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借得鬆間月

文/蔣臨水

一、我本來想,你教授介紹給我的人,肯定會有所不同

2000年5月24日,美國麻州的克雷數學研究所在巴黎法蘭西學院以百萬美金張榜懸賞,尋找能解開那七個千年數學難題的人。

當這則消息在新聞上重複出現時,整個劍橋數學係都沸騰了,連陳栩然在內的所有學者都躍躍欲試。他們私下成立了研究小組,專挑其中一個難題來攻克,陳栩然選擇的是霍奇猜想。

為她授課的教授年逾五旬,同她一樣雀躍,他為了這道題苦心鑽研十多年,卻還是沒有得出正確答案。如今他上了年紀,精力和智力都大不如前,但他樂意看到後生們繼續努力,便毫不吝嗇地把自己鑽研多年的成果分享給了陳栩然。

同年十二月,陳栩然第一次和教授溝通解題思路,他覺得她的切入點有點意思,轉頭將她介紹給秦頌。秦頌是劍橋數學研究所最年輕的教授,也是專攻霍奇猜想的研究者之一。

對於她給出的思路,他花了一點時間來證實。在他埋頭唰唰唰寫字的間隙,陳栩然無事可做,便撐著下巴打量他。

陳栩然沒想到秦頌這麽年輕,按她的想法,他怎麽著也得有兩撮白發才能對得起教授的稱號,可他看上去頂多比她大個四五歲,而且五官輪廓清晰,眼神光彩熠熠,穿著打扮也不是特別刻板。

他做事的時候非常專心,咖啡涼了也沒有發現,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皺著眉頭把演算結果推給陳栩然,說:“邏輯完全在朝相反的方向發展,不,可以說是毫無邏輯。”

陳栩然還沒看完筆記本上麵的字,就又聽他說:“我有些失望。”

她放下本子,疑惑地看他。他抿著唇笑,一口喝光了涼咖啡:“我本來想,你是教授介紹給我的人,肯定會有所不同。”他自顧自起身拎起了外套,好像才看見她一樣,略帶愧疚地說,“對不起,是我自說自話了。”

秦頌結了賬,出了門。陳栩然因為他的嘲諷被打擊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隻用一雙似乎能發射激光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背影,一直到他上車,走人。

陳栩然一直覺得自己算個聰明人,自小她就沒為學習犯愁過,閉著眼睛也能拿個年級第一。上初中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在數學方麵有很高的天賦,前後幾次全國奧數競賽她都是冠軍。高中之後她到劍橋讀書,對數學了解得越深,她就越是喜愛。她最大的誌願就是做一名出色的數學研究者……可是現在,她被人諷刺了。

陳栩然再見到秦頌,是在半年後。

那天秦頌深夜才完工,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從研究室走出來時,隱約看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佇立在大門外,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還以為對方是附近蹲點兒的小偷。

他小心翼翼走過去,發現是一個少女坐在樹下昏昏欲睡,懷中的資料還落了兩張在腳邊,他彎腰撿起,借著路燈好奇地看了一眼。風吹樹葉的聲音吵醒了她,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隔著北風與他四目相對,夢境與現實頃刻重合,秦頌的笑臉變得影影綽綽,她揉了揉困得僵硬的臉:“你終於出來了。”

二、所以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自上回一別,她懸梁刺股,刻苦鑽研,在同組人都漸漸失去了對那道題的熱情之後,她仍然堅持著探索答案,而這次的目的裏混雜了一點關於自尊的東西。

她一貫記仇,卻不喜歡同人爭辯,隻想拿出實際成果抽對方的臉,然後得到他真心誠意的道歉。每次在她深夜困頓,又思路受阻,想要放棄的時候,隻要腦海裏浮現這一幕,她就能重整旗鼓,再戰三百個回合。

陳栩然下午就到了研究所,等了他足足七個小時,這期間從裏麵出來了一撥又一撥人,可怎麽也不見秦頌的身影。她一打聽才知道,他每天都要在裏麵待到半夜才出門。

陳栩然自歎倒黴,卻也不甘心就這麽走了,她這次帶來了新的解題證明,就是為了拿到秦頌麵前平反。

秦頌得知她的來意,便帶她重新進門,畢竟沒有地方比這裏更安靜了。研究所裏漆黑一片,周圍靜謐而詭異,陳栩然條件反射地抓住了他的手,他頓了一下,卻沒有甩開。秦頌帶著她慢慢往前走,憑著直覺按亮了燈。他找到自己的座位,翻開陳栩然的題解,專心致誌地看起來。

其實他根本就靜不下心來,總覺得她盯得他臉頰發熱,於是他借著讓眼睛歇息一下的理由抬頭一看,發現她坐在他前麵的椅子上睡著了。原來她並沒有看他。

他調節了一下空調的溫度,繼續低頭看題,之後動作變得輕柔起來,原本一個小時就可以看完的題解,直到熹微的晨光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才全部看完。

陳栩然醒了有一陣了,她看著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原本自信十足的心再次懸而不定,皺著眉問:“還是不行嗎?”

“嗯—”他點頭,“但這次比上回好許多。”

陳栩然的肩膀垮下來,“沮喪”二字幾乎寫在臉上了。她定了定神,從椅子上站起身,披在背上的外套瞬間滑落在地,那是秦頌的衣服。

那天從研究所裏出來,秦頌和陳栩然一起吃了早飯。半年的心血再次被人否決,她全程怏怏不樂地握著咖啡杯,盤裏的三明治隻吃了一口,味如嚼蠟。

她低著頭不肯說話,直到秦頌問起她昨天幾點來的,她揉著太陽穴,有氣無力地答:“下午三點。”

“其實你可以讓人叫我一聲。”

“我不請自來已經很不好意思了,如果再打擾你的工作就太沒有禮貌了。”

“的確是這樣。”他用紙巾擦了下嘴,掏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下次來,你可以提前約我。”

陳栩然收下他的字條,有些意外,遂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秦頌攤開手問:“怎麽了?”

“你這個人真奇怪。”

“為什麽呢?”

“上次你還諷刺我沒有邏輯,走的時候匆匆忙忙,好像生怕跟我多說一句話。”

“那天我不是走得匆忙,而是有急事要處理。”秦頌解釋說,“還有就是,你上次的解答的確很沒邏輯,不過這次的切入點似乎好很多,所以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陳栩然雖然得到了他的誇獎,卻一點也不開心,心想這個人的口吻未免也太不可一世了,於是撇撇嘴:“我早晚會解出來的。”

秦頌放下咖啡杯,收起笑容的臉顯得過分嚴肅:“我拭目以待。”

三、他的出題方向跟他的人品一樣,刁鑽又刻薄

陳栩然回去以後利用所有渠道查到了秦頌的資料,發現這個人的履曆果然精彩,怪不得年紀輕輕就被教授誇上了天,從他拿到的各類獎項而言,他也確實擁有得意的資本。原來真正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是人家,而是她。她突然有點泄氣,琢磨著這回能拿什麽跟別人比。

進入大三之後,關於霍奇猜想的小組逐漸解散,大家失去了興致後一一退出,隻有陳栩然還默默堅持著。

偶爾遇到瓶頸無法突破的時候,她就去找教授指點,教授又把她推給秦頌,無奈她隻好厚著臉皮約他見麵。

這一來二去的交往中,陳栩然逐漸發現了秦頌的缺點,雖說他在學術方麵的確卓爾不群,但他的人品實在不怎麽樣。以往陳栩然也遇見過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師,但他們大都謙虛和藹,唯獨秦頌,一得意就忘了形,說起話來咄咄逼人,完全不給她留麵子。

陳栩然自小驕傲任性,滿身倒刺禁不得逆風刮,可秦頌看準了她這一點,回回戳她的自尊心。陳栩然受了挫,在暗暗詛咒了他十萬八千遍以後又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有生之年一定要贏他一回,以泄她心頭之憤。

除去關於霍奇猜想的研究外,秦頌時常在數學期刊上發表一些難題,如果規定時間內收不到正確答案,他就在下期雜誌上公布答案。他的出題方向跟他的人品一樣,刁鑽又刻薄,遂很少有人能在短時間內解開他出的題目。

陳栩然買了期刊回去研究,整天拿著紙筆寫寫算算,即使上床睡覺,筆記本也時刻擺在她床頭,哪怕是睡夢中有了一點靈感,她也毫不懈怠地點燈計算。

陳栩然逐漸發現秦頌的功力,他邏輯思維太過清晰,出題方向總能出其不意,陷阱也總是埋在最不容易發現的地方。在這種飽受折磨的情況下,她居然沒出息地對秦頌產生了一絲崇拜感。

坦白說,雖然她當他是對手,卻並不介意和他見麵,即使每次都要鬧一個不歡而散,她也非常期待看見他認真的表情。

由此,她想讓他刮目相看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直到雜誌公布答案的前一天,她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到研究所去找他,他看完以後連連點頭,可還不等她愉快超過兩秒,他就倏地板起臉:“對是對了,但是過於煩瑣,有些地方的論證太牽強,比如這裏,這裏,還有……”

秦頌用鉛筆在她的本子上畫了幾個醒目的圈,然後翻開幹淨的頁麵糾正缺點。他寫完第一個部分,仰頭問她:?“看明白了嗎?”

陳栩然猶豫了一下,秦頌立即把紙筆丟還給她:“自己拿到那邊去看,然後把剩下的地方也糾正過來。”

陳栩然極不甘心地抱著紙筆走向另一張桌子,從豔陽高照一直算到夜幕降臨。她太過專注,連秦頌什麽時候站到身後的也沒有發現,直到他用拇指點點桌子:“錯了。”

陳栩然嚇了一跳,一抬頭,正好撞到他的下巴,她捂著腦袋問:“什麽錯了?”

秦頌揉著下巴瞪了她一眼,不耐煩地握住她拿筆的手,把她剛剛算錯的地方改正,指尖觸到她溫熱的皮膚,二人同時一怔。隨後他收回手,輕咳一聲,看看手表:“太晚了,我要走了,你明天上午再來找我。”

陳栩然灰溜溜出了門,一回到家裏,所有的壓迫感都不在了,她下筆如有神,不到兩個小時就修改完畢。

隔天她抱著改好的題解去研究所,原本平靜的她在他翻開筆記本的那一瞬變得緊張無比,分針一共跳了幾下她沒記住,隻知道在那短短的幾分鍾裏,她度秒如年。

然而秦頌“嗯”了一聲以後把筆記本扔給她,不誇不貶。陳栩然緊張地問:“還是不對?”

“對了。”

他態度平靜得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陳栩然無趣地站了一會兒,悻悻離去,剛一碰到門把手,他又叫住她。他笑了笑,溫和的態度反叫她不適應:“人一心急就容易慌,慌起來就會思緒紊亂。”她狐疑地回過頭,他又說,“你的能力沒有問題,就是太心急了。”

四、大名鼎鼎的天才數學家果然不是蓋的

陳栩然當然知道欲速則不達,可是她做夢都想贏過秦頌,於是惡性循環,不管她如何努力又認真地解題,最後的答案都一定帶有瑕疵。

其實瑕不掩瑜,能在規定期內解出秦頌的難題已經證明了她的能力,可她偏偏又是完美主義者,不能容忍一絲一毫的差錯。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將近半年,陳栩然一直打著持久戰,除去到研究所問題目,她和秦頌私下裏並沒有什麽交集,除了他們都喜歡去同一家文具店。

陳栩然常在店裏碰見他。

那天她在裏麵逛了一圈後空著手出門,正好秦頌準備進店,她朝他點頭示意:“秦教授。”

天氣很冷,鼻息間都是白色的霧,秦頌圍了一條灰色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這麽冷的天還出來閑逛?”

“鉛筆沒了。”

“怎麽不買?”

“我常用的那個牌子斷貨了。”

“還沒吃飯吧?”

陳栩然不知道這兩件事有什麽關聯:“嗯……”

“先去吃飯,然後到我那兒去,我拿給你。”

難得這回見麵的原因和數學無關,陳栩然反而更加緊張。以往因為注意力都在題目上,她無暇思考其他事情,現在沒了擋箭牌,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單獨相處,因此她站在他身側,便覺著手腳發熱。

比起她來,秦頌顯得自然多了,就如相識很久的老友一樣與她閑話家常。?為了掩飾不自在,?她始終埋頭看著腳下,?時不時“嗯”、“啊”地應著。

陳栩然冷漠的態度激怒了秦頌,他停下來:“陳栩然,我們認識一年多了吧,你幹嗎老是這麽拘謹?”

她一直把他當成對手來看待,總是鉚足了勁要和他戰鬥,突然鬆懈下來,和他和平相處,她當然不適應。

他又問:“我是你的敵人嗎?”

“不是。”但是她這是第一次遇到強有力的對手,所以她無論如何也想超過他,如果做不到,她連睡覺都不舒心。

話音剛落,兩人就到了秦頌的家,他讓她在門口等,自己進去取了十幾根鉛筆出來。陳栩然道了謝後問:“秦教授,你家有這麽多存貨,沒事幹嗎還逛文具店啊?”

秦頌語塞,憋了半天才開口:“你管得可真寬。”

因覺察到了陳栩然的心情,秦頌有意放水,把在雜誌上公布題解的期限從兩星期延遲到一個月。時間寬裕以後,她就不用那麽著急,保持平和心態做題也不容易出錯,她第一次在沒有秦頌指點的情況下得到了完美的答案。

不久後,雜誌便以她的名字刊登題解,秦頌難得沒有拐彎抹角地誇了她:“算起來,我在期刊發布難題整整三年了,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麽快得出答案。”

一連幾天,陳栩然都喜出望外,唯獨在時間問題上,她還是有些不甘。

為了和秦頌公平比賽,她想了個絕佳的辦法。

她絞盡腦汁出了道題,又找教授幫忙試驗,確定難度可達五星以上之後,她將題發布到了數學期刊上。

出題雖難,但解題更難,陳栩然刻意挑釁秦頌,想看他如何招架。

結果時間一到,雜誌便公布了答案,是以秦頌的名義。後來教授告訴陳栩然,他早就算出來了,但怕傷她自尊才拖到了最後一天。

陳栩然差點吐血。

大名鼎鼎的天才數學家果然不是蓋的,她隨隨便便還真贏不了他。

五、你又不喜歡我,管我溫柔不溫柔

轉年春天,秦頌受邀到劍橋演講。

秦教授的大名在數學係可謂無人不曉,朋友提醒陳栩然一定要早點過去占座,她沒當回事,演講快開始了才慢吞吞地過去,結果一進門,發現偌大的教室滿滿當當,隻有最後一排的拐角剩下個位子,還是好友拚死為她保住的。

秦頌的演講分兩部分,一部分關於霍奇猜想,一部分是他近兩年研究出來的知識點,陳栩然忙著記錄—她雖然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確有才華,隻是她寫著寫著,忽聽他說:“鑽研學術,千萬不要把自己學成死心眼。我認識一個人,聰明優秀,但就是不懂得轉圜。她給自己規定很多條條框框,凡事非要爭出個輸贏,認準死理不回頭,結果自討沒趣……”

陳栩然的鉛筆“哢嚓”一聲折成兩截,她合上筆記本,咬牙切齒地看著他。估計是教室太大,他人又瞎,沒看見隱藏在人海中的陳栩然,遂在背後得意揚揚地戳她脊梁骨。陳栩然慪得不行,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強忍住掀桌子走人的衝動。

演講的最後是舉手提問的環節,秦頌還是有幾分姿色,舉手的人有八成都是女的,其中有人問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疑惑—秦教授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溫柔的,最好不要太愛逞強。不然兩個都愛爭強好勝的人在一起,大概就永無寧日了。”

陳栩然低低地“嘁”了一聲。

“那位同學!”教室裏嘩然一片,望向教授手指的方向,“最後一排右數第一個座位。”

陳栩然“中獎”以後茫然四顧,她剛才好像沒有舉手吧!

而秦頌的手指不偏不倚地指向她,她勉為其難站起來,和念小學時沒交作業被點名一樣窘迫。

秦頌的表情非常平靜,看樣子不像剛認出她,而是一直就知道她在場。他雙手撐著桌子,用標準的英文微笑著問:“這位同學,你對我方才講的問題有什麽疑惑嗎?”

“……沒有。”

“那你是對我有什麽意見?”

陳栩然皮笑肉不笑:“也沒有,教授您博學多才,學生佩服還來不及呢!”

“那你幹嗎一直瞪著我呢?”

陳栩然臉抽了一下。

他不僅眼不瞎,視力還挺好,鬧了半天,她剛才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幾個小動作全被他看在眼裏。她咬咬牙:“哪兒能呢,教授您多心了。”

二人隔著鬧哄哄的人群對望了一眼,心裏各有盤算,直到他挑挑眉毛:“坐下吧。”

下課。

舊仇沒報又添新仇,陳栩然對秦頌那天當著眾人羞辱她的事情始終耿耿於懷。十天之後兩人又在文具店碰頭,她一聲不吭往外走,結果撞到貨架,一摞筆記本掉在麵前攔住了路。秦頌好心蹲下來幫她撿,結果撿完以後,她繞過他就走,也不道謝。於是秦頌緊緊跟在她身後:“陳栩然!”

“怎麽了?”

“你一看見我就板著張臉,為什麽不能學著別人溫柔一點呢?”

“你又不喜歡我,管我溫柔不溫柔!”

“你不溫柔,我怎麽喜歡你?”

“誰要你喜歡了?”

“你不要?”秦頌擰著眉毛看她,“那真是奇怪,你動輒來我的研究所,隔三岔五糾纏我,你到底當我是什麽人呢?”

這可把她問住了。陳栩然思考了半天,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勢均力敵的對手。”

“勢均力敵?”秦頌好像聽不懂似的,把話重複了一遍,他有些不悅,“你還真高估你自己呢。”

“你!”陳栩然捏緊了拳頭,“你等著看吧!”

六、從來都是她一個人的遊戲

陳栩然這回徹底惱了,她狠下心來和他對著幹,死活要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

夏天快要來臨的時候,秦頌的新題登上了期刊,見刊當天,他給她發了條信息,告訴她這道題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公布答案的時間是兩個月後,這是他有意給她的寬限,看似是對她好,實際是在向她尋釁,潛台詞是:看你的智商也就那麽回事兒。當然這都是陳栩然自己的解讀。

這道題的難度超出了陳栩然的想象,雖然不比霍奇猜想那樣的世紀難題,但也確實讓她焦頭爛額了好長時間,看來秦頌這把是下了狠手,隻為看她投降。

算起來,秦頌比她也沒大幾歲,所以她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夜裏看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她頭痛欲裂,出個神的工夫就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陳栩然自小在姥姥家長大,十三歲以後才回到家,父母對她的疼愛遠不及妹妹,她難過的時候便用讀書來轉移注意力,長久以來奠定了她學霸的位子,父母反倒因此開始關心她。

她喜歡看自己的名字排在別人前麵,這樣別人想不注意她都難,於是她不知不覺就養成了爭強好勝的性子,她喜歡勝利的感覺。

然而秦頌這把失了算。按照陳栩然原本的能力來說,這道題確實難度很大,但是虧得這段時間他老愛在陳栩然的題解裏麵挑骨頭,她早就被他訓練出了爆發力,所以規定時間不到一半,她就完整解開了題。

陳栩然先去讓教授指點了一番,確定萬無一失以後才發布答案。與此同時,她把之前和教授一起出的題目也登上期刊,這回的題她是很有把握的,隻要秦頌沒在規定時間算出正確答案,那這一把,就能算她贏了。

陳栩然掐著手指頭計算日期,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三十天,而秦頌果然沒有得出答案來。

拿到期刊的那一瞬,她差點樂得跳起來,和他認識這麽長時間,總算揚眉吐氣一回。

過了兩天還是沒有秦頌的消息,她坐不住了,打算到研究所看看秦頌到底在幹什麽,有沒有慚愧得日漸消瘦,可到了以後,她得到了一個宛如晴天霹靂的消息—秦頌一個月前就回家探親了,根本沒閑心解她的題。

陳栩然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回過神。

從來都是她一個人的遊戲,她使出渾身力氣,悲喜交加,秦頌卻壓根就沒把她放在眼裏。

這叫她十分鬱悶。

七、嚴格意義上來說,我也算是你的老師

她驀地想弄明白秦頌的想法,於是後腳跟著回國,反正她也一年多沒回家了,正好回去看看。

秦頌的家也在深圳,但離她家著實不近,策劃偶遇是行不通了,就算想從城西溜達到城東,也得有個理由,要命的是,她想了一路也沒想出這個理由。

九月十日當天,她假裝群發了一條信息給秦頌:今天天氣不錯,老師們節日快樂。

秦頌過了兩分鍾後回複:你在深圳?

天氣預報顯示,劍橋今天有瓢潑大雨。

陳栩然:發錯了。你也在深圳?

秦頌不樂意了:嚴格意義上來說,我也算是你的老師。今天過節,陪老師吃頓飯吧。

陳栩然精心打扮以後打車前往城東,到了說好的餐廳裏,卻撞見正在相親的秦頌。她尷尬得不行,隻好挑了其他的位子坐下。他看見她坐下也沒有理她,直到那女生離開,他才招招手喊她過去。

她看起來不太高興:“秦教授也會相親啊!”

“長輩介紹的,推不了。”

陳栩然知道相親局上有個規矩,還以為自己是被拉來當炮灰的,都已經做好犧牲的準備了,結果那兩個人聊得熱火朝天,她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估計是他們聊著聊著就看對眼了。這麽一想,她更不樂意了:“那你喊我過來幹什麽?”

秦頌放下菜單,抬起腕表伸到她麵前:“我約的是一點,你早來了一個多小時。”

陳栩然語塞:“……你兩頓飯並在一塊兒吃也不怕撐死。”

“我剛才光喝水了。”

等菜上桌的空隙,陳栩然把題目交給他:“回去以後,你如果閑的話就把這題解一下吧。”

“上回那道你解完了嗎?”

她說起這事就忍不住笑,眉毛都快揚到天花板上了:“那當然,小菜一碟。”

秦頌嗤笑出聲:“還真是大言不慚。”

陳栩然忽然沉默下來,座椅上還留著那女孩身上的溫度,她試探性地說:“剛剛那姑娘還挺不錯的。”

秦頌也不反駁,居然隨著她說:“嗯,溫柔又善解人意。”

陳栩然心裏一沉,飯菜沒動幾口,出了餐廳以後匆匆忙忙就打車回家,一路上隻覺得胃疼得難受。

她不明白自己生的哪門子氣,但就是渾身不舒服。

兩人一起吃飯之後的第四天,他打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回劍橋,此時她已經到了學校。

連日的大雨讓秋天迅速來臨,她穿得單薄,一說話便牙齒打戰:“教授說有急事找我,我就先回來了。”

秦頌沉默了半天,最後“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八、你這個人,真是一點都不會安慰人

陳栩然忽然就變了一個人,連日來的唉聲歎氣讓教授都覺著稀奇,於是私下裏找她溝通,問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麽難題。

陳栩然這才覺察到,在旁人眼裏,她是一個隻會跟數學過不去的學術機器,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與數學有關。她覺得更難受了,遂擺擺手,跟教授請了兩天病假。

她想躺在**悶頭睡覺,可根本就睡不著,有生之年遇到的最為複雜問題的正在困擾著她,而這個難題早在兩年前就埋下了伏筆,隻是她一直不肯相信。

她睡不著就起來翻書,奇怪的是,霍奇猜想擺在那裏那麽長時間,她都沒有頭緒,這一遭卻突然有了靈感。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麵,借此轉移她莫名其妙的傷心。

這一回的解題思路還算不錯,教授也說有可能正確。等待結果的那陣子,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是高興的,比起這事來,有關秦頌的那點小傷心簡直不值一提。

秦頌花了兩天的時間來論證,最後發現還是有誤差,陳栩然失望得很。尤其是失敗的結果是從他口中得知,她一時間百感交集,已經退了的燒也複發了。秦頌見她神情不對,一摸她額頭,嗬!燙得嚇人。

還以為她是被打擊得病重,在醫院陪床的那天晚上,秦頌溫和地安慰她:“沒事的,別灰心,你看我不也一樣嗎?被這道題打擊了很多次。霍奇猜想要是真那麽容易就被解開了,還有什麽臉麵被稱為世紀難題?”

陳栩然搖搖頭,讓他趕緊閉嘴。

“你這個人,真是一點都不會安慰人。”

都這種時候了,他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偏說些讓她頭疼的話。

“那你想聽我說什麽?”

他隔著被子哄她睡覺,像哄小孩一樣。陳栩然眨了兩下眼睛,看向他,忽覺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她張了張嘴,但最後硬是什麽也沒說。

她病好以後繼續做題,亦經常因為這些事情和秦頌吵得雞飛狗跳。然而以往總是和她據理力爭,氣得她直翻白眼的秦頌,居然逐漸溫和了起來,開始不和她爭了。

得知上次跟他相親那姑娘一直和他聯係著,陳栩然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於是她找了借口去研究所,結果正趕上他和那姑娘通電話,她打趣著說:“秦教授交女朋友了吧!就是上回那個既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姑娘?”

秦頌掛了電話,給她倒了杯水:“要是你對我溫柔一點,沒準你就是我女朋友了。”

“你不喜歡我,我幹嗎對你溫柔?”

秦頌揉著太陽穴,像揮蒼蠅一樣使勁擺手:“停停停!我可不想跟你吵,吵起來就沒完沒了的。你這個人,哪兒都好,就是人太倔,做什麽事都非得爭出個對錯,和你在一起,太累了。”

或許這話他是無心之說,陳栩然卻聽得難受,她站起來,極認真地答複:“我一向是這樣的,你現在接受不了了?我可以隱藏一年兩年,藏不了十年八年。再說好勝心強怎麽了?我不覺得我有錯。”

“行,你沒錯,是我錯,我隨口一說,你這麽認真幹嗎?”秦頌舉手投降,“你還沒說來找我幹什麽呢。”

陳栩然鼻子一酸,丟下一句“沒事”以後立即逃也似的跑出了門。

九、可他偏偏為了這塊木頭柔腸百結,坐立難安

陳栩然大學畢業以後進了秦頌的研究所工作,兩個人從超級對手變成了最佳拍檔,隻是除了工作以外,他們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跟對方說,陳栩然也再沒在文具店裏遇見過秦頌。

聽說他和那女孩的關係漸漸穩定,對方已經決定在年底過來定居。為了防止流言蜚語,陳栩然一直在刻意和秦頌保持著距離。

這兩年,她在學術方麵也有了不小的成就,早年定下的目標也算達成了一部分,隻是開心過後就是莫大的空虛。每當這時,有關秦頌的記憶便伺機跑出來作祟,像無數小蟲啃咬她的心髒,而她偏偏無可奈何。

這年冬天下了一場空前的大雪,她在路上走得很慢,隻聽旁邊雪地被踩得沙沙響,一回頭,秦頌就在她身側。

其實他們的家離得不遠,但他們每次都故意錯開對方出門的時間,若不是今天她走得太慢,也不會跟他遇見。

兩人互相點頭以後便是長久的沉默,直到身邊有汽車飛速駛過,秦頌下意識地拉了下她的手。她全身一抖,迅速甩開他的手,攏緊圍巾快走了兩步。秦頌忍無可忍,用力拽住她的胳膊。陳栩然原地轉了個圈,差點一頭栽進雪地裏。她尖叫:“你有病吧?!”

他冷笑兩聲:“你不是不跟我說話嗎?”

半年前,陳栩然在研究所和他大吵了一架,之後她就發誓說永遠都不理他,結果自那以後,除了工作上必需的溝通以外,她真就一句話都不跟他說。

秦頌蹙緊眉頭:“你能不能不要什麽事都這麽較真?”

“那你怎麽不能先認個?”

秦頌覺得這個人真是沒有良心。

從最初認識她那時候起,他就開始喜歡她,可她的心裏隻有學術和輸贏,對他的明示暗示都視若無睹。他假裝偶遇,給她放水,讓她贏題,可她仿佛天生一個木頭腦子,除了阿拉伯數字以外什麽都不認識。

秦頌以為自己愛上了一塊木頭,可他偏偏為了這塊木頭柔腸百結,坐立不安。

這半年來,陳栩然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其實她也不是那麽死心眼,但為什麽老是和他較真,想讓他刮目相看?最初或許是因為看不上他那高高在上的樣子,後來卻是因為喜歡。因為喜歡,所以她借機靠近他,可她一向驕傲,就算知道了這個原因也不肯放下身段,寧願保持原來的相處模式。

可是他身邊出現了別的人,於是她找了借口不再和他說話,生怕自己越陷越深。

陳栩然忽然就哭了出來。

秦頌強忍了許久的怒火在看到她眼淚的瞬間破功,他沉不住氣了,決心認栽,便耐著性子把她擁進懷裏:“你想讓我怎麽?”

大概是上輩子欠她的,所以就算她沒良心、死心眼又壞脾氣,不夠溫柔又蠻橫不講理,他還是喜歡她。

秦頌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和她解釋,從來沒有別的姑娘,一切都是他自導自演,不過是被逼急使出的撒手鐧,誰能想到她內心就算翻江倒海,表麵也能裝得無比淡然。

這兩個人似乎一直在互相折磨,看誰能堅持到最後,結果誰也不肯先低頭。

如果不是陳栩然恰到好處的眼淚,這樣的局麵還不知道要持續多久。

據說霍奇猜想至今也沒人解開,陳栩然卻不著急了。

她願意和秦頌攜手並肩,哪怕慢一點也沒關係。

她相信他,也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