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純白的少年

(1)

“一大早的就弄得家裏叮叮當當響,吵到老子睡覺了!你怎麽不去死啊!你怎麽不去死!你這個賠錢貨!”

身後的身影拿著棍棒不斷揮來,我拿著書包左躲右閃,身上還是被狠狠打了幾下。我倉皇逃竄到門口,不忘回頭看看那個拿著棍棒嘴巴裏依然喋喋不休的人,卻不料摔一跤,滾出了門,灰頭土臉的。

“木染,你又跟你爸爸吵架了?”熟悉的聲音傳來。

我趴在地上一抬頭便看見三個好姐妹等在外麵,如此狼狽的模樣全部落入她們的眼中。她們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站在左邊的女生名叫葉小星。她跑過來扶著我站起來,關切地問道:“有沒有摔著哪裏?”中間的林亦如撿起我掉在地上的書包細心地拍拍上麵的灰塵再遞給我。

我搖搖頭,接過書包,滿不在乎地說道:“沒事,你們知道我爸那人就是個神經病,我懶得理他。”被打這麽多年,我早就習慣了。我一開始傻傻地由著他打,不閃不躲,後來實在覺得自己傻,才知道躲。或許是疼得太麻木,所以反而不知道什麽是疼。

“走啦走啦,上學快遲到了。”站在右邊的桉娜催促道。

“走走走,上學上學。”我一把將書包撂在肩上,一手摟著一個好姐妹,吊兒郎當的。

三個姐妹應聲而笑。

我叫木染,木染的木,木染的染。別問我為什麽非要這麽介紹自己。

今年我剛好十八歲,混跡於一個三流專科大學,剛讀大一。真好,十八歲,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年齡,開始有著過去,開始憧憬未來。

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會想念起十八歲的模樣,但是我會永遠記得我的十八歲究竟經曆過些什麽。

我很幸運,擁有一個恨不得讓我死的爸爸,不知道媽媽又去嫁給哪個畜生,是死了還是活著。同時我又是不幸的,擁有三個小太妹姐妹。四個人湊在一起無事打架鬥毆,惹是生非,鬧得學校雞飛狗跳。

在學校,我的名聲非常好,響亮亮的。隻要問起“那個叫木染的女生怎麽樣”,都會有人熱情耐心地解答。

“就那個殺人犯啊……除了一張臉可取以外,其他可以不用看。”補充一點,“小太妹”、“壞女生”、“殺人犯”都是屬於我的形容詞,貼在身上,撕都撕不掉。

殺人犯就殺人犯吧,我也懶得向其他人解釋。

老實地說,我真的不難看,安安靜靜的時候還挺像淑女的,隻要不看那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以及破舊的衣服,外貌還是挺可取的。

學校的人很和善,走在學校裏,經常有人和我打招呼。不過他們打招呼的方式有點特別,不是上來扇耳光,就是上來問候我祖宗,眼睛裏帶著鄙夷,嘴巴裏偶爾夾雜著幾句“小小年紀居然用刀捅人”“居然還進過看守所”等等。

我當然不能沒有禮貌,所以會十分“友好”地回敬回去。不然讓人說我沒家教那多不好。我不僅有禮貌,成績還特別好,特別穩定,倒數第一也是第一啊,常年保持其實挺不容易的。我在琢磨著要不要去申請個保持成績的吉尼斯紀錄。

我家住的環境很好,可以稱得上鄉村別墅。這片的房子古色古香,韻味深長,低矮的房簷上長滿青苔,破爛的瓦片經曆著歲月的洗禮。斑駁的牆上石灰掉下來,白了一地。一到下雨天,雨水積滿門前,各種汙水聚集,發出陣陣惡臭。上學路上的弄堂裏,偶爾有早起勤勞的人打開門潑出屎尿,拉開人們一天的新篇章。

這一切,多麽美好。

不過,在那個站在弄堂口的少年麵前,這些通通都微不足道。

我正嘻嘻哈哈地同葉小星討論著最近很火的飛夢樂團的時候,抬眼間就發現了站在弄堂口的少年。

他上身穿著白色棉質的襯衣,木色的紐扣看上去很有質感,下身穿著白色的休閑褲。一頭細碎的栗色頭發,眉毛清俊,那雙眼睛流光盈盈,溫柔得好像一汪泉眼。晨曦微光傾瀉滿地,覆滿少年修長的身影,整個人看上去很不真實。隻要看他一眼,你便想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詞匯堆在他的身上。要不是他手裏還握著兩個雞蛋,要不是和他相處這麽多年,我很懷疑眼前這個如此溫暖幹淨的人隻是在夢境出現過。

“景瀾,不是說了今天不用等我去上學嗎?”我走上前去,要仰著頭才能對話。原來,記憶中的小小人兒已經長到這麽高了。

景瀾臉微紅地遞過來熱乎乎的兩個雞蛋給我當早餐,囁嚅道:“我隻是給你這個。”

我接過雞蛋,低著頭道聲:“謝謝。”

景瀾親昵地摸摸我染得亂七八糟的頭發,道:“那我走了。”

我點點頭。

然後景瀾背著書包先走了,還不忘回眸一笑。

那溫暖笑意,讓世界都變成黑白色,隻有那個笑帶著繽紛的顏色暖人心窩。

看著那個漸漸離去的身影,再看看手裏的雞蛋,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有幾分酸澀。

愣神之際,葉小星一巴掌拍到我肩膀上,笑眯眯地說道:“木子,我敢肯定景瀾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暗戀你。”

“就是,我也這麽覺得。要不然他怎麽每天給你送早餐?”林亦如在旁邊附和道。

我回過神,一巴掌飛到葉小星的後腦勺,吼道:“我跟他隻是鄰居、好朋友!那雞蛋是景瀾說他不喜歡吃而他媽每天硬要塞給他的。他媽媽說土雞蛋補腦有營養每天要吃兩個。所以為了不浪費,我隻是幫他吃。”

桉娜也嬉笑著道:“木子,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編故事。你繼續編。”

我飛快地剝了一個雞蛋,塞到桉娜嘴裏:“不許說話,吃雞蛋!”

桉娜嘴裏含著半個雞蛋,還有半個雞蛋在外麵,吞不下去,吐不出來,模樣有幾分滑稽,葉小星和林亦如在一旁幾乎笑岔氣。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景瀾不應該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我怕我的世界會髒了如此幹淨的他。隻要多跟他說一句話,那便是褻瀆。

我和景瀾從小到大都是鄰居,不過很快就不是了。他們家發了大財,準備搬離這裏。如此也好,那麽美好的景瀾怎麽可能屬於這個地方。

景瀾不僅有著出色的外表,更有著出色的成績,他考取了一本重點大學。不得不提,這所重點大學和我讀的三流大學隻有一牆之隔而已。當初那麽多大學供他選擇,他偏偏選了這所學校。我問他為什麽,他笑著說:“這樣離太陽近些。”

學校離家不算遠,我們兩個人平時寄宿在學校,周末的時候一同回家,周一又一同上學。

景瀾人生唯一的汙點就是有我這個臭名昭著的小太妹朋友,不學無術,打架鬥毆,通報批評,被老師請去辦公室喝茶那就是家常便飯。我時常在想,我應該遠離景瀾。

小時候我經常惹禍,全是景瀾背的黑鍋。每一次打架後,都是他卑躬屈膝地替我道歉。每次看見他朝著別人道歉那卑微的樣子,我總是發誓再也不打架。可是到了下一次,我就忘記了發的誓言。

我打架後不敢回家,怕爸爸拿著擀麵棍朝我身上招呼。我就坐在景瀾家院子外的木棉樹下,呆呆地看著來時的路。

景瀾背著書包緩慢走來。他看見我又打架,總是心疼地替我包紮傷口。久而久之,他總是隨身攜帶紗布和紅藥水。

他還替我挨別人的揍。

那次是我打架鬥得最凶狠的一次。太晚沒有回家,景瀾在小巷子找到正在打架的我。當時對方拿著一根手臂粗的棍棒朝我打來。疼痛沒有如期而至,是景瀾衝過來護在我麵前。

在那個安靜的小巷子裏,我聽見清脆的哢嚓聲。

景瀾皺著眉頭,額頭有些細密的汗珠。

那根棍子將景瀾的一條腿打折了。

灰暗的路燈下,他蒼白著臉說:“染染,我不疼。”

我哭的時候,是他小心翼翼拍著我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輕聲說著“染染,不哭”。

每到夏天,他會偷偷翻窗子去找我,然後兩個人像夜遊神一樣到處遊走,去抓螢火蟲。隻因為我說用螢火蟲做燈,可以許願。

盡管時間過去良久,那些回憶依然在我腦海中翻滾著。我依舊還記得他低著頭替我包紮傷口時眼中的心疼,也記得他輕拍我背時,掌心炙熱的溫度。

他一直叫我“染染”,一聲比一聲好聽,一聲比一聲溫柔。

可是我知道,這樣的人,不是我該覬覦的。再美好的東西到我手中,都會被摧毀,不留一點痕跡。

你看,我應該遠離他。

不過用景瀾的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他說應該多和我待在一起,把我從黑漂白,再染成赤色。

我卻不以為然。

其實這樣的生活也沒什麽不好。

年輕,就是這麽任性。

可是,如果後來我知道這份張揚任性肆意妄為會給多少人帶來傷害,我寧願一輩子做一隻鴕鳥,將頭埋進沙子,永遠不見天日。

(2)

按理來說,今天應該和景瀾一起去上學,不過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今天是飛夢樂團演唱會門票開售的日子。我和三個姐妹約好今天集體逃課去買票。

飛夢樂團是近年來火速躥紅的樂團。他們的歌總是唱得人心顫顫的。我特別喜歡他們那首《肆意偽裝》,好像說的就是我,唱得我直掉眼淚。

你盡管肆意地活著

你盡管肆意地偽裝

肆意地放聲大笑

偽裝成不曾受傷

裝作你擁有全世界

裝作生命溫暖如陽

那低啞的聲音,緩慢的旋律,字字珠璣的歌詞仿佛會撕裂靈魂。

第一次聽見這首歌的時候我正好十六歲。

十六歲是愛做夢的年齡。

當時班會課的主題就是夢想。每個人都要輪流講自己的夢想。輪到我的時候,我不屑地看著教室裏的人,說道:“夢想是拿來喂狗的。”

全班叫罵聲一片,似乎將他們也罵進去了一樣。

我冷冷地掃視了一遍教室裏的人,然後轉身走出教室,打算去找葉小星。每個班級都在開班會,而主題都是夢想。找到葉小星的時候,她正站在講台,講道:“我的夢想就是和木染永遠在一起。”

坐在講台下的人不屑地起哄道:“葉小星,你個跟屁蟲!”

“隻會跟著那個殺人犯轉!葉小星,你有沒有出息!”

“葉小星,你要小心,不知道哪天木染就把刀捅進你的身體!”

講台下又是一陣哄笑。

葉小星臉色鐵青,抓起一把粉筆憤怒地朝那些人扔去:“你們憑什麽那麽說木染!你們什麽都不了解,憑什麽說她是殺人犯!”

“都進看守所了,那還不是殺人犯是什麽?”

葉小星瞪著那個人,兩三步走下台和那個人撕扯起來。

我站在窗外,第一次沒有去幫忙。

放學後,我也沒有去找葉小星一起玩,而是獨自坐在教學樓的樓頂上,看著如血殘陽。

葉小星還是找到了我。

她坐在我旁邊,然後偏頭問道:“木子,你怎麽在這裏?我找了你好久。”

我轉過頭,靜靜地看著她,良久之後,才開口說道:“葉小星,你以後別跟我在一起了。這樣會毀了你的名聲。”

葉小星悶了半晌,才訥訥地回答道:“要是我不跟你在一起,你就是一個人了啊。”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散一般。

我對她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說道:“沒關係。一個人也很好。”

葉小星沒說話,而是拿出MP3,將一隻耳機戴在我的耳朵上。播放的音樂就是那首《肆意偽裝》。

兩個人間突然變得很安靜,安靜到能聽見風從我們之間的肩膀穿過。

她問道:“木子,你有什麽夢想?”她不等到我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木子,我的夢想是永遠和你在一起。夢想之所以存在,是為了給黑暗中行走的人們點亮一盞燈。盡管遙遠,但你知道方向。木子,你就是我的那盞燈。在我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候,是你給我光亮,給我希望。那一次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會死。我把這首歌送給戴著厚厚偽裝的你。”

她說:“這樣的你,也很好。”

我轉過身緊緊抱著葉小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一直以來,隻有葉小星是懂我的。

她說:“木子,你可以去唱歌。”

後來越多接觸歌,才發現原來世界上有這麽一種美妙的東西。

有些話不能說出口,那隻能用唱的。我喜歡唱歌,唱出那些從來不敢說出口的話,唱出被表麵笑意掩飾的一切心酸。

一首歌,幾分鍾,可以讓人生,也可以讓人死。

或許有一天,我也可以站在那樣的舞台,全世界都可以聽到我唱歌,所有大街小巷都能夠放著我的歌。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絕望的人,他們不敢將這份絕望公之於世,甚至沒有誰能夠給他們一絲希望。

我希望,我唱的歌能給許多人活下去的勇氣。

或許說來有幾分可笑,可是我就是這麽想的。

在我迷茫的時候,是飛夢樂團的歌為我指路。

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是飛夢樂團的歌伴著我。

絕望是什麽感覺呢?

時間走得很緩慢,心跳的聲音都是促成恐懼的因素。害怕地等待著裁決,任由白色的白熾燈光刺痛雙眼,讓人沉溺。絕望會讓人的意識一點一點渙散,感覺不到血液的流動,更疑心我是否還存在。

經曆過那樣的絕望,曆曆在目,可是我不後悔我的所作所為。如果時光倒回那一天,我還是會這麽做。

盡管時間過去良久,那天的細枝末節我依然記得一清二楚。

應該是初中的時候,天氣陰沉沉的,空氣特別燥熱,一場雷雨將至。

終於放學,最後一節課是手工課,我收拾完桌麵後急急往家裏趕,路過一條小巷的時候聽到“嗚嗚”的聲音。我好奇地走過去,發現一個中年男子雙腿將一個小女生抵在牆上鉗製著,一隻手將麵前女生的雙臂舉過頭頂,死死按住,另一隻手從女生衣服下擺伸進去,向上摸索著。而女生的唇被狠狠咬住,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女生渾身都在顫抖,清亮的雙眼裏是深深的恐懼。

而那個女生正是我的好朋友。

我咬緊嘴唇,從書包裏掏出手工課用的裁紙刀顫巍巍地一步一步走過去,心裏怕得要死。

尤其是那個男子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盯我一眼,嘴角帶著猥瑣的笑意,我的恐懼更加深了幾分。

葉小星哭著喊道:“你快跑!”

我沒有料到眼前自身難保的葉小星會這麽說,而那個男子也伸手襲來。情急之下,我用裁紙刀捅進了那個人的小腹。

那個人瞪著眼睛,仿佛不敢相信我會這麽做。

看到血潺潺地從那個人的小腹流出來,我嚇得刀子都拿不穩,同樣不敢相信我有一天竟然會拿刀子捅人。

一個驚雷劈下來,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砸下來,臉被砸得生疼。整個城市都在暴雨中。

我癱軟地坐在雨中,任憑渾身被雨水淋透,除了發抖,不知所措。

葉小星臉上也帶著恐懼,她跑過來,扶起我,顫聲說道:“我們逃吧。”

我幾乎條件反射一般拉著葉小星瘋狂地在大雨中逃竄,不知道要逃到什麽地方,更不知道我接下來要麵對的是什麽。

雨水模糊了視線,讓人看不清未來。

(3)

我還是沒有跑掉。

當警察找到我的時候,我聽不到周圍的人在議論什麽,隻能麻木地看著警察從嘴裏冷冷吐出幾句話:“木染,你涉嫌一宗殺人案,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剛進警察局大門的時候,我最親愛的爸爸“啪”的一聲一巴掌揮過來:“你跟你媽一樣!除了會惹事情就不會幹別的!你怎麽不去早點死!”

我半張臉又紅又腫,牙齒咬到口腔內壁,嘴角溢出絲絲的血跡,耳朵也在嗡嗡作響。

我也很想知道我為什麽沒有去死。

坐在旁邊的葉小星也來了,她急忙站起來,阻止我爸爸準備落下的第二巴掌,道:“叔叔,你怎麽可以亂打人?”

“我教訓我的女兒,和你一個外人有什麽關係?”

葉小星急紅了眼,道:“她救了我,就是我的姐姐,你打我姐姐就有關係。”

我捂著臉,朝著葉小星搖搖頭,讓她不要阻止。

我倒要看看,接下來眼前這個男子究竟會不會打死他的親生女兒。

旁邊的警官出聲說道:“你們都別鬧,跟我去錄口供。”

錄口供有什麽用?無論我解釋多少遍,警官認定我是故意的。最後,我因“故意傷人罪”被送去看守所。

出了口供室才看到,那天被我傷到的男子在笑意盈盈地和警察局局長說著些什麽,臨走時還不忘猥瑣地笑著朝我吐出幾個字:“你以為你逃得了?”

我打了個寒戰,渾身發涼。

這就是社會的現實。

十五天,是我最絕望的時候。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裏,數著秒數一點一點地過去,讓絕望一點一點將自己湮滅。我的親生父親沒有來看我一眼,反而是葉小星,偷偷塞給我一個MP3,堅定地說道:“我會救你的。”

林亦如和桉娜知道這件事情後,也急忙趕來看守所送了很多生活必需品。

在清冷的夜裏,我抱緊自己,縮在牆角,那個小小MP3裏傳出的低啞的歌聲,是我唯一的支撐。

十五天後,我被放出來,是三個好姐妹來接的我。

站在警局門口,她們三個紅著眼睛。葉小星低低地說道:“你瘦了好多……”

我看看鏡子裏的人,亂糟糟的頭發,衣服沒有換,髒得不得了,臉色發黃,眼睛又紅又腫,嘴唇幹裂出血,樣子有多淒慘就有多淒慘。

想不到在我如此肮髒的時候,葉小星靠過來,緊緊抱著我,哽咽道:“是我連累了你……”

我笑得有氣無力地拍著她的背,道:“我們是姐妹啊。”

林亦如和桉娜也哭著抱過來,傻傻地跟我道歉:“木子,對不起,那天要是我們在就好了。”

我伸長了手,反抱著三個人道:“你們現在還在,以後也會在就好。”

後來我才知道,我能出來,是因為葉小星的父母付了一大筆錢。

我、葉小星、林亦如還有桉娜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讀幼兒園、初中以及高中。

上幼兒園的第一天我惹事的性格便暴露了。有人搶了我的玩具,還向老師誣告我,說我搶他的玩具。

我二話沒說,衝上去扇了那個人一巴掌。

老師一邊數落著我不該打人,一邊當著全班的人問那個玩具是誰的。一開始,沒有誰站出來回答。因為那個搶玩具的人是班裏的小霸王,人人都害怕他。

正當我失望的時候,有個臉圓圓的女生站出來,脆生生地說道:“老師,玩具是木染的。”

接著一個高個子女生和一個瘦小的女生也站出來,指證道:“這個玩具是那個人搶的。”

後來那個搶玩具的小霸王挨了老師的批評。

事情解決後,我奔向那三個女生,問她們的名字。臉圓圓的女生說:“我叫葉小星,葉小星的葉,葉小星的小,葉小星的星。”

那個高個子女生撲哧一笑,道:“我叫林亦如,林亦如的林,林亦如的亦,林亦如的如。”

“我叫桉娜,桉娜的桉,桉娜的娜。”

我大方伸出手,笑著道:“我叫木染,木染的木,木染的染。”

相處下來發現,我們四個人相像的地方太多太多。

我們四個人真正結成一團的時候,是某天放學,小霸王將我們四個攔住的時候。

小霸王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很壯的小男生,來勢洶洶。

我首先站在最前麵,一動不動地盯著小霸王,心裏其實怕得要死。

葉小星站在我身後,低低地說道:“他肯定是來報仇的,我們怎麽辦?”

林亦如和桉娜膽子還沒練大,站在後麵不知所措。

我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們別怕。你們越是怕,他們越是凶。等會兒數三二一,我去搞定那個小霸王。你們埋頭往前麵衝,不要停。”

“木染……”

葉小星有些猶豫。

我拍著胸口,很有底氣地說道:“你們放心!我打架很厲害的!”

事實上,我心裏也很怕,但是我知道,一旦我流露出害怕的表情,身後的三個人就沒了主心骨,更是不知所措。

“三!二!一!”

我首先衝了出去,抱著小霸王的胳膊一口咬下去,他嗷嗷直叫,哭著淒慘地喊道:“你們快拖開這個瘋婆子!”

幾個小男生都來拖我,我死死咬著小霸王不放,嘴巴裏彌漫著血腥味也沒有放。小霸王另一隻手不住地暴打我的頭,我皺著眉頭還是沒鬆口。

而這時候,明明已經跑出去的三個人又折了回來,提著書包,飛快地衝過來,亂打一氣。

趁著那幾個人還沒反應過來之際,葉小星拉著我邁開步子就開跑。

我們四個人沒命地狂奔,生怕小霸王會追上,林亦如的鞋子都掉了一隻,幹脆扔了另一隻,打著赤腳跑。

我們四個人跑到安全的地方,劫後餘生般相視一笑。

以後的歲月中,我們有無數次這樣一起打架一起逃命的場景。那些場景刻畫著我們四個深厚的友誼,見證著青春的痕跡。

高考的時候葉小星問我準備讀哪個學校,我回答道:“我隨便考考,看哪個學校收我就隨便讀哪個學校。”

分數出來後,我隨便填了一個學校,葉小星照著我的誌願表抄襲了一份。連林亦如和桉娜也是照著我的誌願表抄的。於是我們四個人又一起讀大學,我和葉小星還是室友。

我們四個都喜歡飛夢樂團。

一個月前,葉小星翻著飛夢樂團的貼吧,當時有個帖子特別火。

“木子,木子,特大號消息!”

我還在**睡著懶覺,翻個身,看著那個激動的人,打著哈欠問道:“什麽特大號消息?”

“飛夢樂團要在我們城市開演唱會。”

一聽到是飛夢樂團,我立馬從**翻身起來,眼放精光,同樣激動地問道:“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你來看帖子。”

我翻身下床,鞋都來不及穿,眼睛盯著葉小星電腦的屏幕,看著那條被頂得火紅的帖子,生怕一切隻是夢。

“葉子,我是不是在做夢?”

葉小星死命地撲過來,抱著我,跳著說道:“我們沒有在做夢。”

這時候林亦如和桉娜也衝進寢室,抱著我們尖叫道:“姐妹們,準備好迎接我們的共同偶像——飛夢樂團了嗎?”

“啊啊啊!我要瘋了!偶像要來了!”桉娜像個瘋子一樣,開心地大喊大叫。

我清了清嗓子,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姐妹鎮定一些,首先我們得弄到票。”

葉小星最先表達了她的行動氣節:“坑蒙拐騙偷,燒殺搶掠奪,無所不用其極。”

“你真是天才!”林亦如豎起大拇指。

(4)

盡管我們都知道飛夢樂團很受歡迎,但是無論如何我都沒想到,受歡迎的程度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售票處早就人滿為患,排隊買票的人從售票窗口一直排到外圍大街,還繞了幾個圈。

遙望著排隊的人,我們四個人也加入排隊大軍中。

買到票的人喜滋滋地拿著票從我們身旁走過,一邊走一邊說著:“真不枉我兩天前來排隊。”

我和三個姐妹對望一眼,林亦如默默地朝買到票的人豎了個中指。

“早知道我也兩天前來排隊了。”葉小星在旁邊哀號道。

我回敬她們倆一個白眼,道:“難道你想吃喝拉撒睡都在大街上嗎?”

桉娜踮著腳,看看遙不可及的售票窗口,道:“這樣排隊是不是要排到猴年馬月啊?”

林亦如撇嘴說道:“按照黃曆上來講,的確有猴年馬月,12年一次。”

四個人繼續焦灼地等待,隊伍移動速度簡直比烏龜爬還慢。中午的時候,前麵的隊伍才減少一小半,我肚子餓得咕咕作響。

葉小星見狀,飛速地隻身去貼心地買了四份午餐送過來。要不是嘴裏含著飯,我恨不得抱著葉小星親兩口。

我大口嚼著飯菜,一邊吃一邊說道:“葉子,你肯定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我才不要當那麽惡心的動物,在屎裏爬過去爬過來,太惡心了。”

“吃飯的時候講什麽屎啊?”林亦如一巴掌拍在葉小星的後腦勺,吼道,“食不言,寢不語。”

葉小星極其不滿地回答道:“你不也說了……那個字嗎?”

林亦如瞪了一眼,葉小星頓了頓才沒有說出那個字。

旁邊的桉娜捂嘴偷笑。

吃過午飯,四個人一直排隊到下午,人群移動速度比蝸牛還慢,幸好今天是陰天,不然得曬死。

四個人一邊排著隊一邊神吹海侃,不知不覺中,居然有兩個女生插隊。桉娜眼尖發現了,撇撇嘴,高聲說道:“喂喂!前麵那兩個女生!你們為什麽要插隊?”

前麵兩個女生回頭,其中一個不屑地說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插隊?”

“我兩隻眼睛都看到了。你們兩個講點素質,講道德好不好?”

“我們的素質道德和你們不是一個水平,講不了。再說了,就算我插隊,你能把我怎樣?”女生又驕又傲,接著說道,“一看你們幾個打扮就不像什麽好人,不知道是不是做賣肉行業的。”

“你說什麽!你有本事再說一遍!”葉小星不樂意了,衝上去揪著女生頭發惡聲惡氣地說道,“不給你點顏色看看我就不姓葉!”

聽到女生罵人,林亦如和桉娜也忍不住,衝上去扭打起來。我二話沒說,挽起袖子就是一腳踢上去。

對方盡管是兩個人,但是打架也是厲害角色。幾個人打架一個個都像是悍婦上身,又是扯頭又是抓臉的,打得不可開交。整個售票場地外,炸開了鍋,鬧得雞飛狗跳。旁邊的看客嬉笑地看著,時不時地指指點點,卻沒有一個上來勸架的。

我臉上也被劃了好幾條指甲痕,火辣辣地疼,頭發散亂,遮住了半張臉,樣子別提有多狼狽了。

“當老娘是肉團子,隨意讓你們捏的嗎?”我掄起胳膊,朝一個女生扇去。想不到那個女生居然直接撞過來,我後退幾步,不知道又撞到了誰的身上。

“啊!你走遠點!不要弄髒我的衣服!”嫌惡的聲音在身後高聲尖叫。

我隻感覺我自己被人推了一把,然後撲倒在地,抬起頭,發現是一個貴婦人。她一邊用手帕擦著她的衣服,一邊皺著眉,嘴裏罵罵咧咧地說道:“怎麽會有這麽沒有教養的小孩?我這衣服可是名牌,你弄髒了賠得起嗎?”

我愣愣地看著那個貴婦人的臉,腦子轟的一聲就亂了。

那個貴婦人一臉厭惡,嘴裏依舊罵罵咧咧的,然後跟著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上了一輛豪車。

我依舊愣神,不知道該用什麽詞語來形容此刻的心情。

震驚,委屈,諷刺一笑,最後是了然,了然之後恨意不斷翻湧上來。

原來她還活著。

嗬嗬,她怎麽還沒死呢?

我摸摸眼睛,居然沒有一滴淚。在她的身上,我早就把淚流幹了。

乘我愣神之際,對方一腳踹過來。猝不及防,我撲倒在地,額頭狠狠撞在地上,擦破了皮。我摸摸額頭,濕潤一片,有血潺潺流出來。

不疼,我一點也不疼。此時此刻,還有什麽能比得上心中的疼。

我以為,那個人永遠消失在生命裏,雖然我一度不肯接受她的離開。可是如今,她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麵前,而且沒有認出我,還罵出了那樣的話。

我是沒教養,沒人教,怎麽可能知道什麽是教養。

葉小星見我額頭流著血,急忙過來將女生推開,林亦如和桉娜也過來幫忙。

接著刺耳的警笛聲響起,葉小星最先反應過來,高聲道:“快跑啊!你們還打什麽打!想去警察局旅遊嗎!”

葉小星拉起我,林亦如拉著桉娜,四個人穿過層層人群,沒命地跑起來。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什麽地方,覺得安全後,四個人才靠在牆上氣喘籲籲地喘著粗氣。

林亦如頭發散亂,臉漲得通紅,她咳嗽了幾聲,道:“下次讓我再遇上那兩個女生,我非弄死她們不可。”

“飛夢樂團的票也泡湯了。”桉娜一臉惋惜。她也好不到哪兒去,衣服被撕破,妝容全部花了,連假睫毛都被扯掉了。

葉小星更慘,臉上有幾條長長的指甲痕,她也喘著氣。

而我,靠在牆上,回憶著剛才那個夫人嫌惡的表情以及罵罵咧咧的話語,滿心酸澀。那樣嫌惡的表情,罵罵咧咧的話語,像是一把刀,毫不猶豫地刺進心裏。

不知不覺,眼淚淌了滿臉。

那個人,是我此生最恨的人,也是我此生最渴望的人。

葉小星最先發現我哭,她胡亂用衣袖擦著我額頭的血,又手忙腳亂地擦著我的眼淚,道:“木子,你怎麽哭了?不是額頭很痛?”

我咬著唇,臉色慘白地笑著說道:“對啊,太痛了……”

但不是額頭疼,而是心痛。

(5)

我依舊記得那個人離開的那天,盡管那時候我還小。

雨仿佛從來都沒有停過,屋子裏漏著雨,雨水滴滴答答滴在置放的盆子上。而我躺在濕漉漉的**渾身沒有力氣,額頭也燙得嚇人。

屋外雙方不斷爭吵著,吵得我頭很疼。

我喉頭苦澀,嘴唇幹裂,很想喝口水,可是已經說不出話。

外麵兩個人的爭吵聲一陣比一陣高。

“你看看你的樣子!哪點配得上我!我真後悔,當初嫁給你!如今,我們已經離婚了,我會搬出這裏,什麽都不帶走!”

“你快點滾!滾了就不要回來!算我瞎了眼,居然娶了你這個愛慕虛榮的女人!”

“我愛慕虛榮怎麽了!你這麽恨我就是因為你沒本事讓我虛榮!”

“我沒本事那又怎麽樣!你還不是跟了我這麽多年!”

“我當初就是瞎了眼睛才嫁給你!”

爭吵聲一聲比一聲高,屋子外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接著門被摔得巨響。

“你滾!最好滾遠點!”撕心裂肺的吼聲傳來。

我心裏一驚,掙紮著起床,連鞋子都沒穿就跑了出來。窗外熟悉的身影在雨中奔走,我顧不得那麽多,衝了出去,朝著那個疾走的身影沙啞地嘶喊道:“媽媽,你不要我了嗎?”

那個人停下腳步回過頭,麵無表情地回答道:“你跟著你那個不爭氣的爸爸,不要跟著我!跟著我,你隻會是我的累贅!”

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這話會是從我媽媽嘴裏說出來。雨中,她的表情有幾分猙獰,我幾乎認不出來,仍舊不死心地赤腳追上去,問道:“媽媽,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你不要跟來!”那個人快速轉過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雨中。

而我,愣愣地站在雨中,渾身滾燙,一顆心卻是涼到穀底。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我暈倒,才明白,那個人真的走了。

是景瀾送我去的醫院。

我醒來,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染染,今後我會陪著你的。”

我愣神片刻,撲到他懷裏放肆大哭,高聲嘶喊道:“她怎麽能不要我!她為什麽不要我!我是她親生女兒啊!”

景瀾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慰道:“你有我,染染。”

記憶中,那個醫院太清冷太清冷,唯獨那個少年,散發著淡淡的溫暖。

那個人走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在弄堂口蹲著等待,期待著有一天那個人的身影會出現。景瀾也會陪我一起等。

我會偏著頭,問著那個少年:“我媽媽什麽時候回來?”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對白重複了太多遍,那個身影再也沒有出現過。

從希望到期望,從期望到絕望,那個人的容顏一點一點模糊,而如今,再度漸漸鮮明起來。

我以為忘得了有媽媽的感覺,我以為沒有媽媽一樣能好好生活。

可是,在深夜的時候,我多麽想要一個媽媽,多麽想她能將我摟在懷裏,輕聲地哄我睡覺。我希望我打架回家的時候,她能夠為我上藥,關心我疼不疼。我多麽希望,我不會做作業的時候,她能夠耐心地給我講題目。我希望天冷的時候,她能夠在燈下給我織溫暖的毛衣。

每當走在路上,看著誰家的小孩牽著媽媽撒嬌,又或者是甜甜地叫著“媽媽”,我的眼淚總是忍不住掉下來。

等我真正明白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隻能夜夜哭泣,哭到窒息,直到最後一滴眼淚流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