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一夏梧桐

文/喬綏

一、她就在這樣的一個時刻遇到了席煥

周寶歌二十二歲生日這年,收到了一份大禮。

一個陌生的女人往她的銀行戶頭打了十萬巨款,並附上了一句“生日快樂”。她那時還不知道對方是誰,惴惴不安地去找許照,卻在學校門口看到他上了一輛紅色的法拉利。

跑車絕塵而去,隻留下沉悶的轟隆聲。周寶歌站在路邊的梧桐樹下,突然覺得陽光有些刺眼。

她的男朋友許照在五個月前的一次攀岩活動中,與一名年紀稍長、身家優渥的離異單身女學員一見鍾情了。

周寶歌是無所謂的,對於他把自己當成商品這件事,她隻是挑了挑眉:“恭喜你。”

“寶歌,你別怪我。”他似乎有些羞愧,還有些痛苦,“你知道的,就算沒有她,我們也繼續不下去了。”

對於他的話,周寶歌隻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就變成這樣了,或許一直都是這樣,隻是熱戀期分泌的多巴胺模糊了倆人的性格差別,總之他們保持著這樣半個月不見對方都想不起來打個電話的愛情,已經很久了。

“那錢……”周寶歌抿了抿咖啡,試探地看著他。

“是她非要給的,說也沒法兒做出其他的什麽補償了……”許照有些心虛,“再說,你的房租不是要交了嗎?”

“好。”周寶歌放下杯子,勾起了嘴角,留下一句“祝你幸福”就走了。

外頭的風有些喧囂,卷起枯敗的落葉掠過天空,露出青褐色的路麵。周寶歌裹緊她那件卡其色的風衣,蹬著小細高跟鞋一步一步地走在石階上,輕微的涼意順著**的腳踝蔓延,在大腦皮層感受到戰栗冷意的前一秒,她咧開嘴角笑了起來。

她當自己中了大獎,用一段已經壞死的感情換來了十萬塊錢。她抿著嘴,最後迎著風放聲大笑。涼風灌進嗓子,她被嗆了幾口,流下了兩滴眼淚。

周寶歌馬不停蹄地跑去了銀行,美滋滋地給房東轉去了一年的房租。

她立誌要好好地揮霍一把,便趾高氣揚地去了商場,拿下了那雙她試了無數次都沒舍得下手的Jimmy Choo。她穿著鞋雄赳赳地走出商場,仿佛靈魂也隨著身高變得高人一等了。經過街角第二個黃色垃圾桶時,她把那雙脫下來的鞋丟了進去。

然後呢?

她去了一家以貴聞名的西餐廳,點了鵝肝和魚子醬,又開了一瓶拉圖莊園的紅酒。她一向不勝酒力,最後暈乎乎地買單,刷卡時輸錯了好幾次密碼。

直到她走出那條繁華的街,扶著巷子口的老槐樹狂吐不止時,她才感覺到有些狼狽。那些錢換來的鞋子讓她摔了好幾跤,珍饈也隨著酒味兒變成了路邊刺鼻的穢物。

周寶歌坐在地上想了一會兒,不知抽了哪門子的風,脫下了鞋子,在路邊狂奔起來。

她跑到了街角那個垃圾桶,埋頭狂翻。方圓幾米的地上布滿了她丟出來的垃圾,有吃了一半的卷餅、用過的紙巾和踩扁的易拉罐。

她就在這樣的一個時刻遇到了席煥,在她人生中第二狼狽的時刻。

二、她竟然在自己對門鄰居家住了一夜

周寶歌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她睜開眼睛,看著陌生的天花板蒙了片刻,隨後猛地坐了起來。她甚至來不及尖叫,一條體型龐大的金毛就搖著尾、哈著氣走到了她麵前。

周寶歌十分驚慌,縮到了沙發角落不敢動彈。

“別擔心,它很溫順的。”一個男聲自身後響起,周寶歌回頭,看著眼前這個年紀與自己相當的男生,顫抖著聲音問,“你是誰?我怎麽在這兒?”

“我叫席煥。”他說著,將手中的早餐放到了餐桌上,“先來吃飯吧。”

“你是誰?”周寶歌不理他,又問了一遍。

“你真的不記得昨晚的事了嗎?”那個叫席煥的男生說著,朝她走了過來。

“你想幹嗎?”

“你別害怕,我隻是想給你看個東西。”

他掏出手機,找出了視頻,拿給周寶歌:“昨晚我出去遛毛毛,它在路邊垃圾堆裏翻吃的,結果翻出了你。”

周寶歌看著視頻裏躺在垃圾堆裏、抱著那雙丟掉的高跟鞋呼呼大睡的自己,頓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你……這是我?我……”周寶歌震驚之下,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哎,你別誤會啊,我可沒拍什麽其他的,隻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席煥拿著煎餅果子走到她麵前,怒其不爭地說,“你知道那樣有多危險嗎?還好你遇到的是我這樣的正人君子,要不然你現在還有命站在這裏嗎?現在的年輕姑娘怎麽都這樣,經不住事……”

“行了行了,昨晚那事兒謝了。”周寶歌皺了皺眉,不耐煩地站起身,找了半天沒找到鞋子,最後光著腳走到了門口,“早餐就不吃了,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

她那個“期”字還沒說出口,就愣在了門口。

這熟悉的樓道、熟悉的門牌,以及熟悉的換鎖小廣告……她竟然在自己對門鄰居家住了一夜!

“你……”她回過頭,指著席煥說。

“你放心,兜無一兩金,身無二兩肉的……”他翻了一個白眼,“沒什麽好預謀的。”

周寶歌哪受過這樣的窩囊氣,雖然她人緣不怎麽好,名聲更是差得不行,可從小到大憑著一張還算嬌俏美豔的臉蛋,也恃美行凶慣了,因此麵對席煥的挑釁,她有些氣憤,摔上門就回家了。

這套房子是她兩年前租的,那時她才大二,因為受不了室友驚天動地的呼嚕聲,搬出了統一的宿舍,在離校不遠的地方租了這套還不錯的房子。那時她沒有任何規劃,當然現在也沒有,始終是有一塊錢花一塊五的人,很快就把自己從小到大存的壓歲錢花光了。

還好許照爭氣,傍了個富婆,連帶著她也解了燃眉之急。周寶歌筋疲力盡地躺在沙發上,雙眼空洞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她閉上眼睛,剛準備整理一下思緒就想到了什麽。她著急忙慌地開門,敲門,闖進席煥的家,來來回回地找,神情很是焦慮。

“你找什麽啊?”席煥叼著一根油條,喚來那條狗說,“我讓毛毛幫你找找。”

周寶歌披頭散發地衝到他麵前,啞著嗓子說:“鞋……我的鞋呢?”

“哎,你早說呀。”席煥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從鞋櫃裏拿出一雙鞋,“我剛想給你送過去呢。”

“不是這雙!”周寶歌發出一聲哀號。

“你翻了一地的垃圾,睡著了都抱著不撒手的就是這雙啊!”

周寶歌拉上席煥一起去了垃圾桶,前前後後地找了近一個小時,都沒找到那雙她甚至還沒焐熱的鞋。她絕望地坐在地上,麻木地發著呆,渾身還隱約散發著餿味兒。

“不就一雙鞋嗎,丟了就丟了吧,你還不回家洗洗,城管就要來攆你了。”席煥抱著那隻叫作毛毛的狗,蹲在馬路對麵苦口婆心地說。

“那雙早秋新款,價格……”周寶歌痛苦地捂住了腦袋,小聲地說,“一萬三……”

三、她好像天生就有反骨

一萬三是個什麽概念呢?

若不是周寶歌突發橫財,那麽一萬三將是她半年的生活費。

哀莫大於心死,她進了衛生間,站在淋浴頭下,企圖衝走腦子裏的水。可她一睜眼,除了鏡子裏被燙得發紅的皮膚,內心無以複加的悲痛並沒有平息一點點。

她隨意穿了一件睡袍就出去了,準備在睡夢中遺忘這一切。經過客廳時突然聞到一陣香味,她順著那味兒朝裏看了一眼,赫然看見了廚房裏的男人。

“你在我家幹嗎?”周寶歌大吼一聲,“你怎麽進來的?”

席煥端著兩碗麵走了出來,嫌棄地說:“酒還沒醒呢?”

周寶歌這才想起自己剛剛失魂落魄地進門時,門都忘了關。

“那你沒經過我的同意就進來,還用我的廚房,真是……”她還想說些什麽,奈何肚子不爭氣,當場就抗議了。

周寶歌原地沉默了幾秒,想了想自己視頻裏的窘態,越發覺得自己沒有任何臉麵再端著了,索性一屁股坐到餐桌前,吃了起來。

“不錯。”她吸了一口氣,隨口問道,“哪兒來的麵啊?”

“櫥櫃裏的泡麵。”席煥也拿起筷子,準備開動了。

“泡麵在泡麵桶泡一泡不就行了,還拿出來做,一會兒鍋碗瓢盆你給我洗幹淨再走啊。”

“生活是需要一些儀式感的,真沒見過你這麽邋遢的女生。”

周寶歌沒理他,因為她從麵下麵翻出了一個荷包蛋。她似乎有些緊張,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戳了一下荷包蛋。

席煥一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包括她看到金黃的溏心帶著香味流出來時,兩頰上升騰而起的欣喜。

周寶歌失神地看著這碗麵,感覺自己被糊住的五感通通透了氣兒,一股前所未有的暢快感自胸腔升起。

隻要還有一碗麵和一枚溏心蛋,那就算不上走投無路。

“你好。”周寶歌伸出了手,認真地說,“重新認識一下,我叫周寶歌。”

“席煥。”他把腦袋悶在碗裏,頭也沒抬地說。

平心而論,席煥這樣的男生很少見。畢竟他這樣年輕,卻這樣熱愛生活。

他似乎看不得有人像鴕鳥一樣生活,那種渾渾噩噩的生活在他看來就是把頭埋進了沙子裏。

“我喜歡埋在沙子裏,我有陽光過敏症,不能見光,行嗎?”周寶歌狡辯道。

這是她第三次被席煥拎出去逛超市了,他說自己剛搬來這裏不久,許多生活用品還沒添置齊全,得去補齊了才能提高生活質量。

周寶歌沒精打采地跟在他屁股後麵逛生鮮區,對他挑挑揀揀,宛如家庭主婦的做派十分不屑。她翻了一路白眼,感覺頭有點暈了,就扶著米櫃站了一會兒。她隻敢在背後撇嘴,斷斷不敢發表任何意見。她就是這樣,無利不起早的利己主義者。

她能為了十萬塊錢放棄男朋友,自然也能為了口腹之欲閉嘴。

席煥的糖醋魚塊、酸湯肥牛和咖喱豬排飯牢牢地勾住了她的舌頭,她沒法兒說什麽。她沉默了一路,隻在經過冷凍櫃的時候說了一句:“我想吃餃子。”

她趴在冰櫃上挑著牌子,絲毫沒注意旁邊那個僵直的背影。席煥推著車,頭也沒回地離開了生鮮區,一個人去結了賬。

周寶歌走出超市時有些怨憤,她指責席煥太小氣,嘟囔著:“一包速凍餃子才多少錢,跑得比賊都快。”

席煥換了隻手拎東西,輕聲說:“你想吃,我可以做。”

他的語氣有些不對勁,像蒙了一層灰似的。

周寶歌突然覺得有些沒勁,她從席煥兜裏掏出了十塊錢,留下一句“你先回去吧”就揚長而去。

周寶歌無處可去,便回了學校。她坐在圖書館前的花壇邊扒拉出手機課程表,驚喜地發現,自己還有一堂課。

她幾乎是抱著體驗生活的想法去上這門課,畢竟她是一個學期上過的課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的學生。當初她進校時報的是學校2+2留學培養計劃,原本的人生路清晰坦**,隻是風雲突變,發生那件事之後她就沒錢支付高額學費了,又被學校調到了這個水分很大的文設院。

這個“三不管”地帶,對於一心隻想混日子的周寶歌來說,就是一塊寶地。

她翹課成癮,也沒有個學生的樣子,心血**就去做兼職掙點錢,在酒吧推銷啤酒,在咖啡館拉花,在育嬰店裏給小孩洗澡……她就職過的行業橫跨各大領域,跳躍性大,實用性低。因此周寶歌大多時候還是癱在**虛度光陰。

她好像天生就有反骨,因此同學們在教室看到她時,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四、“你是個好人,也會是個好男朋友。”

周寶歌自然沒想到會在學校看到許照,畢竟他們都是不愛上課的人,況且大四課程那麽少,更沒有來學校的道理了。

他們隔著一個空位,各自沉默著。

許照倒是難得的認真,周寶歌看他那樣子,真是自愧弗如,自己既沒有傍上搖錢樹的命,也沒積極進取的心,難怪越混越差,差點連房租都交不上。

她準備離開,但剛起身就被許照叫住。

分手以後,他倒有了當初追她時的那股忐忑和羞赧勁兒,小聲地說:“就算你不找工作,也要拿個畢業證吧。開題報告下個月就交了,你……注意一下。”

周寶歌認真地看了看他的臉,短得像刺蝟一樣的頭發,英挺的眉骨和鼻梁隔開了兩隻細長的眼,這該是一副薄情的麵相,她想,一切都早有預兆。

這麽多年來,她確實沒為他做過什麽,到現在甚至連他生日是什麽時候都不知道,平白擔了個女友的身份,好像真的付出了多少真心似的。

“謝謝你。”她輕聲說。

周寶歌去了自己工作過的酒吧,要了一杯酒,無聊地看著五彩斑斕的燈光和男男女女臉上濃濃的欲望。

關於欲望,她有很多疑惑。她本不該過這樣的生活,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閉著眼睛沉默過活,是她在泥濘裏掙紮了許久之後,漸漸妥協的結果。

醉意漸漸湧上來的時刻,她掏出了手機,笨拙地撥出了許照的電話。

她對著手機大喊“祝你幸福”,而後敏捷地爬到了舞台上,搶了主唱的話筒。那個酒吧的駐唱認識周寶歌,饒有興致地看她那撒潑的樣子,也不阻攔,於是她淒厲的歌聲回**在每一個角落。

“我們可不可以不勇敢,當傷太重心太酸無力承擔。”

席煥把她從舞台上抱下來的時候,她抱著他的褲腳號啕大哭。她哭了很久,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哭出來似的。

“都過去了。”席煥拍著她的後背,小聲地說。

那個夜晚有著最溫柔的用意,柔軟的月光像一層薄紗,讓整個世界輕得像一片羽毛。

周寶歌徹底賴上了席煥,蹭他的無線網,蹭他的洗衣機,蹭他的排骨湯,而她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看我都那麽慘了!”

“你到底哪裏慘了?”席煥說著,不耐煩地把她的手扒拉開,“一天到晚好吃懶做,豬都比你有上進心。”

“豬有什麽上進心啊?”

“豬是為了自己肥瘦相間、油香四溢才好吃懶做的,而你是為了什麽呢?”

周寶歌每次說不過他就裝作沒聽到,若無其事地做自己的事。她披頭散發地坐在席煥的電腦前,痛苦地寫著論文。而席煥則抱著一盆衣服,在陽台一件一件地晾曬。

周寶歌被那些晦澀難懂的專業術語折磨得頭疼,百無聊賴地四處打量,看到了陽台上的席煥。他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溫柔的丈夫,腰間的碎花圍裙上濺了兩滴油,袖子卷到手肘處,一抬胳膊就能把衣服掛上去。

“席煥……”周寶歌叫他,“你有喜歡的人嗎?”

席煥頓了一下:“沒有。”

“你是個好人,也會是個好男朋友。”

席煥麵上有些不自在,拿起盆徑自走進衛生間。

周寶歌瞧見了他臉上可疑的紅暈,隻抿著嘴不說話,把椅子晃得震天響。果然沒出片刻,門就響了。樓下的住戶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獨居老大爺,秉性怪異,聽不得一點點雜音。周寶歌不知被他敲門訓斥過多少次,最後憤而花高價在落腳的地方鋪上了地毯。

她喜歡給席煥找麻煩,看著他皺眉,她就想笑。

大爺在門口嘰裏呱啦地說了一大堆,看樣子是氣得不輕,指著席煥的鼻子罵道:“你小子給我注意一點。”

席煥毫無招架之力,關門之後黑著臉走到周寶歌麵前,憤怒地說:?“你給我住腿!”

“想讓我停下也行,你幫我做件事。”

“說。”

“幫我寫開題報告。”

“不會。”

“別裝了。”周寶歌神秘地笑了一聲,“我看到你畢業證了,政法大學的法律碩士,開題報告算個事兒嗎?”

她一邊說一邊抖腿,得意地看著他。席煥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抓起她的衛衣帽子就把她扔到了門外:“回你自己家去吧。”

被關在門外的周寶歌沒有放棄,她想起自己熬了一整夜,連個標題都沒寫出來,下巴還冒出了兩顆痘,當即有了些勇往直前的勇氣。她拿出《情深深雨蒙蒙》裏雪姨叫囂的氣勢,拍著門大喊:“開門啊開門啊,我知道你在家!”

她敲了半分鍾,門就毫無征兆地打開了。

“你要是把對付我的這點小聰明好好利用起來,何愁連個開題報告都寫不出來。”

周寶歌嬉皮笑臉地從他胳膊下鑽進了房子,抱著筆記本電腦一躍而起,在沙發上蹦來蹦去,毛毛在一旁跟著瞎高興,陽光順著陽台的紗簾滲透進來,倒給眼前這一幕鍍了一層淺淺淡淡的光暈。

席煥微微眯著眼,似乎不敢仔細看一樣。

五、席煥借著窗外蟹青色的天光,認真地看著女孩的眉眼,突然感到一陣悲哀

深秋的風帶走了最後一片葉子,枯黃的葉麵上還有衰敗的紋路,仿佛記載了這一整個秋的故事。

周寶歌最近失眠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她買了很多安神的保健品,甚至連安眠藥都開了,可情況沒有一點改善。她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一些零散的片段,像是歲月裏遺失的記憶碎片,在寂靜的夜晚閃現了出來。

她即便是終於睡著了,也會不可避免地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夢到爸爸離家時摸著她的腦袋說“回來給你帶巧克力”;夢到車輪卷起枯敗的落葉,將之甩到了空中;夢到媽媽滿臉淚水,拉著她的行李箱不讓她走……

每每大汗淋漓地醒來,她都會更加相信,往事永遠不會過去,自己也永遠不會被饒恕。

立冬那天,席煥不上班,中午煮了一鍋羊肉湯,放了胡蘿卜和玉米,膻味兒順著樓道飄進了周寶歌的房間。

於是她被喚醒了。

周寶歌美滋滋地捧著一碗湯,閉著眼睛聞了聞,感慨道:“席煥,你到底是幹嗎的啊?”

“養豬的。”

“你不會是五星級酒店的大廚吧?”

席煥翻了個白眼,也沒搭理她,隻在她的碗裏撒了一小撮孜然。

“真香。”周寶歌心滿意足,迅速地喝了個碗底朝天,抹了抹嘴巴說,“中午吃什麽?”

“你看看幾點了,現在就是中午好嗎?”席煥無奈地看著她。

“那晚上吃什麽?”

“吃剩飯唄。”

“吃餃子吧,我聽說立冬要吃餃子。”周寶歌自顧自地說,“席煥,我們一起包餃子吧。”

風從廚房窗戶的縫隙裏湧進來,裹挾著一股涼意,撩動了陽台的窗簾。

過了良久,周寶歌沒聽到回音,自己跑到冰箱前,翻了一大堆食材出來,嘴裏還念念有詞:?“豬肉粉絲餡兒的吧,這個好吃,有豬肉,沒有粉絲怎麽辦呢?咦,有蝦仁,蝦仁玉米也行……”

她手忙腳亂地搗鼓了半天,始終不得其法,連個麵團都和不好,麵粉蹭得哪兒都是。在她熱火朝天的這半個小時裏,她沒有回頭,也沒有留意身後的動靜,因此她也沒看到席煥臉上的茫然和絕望。

“笨手笨腳的。”不知過了多久,席煥終於過來了,輕聲說,“我來。”

那天他們忙活了一下午,直到日落西山,黃昏的光影在地板上重疊,餃子終於下鍋了。

“我知道怎麽調醬汁,交給我!”白吃白喝的周寶歌有些心虛,主動攬了個活兒。

“蒜末和青椒丁少許,一勺耗油,兩勺醋,半勺糖……”周寶歌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放心吧,這樣調出來的蘸料能鮮掉你眉毛!”

席煥半信半疑地嚐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咀嚼,就情不自禁地發出了讚歎聲:“可以啊。”

周寶歌嘴角都快咧到耳後根了,她抽了一張紙巾,不自覺地就伸出了手,把席煥嘴角的汁兒擦掉了,得意地說:“這才知道小看我了吧!”

席煥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嚇到了,瞪著眼睛半天回不過神。

“喀喀……你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怎麽知道這個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席煥尷尬地咳了兩聲,順其自然地轉移話題道。

“我媽教我的。”周寶歌說著,往嘴裏塞了一隻餃子,含混不清地說,“她很厲害,跟你一樣。”

席煥沒有再說話,隻是拿出遙控器,把電視給打開了。他找了一個綜藝節目,嗓門大的主持人每隔兩分鍾就要大笑一次。事實上,席煥根本不懂笑點在哪兒,他知道周寶歌也無心留意。她一直在埋頭吃餃子,一口一個,十分凶殘。

在她毫無人性地消滅了第三盤餃子之後,她捧著一碗餃子湯紅了眼眶。

“席煥,謝謝你。”她說。

席煥沒有說話,甚至頭都沒抬一下。

“對不起啊席煥。”周寶歌鼻子一酸,“我把你的餃子吃完了,對不起。”

席煥借著窗外蟹青色的天光,認真地看著女孩的眉眼,突然感到一陣悲哀。

六、隻要這一刻能看到星星,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周寶歌又平穩地混過了一個學期。

席煥變得忙碌,他不再有時間在家裏好好地做飯,加班到深夜已是常態。每次聽到樓道裏傳來開門的聲音,周寶歌都會從**一躍而起,睡眼蒙矓地打開門問一句:“吃了嗎?”

似乎就連泡麵,也是席煥做出來的更好吃。

周寶歌昏昏欲睡,吃東西都閉著眼睛,機械地咀嚼著。

席煥無奈地看著她:“為什麽非要這樣生活?”

“習慣了。”周寶歌睜開眼睛,黑亮的瞳孔失了焦。

周末,肆虐了一個星期之久的風雪終於停了,窗外的世界銀裝素裹,玲瓏可愛。席煥要帶毛毛出去玩,順帶捎上了周寶歌。

兩人一狗裹得嚴嚴實實,在雪地裏跋涉。毛毛喜歡雪,在一尺深的雪地裏拱來拱去。

周寶歌原本躲在公交站牌下麵沒精打采地發著呆,直到席煥身邊出現了一個姑娘,她才瞪大了眼睛。

那個姑娘也養了狗,一隻白色的比熊。遛狗的時候,周寶歌見過她幾次,她似乎對席煥有點意思,每次碰見都借著狗的名義搭話。

周寶歌看了一會兒,隨後就圍上圍巾走了過去:?“席煥,我餓了。”

她的語氣明顯不太友善,姑娘的臉上浮現出尷尬。

“想吃什麽?”席煥拉著狗準備回去,走出了一小段距離,突然開口,“你不喜歡她嗎?”

周寶歌搖了搖頭。

“那你有特別喜歡的人嗎?”他沒頭沒腦地問了這個問題。周寶歌踩雪的“咯吱”聲頓住了,這個晶瑩剔透的世界晃得她眼睛疼。

“我喜歡你!”她大聲地說,看到對方驚愕的表情以後又嬉皮笑臉,“騙你的!”

席煥回過了頭,不再看她。而周寶歌則看著他的背影輕呼了一口氣,漫不經心地說:“我沒有喜歡的人,我很慘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周寶歌繼續不痛不癢地混日子。眼看著春節將至,倆人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周寶歌不問席煥家在哪裏,席煥也不問她為什麽不回去。他們越發要好了,不分彼此的那種好。

周寶歌對此聽之任之,好像沒有多餘的精力來考慮利弊了一樣。而席煥不知在想些什麽,心甘情願地充當著一個陪伴的角色。

他們好像陷入了一個旋渦,下麵深不可測,他們無法脫身。

舊年的臘月二十九,席煥的公司放假了。

他連哄帶騙地把周寶歌拉去了超市,說要采購些年貨。超市人滿為患,周寶歌推著車橫衝直撞,這個也要,那個也買,最後竟然還要扛一個榴梿回去。席煥攔不住,最後買了整整三大包東西。

“你這個樣子,以後誰能養得起你?”

周寶歌深吸了一口氣,聞了聞榴梿的味道,心滿意足地說:“你啊。”

“那你怎麽不問問我願不願意?”

“也對哦。”周寶歌頓住腳步,認真地看著他,“那你願意嗎?”

那夜的星星很亮,夜空深藍清澈,仿佛是盛夏時節,漫天繁星好似一場凍結的大雨。

席煥,你願意嗎?願意放下過去,放下難解的執念,放下深入骨髓的仇恨,和我一起走嗎?

《春節聯歡晚會》和過去一樣乏善可陳,周寶歌吃飽喝足以後,躺在席煥家的沙發上玩手機,興奮地說:“我們一起守夜吧。”

她孤零零地過了三個年頭,終於遇到一個可以停泊的港灣。她不管這裏能休息多久,離開時會付出怎樣的代價,但隻要這一刻能看到星星,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席煥從廚房出來,客廳的電視裏還歌舞升平,沙發上的人早已進入了夢鄉。

他從臥室裏拿出了一條羊毛毯,輕輕地蓋在了她身上。那個晚夜的最後,他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好像要把之前來不及看的一口氣看完一樣。

直到他看到女孩眼角晶瑩的淚光,小心翼翼上前,試圖擦去的時候,女孩猝不及防地睜開了眼睛。

“席煥,我夢到我爸爸死了。”她就那樣真誠地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席煥不動,她也不動。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沉默著,直到電話鈴聲響起。

周寶歌看到號碼之後就開始止不住地顫抖,席煥握著她的手,試圖傳遞一些力量給她。可那個哀慟又滄桑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響起時,他放開了她的手。

多年不見的媽媽說:“你可以回來了。”

七、她隻知道,她無望的生活終於走到頭了

爸爸走得很突然。鼻咽癌分明不是致命的急病,可他幾乎是在確診的同時就撒手而去了。

時隔近四年,周寶歌終於回家了。

她跋涉了近十個小時,還未走進家門,便在街角看到了梧桐樹上掛著的白幡。她緩緩走近,看到了那棟豪華的獨立小別墅大開著房門,以及在客廳臨時搭建的靈堂。

那些多年不見的親戚撲上來號啕大哭,摟著她的脖子呼喊“可憐的孩子”。周寶歌神情麻木,四肢僵硬,直到媽媽麵色灰敗地走出來,看著她說了一句“你終於回來了”,她才遲鈍地感覺到一些真實的悲傷。

葬禮舉辦得很匆忙,忙碌了整整一個星期之後,媽媽累倒了。

周寶歌在醫院守著,沉默地幫她擦洗身子。時間好像真的能衝洗掉一些久遠的東西,那些曾經深刻存在過的愛和恨、痛苦和無奈,在他們再見的那一刻仿佛都變成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看著病**蒼老的麵容,周寶歌幾乎想不起四年前,她是如何聲淚俱下、以死相逼讓自己守口如瓶的。為了不去坐牢,他們找了人頂包酒駕致死的罪行;為了不暴露自己,他們沒有去看過一次受害者的家人;為了讓自己的女兒不去揭發,他們甚至卑微地下跪乞求。

“你爸爸有心髒病,他不能去坐牢。”媽媽曾經苦口婆心地勸她,甚至把她關在房間裏三天,打過罵過,可她還是執意要去告發。

“可他酒駕撞死了人。”

她不停重複著,她不明白這個黑白分明的世界怎麽突然就變了規則,也不明白自己一向敬重的父親為何會變成這樣懦弱自私的小人。直到最後,媽媽跪在了她麵前。

媽媽一定也後悔過吧?在那之後的日日夜夜,周寶歌不信自己向來溫婉可親的媽媽沒有在夜深人靜時感到煎熬。你知道,最痛苦的不是人性灰暗,而是未泯滅的那一絲良心會不斷跳出來鞭撻著你的靈魂。

直到父親離世,所有人才明白,真正毀了這個家庭的不是周寶歌,而是他們自己。

周寶歌在家裏住了下來,在自己原來的房間。媽媽強打著精神討好她,好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們心照不宣地選擇遺忘,好像隻要不提,那四年的光景就不存在一樣。

可現實怎麽會如她們的意?

當周寶歌在街尾與席煥四目相對時,她就知道了,閉上眼睛並不是天黑。

“好久不見。”她說。

席煥笑而不語,直到她又開口:“四年前,你也看到我了吧?”

在那場車禍發生之後,爸媽找了人頂包入獄。也許是心虛,也許是愧疚,總之他們把她藏了起來。那場車禍轟動全城,一對恩愛的父母從學校接回了兩個孩子,準備回家歡天喜地地包餃子迎新春,誰也沒想到意外說來就來。

周寶歌曾偷偷地去過醫院。一死一傷的慘劇吸引了公眾的視線,她去的時候,除了圍得水泄不通的記者和攝影師,還看到了病床邊的一個少年。

那是十九歲的席煥。

“你從什麽時候……”他們在街角的咖啡店坐了下來,在靠窗的位子上,席煥的眼神浩瀚如海。

“醒來的第一眼。”周寶歌心裏是意料之外的平靜,“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你處心積慮地接近我,隻是為了……搜集證據,對嗎?”

午後寧靜的小店裏響起女孩無奈的笑聲:?“可惜,我讓你失望了。”

她心中的公道和正義早就被親生母親給跪碎了,午夜夢回之際,她偶爾還能看見母親跪下時揚起的灰塵。

“你沒有讓我失望。”席煥說。

從一開始步步為營地接近,到最後毫無察覺地陷入旋渦,他心中的執念逐漸被化解,周寶歌以放逐和折磨自己的形式來贖罪,她在深淵,而他又何嚐不是在步入深淵?

“我知道,在這場道德審判裏,沒有人逍遙法外。”

周寶歌起身告辭,裹緊大衣出門,門框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好像在呼喊誰回頭看看一樣。

從席煥出現的那一秒開始,她就在拚命地向他展示自己的狼狽,她的生活有多麽無序和悲慘,背井離鄉,形單影隻,到如今家破人亡。本來這一切與他無關,是周家人自己的業障,隻是想到能讓他心裏的怨憤稍微消解一些,周寶歌總是願意的,願意撕開傷口給他安慰。這裏麵有多少成分是在贖罪,又夾帶著多少愛意,周寶歌不清楚,也不願意去想了。

她隻知道,她無望的生活終於走到頭了。

席煥給她的最後一個報應,就是離開她。

尾聲

周寶歌走了。

席煥知道,他們再也不會見麵了。

當初他在魚尾街最粗壯的那棵梧桐樹後麵小心翼翼地藏匿著,看著不遠處的女孩鬢角別著白花,神情麻木,筆直的脊背彎下去時他就知道,過往的一切就像落葉,通通交給了風。

當他再也沒有恨的理由時,他便也再沒有留在她身邊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