一點後,她立刻給沈於歸打電話,可他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她隻好蹲在他的宿舍樓下等他。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光被人擋住,她抬起頭,看見沈於歸站在她麵前,腳邊放著他的行李箱。

她踉蹌著站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要走。”

沈於歸靜靜地望著她,良久後,他終於開口,語氣冰涼而決絕:“胡子君,求你不要再纏著我了!”

子君用力地搖搖頭,仿佛隻要她不同意,他就會繼續待在她身邊一樣。

沈於歸定定地望著她:“你口口聲聲說你愛我,那你到底愛我什麽?”

子君猛地愣住了。她到底愛他什麽?他不曾為她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他的存在,本就足以取悅她啊!

沈於歸見她不說話,自嘲地笑了一下:“是這張臉嗎?要是我毀了它,你是不是就可以放我走了?”

他說著就抬手將煙頭朝臉上摁去,子君來不及細想,伸手就去擋,強烈的疼痛感霎時間從手背蔓延開來,她的眼淚瞬間而出:“沈於歸,以後我會乖乖的,不再無理取鬧了,你別離開我。”

沈於歸沒想到她會這麽做,臉色驟然一白,被燙了似的猛地丟掉煙蒂,下意識想去看她的傷勢,卻終究忍住了。

他一言不發地站了許久才柔聲開口:“胡子君,我一開始搭理你,是為了接近晁歌……現在我已經跟她告白了,你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子君破涕為笑:“沈於歸,你以為你在演電視劇嗎?這麽狗血的借口都好意思用。我們上幼兒園就認識了,那時候我還不認識晁歌。”

沈於歸看著她,眼神忽然疲憊至極:“既然你知道這是借口,那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我現在隻是需要一個離開你的借口而已。”他頓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放手吧胡子君,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子君隻覺得他的話變成了吐著信子的毒蛇,從她手背的傷口鑽到心裏,疼得她猛地哽住,她所有挽留的話霎時間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她揮了揮手,沈於歸便如獲大赦一般,拎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了,隻一瞬間,便徹底消失在她的生命裏,隻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暴雨傾盆,很快就將他的腳印盡掩,就仿佛他從來沒有來過。

離開沈於歸後,子君聽從父母的安排去了法國。

四年前,她通過一場全球服裝設計大賽一戰成名,成了國際一流設計大師。兩年前,她辭去巴黎的高薪工作回國發展。

回國後她一路順風順水,風光無限。她早已做好了與沈於歸重逢的萬全準備,沒想到竟然會在最狼狽的時候遇見他,而他早已有了未婚妻。

接下來的行程中,子君刻意避開沈於歸,隻想趕緊完成任務回北京,從此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可偏偏天意弄人,這個名叫望水的村莊竟然是沈於歸未婚妻的故鄉。

關於她和沈於歸的事並不難打聽。當年沈於歸剛回來時,曾試圖在沙漠深處種植一種新培育出來的防沙草,不幸遇到了沙塵暴,那女生的父親為了救他命喪沙海。當時她年紀尚小,母親又一直臥病在床,他便擔負起了養活她們的重任。後來,那女生的母親在臨終前幫他們定了親。

這聽起來像是一個被逼無奈的報恩故事,可是她了解沈於歸,如果他不願意,誰都勉強不了他。

她見過沈於歸的未婚妻艾心,二十歲出頭的姑娘,充滿了朝氣和活力,連她都忍不住豔羨,更何況沈於歸呢?

離開前一晚,他們受邀去沈於歸家裏做客,吃完飯後,不知誰提起了沈於歸的婚事,大家紛紛表示等到他結婚時一定來參加他的婚禮。

子君坐在那裏心不在焉地喝著茶,忽然聽見同事問:“君姐,你要不要一起來?”

話音一落,眾人齊刷刷地望向她。子君怔了怔,從包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沈於歸,微笑著說:“這是份子錢,密碼是……”她把到嘴邊的“你生日”咽了下去,淡淡地說,“881029,祝你們幸福,婚禮我就不參加了。”

沈於歸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子君忽然覺得累極了,借口要回去收拾行李,便起身告辭。

第二天一大早子君就聽見敲門聲,她以為是同事喊她出發,打開門一看,竟然是艾心。

她開門見山地問:“子君姐,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沈於歸?”

“為什麽?”她看得出艾心是真心喜歡沈於歸的。

艾心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因為我想讓他得到幸福啊!”

子君一個恍惚,仿佛看見了很多年前的自己,正恍惚間又聽見艾心說:“子君姐,我認識他八年,隻見他笑過一次,那是四年前的一場服裝設計大賽,有一個叫胡子君的華人設計師得了冠軍。”艾心抬起頭看她,眼神溫柔而悲傷,“他隻有在你身邊才會幸福啊!”

子君趕到沈於歸家裏時,他正站在陽台上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發呆,她連續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頭。他神色茫然地看了她好久,仿佛才終於認出她,聲音顫抖地問:“你怎麽來了?”

“我來搶親啊!”子君聳了聳肩,“艾心說你離開了我覺得連空氣都不新鮮了,那麽沈於歸,你願不願意娶我?”

沈於歸難以置信望著她,囁嚅了好久,才艱難而緩慢地說:“胡子君,你要想好……”

“沈於歸……”她柔聲打斷他,“我今年三十歲,我知道什麽對我來說最重要。”

她於燦爛的朝陽中又向他走近了一步,近乎執拗地問:“你願意娶我嗎?”

沈於歸仿佛驟然被風沙眯了眼,那些在心底盤桓經年,無法訴之於口的思念終於有了昭示之名,化作滾燙的熱淚跌落下來。

他慢慢走到她麵前,仿佛擁抱全世界般珍重地抱住她,附在她耳邊輕聲說:“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