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征程開始
“天空!”
透指著灰色崩裂後豁然開朗的畫麵,眼睛被晴朗的顏色占滿。
初秋清晨水墨畫一般浸染著瑰麗緋紅的淡藍天空下,大片大片的綠色鬱金香植株在早晨清澈如洗的空氣裏圍繞著他。
“我們出來了嗎?零成功了?”
“零!”
透剛想歡呼,身邊卻傳來海砂絕望的呼喊聲。紅色的線已經徹底消失了,灰色的空間也是,而零卻依舊沉睡。她抱著他,眼淚順著麵頰滑下來。透的胃痛得快要窒息。
“海砂……”海琴癱坐在一邊看著她,好像看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你……你……透……”
“啊?”透回過神,兩個男孩對望著,表情都說不出地奇怪。
“零!你醒過來啊!”海砂呼喊著,淚水終於熬不住從下巴上落了下去,筆直地落進了零的眼睛裏。
他開啟眼簾,便是在這注定的瞬間,一滴冰涼的**打了下來,再從他的眼眶裏漫溢出來,淌了下去。
“為什麽要哭呢?”
海砂止住哭,愣愣地看了他好久,尖叫出來:“你醒了!醒了!”
說完,零感到自己被拉了起來,融進了一片溫暖中。他被她緊緊擁抱了,幾乎窒息。
“海……”
深而溫柔的聲音,還沒有出來,就被人拉進去,溶化掉了一樣。
“放開我。”
海砂聽到他的聲音變了,應該說他的聲音終於恢複了正常,平靜得冷漠。根本不需要指揮,手臂瞬間軟掉。零從地麵上站了起來。玻璃暖房裏,依然滿眼都是一片顏色濃烈、開放得正歡的鬱金香。
“雪莉·拉斐爾呢?”零不禁皺了一下眉頭,她不會是不聽指揮,也進去了吧?
“雪莉在這裏?”海琴又驚又喜,透點了點頭,也很是疑惑,花房裏一片低矮的鬱金香,雪莉在沒在裏麵,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不見了!”
海琴旋即回身掐住了零的脖子,失控地衝他吼:“你信不信我殺了你?現在就殺了你!混蛋!你別想騙我,你把雪莉怎麽樣了?她要是有事,我發誓不會放過你,變成鬼都不會!”
“咳……”
一聲輕妙的咳嗽聲,差點沒讓海琴徹底石化。
他機械地轉過頭,其他人也轉過身,暖房的門口,雪莉穿了條很髒的裙子走了出來。
“雪莉?”海琴鬆開零,再次確認真的是雪莉。
“我……一直要他們不要管我,讓我在暖房裏等你們,不過……好像沒有成功。”雪莉看上去還是那樣鎮定而高貴,可任誰都能看出她的臉已經紅得快燒起來了。
“你們也許不知道,因為空洞幻境中的時間比外部的時間要慢一倍。其實現在已經是你們進去後的第二天的清晨了。你們進去後,外部的結界就散了。我電話聯係了家族的人,他們希望要我先回去,我說服了他們,不過沒有能一直留在暖房裏。”
“已經兩天了?難怪好餓呀!”海砂把雪莉從頭到腳看了個遍,一天都待在這裏,難怪裙子會這麽髒。
“你就這樣一直在這裏等我們?”
“沒有啦……我有……”雪莉想辯解,海砂已經衝過來抱緊了她。
“雪莉,我們回來了!讓你擔心了!我們回來了!”
“我沒有特別擔心,是真的……”
還是什麽都不用說了,雪莉也緊緊擁住了海砂。
“海砂……你們……終於……回來了,我很……很開心!”
“雪莉!你怎麽結巴了?是感冒了嗎?”
透哪壺不開提哪壺,雪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卻還是丟出去一句:“你也回來了……真好。”
連續應付了兩個,最後到了那個發誓要變了鬼也要為她報仇的男孩子。
“你……”雪莉實在不知道要跟海琴說什麽,臉更是燒得痛。
“你……你好。”
“嗯,還行。”海琴點了下頭,忙搖晃著身體,假裝哼起歌來。
“大團圓啊!”透大叫著,“那我們回家吧!”
“拜托!白癡!”海琴又一次和雪莉同聲,兩個人立刻都把臉扭到了其他方向,又再同聲埋怨透道,“我們還有任務呢!”
“任務!對喲!我們還要找權杖,拯救世界呀!”透已經完全忘記那回事了。海砂其實也差點忘幹淨。
權杖、荷蘭、鬱金香。
說的不就是哥根霍夫公園的玻璃暖房嗎?
雖然常有人跟海砂說世界上的事沒有一件是簡單的,但是……
她望著身邊的雪莉、海琴、透,還有零,忽然感到信心十足。
“有人願意和我打賭嗎?”
海砂奇怪的發言讓大家都將注意力轉向了她,很快雪莉就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她知道海砂要和他們賭什麽。
“我敢說權杖就在這個暖房中!”海砂說著迎向了那片花的海洋。
第一道陽光衝破夜的桎梏,從地平線的東方蔓延過來。盛放的鬱金香中,那張蛛網和透的火球都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
海砂努力回憶著飛機上那個夢的所有細節。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隻與一朵黑色的鬱金香有關。
“我們要找一株特殊的、黑色的鬱金香。權杖就藏在那株黑色的鬱金香之下。”
“哦?”
“黑色?是怎樣的黑色,炫金黑還是有點紫的黑?”
“我會第一個找到的。”
“該死的紅眼鏡,還說是無色差!”
4個人4句不同的回答後,都各自散開在鬱金香叢中尋覓了起來。零的身高此時成了他巨大的負擔,他最恨勾著背找東西了。
忽然他直起了腰,一塊黑色的陰影在他腳下閃了一下。又是那種感覺!一路上跟隨著他,到此,他終於知道那是誰了。
“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卡斯蒙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他垂下眼簾,命運真是不可抗拒的嗎?如果是這樣,身後的這些人……
他轉過身,視線不自覺地留駐在海砂身上。
零,你真是不該來到這個世上的怪物嗎?
真的不該……
他想起卡斯蒙結界的羽毛,還有他說的每一個字。無法抗拒,無法抗拒去討厭他,甚至連這緊緊跟隨著他的黑影也不例外。加繆曾經看到的畫麵,那讓他瘋狂的未來,是他的,是他的子女的,還是零……
“喂!”
雪莉召喚大家聚到她身邊去。零回過神來,卻沒有急於走向她,不能讓他們懷疑,不然的話會很麻煩。思慮間,他的右手輕輕地撫摸著左手手腕那一道十字的傷疤,那裏的疼痛現在還能感應到。
雪莉指著身邊一朵未開的花苞道:“我看了很久,暖房裏如果有一朵黑色的花,應該很容易和別的花區分開才對的,所以我想那朵黑色的花並沒有開放。就跟這個花苞一樣。”
“那我們怎麽辦?”透問完就知道自己又問了多餘的問題。
雪莉有點得意地揚了下眉毛,道:“你們要聽歌嗎?”
海琴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於是條件反射地埋怨了句:“我討厭歌劇。”
“朋克才是人類聽覺的殺手!”雪莉毫不客氣地反擊。
透哀怨道:“你們就不能像我和海砂一樣相親相愛嗎?”
“是他(她)先……”海琴和雪莉又異口同聲了,兩個人臉上頓時都黑紅交加。
“怎麽可能?”又是同聲,兩個人一齊背對背起來。
“我喜歡歌劇。”遠處零突然說。
“那麽請點歌吧。”
“嗯……”零略微蹙了一下眉頭道:“《吉拉爾》①,隨便哪一段。”
奮不顧身的愛情嗎?
雪莉想起心理學老師說人類下意識說出的話反而更接近他內心真實的想法,零的選擇怎麽偏偏是為愛而死的吉拉爾?
“好吧,《吉拉爾》。”雪莉深吸一口氣,高亢絕美的歌聲從她單薄的身體裏釋放出來,頃刻間無數聲花瓣張開的嘩啦聲,仿佛大地在為她和聲歌唱。
那些沉睡的,甚至還未成熟的花苞競相開放,仿佛加速的紀錄片。歌曲唱到一半,暖房裏已經看不見一朵花苞了。可是,花海中還是沒有那棵寄托了所有人希望的黑色鬱金香。
雪莉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她比大家都清楚狀況,她許久都沒有聽見花朵綻放的聲音了,應該不會再有未開的花了。
“別停,再大聲點!”海琴突然給雪莉以鼓勵,並示意其他人都安靜下來。
他側著耳朵,好像在捕捉什麽。
你的耳朵會比我更靈敏?雪莉心裏不服氣,不過還是讓歌聲又重新大了起來。
過了一會,“噗……”
微妙的一聲,海琴渾身為之一震。他的確沒有雪莉耳朵靈敏,但擁有絕對音感的他更適合於在其他聲音的幹擾下捕捉低音。
“這邊。”海琴招了下手,側著身跟隨著那個從地底發出的低音走了過去。穿過開得爛漫的一地火紅,幾株鮮紅的鬱金香間那黑色的泥土下有什麽東西用力推開泥土,生長了出來。
一朵炫耀著金屬般光澤的黑色鬱金香,掙脫泥土,放肆瘋長,在越來越高昂的詠歎調中傲然獨立於一片火紅之中,神秘高貴得如同加冕日的女王。
“就是它!”
說著,海砂伸出手要去觸碰那朵奇異的鮮花。
透立刻製止了她:“海砂,不要隨便碰東西,小心。”
“沒事啦。”
海砂的手終於觸碰到了那朵黑色的花蕾。碎金的光從花朵的中央綻放而出,它黑色的殼在一片金的燦爛中融化消失。
變化了,變化成權杖,拯救這個世界最後的太陽紀的權杖!
海砂在心裏呐喊,同樣呐喊著的還有她身後的所有人。
變化呀,變呀。
光華中的衍變在無聲中終結。
海砂驚訝地看到,那朵鬱金香在與她接觸之後就消失了,什麽東西都沒有留下。
怎麽會這樣?不應該呀!一定有什麽!海砂不相信她的預感會是假的,更不願意相信經過了這番努力得到的結果就是這樣。
“一定有什麽!”她說著雙手在焦黑的土地上摸索起來。手掌的觸感很鬆軟,那些土好像很鬆的樣子,底下是不是埋了什麽呢?
她想都沒想就用手挖掘起來,土壤果然很鬆軟,而且地下的東西埋得也不深。刨開表層的黑土,她摸到了一個圓圓的東西。
是權杖頭嗎?一個圓頭權杖的樣子立即在她腦海裏浮現出來。雪莉也加入了挖掘之中。海琴和透正要蹲下來,沒想到挖掘便結束了。
圓圓的一個白色的球,下麵什麽都沒有。
海砂和雪莉挖出了一白色的鬱金香球莖。
“這是什麽?”透盯著雪莉手上的球莖,眉頭皺成了八字。
“這個就是權杖嗎?”
“不是,它肯定不是!”海砂擺頭道,“這隻是一個球莖,鬱金香的球莖。”
這個東西絕對不是權杖,也不是終結,甚至可能……
可怕的念頭閃過海砂的腦海,難道說這僅僅是……
僅僅是整個故事的開始!
“怎麽回事呀?這個……”透沒有追問下去。
海砂緩緩站起來,相聚的喜悅此刻被徹底的沉默代替。
連透也沒能在這個時候問一句話,說一個字。
隻有一個人在旁邊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從容鎮定,似乎他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
“把它給我。”
零的聲音低沉威嚴得不可拒絕。海砂立即將球莖交到了他的手上。零握著那顆球莖,左右旋轉著仔細看了許久,拿著它對雪莉說:“你知道世界上最好的鬱金香球莖產自哪個國家嗎?”
“球莖的產地?難道是……”雪莉頓悟道,“難道是法國?”
“嗯。”零點了下頭,忽然將視線集中到球莖上,以絕對命令的口氣道,“分解!”
紫色的光芒閃過,雪白的球莖在他的命令下,頓時裂成數塊。
裂開的球莖中,一片布滿斑駁鏽跡的鑰匙落在了零的掌心。零拿起鑰匙,鑰匙上沒有特殊的花紋,隻有一行簡單的數字:
FS1513-1516。
“法國和鑰匙……”雪莉嘴唇不自然地抖動,“這是一個啟示!”
“第二個啟示。”零說完,搖了下頭,繼續說道,“不!這應該是第三啟示,聖蒂蘭島加百利的鑰匙才是第一啟示,也是開啟第一道門的鑰匙。解開第一啟示得到第二啟示的鑰匙,解開第二啟示,得到的是第三啟示的鑰匙!那麽解開第三啟示得到的……是第四啟示的鑰匙,而不是權杖!”
“我不明白。”海砂定定地望著零。除了海琴,其他人都跟她一樣,望著零。這個時候隻有他能夠依靠了。
“從遠古時期起,神的子民就遵守著同一個原則。凡是將黑暗與光明混合者必將遭到神的懲罰。就如我們蒼禦一族一般,出生便是錯誤。”零頓了頓,仿佛自語般地繼續喃喃說道:
“所以千百年來,光明一族和黑暗一族互相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和自己相互對應的他或者她,卻永遠不會知道他或她的長相,永遠不會去探聽他或她的生活。可是現在的世界已經和千百年前不一樣了。隻要擁有網絡、電視,連中國青藏高原上的牧羊人也能知道英國偶像的樣子。所以,神的製度無可逃遁地傾覆了,你看得見我,我看得見你,人類的好奇心驅使著我們向更深的深淵走去。”
“貝基凱說光明一族曾經尋找過權杖,而我知道……”零低下頭,用他的眼睛深深地注視著貝海砂道,“黑暗一族也是同樣尋找過權杖的,並一直想要得到它。”
“為什麽?”海砂望著他,一臉虔誠。
“你們有沒有想過夏日大三角度數變小意味著徹底的毀滅,那麽度數變大,依照神的旨意是說我們將進入沒有邪惡的新紀元,這對於光明一族而言固然是好事,但黑暗一族呢?這是不是代表他們的存在就沒有必要了?與其一齊毀滅,也好過獨自被神遺棄吧!所以他們也找過權杖,不過預備的用處和你們不同。”
“有什麽不同?”海琴追問著,變臉道,“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12年前的那場血案。”
“哼……”零冷笑道,“不是我要瞞你,是你還沒有準備去知道。”
零回答完,平靜地用他的目光掃過其他人,握緊鑰匙轉身向大門走去。
“雪莉小姐,麻煩你聯係一下,我想是我們離開這裏的時候了。”
“離開這裏,去哪裏?”
零想了想,道:“去休息一下,找個地方,洗澡、吃飯。然後我給你們看一點東西。”
“什麽東西?”
“路西法和昔撒家族的聯合族譜。”
下卷
第一章 華美之都
“法國嗎?你們已經到了法國嗎?那個破爛地方也有人聽得懂朋克?”海琴頓了頓,又往屏幕上追加了十多個頓號,如果他知道用MSN表情的話,想必此刻已經連發了十多個憤怒的表情過去了。
海琴不會用MSN表情,因為他討厭MSN,他甚至討厭短信、討厭E-mail等一切不如麵對麵說話來得方便的交流方式。他是那種隻要體力和距離允許,就會扯著喉嚨喊話而不打手機的家夥。
今天他破天荒地和顛倒橘子樂隊的主唱花妖用MSN聊了起來,因為他的手機遺失多日了,而在瑟利這個除了鬱金香的品種很新外,其他產品的品種都停留在上世紀的鬼地方,他找不到他喜歡的黑莓新款。
顛倒橘子樂隊居然在沒有經過他同意的情況下,把世界巡回演唱會增加了一站——巴黎站。
海琴真不知這個消息是好還是壞。一方麵,看樣子他們下一站的目的地就是那個“破爛地方”;而另一方麵,和這幫尋寶者在一起,他即便去了也不可能加入那場屬於他的演唱會。
海琴很苦惱,幹淨利落如他很少會苦惱,除了兩個理由,一個是音樂,一個就是海砂。而目前的狀況,這兩個理由都讓他不能不苦惱。直接扯掉了電腦電源、硬性關機後,他房間裏一直轟鳴著的Simple Plan①消停了下來。
“垃圾!”
他扁嘴罵了一句,罵音樂也罵些別的。他討厭浮躁,討厭總是會莫名浮躁的自己,但他就是無法控製。
他側頭注意了一下壁上的掛鍾,還有13分到12點。從哥根霍夫公園回到這家破破爛爛的旅館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一天,偏偏那群人都著了魔一樣聽蒼禦零的話。他說要先休整一天就一天,他說今天中午12點午餐時再公布那本路西法和昔撒的聯合族譜,就到12點才能公布。他是什麽人啊?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領導所有人了?他算什麽?一個……
“怪物!”
海琴從齒縫裏憋出這兩個字,這兩個字並非他憑空想出來的。這是他聽人說的,很早以前光明一族的老人們就用這兩個字來形容那個家夥了。
“怎麽會有神血值0.97的孩子?”
“加繆的神血值明明隻有0.95,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怎麽可能……”
“怪物!”
“怪物!”
……
“哥哥!”
海砂的聲音打斷了他對童年記憶的搜尋。海琴揉了一下亂糟糟的銀發,走了出去。
好幾天沒下雨了,正是燥熱難受的秋老虎天。海琴身上已經是一層黏巴巴的汗。
“什麽破旅館,空調死了嗎?”
“哈哈……忘了哥哥最怕熱了!心靜自然涼,心靜哦!”海砂笑著,也沒去 想海琴怎麽可能靜得下心來。
蒼禦零,那個人體內更多的是黑色的血啊!還有12年前幾乎席卷整個黑暗家族的風暴,看樣子與蒼禦家族脫不了幹係。海琴反複揣測著,直到海砂跳躍著撞開了餐廳門。
透塞了滿嘴的烤肉,瞪著雙嬰兒般澄清的藍眼睛望著剛進門的他們。一瞬間,海琴隻覺得他投胎做人真是浪費了名額,還是狗比較適合他。
如果透是條藍眼睛的金毛犬,那麽一邊細品著咖啡的雪莉一定是初雪的鏡湖上散心的天鵝,高貴、冷豔,卻隻可遠觀。她微抬著眼簾,濃密的睫毛下黑而純的眸子安靜而專注地落在海琴身上。
“哼。”
輕聲地一笑,雪莉又讓視線落到了報紙上。海琴當然知道她笑什麽,永遠身穿過膝洋裙的雪莉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淑女。而他卻是一身破爛朋克裝,像一個小醜。
“哼。”
海琴還擊了一聲,卻發現隻有一個地方能讓他坐下來,與零隔桌相望,與雪莉緊靠著。
零很慢地喝著一隻玻璃杯裏透明的**,淡淡的緋紅,從他蒼白的膚下滲透出來,讓本不怕熱的他的鼻尖也裹上了層細密的汗水。
海砂猜想那個杯子裏裝的一定是透明的酒精。又吸煙又喝酒,她奇怪自己還是不討厭他,一點都不。
零目光浮雲般從海琴身上一掃而過。海琴討厭他喝水的樣子,也討厭他的眼神。
他等旅館主人從餐桌上撤走了碗盤,房間裏隻剩下咖啡和酒精混雜的氣味時,才慢悠悠地很不經心地從椅子上掛著的背包裏掏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羊皮書。
“這就是路西法和昔撒家族的聯合族譜?”發問的是海砂,零卻將書遞給了雪莉。
從零手中接過那本沉甸甸的大書,雪莉渾身都不自在地繃緊了。
“留意第384頁。”
零淡淡地吩咐,雪莉點頭應允,卻沒有立刻翻開那張沉黑古舊的書皮。這可是黑暗家族的族譜呢!
雖然雪莉並不在意那些幾千年前傳承下來的神的戒律——
不允許去探聽他們的生活,不允許去見他們的麵容,不允許……不允許!
但是真到這一刻,她禁不住猶豫了。
“怕什麽!女人!”
海琴從雪莉手中奪過大書,徑直翻到了零所說的地方。他的目光立即被那本他本該避諱的書牢牢抓住了。書上的文字甚至讓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雪莉眸子裏滑落的一幕感激。
“黑暗一族也曾經尋找過權杖,甚至比我們更早……”海琴不自覺地讀了出來:“甚至……他們每隔一千年就重新找一次……為什麽?”
“因為被神遺棄才是真正的痛苦吧。”零幽幽地說道,“就像死的痛隻是一瞬間,而被人背叛遺棄的痛苦卻可以一生。”
“那麽……”答案似乎是肯定的,所以雪莉思考了片刻才問道,“他們找到了沒有呢?”
“嗯。”零屈指敲了下桌子,提醒海琴,“翻到第457頁。”
海琴不想聽命於他,隨便亂翻了幾頁,才最終來到了第457頁。
這一頁記錄的內容全部是第104代的路西法在祭祀的典禮上對他後代的講話。
許多句繁複無味的交代後,一句話映入了海琴的眼簾。
“睡眠中的夢話可以出賣我們,也可以出賣我們的父母,所以最了解神的人是深的夜,而不是光明……用筆記錄下我的話,把它們編撰成書……那些被世人不屑的荒謬才是這個世界的……”
“真實?!”
“所謂真實,隻是一個詞語而已。”零淡淡地對海琴說,同時用指尖撥起一片暗黃色的紙張,翻到了第459頁,並摩挲著讓他的指甲停在了一個詞語上。
“魔鬼的第九道門?”
雪莉念誦著,刷地望向零:“我原來以為那本書是那些信奉惡魔的巫師們的胡說八道。難道這本書是真的?就算真的有,記載的東西難道也是真的?被世人不屑的荒謬指的就是它?”
“也許可以這樣認為。”零略微沉了一下眼簾,緩緩說道,“但我覺得他說的荒謬不單單指這個,還指代許多。這麽說吧,我覺得隻有數字是值得關注的真實所在。”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並沒有親眼見過這本書。”雪莉說道,“不過照你的意思,好像我並不需要去探究這本書本身,需要注意的不是書,而是書中或者書裏的數字?”
“嗯。”零滿意地微笑,繼續說道,“雖然我也沒有看過魔鬼的第九道門,但在你們睡覺的時候,我重新讀了一下你們族中鼎鼎大名的《聖經啟示錄》。《啟示錄》裏也出現了很多數字啊。7個封印,7頭獻祭的羊,5個法器,5個杯子,還有3和9等等,整部《啟示錄》幾乎被這些重複出現的數字填滿,也沒有任何規律可循。但如果依照路西法的看法,我們可以直接忽視掉光明一族文獻中的任何數字,因為光明一族根本不了解神。我們需要解開的啟示的數量就是這個……”
蒼白的指尖再次定格在那行拉丁文寫出的黑色字跡上:“9。9個啟示才能找到最後的答案。決定這個世界歸屬的答案。”
“9個就9個吧!”
海琴啪地一下合上了那本陳舊的古書,撲騰而起一層淡黃色的灰塵。
“謝謝你之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
“哦?”零饒有興趣地看著突然對他態度恭敬的海琴,眯著眼等著他的下文。
海琴將書推到零的手邊:“9個、10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就可以回北極了。”
“怎麽回事?零為什麽可以回去了呢?”透一口氣吞下殘剩的咖啡,看了看隔桌對峙的兩人。他這才想起來零來幫助他們是有條件的,但是光是揭開第一啟示就已經曆經磨難了,更別說是9個。
“海琴啦,我覺得……”
“哥哥!”海砂忍了許久,臉都憋得紅了,“零現在不能回去啦,就跟在幻境裏一樣,餘下的啟示需要我們團結一心,我們是同伴,你還……還……不明白……”
最後三個字基本上已經小得聽不見,海琴卻還是聽見了,他看了海砂一眼,隻有苦笑:“我不明白?你覺得這個家夥真會當我們是同伴,忘記契約的存在嗎?”
“當然不會。”零笑道,“契約對我很重要的,海砂。”
“我才沒有要你忘記契約呢!”海砂忽地急了,連珠炮似的說,“就算沒有契約,我也不會放任你去死啊!我們是同伴嘛!做什麽都要一起,隻有團結才能解開剩下的啟示。連這點都做不到,神怎麽會讓我們成功?”
“嗬。”
零淡淡地笑,笑得很怪異。海砂這才發覺剛才一激動,她又主動抓緊了零。當下好幾雙眼睛都盯著她和零連接在一起的手,還有零奇怪的笑容,他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她濕潤的嘴唇上了。這個人強吻過她呢,這個人可是一定要保持距離的!海砂電擊般抽回手,脖子到額頭一陣一陣的熱浪滾過。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海琴腦子裏飛快地閃過這樣一句話。
透愣愣地看著麵前表情各異的3個人,有點遲鈍地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隻是臉上的表情被凍傷了一樣,硬邦邦的,有點慌地呆滯著。
“契約的事,我會和零商量,哥哥……”海砂聲音小得蚊叫一般,“你不要再趕……”
“同行就同行!”
海砂驚訝地抬頭,海琴的態度轉變得也太快了些。
海琴拿了張報紙,垂頭看起來,默默道:“我想通了而已,不用介意。還是討論一下下一步的行動吧。”
“哦。”
零和雪莉幾乎一起舉起手中的飲料,各有所思,同時細細地咽了一口。
過了一會兒,透活了過來,左瞧瞧右看看,稍稍有些膽怯地問:“下一步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巴黎嗎?”
“嗯。”雪莉點頭道,“我昨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下午3點的飛機飛往巴黎,然後會有人直接接我們去拉斐爾家族的守地聖約翰莊園。”
“聖約翰莊園?”透歪著頭想了想,“我在巴黎住過一年呢,怎麽沒聽說過這個莊園?”
“這是因為……”雪莉不禁莞爾一笑,道,“兩個原因,一個是聖約翰莊園建築的位置十分有趣,這點等你到了自然就會看到,也算是個驚喜吧。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家族曆代信奉遁世和修隱,除非為了家族利益,否則絕不會參與外部爭鬥,所以一直隱蔽得很好。”
“是一味自保,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吧。”海琴悠悠地說,“不然怎麽會是現今人口最為繁盛的光明家族呢?”
火藥味十足,海砂和透都準備好迎接下一輪雪莉與海琴的大PK了,誰知久久的無聲,雪莉居然沒有反擊,隻是收斂了笑容,默默地喝她的咖啡。
海琴瞟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幾下,最終也什麽都沒說,繼續看他的報紙。
窗戶上老舊的窗式空調咯吱咯吱地直響,噴出來的冷氣帶著股黴變的味道,反而更讓人煩悶。沉默和煩悶,幾乎要使骨頭都尷尬得痛起來。
“哦,忘了件事。”零忽然收回他遠遊他鄉的目光,“以後你們可要多加小心啊。”
“怎麽呢?”
零譏屑挑釁的目光落在海琴身上,口氣淡如薄紙,一字字道:“卡斯蒙來見過我了,抓走你的人、控製幻魔的人都是他。”
“什麽?”
海琴猛地抬頭,瞳孔裏是紅色鏡片都擋不住的憤怒。
零得意地一笑,嘲諷的眼神似乎在對他說:你心裏想什麽?想過河拆橋,先利用我,我會看不出來?
海琴情緒難以抑製,激動地追問:“卡斯蒙來找你,什麽時候?為什麽你一直不說?”
“哼……”零隻是冷笑,他已經成功破壞了海琴刻意的偽裝,也就沒有心思回答其他問題了。
另一邊海砂和透都還不太明白卡斯蒙這個名字到底是指的誰。看著零的得意和海琴的憤怒,兩個人針尖般地對立,雪莉更加憂心起來。
“還是好好準備一下,下午3點的飛機。”雪莉放下握了許久的茶杯,不管是敵是友,目前他們最需要的是團結。
“零,說得對,我們要更加小心些。”
說完話,雪莉看到海琴正皺著眉頭盯著她,不自覺間,她倒了杯冰凍過的礦泉水給他。
冰凍的水從舌尖滑下去,冷卻了海琴燥熱的胸膛。他就是想過河拆橋,對企圖奪走家人生命的男人,就是賭上命也要帶他一起墮入地獄。
放下水杯,他再次瞧了蒼禦零一眼。這個男人太強大也太驕傲,對他的敵意根本不需隱瞞。
下午3點,雪白的空客A310在海牙國際機場緩緩上浮入深灰的蒼穹,向那個傳說中美酒與珠寶的沉澱中極致奢華沉迷的華美之都飛去。
烏青的雲在蒼白的天幕中倦怠地移動,隱約一道青色的霹靂在遠方落下,驚得停機坪上的工作人員一齊舉頭望向那個方向。
旋轉上升的氣流卷得雪莉肩上輕薄的披肩不停撲騰,淩亂飛揚的發絲卷入了嘴角,鹹鹹的,略有些冰冷。她抬頭看了一眼低壓暗沉的天幕,忽地生出一種不祥的浮躁。
暴雨將至前難以忍受的憋悶仿佛生鐵般壓在她每一寸皮膚上。
忽然一輛疾馳而過的車卷起的風吹走了海砂頭上淡藍色的絲巾。那條絲巾隨著風揚到了很高很白的空中。雪莉抬眼望著那條絲巾,低下頭,她看到了海砂露齒潔白的微笑。
“好悶的天氣呀!”
“嗯,真是悶得不行!”雪莉裹緊披肩,心情晴朗了些。
遠處一輛香檳色的加長轎車中,幾個戴著墨鏡的高個子男生鑽了出來,迎著他們走了過來。雪莉將皮箱交到其中一個人的手中,迅速鑽入了車廂。
“快點上車,巴黎的小報記者對加長轎車的嗅覺賽過最好的獵狗。”
“果然是法國。”海琴嘲諷的語氣立刻換來了雪莉的反擊。
“啊,法國也有人喜歡顛倒橘子啊,真是墮落了!”
“你!”
“哼!”
兩個人又沒說上兩句就紛紛把頭偏向了窗外。窗外的街道漸漸熱鬧起來,持續繁華了一段時間後,又漸漸地變得人影單薄,最後很明顯可以看出轎車已駛出了巴黎城區,向一處偏僻、深幽的樹林駛了進去。
雖然時間離入夜還有段距離,但緊壓在地表的雨雲和漸漸遮蔽天空的古樹枝條都讓窗外的景致午夜般詭秘陰暗起來。
透一直盯著窗戶,他喜歡看窗外移動的風景,這個習慣甚至讓他愛上了旅遊。遙遙的林間道的盡頭,一個黑點大了起來。
“是地道呢!”他驚喜地叫,旅行中他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過隧道。
“嗯。”雪莉微微一笑,“地道,真正的地道。”
隨著轎車的行駛,深沉的黑逐步取代了窗外陰鬱的景色。陡然一聲霹靂的悶響,暴雨終於下下來了吧,但此刻車中的人已經不得而知,地道好像沒有盡頭,隻有轎車似乎不再是在水平的道路上行走。
“這個地道是向下傾斜的嗎?”透疑惑地問,雪莉隻是神秘地微笑,告訴他準備好,聖約翰莊園就要到了。
如果地道一直是傾斜向下的,那麽聖約翰莊園是在地底?透還沒來得及問,一片耀眼的緋紅光芒就漫過了他的視野。
光芒之中,車門被人恭敬地打開。透遲疑了一下,探身下來,眼前是一片星星點點、模糊了天地的緋紅。而發出這妖媚光芒的不是任何人工的電器,竟是……
透吃驚地看到,那些發光的居然是牆體本身。地下的牆體,應該是冰冷堅硬的花崗岩,但在這些花崗岩之上卻是天鵝絨般密實柔軟的一層柔光幻妙的緋紅。
“這是什麽?”透驚呼道。
雪莉打了個手勢,前方的緋紅中,一扇大門被人從內打開,金色的日光從門中透了出來。
“那是地底生長的發光苔蘚,而這扇門後就是聖約翰莊園——拉斐爾的地底守地!”
“請進吧。”雪莉說著引領著眾人向那扇大門走去。透合上吃驚的嘴,才看到其他人都已經跟在雪莉身後甩開他好遠了。
“你們都不吃驚嗎?”透趕上海砂,海砂抿嘴一笑,道:“雪莉在飛機上已經給我看過照片了啦!整個聖約翰莊園是建設在地底的,不然怎麽會這麽多個世紀都不被外界知曉呢?”
“那海琴弟弟呢?”
海琴白了他一眼,緊緊地跟著零。
“你怎麽也不吃驚,零?”
零沒想到透還會問他,不過他頭也沒有回,徑直忽視掉了他。
在門外時,透以為門內是真的日光照明,進門後才發現籠罩在莊園上的天幕都是一些六邊形鏡子一樣的東西。
“這就是鏡子呀。”雪莉快樂地介紹,“這些都是拉斐爾一族的祖先用神的技巧親手製造出來的聚日光鏡,然後以不同角度鑲嵌在整個莊園的天幕上,利用鏡子的反射作用將莊園中心長明燈的光芒平均反射到莊園的每一寸土地上。就跟真正的大氣層的作用一樣,讓地底的莊園如同在地上一樣,永沐陽光。”
“你們看!”雪莉指向前方,那裏是一座高聳於地底、閃耀著金色光芒的炬型高塔。
“那個就是拉斐爾家族的長明燈,引自地底熔岩的能量,燃燒了六千多年,是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光芒!也是聖約翰這個地底王宮所有生物賴以生存的源泉。”
“哇!太神奇了,好像仙境啊!”透驚訝的同時也皺起了眉頭,“塔下的房子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
雪莉知道他為什麽皺眉,狡猾地一笑,道:“放心,我清楚從莊園入口要走到拉斐爾的曼華城堡的確有點遠。”
“那我們怎麽……”
透還是沒來得及問出來,左側就有一個銀灰色的點向他們迅速靠近過來。
循著那個點,透才發現在腳下的大路左右兩邊都有一條金屬軌道從大門口延著大路一直伸到莊園中心。
銀灰色的點駛到了他們身邊,是一輛複活蛋一樣橢圓華麗的軌道電車。
5個人再一次集體鑽進了車廂,沿路蔥綠茂盛的草坪、繁盛的葡萄園和花圃,讓幾個人感到了久違的舒暢。
“整個聖約翰莊園都是用的地底熱能,電力係統、氣體循環係統、照明係統都是。拉斐爾一族善於思考,對科學有著獨特的天賦。如果我們願意,人類文明甚至可以提前五千年。”回到家,雪莉禁不住也話多了。
海琴想開口調侃幾句,抬頭見雪莉快樂微笑的樣子,最終還是一聲也沒吭。
電車停了下來,終點正是那座被流光溢彩的粉紅色馬賽克包裹著、如同新鮮珍珠般的洛可可風格城堡。
“好……好漂亮啊!”
海砂興奮得緊張的樣子,讓雪莉竊竊地笑了。
牆壁馬賽克的表麵處理得如同琺琅,還會隨著光線的波動在一片華麗得驚詫的粉紅中傾瀉下碎金流碧的光芒。整個城堡就是一顆粉紅色的奇異寶石,這是女孩子做夢都難想象的吧。
“我可以……進去嗎?”海砂太過激動,都不敢隨便抬腳去踩任何一塊土地了。
雪莉點了點頭:“當然可以!就當這裏是你的家!”
話音剛落,一個稚氣的女聲從城堡中響起:“姐姐!你回來了嗎?”
“啊。我回來了。”
雪莉回話的片刻,海琴驚訝地看到那種隻在中世紀宗教油畫中得見的美麗笑容洋溢在她的臉上。
聖母般高貴包容。
這一刻,他聽到他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透眨著他那雙引以為傲的藍眼睛,僵硬地將一大塊烤肉叉起來,送到了口裏,胡亂嚼了兩下,硬梆梆地吞了下去。隻看到一個很大的圓疙瘩伴隨著痛苦的哽咽聲,沿著他的喉嚨一直滑了下去。
但更讓他痛苦的還是現在的用餐氣氛。十幾米長的餐桌四周都坐滿了人。除了他們4個客人,長桌尾端坐著的麵色灰白、臉很長的老人,是雪莉八十多歲的舅外公薄利葉·拉斐爾。左側緊鄰老人並排坐著兩個身著華服的中年人,分別是雪莉的舅舅和舅母。右側緊靠零的大鼻子年輕人是雪莉的表哥。其他還有十多個拉斐爾家族的族人。
坐滿了人的餐桌,不知道為何氣氛反倒異常沉悶。每個人都默默地吃著自己盤中的食物,除了偶爾給旁邊服侍的仆人吩咐幾句,大家連眼神的交流都沒有。
海砂和海琴中間也插了一個婦人,零被一堆人包圍在桌子的角落裏,所有人用餐的表情都很不自然。
沉悶的房間裏幾乎隻有雪莉和她身邊手工娃娃一樣的紅發少女的說笑聲。
“姐姐!維斯裏下周要到巴黎來拍外景耶!桑曬要去看,桑曬一定要去看!”
“當然可以。”雪莉說著話,那種讓海琴癡迷的微笑又浮現出來。
“那姐姐你會陪桑曬一起嗎?”
雪莉眉頭一皺,旋即摸著她的腦袋,微笑道:“姐姐還有點事要辦……”
不等雪莉解釋,桑曬小手一揮徑直指向了海琴:“是和顛倒橘子的貝司手去環遊世界嗎?”
海琴沒有料到這個邊吃飯邊大嚼明星八卦的小姑娘認識自己,驚訝之餘不禁對雪莉的回答很是期待。
“啊,不是呢。”雪莉皺了皺鼻頭,頑皮地一笑,道,“姐姐怎麽會和那樣的家夥環遊世界?”
“就是!就是!這樣會損害姐姐的公眾形象的!顛倒橘子負麵新聞好多呢!”桑曬一板一眼地說,儼然一名資深的娛樂記者。
雪莉已經暗爽得不行,不料桑曬還有更讓她開心的下句。
“而且,那個貝司手長得一點都不好看,上電視時一定是化了妝的!還是那邊那個金頭發的哥哥最好看,跟維斯裏一樣,好像天使哦!”
透雖然不知道維斯裏是誰,不過聽到“金發哥哥最好看”,他得意地笑出了聲。
另一邊,海琴的臉色差到快要跳樓,雪莉還嫌不夠,火上澆油道:“是呀,白頭發紅眼睛,好像鬼哦,而且穿得好沒品味是不是,破破爛爛的。”
說著她還鬼鬼地一笑,在桑曬耳邊說了些什麽。海琴再也沉不住氣了,鬼一樣的紅眼睛狠狠地盯著私語的雪莉姐妹。
不一會兒桑曬拚命點起頭來,連連拍手大叫道:“嗯,流浪狗,就是賴皮的流浪狗啦!好像,好像!”
啪!海琴的餐刀一下子切空,打在盤子上重重地一響。雪莉抬起頭,挑釁得意的笑容更加惹惱了他。他再也忍不住了,冷笑一聲後,調侃道:“唉……我居然錯覺你本性是溫柔的,原來隻是曇花一現!”
“雪莉的性格是太強了些,從小就這樣。”
“啊!果然是這樣的!”
海琴得到意外支持,聲音立即大了許多,挑戰道:“我還以為你是針對我呢!”
“嗬嗬。”老人幹澀地笑了下,繼續道,“小姐喜歡特立獨行,冒犯到別人是常有的事。”
“沒事!我不介意。”
海琴翹了下眉,很瀟灑的樣子。他已經心滿意足,沒想到身邊雪莉的舅母卻迎著他的話尾道:“族長還是要以家族利益為大,以後這些特立獨行的事盡量少做吧。”
她領頭這樣一說,安靜的餐桌立刻炸開了鍋。首先是她的丈夫,雪莉的舅舅開口附和道:“族長到處跑,拉斐爾家族存在的事實會暴露的。這些年要維持莊園的隱秘性越來越難了,族長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海琴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想盡力挽回,卻沒有人再顧及他。
“凡事還是要以家族利益為先。”老人打斷海琴,又開口了,“兩千年前的教訓,拉斐爾一族失去了最優秀的戰士,而且從那時起就再沒有出現過二級能力者,族長還是要以血脈為重,有些事讓能力更強的人去做比較好。”
“能……”海琴還想力挽狂瀾,雪莉的舅媽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家族上上下下這麽多人,不能光顧著自己。”
海琴終於明白這些話是早就準備好來迎接雪莉的,他被拉斐爾們利用了。
“唉……妹妹還是太年輕了……”雪莉的表哥加入後,整個餐廳仿佛捅破了的蜂窩,每一個拉斐爾都競相發起言來。
“太年輕畢竟還是族長,有些事還是要……”
“家族的族規不是說了嘛,我們拉斐爾要隱世……”
“就是,族長還是不……”
……
越來越雜的聲音讓海琴體溫陡然升了起來,哪怕雪莉的確很招人討厭,但是……
啪!
這一次突兀的響聲,是海琴故意用杯底製造出來的。喧鬧的人聲頓時獲得了片刻安寧。
“你們有完沒完?大難臨頭還想著什麽家族家族,世界都沒有了,拉斐爾家族還有什麽?”
海琴說著已經站了起來:“這是對待一個勇敢的戰士應有的晚餐嗎?年紀大了不起嗎?雪莉比你們要勇敢一千倍,不,一萬倍!這才是拉斐爾家族需要的族長!雪……”
“海琴!”
雪莉一聲輕喝截斷了海琴的慷慨陳詞。他轉過頭,望著她,麵頰不禁微紅。雪莉的臉卻煞白如雪,嘴唇不自然地顫抖著,隱忍地吐出了兩個字:“出去。”
“什麽?”
“海琴,請你出去,離開這裏。”
“啊?”海琴回過神來,推開椅子,在大理石地麵上摩擦出尖銳的一聲,隨後門重重地合上,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真的是衝動才說那些話的嗎?站起來之前他早已經做好了被其他拉斐爾群攻的準備,但最後趕他出來的卻是雪莉。
這算什麽?他在心裏吼,我可是為了……即便是心裏,那個“你”字還是難以出口。門把手的冰涼還在刺激他的指尖,他突然重重地甩了一下那隻不聽話的胳臂。這個時候還站在門口,算什麽,真是一條狗嗎?
地底的莊園感受不到地上暴風雨的肆意瘋狂,但是海琴一口氣衝出曼華城堡,還是感受到了一絲發自心底的冰涼。
雪莉畢竟是拉斐爾家族的族長,在正規宴會上鬧事,不管是為了誰,對雪莉而言都是為難的。
海琴皺了皺眉頭:“等會兒還是去跟她道……”道歉兩個字怎麽也這麽難出口呀?都怪這該死的巴黎!
氣體循環係統製造出來的柔和晚風吹拂著海琴的亂發。他獨自在滿是白沙的小徑上漫步,餐廳內暖色的燈光還很明亮,其他人都還在裏麵用餐,被馬賽克牆麵的艱冷隔離開的人隻有他。
他抬頭望向城堡後高聳的燈塔,白天炙熱火紅的光已經變得月光般清藍靜謐。清冷的光灑在他臉上,讓他線條淩厲的眉目顯出一絲掙紮的憂愁。
他就這樣在城堡下的沙地上站了很久,不說話,隻是舉著頭執著地望向餐廳上麵的一扇貝形的小窗。那個窗口對應的房間是雪莉的,今天下午雪莉帶著海砂參觀過。他站在門口,海砂怎麽喊他也沒有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幽幽一點橘色的燈光,緩緩照亮了小窗鏤花的窗欄。海琴垂下頭,脖子舉得十分酸痛了。他從曼華城堡的側門走上去,腳步很輕地穿過天花高拱的走廊,走到了那扇他下午停留過的深紅色鎦金大門。
“咚咚咚。”雖然遲疑了許久,他還是敲響了那扇門。
“請進。”雪莉的聲音傳出來。
海琴當然不會進去,躊躇了片刻,又執著地敲了三下。
雪莉沒有再回話,過了會兒,門被人從裏麵打開了。雪莉探出頭來,四目相對之時,兩個人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雪莉的頭發被隨意地挽在頭頂,不時滴下的水珠打在她**的肩膀上,包裹著她肩以下身體的隻有一條長及膝蓋的毛巾。露在外麵的皮膚還有些濕潤,在門內外明暗疊加的臨界處,散發出虛幻誘人的光澤。
海琴感到他的喉嚨發幹,早就準備好說的話,仿佛瞬間坐船去了南太平洋。
“你洗澡的時候,什麽人都可以隨便進來嗎?”
料想到雪莉剛剛洗過澡的海琴,鬼使神差地說了這麽一句話。說出來他就後悔了,雪莉的回答則讓他從後悔跳到了憤怒。
“我怎麽了?”
“怎麽了?”雪莉說完,臉上的表情變得難以啟齒,紅著臉,咬著嘴唇,忍耐許久,才低聲道,“你的鼻子。”
“鼻子?”海琴探手揉了一下,手背上一大塊濕乎乎的暗紅。
“我……我……我……我……是太幹燥了!”海琴本能地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瞪著眼睛大聲道,“莊園的氣體循環係統破得要死,都幹燥得我流鼻血了!”
雪莉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關門,海琴連忙用手撐住了即將閉合的房門,卻一不小心讓自己的姿態正好保持在要擁抱雪莉的樣子了。
“你要幹什麽?”雪莉下意識地破聲大叫。
海琴忙收回手,“道歉”二字終於坐船從南太平洋回到了他的嘴邊,可是從嘴邊到嘴外,這段距離卻似乎比跨越歐洲大陸還要遠。
“我……嗯……啊……”這邊海琴在努力逼自己講出來,那邊雪莉等得已經不耐煩。剛好此時,房間內持續的水響停了下來,雪莉知道是妹妹桑曬洗完澡了。於是再次自主地去關門。
這一次雪莉的動作更突然,海琴伸手去擋,門撞在手肘上,生生地一痛。
“你什麽意思?”
“我才要問你什麽意思呢!莫名其妙地跑來騷擾我!”
“我騷擾你,我可是來跟你……跟你……”
“你能來幹嗎?”雪莉說著還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本身就已經做出了有罪的宣判。
什麽話都被這個眼神吞掉了,海琴一把推開門,沒好氣地衝她道:“我能來幹嘛?難道是來看你的嗎?你有什麽好看的!性格這麽差,長得再漂亮有什麽……”
砰!
那扇紅色的大門終於生猛地在海琴麵前合上了。
“我……”麵對緊閉的大門,海琴心也被東西封閉了,很堵。他的聲音低下來,可是已經晚了。
“海琴少爺,你早點休息吧!照顧不周,請多多包涵!”雪莉的話那樣客套,又是何其疏遠。
海琴知道他在這扇門前站多久都沒用了,他也沒有勇氣再敲一次門。他隻能離開,他不知道此刻門內的雪莉一邊幫桑曬吹著頭發,一邊讓罕有的灰色沾滿了她的眼睛。
“姐姐,我可以一個人出去散步嗎?”
“可以。”整個莊園都在拉斐爾家族的嚴密監控下,所以雪莉沒有多想就答應了。但當桑曬離開,她忽然想到桑曬不是最喜歡和她一起散步的嗎?今天她難得回來,桑曬怎麽還會請求一個人去散步呢?
她摩搓著纖細的手,房間裏隻剩下她一個人,她並不懼怕孤獨,但似乎這樣的夜,她也該一個人到花園裏去走走。她換上了套合體的長裙,沿著海琴走過的線路,獨自從後門走了出去。
透也才洗過澡,穿著很大的T恤和寬鬆的運動褲,剛吹幹的金發顯得蓬蓬的,淩亂中帶著金燦燦的可愛。
“好小子,你終於回來了!你知道管家一直在滿園子找你嗎?”
“啊?是嗎?”海琴根本沒用心聽他說話,若有所思地坐到了沙發上,愣愣地望著黑色的窗外。
“瞧瞧你的手機!”透把雪莉托人買給海琴的黑莓扔到他腿上,“看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啊!有手機就要隨身攜帶,這叫機德,機德!要讓你的經紀人隨時隨地可以找到你,我還以為大明星你知道呢!真是的!”
“呃。”
“說真的,今天的晚飯氣氛真是挺不爽的,不過你也太衝動了。你不知道你那樣走了,雪莉處境有多糟糕。我們更是……唉……因為你,我都沒有吃飽!好餓呀!洗了澡更餓呀!”透沒在意海琴的反常,自顧自地一邊對著鏡子整理頭發一邊一個勁兒地說著。
“你也沒吃多少東西吧,要不要等會兒一起去廚房看看,海……”等他再轉過來,門開著,海琴已經不在房間裏了。
頭很痛,海琴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待著。他再一次走出了曼華城堡。也許這個夜晚,誰都需要到花園中獨自散一會兒步。
透望著還有點晃動的門,歪著臉想了半天,突然自語道:“哎呀,他又沒帶手機,等會兒海砂來找他,就知道是我把他再次弄丟了,哎呀……”
他不再自語,穿上鞋,隨著海琴的腳步也進入了那片靜寂的花園。
綿延九百多平方公裏的地下莊園,除了中心的曼華城堡和燈塔外,其他便是一眼難望到頭的花園和樹林。
雪莉不喜歡那些修建得整齊的園子,她喜歡城堡以北那片綿延數十裏的葡萄園。
為了植物生長的需要,氣溫控製係統會依據時間的變化調節莊園溫度,甚至到每年年末,莊園內還會下一場人造的大雪。每當下雪的日子,園丁都會在一叢叢葡萄樹間點上篝火。那情景雖沒有電影裏所描寫的浪漫,卻也是冬夜裏最為迷人的記憶。
雪莉沿著狹長的樹間小路漫步前行,感覺安寧而祥和,波動不已的心也寧靜了許多。
忽然,一股有別於葡萄樹、清冷有力的味道隨微風傳過來,冷冷地打擾了雪莉才獲取的安寧。
“誰?”
一條狹長沉黑的影子從岔路邊斜斜地穿出來,零走到她身邊,衝她點了一下頭,接著便擦過她的肩膀,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啊,零,等等。”
“哦。”
零停下來,靜靜地等候著雪莉。
“你看我們是明天一早就去市區,還是怎麽?”
既然打開啟示的東西是一把鑰匙,那麽他們要尋找的自然就是這把鑰匙對應的鎖。從這把鑰匙古老的式樣,還有它上麵用來書寫數字的字體來,東西應該都是文藝複興以前的。尋找文物的話,在法國,當然應該是盧浮宮了,所以他們明天要去的地方正是盧浮宮。
“是商量好了,確實。”雪莉稍微頓了頓,“不過晚餐時有點不愉快。”
“你擔心海琴會離隊?”
雪莉很快地點頭,她發現和零這樣的人說話反而不需要想那麽多,想什麽說什麽。他若願意,沒有人騙得了他。
“他不會離隊的。”零說道,悠閑地在原地踱了兩步,“他擔心他妹妹。”
“他擔心的人是你。”
“嗬,那倒是。”零自嘲地笑了,雪莉忍不住也笑了出來,氣氛罕有地輕鬆下來。
“還有事?”零問。
雪莉擺了擺手:“沒有,哦,你在幹什麽?”
“散步,和你一樣。”零答完,想到了什麽,沒有立刻轉身,過了會兒道,“沒有人會喜歡你們招待客人的方法,不散下步,連覺都睡不好。”
“啊?”雪莉低頭道,“抱歉。”
“哼。”零背過身,淡淡地說道,“還好我沒有那麽多麻煩的族人。”
說完,他便走了。雪莉卻是等他快走遠,才恍然大悟。零是在安慰她呢!雖然話說得那麽模糊,但在明白過來後,卻是難得的珍貴的溫暖。
她回想起在哥根霍夫公園的那夜,零氣勢洶洶地說:“我是去殺人的!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外麵待著!”
“謝謝!”
雖然遲了點,雪莉還是衝著零的背影喊了出來。零揚了下手,雪莉心想這是說他聽到了吧,這個人究竟是壞,還是隻是性格怪?
想到這點,雪莉忽然記起了那個她想不明白的問題,為什麽零會需要光明一族的血?作為加繆的孫子,他需要的應該是黑暗家族的血,而他父親才需要光明家族的血才對呀。
思量後,雪莉毅然轉向曼華城堡,城堡中她八十歲的舅外公雖然很討厭,但也許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就在雪莉和零擦肩而過的時候,離葡萄園不太遠的地方,穿過一片不太大的梧桐林,平整的草坪上有一池突起於地麵的大理石噴泉。
尋覓海琴的透穿過靜謐的樹林,走上草地便看到了這個噴泉,自然地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噴泉走了過去。
透走了兩步,噴泉後有人影晃了一下。他加快走了兩步,旋即又停了下來。他發現噴泉後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兩個人個子都十分嬌小,顯然沒有他尋覓的海琴。他們的樣子更像是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晃動了一下腦袋,透看到了一頭瀑布般被月光照耀得夢幻的鮮豔長發。那種吸收光芒的氣勢,透猜想應該是雪莉的妹妹桑曬。
“啊。”透連忙敲了一下頭,接吻有什麽了不起的?他堂堂一個成年男性,怎麽顯得比眼前的兩個孩子還幼嫩呢?但是,轉念他就意識到桑曬應該還隻有十二三歲。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現在的孩子早熟沒錯,但接吻,還是如此纏綿的擁吻,也太早了吧?
想到這裏,他有點躊躇了,作為朋友是不是該上前為雪莉管教一下她的妹妹?這樣做會不會有點多事?
不過他沒躊躇多久,噴泉後的兩人就分開了。這時借著燈塔的光芒,他看清了另一個孩子的麵容。
他就是一個……
天使!
仿佛直接從宗教壁畫中拷貝下來的、天使一般的少年。麵對這個天使般的少年,透不禁奇怪這張臉怎麽如此熟悉呢?好像在什麽地方看到過很多次,而又不是在那些壁畫上。
他奇怪著,桑曬突然轉頭朝向他。不好,透來不及想辦法,桑曬已經和少年迅速分開。桑曬向曼華城堡跑去,少年則躥進了草坪那頭的樹林。
透想叫住桑曬解釋一下,但等他想好主意的時候,桑曬已經不見蹤影了。這也好,透想著。如果真叫住了桑曬,他一定會尷尬死,這樣反而輕鬆了。
他想起要繼續找海琴,轉身打算離開。而就在這時,噴泉邊那個天使一般的少年又回來了,慢悠悠地走過來,坐到大理石的池邊,衝透微笑。
少年的臉和他的微笑在銀灰的夜光中顯得十分模糊,但映到透的眼睛裏卻奇異地清晰,抓緊他,牢牢吸住了他。
他向少年走了過去。他發現自己正向少年走去時,都已經接近少年了。這個少年就像擁有攝人心魂的魔力,讓透完全失去自我,跟隨著少年的微笑、視線和那雙明亮如天使的眼睛,走啊走。
離少年隻有一步的距離了,透近似癡迷地注視著少年的臉,目光迷戀得想要去親吻他。
夜的黑都不能阻止透看清楚少年身上鮮豔如天賜的顏色。他的頭發是比透更燦爛耀眼的金黃;他的眼睛藍如潮汐萬年精華的濃縮;他的皮膚如雪般白皙,籠罩著細膩的銀色光暈。
“維斯裏,天使般的童星維斯裏?”
透終於想起了他的名字,他就是桑曬餐桌上大說特說的男孩,那個被評論界冠以天使之名、百年難得一見的神之恩賜。
“透哥哥,第一次見麵,你好!”維斯裏咧嘴一笑,連笑容中露出來的牙齒都白亮得讓透幾乎窒息。
“你……你認識我?”透居然緊張得結巴了,心跳得那麽快,不應該是為了一個同性。但維斯裏那上天賦予的、雲頂日光般的美貌,就是如此輕而易舉地超越了性別的界限,射穿了透的身體。
“我喜歡揚基隊!上季度你的那基全壘打實在是棒透了!哈!”維斯裏說著,男孩氣地用拳頭佩服地頂了一下透的肩膀。
透隻覺得全身都酥了,想不到這樣天使般的明星居然也認識揚基隊裏的他。本該照例跳出來的得意被滿心感慨欣慰之情代替,他摸著肩膀,用仰慕的口氣歎道:“那個本壘打很一般啦,你也看揚基隊比賽,你會注意我?我……我……哈哈。”
“我當然認識你了!你和我一樣是金發碧眼嘛!這個世界上金頭發的男生越來越少了哦,我們要聯合在一起啦!”
“是嗎?哈哈。”
“嗯,我還有收集所有關於你的報道哦,你的所有消息我都知道哦。哦,那個……”維斯裏瞟了一眼曼華城堡,道,“貝海砂,你生命中的戀人現在終於和你在一起了吧!”
“這個你都知道啊!”透驚訝地又下意識去抓他的後腦勺。
維斯裏笑了笑,道:“我說了我有收集你的報道啦。”
“哦!”透不好意思道,“嗬嗬,的確每次采訪我,我都會說那句話啦。”
“貝海砂!你是我生命中的戀人哦!不管你在什麽地方,我一定會來找你!”維斯裏一字不差地背出透每次采訪必喊的宣言,頓時兩個金發男都開懷大笑了起來。
“被別人喊出來真是好傻!”
“沒有啦,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
“啊?你喜……”
“哈哈。”維斯裏大笑著將一個東西塞到透的手中,“這個送給你!我最喜歡的棒球手——透!”
“什麽?”透拿起維斯裏塞給他的東西,水藍的夜光中閃閃發光的是一隻李子般大小桃心狀的音樂盒。音樂盒連著一串很短的鏈子,鏈子和音樂盒看上去光滑反光,但摸上去有種很舒服的摩挲感。這是手工製的金屬才有的感覺,透摸得出來。
“這是什麽?”透試著去打開它。
“哦,打不開的啦,也許是年代太久了吧。不過很漂亮,不是嗎?我在尼泊爾的古董市場上買的。我把它改成了一個鑰匙扣,你……”維斯裏微垂著頭,盯著透的眼睛顯得更大,睫毛也更加明顯動人,“喜歡嗎?”
“喜歡!”雖然打不開,但透還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別致的掛件,“你把它送給我?”
“嗯。”
“那怎麽行?一定很……”
“你收下嘛!收下好不好?”維斯裏嗓音誘人,他從下而上懇求的眼神更讓人無法抗拒。
維斯裏知道透已經動心了,用手將透的手指在那隻音樂盒上合攏,“幫我保護它,也保護見到我的秘密好嗎?”
“見到你的秘密?”透恍然大悟,原來他和桑曬是一對地下戀人啊,而這個音樂盒是遮口費。
“哪有?才不是呢!”維斯裏垂下頭,害羞的樣子更加讓人難以拒絕,“我隻是來看看她,真的,別告訴別人,求你了!我不會做壞事的!”
“好吧!”透收下音樂盒,想了想,撓了撓維斯裏金色的卷發,“大家都是男人嘛!我知道是怎麽回事,哈哈!”
“那謝謝了!透!”道謝後,維斯裏雀躍著又向那片樹林跑去,快要進入樹林了,他忽然轉過身衝透搖手道別。
透也向他搖手,隱約著聽見遠處的維斯裏對他說:“約定了!透!別告訴別人見過我哦!”
“好的!信我啦!”
“再見!”
“再見!”
透放下手,那個天使般的少年雖然已經不見了,但他的心髒還跳得很不自然。他久久地捧著那隻音樂盒,望著樹林,竟都不願再做別的。冷不丁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
“啊!”
慘叫後,透聽到了海琴的咒罵聲:“叫什麽叫,你也怕鬼了嗎?”
“我才沒有呢!喂!你到哪裏去了?我一直在找你呢!”
“你找我幹什麽?”
“我怕你出事呀!”
海琴苦笑道:“這是地底呢,外人就我們幾個,我能出什麽事啊?那個燈塔那麽大,要迷路也很難吧。”
“也是哦。”透說著,忽然疑惑維斯裏是怎麽進來的。他立刻就想到一定是桑曬偷偷放他進來的。偷偷摸摸地,就跟古代的愛情小說一樣,想著,他忍不住笑起來。
海琴見他傻笑,不經意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可愛的酒窩若隱若現,點睛似的讓他張揚的麵孔溫柔下來。
“笑什麽,白癡透?”
“再叫我白癡,我跟你翻臉啦。”
“好,暫時不叫了。你剛剛在這發呆幹什麽呢?我看了你好久,還以為你站著睡著了呢。”
“你看了我好久?”透目光一閃,追問道,“那你還看到了什麽?”
“沒別的,就是很白癡的你。”海琴說著,推了他一下,“果然,你有事瞞著我,說啊!笑什麽呢?”
“那個……”透摸著頭,心想告訴海琴其實也沒什麽。
“剛剛我看到……”透正要說,他麵前的海琴卻忽地變了臉色,笑容不但沒了,瞳孔裏還有異樣的鋒利。
透回過頭,看到樹林中一個消瘦高大的人影慢慢顯現。
“是零啊。”透立刻向他招手。海琴瞥了透一眼,低聲道:“我先走了。”
“怎麽?”
“我不想看到他。”
“為什麽?”
“白癡,為什麽?你不知道?”
透明白過來,伸手挽住了海琴的臂膀:“海琴,我覺得他不壞啦,雖然有契約在,但我們可以想辦法,不是嗎?”
海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呃。”敷衍地哼了一下,擺開了他的手,疾速地離開了。
零漸漸靠近,透看到他清臒的麵孔中雙眉緊鎖。
“你怎麽了?”
零望了透一眼:“你一直在這裏?”
“嗯,我一個人。”透想了下,“哦,剛剛海琴……”
零無意多說,不等透說完,便要離去,卻在即將離開他的瞬間,猛地轉過頭來,讓目光如閃電般擊中了透,急促而低沉地吐詞道:“我看到他了。”
冰凍的目光和深不見底的紫瞳,驚得透打了一個寒戰。
“剛才這裏真沒有別人?”
透慌張得差點就說出維斯裏的事,隻不過那隻音樂盒還握在他的手裏,才讓他稍微冷靜了一點,連聲肯定道:
“真沒人,你怎麽這樣問?”
“有異常的味道。”零簡單地說,不動聲色地凝視著透。透給他看得心慌不已,低聲喏喏:“你看我幹什麽?我沒說謊啦。”
零抽氣似的一笑,懶得多說。其實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人比透更不會說謊,那個人就隻能是透的兒子或兄弟。
“你真是米迦勒家的孩子嗎?”
透驚訝零怎麽突然這樣問,摸著頭,很不好意思地說:“應該是的吧。”
“你身上的氣味也很怪異。”零說著,讓自己離開了他,邊走邊道,“你知道能力者會有特別的味道嗎?比如光明家族的後人會讓人自然而然聯想到陽光曬到甘草上的清香,而黑暗家族的味道好像夜的魅惑。”
零還有話未說,在這片草地上不但有陽光的清香、夜的魅惑,還有一種很特殊,從未被人提起過的力量的味道。
這種味道是什麽他想不出,為什麽會有夜的魅惑他也想不出,他也不太在乎。
“喂!”討論起味道,透突然喊住了零,“你的意思是說我有體臭嗎?那我要用香水嗎?”
“嗯。”零沒有停步,邊走邊道,“用吧,‘安娜蘇的洋娃娃’。”
“‘安娜蘇的洋娃娃’很適合我嗎?”透眨巴著眼睛,突然醒悟道,“那是女孩子用的香水吧!零!零!喂!蒼禦零!我說真的呢!”
透的喊叫聲一直跟隨著零從草地殺回曼華城堡。
海砂才關了燈打算睡覺,就聽到了透的叫聲。推開窗,她看到透和零一前一後地從遠方趕回城堡。透追著零大叫,好像是受了什麽委屈,零完全不理他自顧自地疾走,但海砂知道零如果想甩開透,他可以走得更快些。
她注視著他們,一直到可以借著城堡中的燈光看清楚他們的臉。透生氣的樣子既讓人同情又十分好笑,而零,嘴角的弧度是那樣地快樂。
“這個家夥。”海砂埋怨了一句,關上窗戶,一種奇妙的溫暖感滿溢了上來。如果能永遠在一起,該多好。她想著,合上手掌將這個願望當作了她今晚睡前的禱告。
聖歌似乎遙遙地響起,那般深遠渾厚。眼前是高高的穹頂,穹頂之下一些畫麵叢生,天使、聖女踩踏著雲彩,身體健美的眾神悲憫地看著蒼穹下的生命。海砂想看清楚畫麵中的眾神,看清楚那蒼穹的形狀,莫名的聲音告訴她這與第三啟示密切相關。
可她看不清,而且畫麵恍惚變換起來,從神的圖畫又變成了潔白的大理石,大理石和神像間不停切換,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晦暗不清。等她的視線最終清晰過來時,她看到的隻有淡緋色的天花板和潔白的窗簾,是她房間裏的情景。剛才的那些都是夢,又一個關於啟示、關於未來的夢。
“第五個夢了。”海砂自語著坐起來喝了口水。第一個夢是黑色鬱金香之夢,第二個和第三個都是蛛網之夢,第五個是這個,而第四個……
海砂從她貼身的背包中一個隱秘的口袋裏,翻找出一個用絲綢手絹包裹得四四方方的塊。打開它,中心是半顆深色的藥丸,正是零身上藥丸的一半。
第四個夢,奇異的味道,深色的藥丸之夢。
因為那個夢,海砂將藥丸的一半快遞到了家族名下的化學實驗室。她想知道這顆藥丸的成分。她有種預感,這顆藥丸的成分對她非常重要,零的一切對她都非常重要。
重新包好藥丸,思緒又回到了剛才夢中的所見,這是在預示第三啟示所在的地方嗎?第三啟示在一個擁有天神圖像的地方嗎?那麽白色大理石雕塑,也是指那個地方嗎??
明天去盧浮宮,盧浮宮就是夢中所見的地方嗎?海砂覺得她要確認一下,免得浪費大家的時間。
她看了下鍾,是午夜3點。考慮再三,她最後還是爬起來穿了一件睡衣,向雪莉的房間走了過去。
奇怪的是雪莉的房間居然還有燈光,門沒有關嚴,好像她才從別的房間回來一樣。海砂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看到雪莉獨自坐在桌邊一盞很小的台燈下。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她的表情陰沉而憂傷。
“雪莉。”海砂輕聲地呼喚,雪莉從燈光中轉過頭來,陰沉和憂傷頃刻間**然無存。
也許真是光線的原因,海砂放下心來,坐到她身邊去。
“雪莉,巴黎有沒有地方有大理石雕塑、神的畫像,還有很高的穹頂的?”
“神像、雕塑和穹頂?都有的地方?”雪莉重複後問:“你做夢了嗎?”
“嗯。我夢到第三啟示在那樣一個地方,我們也應該去那樣一個地方。”
“那樣的地方?”雪莉略微想了一會,“我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
第三章 眾神之頂
暴雨過後,依舊陰鬱的天空下,矗立著灰色的高樓,淡灰色的塔尖直插入一片蒼藍之中。塔樓下拱門之上碩大而線條複雜的玫瑰窗,仿佛天神之眼,鳥瞰蒼穹。
一定很少有什麽建築比得上它的正麵那樣漂亮了,那裏有三個連在一排的大門,有21個穿著繡花袍子的帝王的神龕……一座鏤空花的高樓,用它細細的柱子撐持著一個沉重的天花板……整個人類和人民的巨大工程,好像“伊利亞特”和她的姐妹“俄芒斯俄斯”聚合和交融了起來,整個時代巨大的力量的聯合產物,在每一塊石頭上都可以看出藝術家的天才鍛煉出來的工作的奇功,以千百種姿態跳躍而出;總之,一種人類的創造力,像神的創造力一樣強壯和豐富,仿佛具有兩重性格:真實與永恒。
幾個世紀的歲月,世界麵目全非,卻隻有這美麗的建築,還是那般——
真實與永恒。
巴黎聖母院。
秋季的暴風雨雖然暫時停止了咆哮,卻留下厚重鐵青的雨雲和犀利螺旋的冷風。水分飽和的空氣黏稠而沉重,讓一路上裹了不同季節厚衣裳的行人顯出同一種下垂的頹廢感。
零平視著眼前這座宏偉的哥特式教堂,深深的瞳孔看不出人的感情。即便是久居巴黎的雪莉,來到這裏也不禁驚歎,可零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但正是他那種倨傲得冷漠的神情,讓他在人群中格外耀眼。
“你到過這裏?”雪莉問他。
“沒有。”
零扣上一副茶色寬邊眼鏡,轉頭道:“我們進去吧。”
“嗯。”雪莉點頭,看了看海砂對大家道:“記住我們出發前的約定,5個人一定要一起行動。雖然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煩,我們需要分散在人群中遊覽巴黎聖母院,但任何人都不要脫離隊伍,注意你前後左右所有的同伴!記住!”
“好!”透叫完,整了整頭上的棒球帽。
海琴也戴了帽子,透過壓低的帽沿,可以看到今天他的眼珠還是罕見的栗色。因為一直用紅色的眼睛示人,取下眼鏡就成了他最好的偽裝。
幾個人都不想惹人注意,分散在人群中,從中間的大門——最後的審判,進入那座神聖的宮殿。
海砂一步步走上台階,漸漸被高高拉起的拱門吸引。頭上,是從兩旁環繞而上的一座座沒有表情的神像,無數雙眼眸低垂著,瀉下一道道悲憫肅穆的光。在他們的注視下,海砂抬頭,正麵威嚴的大門在托舉天平的女神腳下,似乎已經不再能輕鬆逾越,走進去也許真的就是一次對心靈真實的考驗。沒有人生來是有罪的,但也沒有人是完全無罪的。海砂的步子竟也慢了下來。
“是這些嗎?”
“什麽?”雪莉突然的問話,讓海砂不禁有些驚慌。
“大理石的雕塑。”雪莉指著那些望著他們的神像道,“你夢中所見的大理石的雕塑!”
“不該在門上?”雪莉歪著眉毛一笑,“哎呀,我們還是先進去吧。”
進入聖母院,呼吸間,海砂的視野、身體,還有一切可支配的力量便被空曠宏偉的殿堂全權掌控了。每一個分子都被聖母院擁抱著,耳邊若有若無地響起了風琴和聖音的合唱,心神共振。
拔地而起的束柱筆直伸入幾十米高空,流線型地分叉化開,成為堅拱穹頂宏偉身體的一部分,再用更強烈的線條加劇,拱起來,托舉起那高得不可思議的屋頂。
於是支撐這宮殿的柱子、被支撐起的蒼穹都不再是冷冰冰沒有生命的石頭,他們互相支撐融合的動感,讓林立在海砂麵前的這些束柱、尖拱和穹頂,已不再是一座建築,而是神的腳尖。
頭頂更有巴黎純白光感的日光,穿過經曆幾百年的曆史保留下來的彩色琉璃,照耀下來,籠罩在海砂身上,壯美之至,無與倫比。
與建築的震撼強烈對比的是海砂此刻內心的迷惘。這些神像,這些建築,這座莊嚴的殿堂,美得驚歎,卻絕對不是她在夢中見過的地方。
“不是這裏,是嗎?”
海砂循著聲音望過去,問她話的是零。
“好像是的。”
“到底是還是不是?”零轉過頭來,目光之重與聖母院的氣質完全契合。海砂心底不禁唏噓不已,搖頭道:“我覺得第三啟示似乎不在這裏。”
“怎麽?這個穹頂,還有窗戶上的神像,和你在夢裏看到的都不一樣嗎?”雪莉超過幾個遊客,趕到海砂身邊。
海砂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零,答案很肯定:“不是。”
雪莉連忙指著別處:“左邊的廊道,主廳後還有一些小的禱告室,我們都沒有去過。如果需要,我也能想辦法讓他們放我們去二樓遊客止步的一些地方看看。”
“不是這樣的。”
海砂搖搖頭,正要說什麽,卻被零阻止了。
教堂的入口處一陣意外的喧鬧,一群七八歲的童子軍穿著整齊的草綠色軍服,稀稀拉拉排著隊在老師的帶領下,陸續進入了這座肅穆的教堂。原本不太擁擠的過道頓時擁擠了很多,亂糟糟的。
跟在他們後麵的海琴把帽子壓得更低了一些,而他身邊張著嘴巴做震驚狀仰望著穹頂的透,帽子卻已經快要掉下來了。他連忙趕到透的身邊,幫他戴好了帽子,不過還是沒來得及。
“小心一點啊,你!”海琴才說完就看到兩三個齊腰高的童子軍,圍到了他和透的身邊,睜大了眼睛,發現ET一樣地看著他們。
“哥哥,你是不是……”
海琴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更讓他擔心的還是身邊的透。
“不過我在執行特別任務,所以——噓!”透做了個小聲的動作。三個童子軍立刻也跟著他做了同樣的動作,神秘兮兮地跑開了。
想不到他還挺會哄孩子,暴露危機解決得出乎意料地快,海琴卻還是忍不住深吸了口氣。
“透,你還知道是在執行任務呢,小……”他正準備好好地說上透兩句,卻猛然發現海砂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和他們拉開了十來米的距離。
同時,零示意海砂避開人群,到廊道的邊緣說話,海砂點頭跟緊他。雪莉想隨後跟上,一隊開火車的童子軍卻在這個時候從她身前轟隆隆地駛過去,把海砂他們和自己生生隔開兩地。
她隻能等待孩子們的小火車盡快開過去。等最後一個童子軍離開時,她發現走廊另一邊的海砂和零陷入了激烈的爭吵中。
這是怎麽回事?兩三分鍾前還好好的,雪莉來不及多想,身後又傳來了透的呼喊聲。
她轉過頭,隻見海琴和透向背離她的方向快速跑去,他們兩個又是要去哪裏?
就是小火車駛過,不到四分鍾的時間,怎麽麵前和身後的兩個人都做出了如此巨大的改變?
站在三點的中心,雪莉忽然不知道腳該向哪個方向邁進了。
“我覺得這裏的雕像、神像,還有穹頂,都和我夢中所見的完全不同。我看到的穹頂沒有這麽高,也沒有這麽宏偉,不是尖尖的,比較平。神像雖然也是彩色的,是講述聖經故事的,但他們好像……”
“好像什麽?”零急聲追問,吵鬧的童子軍讓他平添了幾分心煩,有什麽事要發生似的。
“好像沒有穿這麽多的衣服,看上去也壯壯的,好像是名家的作品,但我沒能看清楚。但那些男人和女人都有非常強壯健美的身體,一定不屬於這裏。那些壁畫的樣子更接近古羅馬或者文藝複興時的東西。”
“古羅馬?”
雖然文藝複興波及了整個歐洲。但建立於黑暗時代的巴黎聖母院,顯然和海砂的描述差上千裏。甚至在法國這樣的教堂都很少,海砂的描述更像是意大利的教堂。
不過,假設海砂所看到的是意大利的教堂,那麽啟示所標誌的地點——法國產的鬱金香球莖,又是為什麽呢?
“不應該。”
見零這樣說,海砂生怕是自己的表述不到位,連忙比畫著說:“我看到的大理石雕塑也跟這裏的不同。他們更胖一些,肌肉更有在動的感覺,表情也不是這樣的。每個人的表情都不太一樣,但好像都出自於同一個人的手筆,繪畫、雕塑都是……啊,等一下。”
這個時候,海砂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掏出手機,打開,是一封E-mail。
E-mail是加百利下屬在地中海的生化實驗室發過來的,E-mail的內容非常簡單,隻有一個單詞:嗎啡。
“零,為什麽你藥丸的成分是嗎啡?”
“嗯?”零斜過頭,人聲鼎沸,他沒能聽清楚海砂的質問。
“為什麽你藥丸的成分是……”海砂已經轉過來,正麵對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嗎啡?”
“嗎啡?”寒光跟隨著這個色彩陰暗的詞匯劃過零的瞳孔,一瞬間他臉上所有的光芒都收斂黯淡,又一瞬間新的光芒從他的眼睛裏放出來,那樣淩厲凶猛。
“你怎麽知道我藥丸的成分是嗎啡?”
“我……”零的質問讓海砂咽喉堵住,“我……我……”
“哦,是那天,那個時候。”零回憶起來,突兀的笑意出現在他的嘴角,是自嘲又有一分不能碰觸的極端失望,讓他聲調瞬間失控,激動得搖擺,“你偷偷藏了一顆,對吧?我居然沒有察覺,我居然會相信你!”
“零!我……”海砂的手在抖動,在胸口的位置抖動。
零目光一緊,他意識到了他的失態。一瞬間,他麵孔中所有的波瀾消失幹淨,剛才是海嘯前的暗湧,此刻已歸為海嘯後的死寂。
“我不是故意的……零……”怒氣和勇氣一齊隨著零表情的突變從海砂胸中亡逝無蹤。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想過要騙你,因為我做了一個夢,關於那顆藥丸的夢,夢裏黑得可怕,不是冷的黑,也不是重的,是麻痹,什麽意識都沒有用的麻痹,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你,所以我……所以我才會這樣,你不要……不要,不要……放棄對我的信任……”
海砂想不到她竟是這樣地脆弱,頃刻間為了一個表情,為了一句話,身體都要給人抽幹了一樣。
“不要……我真的沒有騙你……我是……真的……請你……你這樣我好害怕,你不……”
為什麽要害怕呢?
零沒有問,他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讓幾乎就要被攻陷的身體重新戒備。冷靜下來的他回味著海砂的話,忽然有了新的發現。
“你說你還做了一個夢?”
“啊?嗯。”
“黑色的夢是關於我的藥的?”零追問道。
海砂茫然地望著他,傻傻地點了點頭。
“那麽,也就是說你的夢有的時候並不是直接地告訴你答案,而是一些提示的總和了?”零見她還是一臉模糊,嗬斥道,“嗎啡的事,以後再說。馬上回答我!”
“嗯。”海砂其實已經沒有力量去追問他了,戰戰兢兢回答道,“是這樣的。有時候,我夢到的東西隻是一些提示,需要用力想才能找到最終答案。”
“原來是這樣!”零一把從口袋裏找出那片開啟啟示的鑰匙,仔細看了一遍後,說道,“FS1513-1516,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了。”
四分鍾之前。
海琴拉著透向前方的三個人靠攏,褲腳處卻有異樣的感覺。他斜過頭,拉他褲腳的是剛才那三個童子軍中的一個。
小孩子就是麻煩!
海琴沒有透那麽好心情,臉上立刻擺出一副威嚇的表情,企圖用這個來驅趕開他們。不過他太不了解小孩子了,三個童子軍看到他露出嚇人的表情,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為首的童子軍一邊笑,一邊神秘地用手指指了指走道盡頭。海琴心裏一百個不耐煩,但一時找不到打發他們的好辦法,隻能循著他們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沒想到,他就這樣被吸引了。
走道的盡頭,一扇通往偏廳小殿的大門邊,兩個身著黑衣的修女正竊竊地說著些什麽。
海琴知道修女之間說話本來就是很小聲,這是她們的習慣。但這兩個修女小聲的樣子,顯然並不是習慣。她們似乎在說很機密的東西,說話間目光還會四處搜索,防備著什麽。
在修女對話時嘴唇的張合中,對聲音特別敏感的海琴看到兩個相連的法語單詞密室,頻繁出現了多次。
密室?慶幸自己居然還沒有把法語老師的心血丟到西伯利亞之時,海琴意識到她們口中的密室一定不是導遊講解到的那種吸引遊客去觀光的地名,而是一個真正機密的地點。
“她們很可疑哦。”為首的童子軍小心地告訴海琴。
海琴勉強擠出一臉善意的笑容:“謝謝小朋友。”
“嗯。不客氣,花妖哥哥,我們認識你喲。”
花妖!我還人妖呢!
海琴差點把那三個童子軍踢飛。努力忍耐住後,他看到那兩個修女麵色陰沉,又朝四周望了望,迅速穿過身邊的高門進去了。
海琴心下著急,這種機會可不能錯過,那個密室說不定就是解開第三啟示的關鍵。他低聲對透說了句:“跟我來。”
“啊?”透回過神來,看到三張童子軍詭異的笑臉,還有三隻指向同一方向的小手。
“探寶嗎?有發現?雪莉!”隨意喊了句後,他已經跟著海琴向那裏走了過去。
到這裏時間剛好過去了四分鍾。
一邊是爭執的海砂和零,一邊是離隊的透和海琴,雪莉感到前所未有的猶豫,怎麽辦?
眼看海琴和透消失在那扇大門之後,她隻有如此選擇。
“零,跟上我們!”
說完這句,她沒來得及得到零的答複就向海琴的方向追了過去。
海琴和透跟著修女,小心地前進。走入主殿邊的側廳,兩個黑衣的修女在一座落地的彩色雕像前停了下來。
側廳中正好沒有一個遊客,海琴不知這是不是刻意挑選過的時機,但空無一人的大廳中,有種詭異的壓迫感。
她們的手離開雕像,奇跡出現在那麵牆上。
一道門悄然無息地在雕像緩慢移開之後出現在了那麵本該直接與外界相連的牆壁上。另一個蒼穹高懸的大廳出現在了那扇門之後。兩個修女一前一後鑽進了雕像後的門。
雕像徐徐合上,海琴走到那麵牆邊,頭頂上一米的地方就是狹長宏偉的玫瑰窗,透過窗戶甚至能直接呼吸到教堂外廣場上的空氣。這麵牆的另一邊就是廣場,怎麽可能還有一扇門,後麵還接了這麽大一個廳?
海琴思考的當下,突然有什麽冰涼的東西撞擊在他的肩膀上。他驚得跳起來,差點就叫出來,定神一看,撞他的居然是那尊彩色雕像。
透站在雕像前,拚命向他做不要叫的動作,還很責備鄙夷地看著他。
原來在他想問題的時候,透已經依照那兩個修女開門的法子,依瓢畫葫蘆把暗門再一次打開了。海琴幾乎要破口大罵,透更加鄙視地看著他,好像海琴的受驚與他魯莽的行為沒一點幹係,完全是因為海琴膽子太小。
“進去吧。”透雙眼發光地建議。
海琴有點猶豫:“還是等……”
“你們兩個怎麽搞的?說了不能擅自脫隊的!貝海琴!你又要惹麻煩嗎?”不恰當的時候,雪莉氣勢洶洶地殺到了。
就像一把火從腳底燒到了頭,海琴瀟灑地一推手,先把躍躍欲試的透推了進去,再自己轉過身,堵在門口,揚著頭,盯著雪莉,挑釁道:“脫隊不脫隊,隻要找到啟示就好了。我惹麻煩,你有惹麻煩的膽量嗎?”
“你!”雪莉衝到他麵前,兩個人互瞪著對方誰也不相讓。
“你敢嗎?沒有了天底下最強的男人蒼禦零,你還敢一個人行動嗎?”
“我有什麽不敢?這和零沒關係!”
“好!”海琴歪嘴一笑,退後一步也走了進去。雪莉賭了口氣,剛好此時背後傳來了零和海砂陸續到達的腳步聲,她沒了顧慮,大步一邁也走了進去。
透被海琴推了一把,踉蹌一下走進了那間神秘的密室。他記得從門的那邊看,這邊是一座與側廳同樣規模的哥特式宮殿,但走進來,隻是一步的距離——
他張大嘴,驚訝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出現在他眼前的居然是一片喬木叢間隔而成的花園迷宮。修建成方方正正模樣的墨綠色喬木叢,牆一樣整齊筆直地橫在他麵前,而在他頭頂閃耀的是深藍天幕中的萬裏銀河。
時間是晚上,地點是不知名的花園迷宮。
而身後,他連忙向後走,一步,兩步,撞到了另一堵喬木的牆。他不敢置信,硬是從茂密的枝條間鑽過了那堵牆,而穿過牆卻隻是另一條迷宮中的通道而已。巴黎聖母院的那個側廳,他原來來的地方完全不見了。
她喊了一聲“雪莉”,幾步跑到那扇門前,整個人忽地僵硬了,眼前是那扇雪莉、海琴才走進去的門,但門的那邊除了高大的束柱、曼妙的玫瑰窗、光潔的大理石地板,居然沒有一個人。
“怎麽回事?”海砂又往前邁了一步,肩上忽然一緊,零拉住了她。
“你看門後房間裏左側的玫瑰窗。”
“啊?”海砂聽命望向門後左邊一扇高挑拱形的玫瑰窗。
“那扇窗戶怎麽了?”
“沒什麽。”零一手拉住她的肩膀,一手指向他們所在的側廳左後方的玫瑰窗,道,“你再看那扇。”
海砂轉過頭來,兩三秒的遲疑後,驚訝地叫出來:“就是這扇窗戶,那個房間裏的窗戶和這扇一模一樣。”
“啊,嗯。”零沒有多說。
海砂也不用他再做提示,幾次對比後,她驚恐地發現,那個密室中所有的東西,窗戶、地板、門竟都是這個房間的鏡像,連束柱上的斑駁都一模一樣。
這絕對不會是一種巧合!
“那這是什麽?”海砂自問後,喃喃地做出了回答,“這是一麵鏡子嗎?還是……這又是一個陷阱?”
零挑起半條眉毛,一隻手伸向那扇“門”,飛快畫下了一個符號,一個圓形族徽一樣的圖案在空氣中閃耀了一下。零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
海砂按捺不了內心的恐慌,也顧不上問他剛剛是在幹嗎,急迫無助地追問他:“我們該怎麽辦?”
零皺了一下眉頭,伸出手,一把將那尊雕像推回了原位,關閉了那扇通往“密室”的門。
“你又在幹什麽?為什麽要……”海砂忍不住嗔怪他,“哥哥他們還在裏麵呢。”
“不關上,你又要進去嗎?”零冷冷道。
海砂有些奇怪:“我們難道不應該進去救他們嗎?”
“他們難道需要我們去救嗎?”零反問。
海砂被他的氣勢唬住,過了許久才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為什麽?”
“這個世界上神血值高過透的,包括我不超過三個人。如果這樣簡單的考驗他都不能通過,我看不如讓我一個人去尋找以下的啟示還好些。”
零說完,走過來拽住了海砂的胳膊,直接向外走。
“你帶我去哪裏?”
“去哪裏?”零冷笑道,“去解開第三啟示呀!”
“慢一點啦,你是說布下這個陷阱的人能力比透要弱嗎?靠他們的力量就可以出來嗎?哥哥他們會不會有事呢?哥哥他們的能力等級和這個人比誰比較強?啊?到底是誰布下的陷阱,為什麽?和那個叫卡斯蒙的有關係嗎?”海砂還沒問夠,又補上了一條,“你難道覺得我們是你的負擔嗎?”
零終於煩到了極點,擰過頭來,表情凶狠地盯著她。
零一口氣答完,目光猙獰,好像在說“你還要問什麽,來呀”。
海砂哪裏敢再說一句話,連她最後那個問題他沒有回答都不敢追究,隻能小聲地說:“你要帶我去開啟第三啟示嗎?”
“是的!如果我能看到你的夢的話,我會選擇不!”
“嗯,你不要生氣……我……”
零不再跟她廢話,拽緊了她的胳臂又要拖她出去。海砂卻突然想起了什麽,死命地定在了原地。
她隻感覺零的眼睛都要把她吃掉了。
“要給他們留下口信,我們在什麽地方……”
零厭惡地皺了一下眉頭,徑直伸手探進海砂的背包,從她的背包裏摸出了她的口紅,飛快地在牆壁上寫下一個地名:盧浮宮。
“你怎麽能亂寫亂畫呢?寫在這裏,等會就會被擦掉的。零,零……你剛剛是打了封印在上麵嗎?那等會兒搞衛生的大媽怎麽擦得掉呢?她碰到你的封印會不會受傷?哦,你的藥到底做什麽用的?零,要不要……”
“住口!”
第四章 迷宮神話
清朗如洗,好一幕純淨明亮的星座之夜。流淌向遠方的銀河,深不見底,抬眼望去時,仿若被吸入了遠古的黑洞。
海琴倒退了一步,真的隻倒退了一步。眼前那幅被華麗玫瑰窗渲染出冷清色澤的哥特大廳,便變成了這樣一簾星宿。
他的雙眼不聽話地凝滯。
“怎麽……”
海琴歎了口氣,旋即做了和透一模一樣地選擇,向麵前的來路衝了回去,以為隻要一步,再前進一步就可以重新回到那間側廳。
他依舊沒能成功,不過他沒有撞上那麵茂密的喬木修建成的牆。他才有邁步的衝動,就一頭紮進了兩團軟綿綿的東西之間。
什麽東西這麽軟,這麽有彈性,還溫度剛剛好,甚至還有一股子很淡卻很怡人的香味。又一次海琴沒來得及去完成他的思考,頭便被人提了起來,耳朵裏清脆的一聲:“啪!”頓時左臉火辣辣地痛起來。
等他明白發生了什麽,嘴巴早已經習慣性地罵了出來:“你瘋了嗎?女人!”
“你才……”雪莉咬著牙齒,憋出兩個字,“色狼!”
“色狼?”海琴捂著臉,經過了三秒鍾的邏輯推斷,他終於知道剛剛阻斷了他的去路、把他的頭卡在中間的兩團軟綿綿的東西是什麽了。
他想明白的同時,視線很自然地落在了雪莉說低不低、說高也絕對不高的衣領開口處。耳邊忽地一陣厲風生起,海琴幾乎是本能地抬起手臂。
“你瘋了!”
雪莉咬著牙,又揚起了右手。這下海琴急了,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腕。雪莉左手又有動作,海琴沒辦法,又抓住了她的左腕。這下雪莉左右兩隻手都被海琴緊緊地抓住了。
平時看不出來,關鍵時刻男孩子的力氣比女生要大出很多。雪莉使暗力掙紮,可她臉都憋紅了,還是沒辦法擺脫海琴的控製。
“混蛋!”手上抵抗不了,嘴上還是不會認輸的雪莉聲音更大,音調更高,“大白癡!大混蛋!”
“你這個女人有完沒完啊?”海琴真的火了,無緣無故被狠狠打了兩下,還要被她罵,什麽道理?他一運力,就把雪莉提著摁到了喬木牆上。
雪莉根本掙紮不了,海琴看起來瘦瘦的,力氣怎麽這麽大?
“你……要幹什麽?”這一句話喊出來,雪莉倔強的聲音裏已經下意識地出現了哭腔。
“我。”
海琴終於意識到他現在的動作有多越界,扣緊女孩子的雙手把她壓在牆上,貌似**戲的俗爛開場都是這樣的吧。
海琴鬆開雪莉,兩個人都鬆了口氣,意外地放鬆了許多,也沒剛才那麽劍拔弩張了。
“你打我幹什麽?”
“我打你,當然是……”
沒有答完的問題,問方和答方都尷尬到了極點。
“算了。”
“我不計較才對。”
更加尷尬……
“喂,這是哪裏呀,朋克男?”
“我怎麽知道?”
這一次問答後,兩個人都從尷尬中走了出來,進入到了另一種極端感情中。那就是混雜了驚訝、恐懼、無奈、憤怒和埋怨的疑惑。
雪莉和海琴幾乎同時將目光投向了身後的喬木叢,兩個人的大腦裏跳出了和透當時一樣的想法,穿過去看看。
雪莉挽起裙子想抬腿進去,冷不防身後有一個聽了就讓她生氣的聲音用聽了就讓她生氣的調調說:“省省吧,女人。”
“女人怎麽了?”
海琴輕蔑地掃過她身上過膝的毛呢百褶裙,丟出兩個字:“麻煩。”
然後一低頭鑽進了喬木叢,並從裏麵丟出一句語調更讓人生氣的話:“老實等我出來。”
要我聽你的,猩猩統治地球了嗎?雪莉臉一歪,提腳要親自殺進喬木叢。卻不想就在此時,一隻手穿過她麵前的喬木,又一次直接抵達了她的某個部位上。
隨後那隻手的主人帶了一身的葉子從喬木叢中鑽了出來。
“那邊跟這邊是一樣的,看來我們又進入什麽結界或者空間了。”海琴說完,猛見雪莉眼皮直跳,用帶血的目光看著他,再往下他看到自己的左手。
“啪!”
右臉終於還是來了一下。
這次挨打總算理由明了,海琴隻能忍氣吞聲。
雪莉不是不明是非的女孩,但她就是不明白,即便是零她也能說出“謝謝”,怎麽就這個家夥不行呢?
“又被你帶進陷阱了。”
“沒人要你進來啊!”
“你明明說你敢不敢,敢不敢。”
“女孩子這麽逞強幹嘛!”
“女孩子怎麽了?都什麽時代了,還會有你這樣的弱智大男人!”
“什麽弱智……”
“你就……”
這一次周圍沒有其他人幹擾,積累了許久的怨氣,能說的不能說的,一股腦兒兩個人都說了出來。直到他們同時發現現在這個環境不是拚命散發怨念的時候,才終於消停下來。
“先想辦法出去。”海琴又一次如雪莉所說的很大男子主義地拿主意。
“嗯。”雪莉卻第一次依順了他的大男子主義,也許是突然消失了吵架聲的迷宮中,她終於感覺到了那種異常的寂靜氛圍。
時而風吹在樹葉上沙沙幾聲婆娑,時而泥下蘇醒的小蟲吱吱幾次沉吟,時而腳下飽飲露水的青草鼾聲入夢,卻更加讓人感到心慌的寂靜。
時間在麻痹神經的安靜中流水般劃過。
轉眼,又是一牆茂密得不透風的墨綠。
第五次,第五次走到了死胡同。海琴沒有立即回頭,長時間在封閉的迷宮中轉來轉去,他累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願第五次麵對雪莉失望責備的表情。
他等待著雪莉的指責,一秒又是一秒,卻什麽都沒有。他轉過身時,雪莉已經坐到他腳邊的草地上。她也很累了吧!海琴注意到了她尖細的鞋跟,於是在她身旁一米遠的草地上也坐了下來。
我也坐下來了,她就不會逞強繼續走了;我坐得這麽遠,她也會休息得安心一些……海琴憎惡地撇了一下嘴,有點不相信他也有這麽細心的時候,更有點對自己這麽細心地做一件這麽平常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
“給。”
雪莉突然打破沉默,遞給海琴一支綠色的棒棒糖。
海琴驚訝得不行,麵孔卻努力維持癱瘓,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那支棒棒糖。
清澀微苦的芳香滋味沿著他的舌苔一直滲透到身體的最底部。
“什麽怪味道啊?”
“我喜歡的味道!”雪莉不爽地回答,頭故意歪到海琴看不到的地方。
“哦,挺好。”
“嗯?”這回換成雪莉努力壓製驚訝,海琴把頭歪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了。
“昨天的事。”
“什麽事?”
“吃飯的時候,還有後來的事。”
“怎麽?”
“也許是我那個了。”
“哪個了?”
“就是對不起的意思。”
“哼……我早忘了。”
兩個人的臉都望著完全背離對方的星空,但星空的奇妙就在於,明明是望著截然相反的位置,看到的卻是同一顆閃耀的星。
“嗯?”
“他們的確……唉……”
雪莉歎了口氣,用此結束了對族人們才開了個頭的評論,低聲道:“我沒生你的氣,你有時也不太惹人討厭。”
“嗯,你也是。”
“什麽?”雪莉突然大聲叫道,還一下子逼到了海琴麵前。
海琴完全不知道他這次又幹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說了什麽嗆辣椒的話,一臉的茫然失措。他不知道你可以說一個女人任性、驕傲,甚至白癡,就是不能說她醜、老,還有就是不討人喜歡。
“你剛剛說什麽?”
“你……也是。”
“我也是什麽?”
“你也是有不太惹人厭的時候的。”
“平時我都很討人厭嗎?”
“也沒有,就是有一點……”
“有一點什麽?有一點討人厭是嗎?”
“不,不,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
雪莉句句緊逼,依舊茫然的海琴失口道:“是挺可愛的,可以了吧。”
身體一下子就熱得發幹了,被他說成討厭怎麽還好過一些。雪莉咬著嘴唇,再坐下來,距離已經近到幾乎要靠在海琴身上了。
“你離我遠點。”
“明明是你靠過來的!”
“你……”雪莉紅著臉瞪著他,“一點都不紳士!”
“我本來就不是紳士。”海琴嘴又硬起來,“我也不想做紳士。”
“我喜歡紳士的男人。”
“我又沒要你喜歡我。”
雪莉忽地安靜了,海琴不曉得這是暴風雨前致命的寧靜。他又一次在不經意間說了絕對不該對女人說的話。
“我又沒要你喜歡我。”這不是說雪莉投懷送抱,還吃了閉門羹嗎?
“海琴,在哥根霍夫暖房的那天,我看你時不時用手揉鼻子,為什麽?你有花粉症嗎?”雪莉語調超乎想象的溫柔,海琴孩子氣地扭著臉,沒有看見她吐字時眼間劃過的凜冽殺氣。
“啊,是的,這都看出來了,你好細……”他正努力從他的狗嘴裏吐出點象牙來,忽聽到雪莉高聲笑道:“貝海琴!你知道這些喬木都是什麽嗎?百裏香,今天你死定了!”
一串高音詠歎,十裏八鄉連迷宮隔壁的隔壁能開花的東西都開花了。濃烈而且黏稠的香味,抓著海琴的鼻子,瞬間就抓得他整個呼吸道火燒一樣地癢,一連串噴嚏伴隨著他的鼻涕、眼淚,還有肺的**爆發而出。
海琴又痛苦又生氣,還自我感覺良好,完全不知道哪裏招惹到雪莉了。
“你……對……我……用能力!”
“呀哈哈哈哈!是的!哼……”
“好!”
雪莉的笑徹底激怒了“完全無辜”的海琴,他一手抱胸,一手揚起,雖然幾乎咳嗽、噴嚏得不能開口,還是強撐著喊了一聲:“幽靈體,現形!”
但海琴的能力就是感應不同低頻靈魂波,並能改變靈魂波的頻率。所以當他喊出這一句,所有能被他感應到的低頻靈魂波便齊刷刷地被調高到能被人類感知的波段了。
如此,當他聲音落下……
雪莉腳尖一涼,看到一個白森森被拉長成香腸型的老頭從她腳邊的地下鑽了出來,一邊慢悠悠地上升,還一邊對她招手微笑。這邊香腸老頭還有一隻腿埋在土裏,那邊白蒙蒙的又有什麽東西飄了過來。雪莉一看,是個缺三分之一的人腦袋,腦袋線一樣的一條牽著張抽幹了風箏似的人皮飛來飛去,同樣他也正對雪莉招手微笑。
雪莉可沒心情跟他們招手微笑,她嗡地愣了半秒,下半秒就已經大叫著縮到了身邊的喬木叢旁。
“你……咳咳……怕鬼……咳咳……哈哈……咳咳咳……”
雪莉倔強地想要否認,冷不丁,耳朵邊的樹叢裏撲騰一下,跳出來一個無頭嬰兒。要強、倔強頓時被她丟給了冥王星,一邊抱頭慘叫一邊衝海琴吼:“住手!好可怕!”
“你……咳咳……先……咳咳咳……”
“你先住手,你不是男人!”
“我才……咳咳咳咳……”海琴還要趁勢說些什麽,忽然一條紅得離奇的線躍入了他的視野。
一根通體鮮紅、纖細、絲一樣的線,粘連在喬木的枝條葉子上,彎彎曲曲沿著牆壁爬行,伸向迷宮通道的一方。雪莉抱著頭,手指的位置離那根線不足一厘米。她害怕地尖叫,身體抖動的刹那,眼看就要撞上那根線了。
海琴不知道那根線是什麽,到底有沒有危險,他也沒去想。在瞬息轉眼間,他耳朵裏響起的隻有兩個字:不要!
“不要!”
他大叫一聲,朝雪莉撲了過去,一手抱住她的同時,一隻手抓住了那條不明的紅線。
鮮紅的線,觸覺卻是死亡的冰冷。海琴看著那條線,不禁後怕,為什麽這麽衝動去抓完全不明的東西,因為隻有被他抓住才能確保不會碰到雪莉嗎?
“你幹什麽?混蛋!”
雪莉揚起手,眼看又是一個耳光,忽然她也看到了海琴手裏的紅線,抬起的手溫柔地落到了海琴的胸膛上。
“這是什麽?”
海琴張口就是咳,雪莉連忙收起了她的能力,讓那些細白的小花又重新睡了過去。
“我不知道,好像是我無意中召喚出來的,似乎與這個迷宮有關。”海琴啞著嗓子道。
雪莉沿著紅線向前看,它就像一個指示,在迷宮中指引出一條道路,道路的盡頭就算不是出口,也必然是特定的存在。
“我看也是。我們跟著線走。”
“嗯。”
海琴點頭,四目交疊間,他和雪莉同時發現他們正深情相擁著,一個是經典的單膝跪地獨臂邀月狀,另一個全身依托於對方懷抱中就罷了,居然還將一隻手深情地撫在男方的胸膛上。
雪莉一直盯著海琴手中的紅線,海琴忍不住問她:“怎麽了?”
開始探險後第一次有人說話,兩個人都慌得不知道望哪邊才好。過了一會兒,海琴聽到雪莉低聲地對他說:“那條線摸上去感覺怎樣?”
海琴正在奇怪這個,按理說這條紅線是在他改變了靈魂波後才顯現出來的,那麽即使能夠被看見,能夠被他抓住,也應該跟抓住其他低頻波生命時的感覺一樣,不應該有抓住真實物體的觸覺。
但這條線,握在他的手裏,盡管溫度低得可怕,卻有一種實實在在的觸感,微微有一點刺手,亞麻線的感覺。
“有一點像亞麻線。”他有點顧慮地回答。
“是嗎?”雪莉卻好像證實了什麽,對海琴說道,“你聽說過米諾牛的迷宮嗎?”
海琴雖然不喜歡曆史和神話,但他卻為那些做過很多研究工作,雪莉一問,他便自然地流利回答:“當然知道,說的是有位國王叫米諾斯,因為他的兒子在雅典的阿提刻被人陰謀殺害。為了替兒子複仇,他向雅典的人民挑戰,叫他們每年供奉七對童男童女,送到在克裏特島上他建造的一座迷宮裏。在這個迷宮的縱深處,他養了一隻人身牛頭的野獸,那就是米諾牛。”
“嗯。”雪莉點頭繼續道,“後來雅典的國王愛琴的兒子忒修斯混在供奉的童男童女中,來到了迷宮,並在彌修斯國王的女兒阿裏阿德涅公主的幫助下,用她給他的魔劍和線球,最終戰勝了米諾牛,走出了迷宮。”
“迷宮和線?”海琴握線的手抖了一下。
“你覺得這是巧合嗎?”雪莉問時,靠海琴更近了一些。
“我不清楚,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條線的一頭是迷宮的中心,另一頭是迷宮的出口對吧?”
“嗯。”
“呃,剛才我們發現這根線的地方是一個死胡同對吧?那麽線的一端是死胡同,就不是迷宮的中心,那麽線的另一頭呢?是什麽?”
海琴的問題讓雪莉由腳底涼到了喉嚨,與神話相連而生的聯想讓迷宮突然變得可怕陰森起來。
“是我們想多了吧?”
“不……不是。”海琴好像想到了什麽,對雪莉道,“你閉上眼睛。”
“我為什麽要閉上眼睛?”
“因為我要把這裏所有的不可見的靈魂波全部調出來看一看,我怕又會召喚出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你又想嚇我?”
“我不是要嚇你。”說著,海琴擋到了雪莉身前,“我是要看一看還有沒有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東西存在。”
“哦。”
應允後,雪莉聽到了海琴的呼喚聲,她猛地一縮,閉上眼睛的同時害怕地蜷縮起了身體。不過旋即她就感受到了可靠和安心,海琴很霸道地挽住了她的肩膀,雖然依舊沒有得到她的允許,不過這一次她原諒了他。
雪莉半信半疑、不安地將眼簾打開一道縫,馬上雙目就被看到的畫麵強行撐大了。
墨綠的喬木牆上交錯並行著十多條鮮紅的線,每一條都指向同一個方向,而每一條都來自於不同的通道。
“好多線,不是一條。”
“而且每一條來源的通道都不同。”海琴沉思道,“我想它們的一邊都是死胡同,而另一邊共同指向迷宮的中心。”
“迷宮的中心到底有什麽?”
“延著這條線走下去不就知道了。”海琴楊了下眉毛,“你怕嗎?”
“才不會!”雪莉道,“我是擔心你不行。”
“我怎麽會不行?”
“汗都出來了,還嘴硬,用能力是很耗體力的。”
“不要你管。”海琴嘴依舊硬,嘴角卻有不易察覺的微笑,非常甜蜜。
雪莉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究,兩個人隨著線的指引,一步步向迷宮深處探去。
越向裏走,牆上的線就越發地密集,更多從支路上引過來的紅線,縱橫交錯互相糾結著攀爬在牆壁上。稠密的紅色,仿佛把組成牆壁的喬木都捆綁束縛了起來。走到一個拐角的地方,海琴看到身體兩邊的牆壁都看不到墨綠的顏色了。滿目都是刺眼的紅,血一樣地橫流充盈了牆壁,像砒霜中毒後看得清每一條毛細血管、鮮紅的人的胸膛。
他有一種異常的感覺,這些線的源頭就在拐角後的地方。
雪莉看到他停了下來,緊緊地靠在他的身邊,注視著他的臉。星光下,海琴栗色的眸子,依舊堅定,充滿攻擊性,這是他令人討厭的根源,也是他區別於一般男孩的標誌。有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眼神的人一定是死到臨頭也不會低頭的戰士,但此刻海琴的眉間卻有不屬於他的猶豫,好像在顧慮著什麽人。
在顧慮我嗎?雪莉猛地給了他一拳:“混蛋!我神血值比你高呢!”
“呃。”海琴緩過神來,下意識的表情證實了雪莉的猜想。
“你感覺到那個東西就在後麵嗎?”
“是的。”海琴回答後,目光終於在那次尷尬後,再一次落在了雪莉的眸子裏。
“那還等什麽,管它是什麽怪物!米諾牛、美杜沙,別猶豫啊!海琴!”
走過被紅線占滿的拐角,呈現在海琴和雪莉麵前的不是傳說中的米諾牛,也不是更可怕的怪物。
紅色的線從牆壁上傾瀉下來,流溢到柔軟的草坪上,並匯聚成一條條溪流一般的粗線。粗線的源頭是更為巨大的紅流,而且海琴和雪莉尋找過來的這條通道隻是八條於迷宮中心交匯的紅流中的一條。
八條鮮紅滾動的粗大紅流,蛇一樣交纏在迷宮中心的圓形祭壇上。在它們的正中間,是一個纖弱蒼白的少女的軀體。
比少女的四肢粗大許多的紅流勒緊了她的脖子、手臂、腰和雙腿,盤繞著,仿佛鎖鏈,又仿佛噴著熱氣的蛇。奇怪的是,紅蛇中央的少女,表情卻是一種近似麻木的平和。
“你是誰?”問過後,海琴才想起遊魂是不能說話的,除非得到他的引導,於是他把同樣的話在心裏對少女又說了一遍。
少女將頭一偏,望向了他和雪莉。
海琴聽到一個聲音在他的肚子裏對他說:“我是阿裏阿德涅公主。”
“阿裏阿德涅公主!”海琴驚訝地複述了出來,這正是在米諾斯的迷宮中幫助忒修斯戰勝了米諾牛的那位公主的名字。
“阿裏阿德涅公主?米諾斯的迷宮!”雪莉拉住海琴問,“她是阿裏阿德涅公主,她告訴你的嗎?”
“嗯。”海琴說完,又聽到了公主對他說,“你們是誰?是來救我的嗎?”
“救你?你真是阿裏阿德涅公主,是誰把你召喚出來,束縛在這裏的?”海琴問完,公主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說,“當我醒來時,我就在這裏了,被我的線團束縛,怎麽也出不去,這也許是……”
海琴感到她有什麽話沒有說完,雪莉不知道公主對海琴說的話,連忙問他到底怎麽了?
海琴告訴她:“有一些人因為生前有強大的念,在死後,並不會隨著時間逐漸轉化為神的原力,重新投入自然循環。他們會在世界上遊**,會以為自己還活著,死對他們而言隻是一場夢。阿裏阿德涅公主告訴我,她醒來時,就已經在這裏了,被人用她的線團束縛著。也就是說有人捕捉到了阿裏阿德涅公主的遊魂,將她封印在這裏,用她的靈魂力支撐起這個迷宮,她就是這個迷宮的核心。”
“那麽她知道迷宮的出口了嗎?”
海琴沒回答,將目光移向了公主。
“是的,束縛我的人告訴我,我就是這個迷宮的支撐,解放我迷宮就會瓦解。”
“解放她,迷宮就會瓦解。”海琴複述道。
“解放她,什麽意思?”
“解放她的意思就是淨化她的靈魂。”
“淨化她的靈魂?”雪莉有點不明白,“她的靈魂有需要淨化的地方嗎?”
拉斐爾一族雖然也擁有同樣淨化靈魂的力量,但他們基本上沒有運用過,所以雪莉對這個並不那麽了解。她認為需要淨化靈魂的應該隻有那些可怕的凶靈。
“我才說了,一般的人死後,靈魂力很快就會被分解掉。能夠被召喚控製的都是那些對生時的記憶有強大的念的遊魂。淨化靈魂,所說的就是完成它們的念,或者直接用能力分解掉他們,使他們重新投入原力循環。”
“你要怎麽做呢?”
海琴側過頭,奇怪地盯著雪莉。雪莉連忙解釋:“拉斐爾一族很少用這種……”
雪莉點頭,心中好一陣溫暖,但身體的感覺卻越來越冷。她很快意識到這冷絕對不是自然產生的,再看海琴的手臂上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白霜。
“你要幹什麽?”
“直接分解掉她,摧毀迷宮啊。”海琴果決得絲毫沒有罪惡感。
“你怎麽這麽殘忍?不是說還可以通過完成她的念來淨化她嗎?”雪莉激動地抓住了海琴的雙手,白色的霜頓時侵入了她的皮膚。
“瘋子!我會傷了你的。”海琴忙收回了能力,寒氣反噬他的身體,他猛地咳了好幾下。
“對不起。”
再多的怨氣也被這一句話以及雪莉水汪汪的黑眼睛化掉了。海琴撇了下嘴:“說得簡單,你怎麽知道如何去完成她的念,你以為她自己會說嗎?越是深的念,人類就越不能自我感知啊!這就跟愛到最深處就感覺不到愛是一個道理呀。”
說完他臉就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臉紅什麽,他也越來越不能自我感知了。
“這個……我也許知道。”
讓海琴驚訝的是雪莉的回答,還有她回答時莫名憂傷的眼神,幽幽的複雜難懂。
雪莉向少女走了過去,海琴趕忙拉住了她,她遲疑了一下,叫海琴放心。但海琴的表情說明他是死都不會放心的,他就是這樣一個固執到討厭的男生,這輩子變不了了。
於是,雪莉又走回了他的身邊,開始跟他複述那個遙遠的神話。
神話中英雄為了拯救雅典的人民,孤身來到迷宮。而公主為了愛情,違背了她的父親,用屬於男人的神劍和屬於女人的線團幫助了英雄,殺死了怪物,拯救了雅典,也成全了自己的愛情。
這個神話正是在迷宮中行走時,他們所說到過的那個米諾牛和米諾斯迷宮的故事。
海琴不明白雪莉為什麽要向他複述這個故事。不過他沒有打斷雪莉,靜靜地聽她慢慢講完才說:“我知道這個故事。”
“我知道你知道這個故事,但是你一定是從書上看到的這個故事,是不是?”
海琴確實是通過看希臘神話才了解這個故事的,他不解地點了一下頭。
“可是我不是。”
“你,怎麽不是?”
雪莉道:“我很小的時候,負責照顧我的是族裏一位最老的巫女,她跟我說過很多神話故事,和書上記載的都有不同,其中就有這個。後來族裏的人告訴我是她老糊塗了,但我覺得也許她說的才是真的。”
“為什麽照顧你的人不是你……”海琴狠命打住,轉口說道,“說說這個故事另外的結局吧。”
雪莉看著他,澄清的眼眸裏似乎泛起了一陣漣漪,深呼了一口氣後,她才繼續說道:“故事的結局,非常的不同。”
她開始講述故事不同的結局時,那種奇異憂傷的表情又占滿了她的眼睛。看得海琴的心也沉了下去。
“線被人燒毀了?誰?”
“你不會相信的。”雪莉搖著頭,海琴幾乎要製止她繼續說,因為雪莉還從未在他麵前如此脆弱過。
“是阿裏阿德涅公主親手燒毀了線。”
“阿裏阿德涅公主!”
地上的紅線猛地顫動了一下,線的中央,阿裏阿德涅公主的臉上露出撕裂般的痛苦。那些記憶疼痛之深,刺激得她都能感受到她本不能感受的人類語言了。
“是這樣的,果然是這樣的!”雪莉驚呼道,“果然是公主你親手燒掉了忒修斯活著出來的希望嗎?因為受到了魔鬼的蠱惑,你以為迷宮中並不存在米諾牛,而是存在另一個天堂般的伊甸園,而你的忒修斯進去之後就投入了其他女人的懷抱,對你不忠,你手中的線也就變成了你期望與絕望交織的源泉。燒掉它,你才能從痛苦中解脫?所以你燒掉了,燒掉了你和他的希望,也讓自己徹底絕望,是這樣的嗎?”
海琴立即將雪莉的質問向少女複述了一遍,並努力去聽她的回答,但他聽到的隻有一片嗚咽聲,那樣輕,卻異常的哀傷。
“她說了什麽嗎?”雪莉問。
“沒有,她一直在哭。”海琴聽了一會兒,接著說,“她不會對我說什麽了,我想,她會這樣一直哭下去。你不是說你知道如何完成她的念嗎?你告訴我方法,我來替你完成。”
“嗯。”雪莉陷入了沉思,許久雙唇都艱難地緊閉著。
“海琴,你幫我把這些話告訴她。”
“什麽話?”
雪莉攀著海琴的肩膀,踮腳在他的耳邊耳語了幾句。
複雜的表情在海琴眉間不停翻滾,等雪莉說完,他望著她,她對他肯定地點頭,目光堅定。
海琴將視線從雪莉的眼睛上移開,雖然十分疑慮,但他沒有猶豫便在心裏對少女複述了雪莉要他轉達的話。
公主的神情又一次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仿佛一個結在解開前鬆動一些,卻變得更加混亂。
海琴緊緊地盯著她,他已經沒有了疑慮,交鋒到關鍵的時刻,疑慮就是致命的,他明白這個道理,這個時候他隻能完全相信雪莉。
突然,極度擴張的光在公主的瞳孔中掙紮翻騰出來,雪莉再也不能保持沉默,大叫道:“是真的!我們拉斐爾一族是整個歐洲大陸唯一流傳到今的光明家族,我的話你難道不相信嗎?”
少女的口張合了兩下,雪莉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此時她已不需要海琴的翻譯,她想她知道少女在說什麽。
細小的嘣嘣聲在四野中不絕響起,密密麻麻,好像是許多泡泡瞬間爆炸,又好像螞蟻從四麵八方湧入。鮮紅的碎片在聲音匯聚成波浪的咆哮聲後,飛騰而起,似被狂風襲擊的玫瑰花田,斷裂成滿天的紅色碎片,升起、消失入無底的黑夜。
少女身上的白色長裙在獲得自由的刹那綻放開來,仿佛一朵初開的茉莉花。但隻是一眼,它也碎了,化成一片一片的白色,融解了一樣,帶著少女最後的笑容一起消失了。
終於什麽也沒有了,兩個人麵前隻剩下一片寂靜的深綠。
“這是……成功了嗎?”
“這是成功了。”海琴轉過頭看著雪莉,“你成功了。完成了她的念,讓她安心被解放了。”
“為什麽?”海琴隨後問,“為什麽你要我告訴她,忒修斯的確是在迷宮中找到了別的女人和伊甸園,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從沒有想過要出來?這是真的嗎?”
“這不是真的,忒修斯死了。”雪莉默默道,那種無奈的憂傷又出現在她的眉間。
“但隻有這樣騙她,她才會安心。隻有知道忒修斯最終還是得到了幸福她才會安心離去。”
“這樣不會讓她的憎恨更加激烈嗎?”
“不會。”
“為什麽?”
“因為牽絆住她的東西並不是恨啊!”雪莉有些激動,“你看她的樣子,看我說出故事真正的結局時她臉上的表情。她在責備自己,千百年來不曾停止,因為愛得太深而傷得更深的責備。她因為這種責備留在這裏,幾千年,直到遇上我們。所以唯一可以解脫她的就是讓她不再責備自己,而這就隻有讓她知道忒修斯最終還是得到了幸福。因為——真正牽絆住她的是愛啊!”
“是愛嗎?愛?人……真奇怪。”
“是啊。”雪莉笑道,忽然感覺到了手上的溫暖,原來他們的手一直緊緊相連。
人真是很奇怪。
兩個人牽著手站在星空下的花園,一時間忘記了所有,隻有風波過後平靜的欣慰。但不多久,兩人就意識到了蹊蹺。
如果這個迷宮的支撐者是阿裏阿德涅公主,那麽在她被解放後,迷宮也應該出現對應的變化,可是這裏什麽事也沒發生。
就在這時,海琴看到了一雙眼睛,打了霜、藍灰色的眼睛。
第五章 禁忌之血
灰藍的眼珠,結了層霜一般,夢幻迷惑,透過黑色的葉子,目光跳躍式的微笑。微小的,輕盈的,好像紗巾從胸口劃過,感覺酥麻而略有一點惡心。
“什麽人?”海琴喝斥道。
“我不是壞人。”
標準頓挫的倫敦腔,卻在韻母處虛弱地滑開,仿佛蛞蝓從大理石的表麵跌落,留下一條長而黏稠的痕跡。
這絕對不是討人喜歡的腔調,雖然足夠優雅高貴,卻讓人立刻聯想到一些很不幹淨的東西。不過,眼睛的主人說完話,立即從樹叢中走了出來。
“我是這座迷宮的精靈。”
“精靈?”
雪莉和海琴幾乎同時問,又幾乎同時舉起了右臂,對望一眼後,都不肯把手放下來,又對望一眼後,兩個人同時用右手在空中畫出了同一個符號,是順時針的雙圓圈中一個逆時針畫出的六芒星。畫完之後,一個金色的五角星出現在他們麵前,兩個人都像知道了什麽。
海琴又望向了雪莉,雪莉也望著他。盡管沒有其他交流,但兩個人的眼神似乎是一樣的,都在說“不是”。
他們剛才的動作,與零在鏡子前所做的動作是一樣的,是從中得到對手等級和神血值的信息的測級符咒。
符咒的結果應證了男人的話,從他身上,海琴看不到任何神之後裔的級別和神血。隻能看到空氣中憑空出現的五角星精靈圖徽,而且他外貌不凡,特別是頭發的顏色,更證實了這點。
男人謙卑地向兩個人鞠了一躬,動作嫻熟如中世紀公爵家裏的老管家,非常討巧:“歡迎兩位光臨我的星之迷宮。真是萬分榮幸。”
“星之迷宮?”雪莉皺眉道,“法國有這樣一個地方?”
“你的話太傷我心了。”男子向雪莉走了兩步,抬手朝著天地交接處道,“創世紀時,尊敬的大天使加百利可是用了一天一夜才仿照天上的銀河建造出這一個隱藏於鏡中的迷宮,高貴的您竟然不知道,太遺憾了。”
雪莉立刻橫了海琴一眼,用要人命的目光說:“原來轉到底,還是你這個家夥無知的錯!”
海琴毫不示弱,立即用眼神回擊道:“關我什麽事!你在法國住了這麽久都不知道才是無能!”
“嗬嗬,兩位,不要為我爭吵。”男子看透了他們之間的微妙,笑道,“要不要我帶領你們參觀一下我的迷宮,有一些很特殊的設計一定會讓你們驚訝的。”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不用了。”雪莉說道,“你說這是你的迷宮,那麽我們想回到迷宮的入口處,那麵鏡子之外的大廳。我們還有事要去做。”
“當然可以。”說完,男子用指頭在身邊的空氣中畫出一個方形的框,點了方框中央一下後,銀白的水銀從指頭點過的波紋中湧出來,漣漪著展開,薄薄地鋪了一層,形成了一個方鏡。方鏡的另一邊,正是海琴他們進來時的那座側廳。
“我的加百利殿下,這就是出口。”
“多謝。”
海琴習慣性男子氣地帶頭向那麵鏡子走去,雪莉胳臂一擋,搶在他前麵走了過去。
海琴剛想發作,忽然,腳底接觸到那片曾經束縛了阿裏阿德涅公主的土地,他想到了什麽……
如果這個男子就是這座迷宮的主人,那麽他為什麽要束縛住阿裏阿德涅公主呢?
如果他隻是普通的看守精靈,他不需要這樣做。如果這座花園是加百利的祖先建造的,支撐這座花園所需要的神力應該來自加百利家族提供的某樣信物,而不需要一個遊魂。
需要遊魂的力量來維持的結界好像隻有……
“雪莉!他是帛曳家族的所羅門!”
“啊?”雪莉驚訝回頭之際。男子嶙峋的手臂已經輕巧地繞住了她的腰,另一隻手,鬼魅般地穿過她的胳膊,將尖利的指甲抵在了她的頸動脈上。
“帛曳家的所羅門。”雪莉拉著眼角望向他。
“哼……正是我,所羅門·帛曳。初次見麵,你們好。”所羅門微笑著,滑下去的法式輔音顯得十分自信,好像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我一定要告訴卡斯蒙殿下,加百利家的半血人還是有優點的,起碼眼睛很好,哦……嗬嗬……其實也不用告訴他了。”
“因為你認為我將死在這裏嗎?”海琴情緒迅速平靜下來,態度甚至比常態還要柔和,“所以才不用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了?”
“嗬嗬。”所羅門繼續很輕地微笑。
“那麽是卡斯蒙叫你過來的?你們這樣做是為什麽?告訴我這個將死的人總可以吧?”
“當然。不過我一向對我的掩飾功夫很有信心,你是如何發現我的,我很感興趣。”
海琴語調輕鬆,滿不在乎地說道:“這其實並不難。因為你的花園需要一個遊魂來支持。需要依靠遊魂的靈魂力來支持結界的,在九大家族中,隻有帛曳家族。幻魔的結界用的是無數條乳白色的凶靈,而你,更聰明,用了一個能量巨大的古幽靈就支撐起了整個結界。而你所謂的偽裝,隻不過在你的結界裏,所有條件都受你的控製,所以我和雪莉的測級符咒也就不準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身邊的那麵鏡子不是迷宮的出口,而是你的結界核心腐蝕幻境的入口!”
“啊,完全正確!”所羅門笑道,“那麽作為地主,我也該展現出我的真誠。告訴你們也無妨,是卡斯蒙殿下讓我來的,殿下他希望我能夠清除一兩個他不喜歡的垃圾。”
所羅門說話時,放在雪莉脖子上的手一直不停地撫摸著她的耳垂。海琴知道那個地方是女人最敏感也最隱私的所在。栗色的眼睛都要被身體裏的怒火燒穿了,但海琴更知道所羅門是在故意刺激他。
所羅門一定聽說了加百利家的半血人有一個火爆得不行的性子,可惜的是,他不知道加百利家的半血人更懂得:隻有忍耐才能以弱克強。
所羅門的神血值為0.5,年紀也比海琴大出十歲。而且海琴一路尋找過來,又剛剛淨化了阿裏阿德涅公主的靈魂,他的體力消耗過大。從各方麵而言,他都沒有戰勝所羅門的把握,他最多隻有一次機會,而這次機會如果失去,他就不可能獲勝。
不用看雪莉,海琴能夠感知他們心跳已經完全契合,她的所想一定也是他的。
他們都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一擊致命的機會。
這時,所羅門又說話了。
“原諒我是這麽容易便能知道你們在想什麽。”蒼白的笑在所羅門的唇上搖曳,“屬於黑暗的我,怎麽會這樣有閑情逸致,和你們聊這麽久呢?嗬嗬。”
“這不用你提醒,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麽願意跟我們說這麽多廢話!”海琴居然也笑了笑,“你是認定我們兩個都不是你的對手才會這麽有……”
“閑——情——逸——致——”
最後四個字,海琴說得很慢,他是故意的。在“情”字出口時他已經朝所羅門衝了過去。到了“逸”字時,雪莉響應著他,放開了喉嚨。
“致”字如驚雷般響起!
一瞬間瘋狂伸張的藤蔓如老鷹利爪向所羅門撲去,而無數道尖銳的冰淩在空中凝結,也向所羅門殺了過去。
不能失敗!
海琴在心裏怒吼。
……
然後,在激烈衝突的刹那,世界陡然死寂下來。
乳白色的蒸汽帶著一種讓人厭惡的潮熱味道撲向海琴的眼睛,讓他霎時什麽都看不見了,看不見所羅門。
這是什麽?
刹那間,情況再次改變,一陣水霧拂過,海琴的冰棱和雪莉的枝蔓都不見了,不似融化或腐蝕,而是被分解成原始的分子一樣,消失為零了。
帛曳家族的結界太過著名,以至於海琴忽略了所羅門除了能製作結界外,還應該擁有其他力量。
“腐蝕!”
“腐蝕,多難聽的字眼啊。我的能力是吞食物質。”當所羅門再一次在海琴麵前輕鬆得微笑起來,海琴的無言已不是忍耐,而是……
恐懼。
他不會承認這個詞語。但是他堅硬的膝蓋已經被折斷似的屈到地上了。不斷使用能力,加上之前的反噬作用還沒有完全恢複,他胸口一悶,喉嚨裏腥辣難忍。
哽咽地吞下那口溢滿泡沫的鮮血,海琴才明白,這一個動作竟就是他的尊嚴、堅韌和勇氣最後能做的一切了。
雪莉沒能看到他口裏的鮮血,但這個強驢子一樣的人,怎麽會讓膝蓋落在地麵上?
隻是看到他那個樣子,雪莉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其他選擇,隻有用那個辦法了,不然她和他都要死。
歌聲,歌詞晦澀,曲調精怪離奇,海琴從沒有聽過這樣的歌。
難道是她的力量失去了作用?
所羅門也驚疑了片刻,他也不理解雪莉這首歌的用意。但他馬上就明白了,他看到了他手上的皮膚發生了驚人變化。他的皮膚正在變幹變鬆,就跟每個人都要經曆的衰老過程一般,隻不過他的速度比普通人快了很多,嘴角和眼角也有撕裂感襲來。
“死亡之歌!”
拉斐爾一族雖然沒有可以用來直接攻擊的能力,但他們還是發明出了用他們的能力來攻擊殺死敵人的方法,那就是使人急速衰老直到死亡的“死亡之歌”。
“原來如此,哼……”所羅門慘笑一聲,惡毒地咆哮道,“我們神血值相當,不如來看看誰更快吧!”
海琴立即擔憂地望向雪莉,奇怪,雪莉似乎沒受到任何攻擊。
忽然,他看到他身上的衣服迅速腐化分解掉,速度之快讓他不能眨眼,緊接著是他的頭發,一根根碎裂消失,就跟他已經不再是真實的血肉之軀,隻是一個不穩定的影像一般。
劇烈的疼痛隨著衣服和頭發的分解開始侵蝕他的身體。他明白了所羅門的意思。所羅門並沒有和雪莉直接衝突,而是拿受傷無力的他做籌碼,和雪莉進行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對抗。雪莉的神血值和所羅門相當,要用死亡之歌殺死所羅門所需要的時間遠比所羅門分解掉半血人的他所用的時間要長。
不行!我不能拖雪莉的後腿!
海琴強忍著胸口的劇痛,試圖堅持,但身體已經疼到麻痹。他的力量抵禦不了多久了,甚至他能感到他的頭發已經完全沒有了,皮膚更有被熱水燙傷剝離的感覺。
但他此刻最擔心的還不是自己,而是雪莉會忍不住放棄。
“住手!”
雪莉尖叫著中途截斷了死亡之歌的旋律。海琴虛弱倒地時,鼻腔裏已經被苦澀的**占滿。
傻瓜!你這樣不但救不了我,就連你自己也要保不住了!
他喊不出來,沉重的無力感快要將他的身體撕碎。幾次他都要徹底地睡過去,可是他還是掙紮著身體,爬了起來。他幾乎可以確定,所羅門在雪莉中計後會用何等卑鄙的手段去對付她。
他抬起頭,看到的第一個畫麵就幾乎讓他哭出來。雪莉的裙子已經被瓦解得快要沒有。
死亡之歌作為拉斐爾家族不到最後關頭不得使用的兩種秘密武器中的一種,隻要開始吟唱就需要投入巨大的神力和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中途截斷歌曲不但會使得之前所做的一切前功盡棄,還會依據對手能力的高低帶來相應的程度地反噬力。
此刻的雪莉已經不可能獲勝了!
“雪莉!”
海琴幾乎崩潰的呼喊聲,飽含了瀕臨絕望的深情,他卻除了呼喚再也站不起來了。
一個揚著金色光芒的身影踏著一路焦黑走了過來。
“放開雪莉!”
吼聲後,一道火柱筆直地衝向所羅門。所羅門似乎也采取了一些抵抗措施,可是相差整整一個等級,透的力量對他而言太過強大,況且透用來攻擊他的東西不是任何物質,而是**裸無限量的巨大熱能。
所羅門被火柱的衝擊力推倒在喬木牆上之時,雪莉順勢從所羅門懷裏脫離出來,在地上打了個滾,來到了海琴的身邊。
兩個人都歡喜得幾乎流淚,差點就緊緊擁抱,但習慣和理智還是戰勝了衝動。沒有流淚也沒有擁抱的二人望著衣衫襤褸的對方,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
“你的內衣是黑色蕾絲的?”
“你頭禿了,好醜。”
什麽跟什麽,氣氛一下子就給破壞了。更重要的是這個時間,談情說愛或者拌嘴都不適合。
透在所羅門的四周都燃起了他的金色火焰,暫時控製住了他,但接下來要怎麽做,他完全沒有主意。
剛才若不是海琴叫得太大聲,他此刻還用一雙肉腿在迷宮中瞎轉悠,甚至根本不會想到要用自己的能力做些什麽,比如燒掉喬木,掃出一條捷徑來。
“禿子!快想辦法啊!我不知道怎麽做呢!”
海琴心想你什麽地方都弱智,偏偏給人取外號一點也不含糊,隨即破口答道:“我怎麽知道你有什麽破本事,會用火的話就燒……”
他突然住口,一方麵大叫讓他的胸口再次撕裂般地痛,另一方麵他終於想起了那條神的禁忌:
你們不可互相通婚,互相殺戮。凡違背禁忌的,將遭到神的遺棄,血脈相連者將死於天誅,手沾血液者將死於天誅!
如果透殺了他,透就成為這個太陽紀產生以來,第一個沾上禁忌之血的神之後裔。那麽等待著透的命運將注定不幸,甚至是無法想象的殘忍!
“燒人呢!你以為是燒肉啊!”透的反應讓海琴意識到為他想那麽多,確實多餘,這個家夥怎麽可能幹出殺人放火的事來?
“你們這些玩搖滾的,是看CSI看多了吧!以為人人都能眼不眨心不跳地殺幾個人?我是陽光好青年呢!還是……”
透還在一個勁地說,海琴卻不禁想到了那首曲調奇異、實際上一點都不動聽的“死亡之歌”。雪莉難道就不知道禁忌,作為拉斐爾一族的族長,禁忌對她的約束力比對他們都大得多吧?她唱出那首歌卻絲毫沒有猶豫。
他下意識地將目光望向雪莉,雪莉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真的嗎?”雪莉揚著眉毛道,“我本來還想幫你長點頭發出來的呢。”
“啊?”海琴忍不住有些期待。
“要嗎?”雪莉故意問他。他沉著臉不回答。
“算了,看你受傷怪可憐的。”
海琴才要嘴硬,聽見雪莉在他頭上打著圈唱出了首俏皮可愛的兒歌。
“長啊!長啊!我的小家夥,快快長啊!啦啦,小東西,我可愛的小東西……”
雖然歌詞都是海琴並不擅長的法語,但那幾個簡單得不行的單詞他還是聽得出來是什麽,特別是那些單詞特有的調調,即便是80歲的老頭也會覺得被寵愛得不行。
酷酷的他終於乖了一次,任憑頭發在雪莉的召喚下長啊長,一直長到了齊肩,才驚呼:“夠了!以後會沒有的!”
“啊哈哈。”雪莉大笑道,“我就是故意的!”
短暫的輕鬆中,他們沒有一個人發現,也沒有一個人能發現,一片幾乎和夜幕融為一體的黑色的羽毛正從天幕中徐徐落下,宛若獨自釋放妖豔的黑色大麗花。
“哎呀!海琴,你的頭發原來是栗色的呀!”透驚呼著,粗心大意間,不由自主地向他們倆走了過來。
兩個人連忙齊聲大叫道:“透小心!”
到底沒有實戰經驗,透不知道麵對一個經驗老到的對手,輕微的疏忽都會導致不必要的麻煩。
所羅門見準了機會,拔腿就鑽進了喬木叢。
“想跑!”
透大叫著,一團被烈焰包裹的火球向前方的喬木叢撲了過去,瞬間便讓那一叢茂盛變成了滿地的黑灰。黑灰中所羅門被火球截斷了去路,透立即又製造了三個同樣大小同樣能量的火球,分別包抄,再次將所羅門禁錮了起來。
經曆了哥根霍夫公園一役,透對能量程度的把握更加熟練了,僅憑直覺他也能做到用火焰禁錮他,而不傷到他。
可就在此刻、此分、此秒——
遠方的天空中,那片飄**了許久,幾上幾下,甚至好像永遠都不會安心著地的那片黑色的羽毛,垂直急速落下,點水般,與一片高昂的草尖接觸了一下,又再次華爾茲般地揚起。
它飛揚如常,與它接觸到的第一片草芽卻瞬時融化成了一顆水銀質感的液珠。液珠落下,滲入泥土,侵蝕著迅速蔓延,所到之處所有的小草都融化成了水銀質感的液珠。第二波的液珠落地,呈幾何增殖病毒一樣在迷宮中瘋狂滋長起來。
結界的一角被侵蝕了,結界的平衡在完全看不到的地方被徹底顛覆。
發白的火焰忽地閃了一下,火球驟然間失去了控製。透還沒能把握住這猝不及防的變故,蛋白質的焦臭還有刺耳的尖叫聲,已經利劍般穿過了他的身體。
“怎麽回事?”
尖叫聲中,被神之火的烈焰燒著了全身的所羅門,在地上**地打滾,號叫聲異常恐怖。
水銀鏡麵之下,是與迷之花園截然相反的一個空間,高大宏偉的束柱還有玫瑰窗,正是他們來時的側廳。
透管不了這些異常的變化,火焰中的所羅門還在淒厲慘叫。他一邊強行回收自己的能力,一邊衝到所羅門身邊。
就在這時,世界突然顛倒,令人眩暈的光影變幻中,鏡子內的世界徹底消失,透和海琴他們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側廳米白色的大理石地麵之上。
透看了一眼周圍的變化,便將全部注意力都收到了眼前這個已經全身焦黑的男人身上。
“你……”他的手在顫抖,腦袋中一片空白。他的手不知不覺間碰到所羅門的身體,一層黑色的殼從他的皮膚上掉下來,露出來的是一大塊粉紅色的肉,微微地還有熱氣冒出,就好像從滾水中燙過。怎麽會這樣?這個人真是剛才那個衣冠楚楚的英國紳士嗎?這一切都是他的能力造成的嗎?
“你……”他真不知該說什麽,形勢地震般的巨變,還沒來得及招架,他就已經被壓垮了。
“送我去……醫院。”所羅門還有氣,顫巍巍地伸手求救地抓向透。
“哦,對!醫院!”
透清醒了一點,連忙抓住所羅門的手,皮膚接觸到他焦皮下嫩得恐怖的肉,有一種恐怖的酥麻感。
但所羅門還活著,要救他,不顧一切代價地救他!透一咬牙,把他抱了起來。
所羅門的手被透緊緊捂在左胸口的位置。他脖子轉了一下,望了透一眼,渾濁的雙瞳兀然劃過冷冽的光。
如果要下手,現在就是殺掉透最好的機會!
“腐蝕。洞穿。”
兩個模糊低微的單詞從所羅門口中喚出,一股腐蝕心髒的力量通過他的手錐子般鑽進了透的皮膚、胸膛,目的隻有一個——撕裂透的心髒,完成卡斯蒙的任務,殺了他!
不能承受的巨痛霎時要撕裂了透一般,他來不及思考,強烈的危機感讓他最原始的反應蘇醒,將決定和行動權從大腦,交付給了身體的本能。
橘紅色的火焰,從他的雙臂爆發出來。頓時,尖叫聲中,所羅門再次被火焰包裹,濃黑的、帶著油腥味的煙飛騰起來,熏得透雙眼一片模糊。
“怎麽回事?”
當透清醒過來,收回能力,再次抱起所羅門時,他已滿身鮮血,完全失去了形狀。
血,染紅了透手臂和胸膛上的白衣。
打破神的禁忌,不可逆轉的禁忌之血!
這一刻,那片羽毛終於落地了,在被禁忌之血的紅光映紅的雙眸、鎮住了魂魄的所有人的背後,那樣優雅、那樣飄然、那樣誌得意滿地落了下來,躺在了米白色的大理石上。
透燒紅的眼睛重新能看到東西之際,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他不敢正視的畫麵。但就是那個已經不成人形、臥在米白色大理石上的焦黑身影,居然還沒死,還能說話,還能把他染血的手緩慢地伸起來。
把他深紅的血,用他黑色的手指,塗抹在透全身唯一還純淨的麵頰上。
血汙的手抹過透僵硬冰冷的臉頰,象牙色皎潔的皮膚上留下5個深紅的指印,深深嵌入般刺眼。
落下時,這個黑影的男人開始瘋狂地笑了起來。
“你們不可互相通婚,互相殺戮。凡違背禁忌的,將遭到神的遺棄,血脈相連者將死於天誅,手沾血液者將死於天誅!你的手沾上了我的血!米迦勒家族的手沾上了帛曳家的血!神要懲罰你,卡斯蒙殿下和黑暗一族所有的後裔都不會放過你。毀滅的戰爭號角響起,你就是最後太陽紀決戰大幕開啟的罪人!罪人!”
他的頭倒向另一邊的海琴和雪莉,漆黑的麵孔隻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發出嚇人的白光。
“還有你……半血人,你又拖累了所有人,擁有卑賤的母親,你天生就是神族的拖累!你隻會拖累大家,卑賤就是卑賤,永遠都不會改變!還有你,拉……”
突然他又什麽都不說了,白森森的牙齒半開合著,鮮紅的舌頭懸在那裏,混濁的瞳孔中,是色彩激烈的圖像——米白色大理石上純黑的羽毛,穿透了他的瞳仁。
“卡……”他忽然望向天空,穹頂之上那驚心動魄的哥特弧線神聖而陰森恐怖,“你給我的使命……啊!我明白了……我真正的用途原來……原來……是……”
尖銳的語言,還有半個未完的音符卡在他的喉嚨裏,所羅門的頭顱陡然一歪,從望向天頂的方向幅度扭曲地斜向地麵,隻有一雙慘白如幻影的眸子直勾勾盯著透,已經被他的汙血徹底變了色的透。
悄然無聲間,死神的手已經把他的靈魂從身體中抽走了,隻剩下一副軟趴趴水袋一般的殼。
“你……”
遲疑了兩秒,透才意識到此刻到底發生了什麽:“喂!你!”
到此刻,他甚至都還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你怎麽了?你不要死啊!不要死,我求你!不要!”
黑色的羽毛再一次在透的叫喊聲中揚起,隨著他揚起的還有一團灰藍色的光芒。那顏色就跟裹了層霜一樣,夢幻迷惑。
所羅門的手落下,打在地板上,大理石的地麵上頓時泛起一道奇異的波紋。隨後他的手便沉入了大理石之中,緩緩地落下去的還有他的身體。
透想抱緊他,不讓他沉沒,就像如此便能擁有再一次喚回他生命的機會。但與其說他是沉沒,不如說他是被吸引,就像在地底有一雙更有力的胳臂在拽著他,與透拚命爭奪。
喊聲中,所羅門最後的指頭也沒入了大理石。透在冰冷的地麵上摸索,地麵那樣堅硬,敲打隻換來沉重的悶響。
無用的掙紮後,一片灰色的迷茫。
很久,他撐著雙臂,低頭跪在地麵上。他不知道所謂的禁忌,他隻看到雙手鮮紅的血汙,那般毀人心誌的惡心!
禁忌,同類相殘根本不是禁忌,是邪惡,不可原諒的邪惡。哪怕邪惡的本身是無可奈何的自保,但邪惡就是邪惡。踏進地獄的大門,就不能再有回頭路了。
透感到他的身體裏有一種東西淪陷了,非自願,甚至寧可以死抗爭,卻還是就在此時此地,如同巨浪下的孤帆,歎息的機會都沒有便徹底被掀翻、吞沒,完全淪陷!
那個東西,就是清白的靈魂!
他透明如洗的眼睛,已經被這血染紅、渾濁了。
“透。”
海琴的身體很疼痛,力氣也沒有恢複,不過他看到透沒有立刻回應他的呼喊,還是連爬帶走地趕到了他的身邊。
“透。”他抱起透的肩膀,真的再也沒有其他的力氣了,“你沒事吧?”麵對透空洞混濁的眼睛,海琴懊惱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透。”雪莉也走到了他的身邊。
透緩慢地抬頭,看到雪莉衣裳襤褸的樣子,下意識反應著緩慢地脫下了自己的外套,遞給她,卻在送衣服的過程中,被外套上的血漬再度重傷,渾身一抖,藍瞳更加混濁不堪。
雪莉接過他的外套,感到鑽心的痛。如果可以,她寧願手染禁忌之血的人是她,甚至是海琴,也不要是透,藍眼睛比晴空還要無塵的透。
“透。”第三次呼喚了透的名字,海琴突然想到他能為透做什麽。 雖然他依舊不知道如何安慰透,但他想他也許有能力找到方法消減透受傷的程度,可那個方法……
他沒有去想結果,便合上了眼睛。雪莉感到了異樣,乳白色的人影,從地麵、從天花、從牆壁鑽了出來。
“透,人死亡後靈魂不管會不會變成遊魂,在7天內都是不滅的,而且會停留在他死亡的地點。你看……我……召喚出了這裏所有的靈魂,你看……”
海琴微笑著,一行鮮血再也抑製不住地沿著他的嘴角流淌了下來:“這裏沒有那家夥的靈魂。”
“沒有?”透抬起頭,眼睛裏終於有了些別的光澤,“果然……沒有!難道他沒死?”
“嗯。所以你不要……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難看死了?”海琴重重地點頭,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偏,倒在了雪莉的懷裏。
第六章 1513-1561
海琴醒過來的時候,眼前是不斷向後而去的街景。暴風雨後的巴黎蒼白而清澈,但他看到的一切卻蒙著層薄薄的茶色,那是車窗玻璃的顏色。
背部肌肉微微有些酸痛,他倔強慣了的脊柱顯然有點不大習慣身下過於柔軟的絨麵沙發。他想坐起來,才扭動了一下身體就是痛。這一次他確實是大傷元氣了。
“你醒了?”
海琴回過頭來,雪莉就在他身旁,目光柔和地凝視著他。雪莉是不會再多說什麽的,可是她手上的絲巾出賣了她,上麵有血、有汗,還有攥得太緊形成的皺褶。
“嗯,我沒事。”海琴看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確實是轎車後車廂,問,“我們怎麽在車上?這是去哪裏?”
雪莉沒多說,把手機遞過來給他看。
2.4英寸的手機外屏上顯示出一張來自巴黎聖母院牆壁上的照片,正是零於牆壁上的口紅留話。
“這?”
“我想這應該是零留給我們的口信,他和海砂可能已經發現了啟示的含義,因此留話給我們。”
“那我們現在是去盧浮宮嗎?”海琴問著,忽然眉頭一緊,“他為什麽又獨自行動,還帶著海砂?”
“這個……”雪莉頓了頓,道,“我想他是相信我們,才沒有進花園,也沒有讓海砂進花園的。我想他實際上保護了海砂。”
“你為……”海琴沒有追問,他不想在此時過分苛求雪莉,同時他還有更關心的人。
“透呢?”
“我在這裏。”
海琴回過頭,身後的司機窗緩緩展開。透過小窗,他看到透坐在司機的旁邊。
“我沒事,你放心。”說完透對他笑了笑,又叫司機關上了司機窗。
“他說他想坐在那看風景。”雪莉不等海琴問,低聲對他說,“讓他一個人待會兒吧。”
“嗯。”海琴點頭,望向窗外的雙眸被一層很薄的朦朧覆蓋。
“怎麽了?你是不是……”雪莉支吾著,猶豫起來,如果直接叫海琴回家休息,按他的性格是一定不肯的,但他的樣子又那麽憔悴,要怎麽說才好。
“我沒事。我不會脫隊的。”果然如此,海琴的自語讓雪莉慶幸沒有多說。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海琴忽然轉過身來,靠雪莉靠得很近。
“什麽?”雪莉聽到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心想:不會吧,這個時候,這個人……但又有些意外的期待和高興。
呼吸間,海琴已經貼到了她的麵頰邊,那句話在她耳邊吐出,卻意外地讓她的血涼透了。
“我們死後靈魂的頻率比普通人高。”
“什……”雪莉連忙捂住嘴。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海琴隻讓透看到了人類的靈魂。
“你騙他?”雪莉聲音低得可怕,臉上的表情更是。
海琴無奈地回答:“我確實感覺不到所羅門剛死的靈魂,但我可以肯定他死了。因為我感……”
雪莉製止他,不讓他再說下去,因為她也感覺到了,在所羅門手垂地的一刹那,那種異樣的抽離感意味著所羅門的帛曳族的力量徹底消失了。
“我知道。”海琴也沒讓她再說下去,兩個人第一次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自己。
兩個人達成了共識,連忙都把身體移後了許多,緊貼著窗戶坐著,看風景。
街景的畫麵在後退,車窗外那些相望於多瑙河之北的現代建築,逐漸被18世紀建築的巴洛克風格洋樓代替。越過一條街和一大片的空曠後,華麗宏偉的城堡緩慢現身於車窗的一角。隨後長達4分鍾的車程裏,綿延不斷的畫麵都是聳立在碧綠河岸之上的米色堡壘。
轎車在Carrousel大橋處90度拐彎,道路筆直指向之點,便是那朵古典中奪目綻放的奇葩,華裔設計師貝聿銘先生所設計建造的玻璃金字塔了。
雪莉敲了敲司機位的隔層,汽車在多瑙河邊停下。
透愣愣地望著前方,直到雪莉探頭去叫他,才反應過來驚呼道:“到了耶。”
雪莉看了他一下,他身上還穿這那件帶血的T恤,上車後扔給他叫他換的長袖衫依舊躺在他的腿上。
“把衣服換了,免得下車麻煩。”
透慌忙舉起衣服,露齒傻笑了幾下,開始亂七八糟地換衣服。脫下血汙的T恤,他的笑容猛地僵住,血液已經滲透了衣服,沾汙了他胸膛的皮膚。雪莉別過身去,透的表情讓她難過,禁忌的預言讓她更難回頭再看透一眼。
等透換好衣服,走出車廂,暴雨後的強風吹亂了他的金發,拂得他雙目迷離。整好頭發後,他看到海琴蒼白沒有血色的麵孔,略微顫抖的嘴唇說明他和雪莉已經在車外等了他許久。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超越還占據著他身體的冰冷,湧了上來,溫暖了他的心髒。
他久久空如深洞的腦袋一陣清涼,雖然沒有徹底驚醒的光明,卻跟這雨後的河岸一樣,非常清晰。他無聲地走過去,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抱了抱海琴。
海琴顯然驚訝於他的舉動,但旋即就明白過來,嘴角露出異常溫和的表情,手上卻一把推開了他。
“惡心死了,白癡。”
“你才是,大白癡。”透笑了,即便還十分勉強,但還是讓三個人的步伐輕鬆了一些,大步向那座現代建築的驚世傑作、挺立於水麵之上仿若出水美鑽的玻璃金字塔邁去。
從那之中,沿宏偉輪回的懸梯而下,便進入那座匯集了人類曆史文化藝術精髓的博大寶庫——盧浮宮了。
而在那裏等待著三個人的,是一片混亂景象。
三個人走出長達300米的大畫廊,便聽到了異常鼎沸的人聲。
零留言裏的那座展廳,已經被警察完全封鎖。趕來報道奇跡的記者幾乎要堆滿旁邊的走廊以及另幾個展覽雕像的大廳。
圍觀的群眾被隔離在黃帶外,鬧哄哄地不斷用不同的聲音和語言重複著剛才他們親眼目睹的奇跡。
透擦身穿過一個站在人群外作報道的女記者,揮之不去的彷徨又抓住了他。雪莉和海琴貼著牆壁靠近黃線。他們和透都沒有辦法接近那個被封的展廳。
喜歡看CSI的透,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被警察封鎖的現場,完全沒有預期的興奮感,他隻想知道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回過頭想向人群後的雪莉和海琴求助,忽然狠狠擰回脖子。成為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讓所有人依靠的陽光,才是米迦勒家族的使命,不顧一切也要照亮別人的使命!即便毀滅掉自己!才是米迦勒姓氏的意義!
透抬起了頭,雙目些許混亂,卻燃燒著光亮。
雪莉一邊用眼角餘光留意著臉色很不好的海琴,一邊思索怎麽才能把眼前的障礙消除又不引起更大的風波。就在這時,她麵前的人群開始散開了。一個個互相交談著,沿著走廊而下,看樣子就像完全忘記剛才發生的事情,忘記自己剛剛在做什麽一樣。
先是記者們離開,而後連黃線裏的警察和現場調查員都紛紛走出了黃線,工具都不要便互相攀談著走出盧浮宮。很快雪莉聽到展廳外,警鈴聲呼嘯著離他們越來越遠。
隔著變得空空如也的大廳,透微笑著衝她招手。
“是你做的嗎?”
“啊!當然是我啦!”透勉強而為的笑容難掩其天然的爽朗,“除了我,還有誰能讓這麽多人集體夢遊啊?”
“你的能力果然……”還有半句話“比三級能力者強大”,雪莉沒有說,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會考慮到海琴的感受了。
“不過……”雪莉望了一眼高窗外開闊的盧浮宮前坪道,“騙局維持的時間不會太久。”
即便透的能力複蘇了,他的腦袋到底還是不能一下子就成熟起來。前坪上越來越多的車輛和人流都說明著一個問題,更大的麻煩來臨了。
透雖然讓在場的所有人產生了幻覺,夢遊離開,但那些通過電視機屏幕收看到奇跡的人呢?那些在場外時刻和場內保持著聯係的警察局高層呢?還有慢一步趕到盧浮宮的記者和技術人員呢?
這些,別說透,雪莉都不能考慮周全。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
“我們時間不多。快看看到底是怎麽了!”雪莉說著話,便領著兩個男孩走進了黃線封鎖區。
封鎖區中,是石破天驚般的奇幻景象。
“這是什麽?怎麽會有門?”透詫異著,向奇幻的目標走過去。砰地一下,他撞到了一麵無形的牆,不痛,卻硬是給推得倒退了幾步。
“這又是什麽?怎麽過不去?”透叫著。
雪莉皺了下眉頭也走了過去,她也撞上了那堵無形的牆。
她立即抬起手,順時針劃雙圓,逆時針劃六芒星。
這是一個結界,而徽章是蒼禦家族的。
“是零的結界,難道他下了不讓人靠近的命令,所以我們才無法靠近?”
“隻有我們無法靠近嗎?”透摸著那道無形的牆,問,“他為什麽要下這樣的命令呢?”
雪莉還來不及回答,海琴已經擁了過來:“他下這樣的封印,還會安什麽好心嗎?我要進去!”他看了一眼雪莉,強調道,“我不能讓海砂和那個家夥單獨在一起,一秒鍾都不可以!”
“你這個人,怎麽就這麽不相信別人呢?”雪莉一把將他從零的結界前拉開,以他現在的身體去衝擊零的結界簡直就是送死,“蒼禦零是有秘密,不過他也有他的苦衷。每個人都有不能觸碰的隱私,不是嗎?你……”
“他要的是我父親的生命,不是你的!”海琴打斷她的話。
氣溫陡然封凍,這句話很傷人,可雪莉偏偏無法對海琴說出更傷人的話來,因為這句話真實得沉重。
海琴何嚐不知道這樣說會讓他們才見好的關係又掉進冰點,但是……跟透一樣,所羅門說的那些話,讓他重傷。
“你們兩個都不要爭了。我去就是啦!”透拍了拍海琴的肩膀,順便把他拉遠了點。
“強行違抗等級比自己高的人的結界命令,是十分危險的。”雪莉說道,“再說,就算零和我們在一起是有目的的,但我相信他不會傷害海砂,相反還會按約定盡一切力量保護她。我希望你們能和我一樣信任他。”
“我信任他呢,不過他也許需要同伴啊,比如我。”透揚著頭,現出一種他特有的稚嫩的成熟。
“零能力巨大,他是雙重……”雪莉目光一閃,險些一些不該說出來的話就出口了,“有些事,我之後會慢慢讓你們知道。總之我覺得他能力那麽強,應該沒關係。”
“哪裏!我不才把那些人弄走了嗎?”透笑道,“雪莉,你擔心我進不去就直說嘛,我可沒有海琴弟弟那麽小氣哦,因為我一定能進去的。”
“透,我不是這個意思。”雪莉說著話,下意識去抓透的手臂,冷不丁透閃電般地避開了他。
透看著她,她看著透,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和驚訝。
雪莉隻不過是無意識的動作,透的反應卻似乎更無意識,並更能說明他此刻真實的心情。
他,也許比他自己想象的要聰明敏感,隻不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雪莉突然了解此刻的透是一定要進去的。
“我……去了。”透支吾道,眨了眨眼睛。
“好吧。”雪莉笑了笑,“我和海琴在外麵等你們,我想我們應該能在你們解開啟示前穩定住局麵吧。”
透探頭望了一眼,新一輪的人流離這裏又近了,他朝雪莉和海琴點了下頭,再次撞向了零的結界。
耳膜被震得轟鳴,視線擠壓眩暈,呼吸幾乎要沒有了。可就在崩潰的邊緣,他的左腳終於向前邁了半步。隻半步,忽然遍體清爽,不過他繃緊的身體還帶著剛才的衝力,一個踉蹌被什麽東西吸引著栽了進去。
頓時眼前的一切都變幻起來。
而這一切發生的一個小時之前,這裏和往常一樣平靜得沒有驚喜。
時間回到一個小時前,盧浮宮——
始建於1204年,整體占地麵積45公頃,全長680米,擁有196間展廳和長達300米的大畫廊,藏有40多萬件的藝術品,是橫亙在塞拉河邊的巨獸。
海砂在零的帶領下,一路穿過300米的大畫廊,從無數藝術家千年前的傑作前晃過,一直走,走到了那座展廳。在兩尊大理石雕像前,零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靜默無聲地仰視麵前的雕塑。
米開朗基羅不朽的經典,製作於1513—1516年,在極度的痛苦和壓抑中,被權力無情催殘而爆發的天才——
被縛的奴隸和將死的奴隸。
“Fettered Slave。1513—1516。”零低聲念誦。
“FS1513-1516?”海砂到此,才終於明白這裏就是他們的目的地了,是那片鑰匙的歸屬,她夢的歸屬。
我夢到的東西隻是一些提示,需要用力想才能找到最終答案的……
零的問題,她終於也知道是為什麽了。
她的夢,穹頂上的繪畫,健壯的人物和雕塑,並不是指代一個確實存在的地點,而是在告訴她一個人的名字。
那個人就是文藝複興時期的藝術巨匠——米開朗基羅。鑰匙上的代號指代的東西正是他所創造出的這尊雕像——被束縛的奴隸。
海砂凝望著眼前那雲石雕成、公牛一般的男子,擰著緊繃的肌肉和高昂揚起的頭,幾百年的束縛,繩索都要與他的皮肉連為一體,卻還不能改變他眼中的憤怒和堅毅不屈的意誌。
凝視著它,海砂驚呆了,不知覺間紫色的光從她身邊零的方向發散過來,將她包裹籠罩住。轉過頭,她看到一個紫色的結界,從零的手心展開,持續擴張,直到包圍住了他們以及那兩尊雕像。
“這樣,它就拍不到我們了。”零指了下牆角的攝像頭,道,“我給這個結界的命令是禁止別人看到結界中的我們。”
“啊?”海砂驚奇地問,“結界還可以有好多種功能的嗎?”
“隻有我的可以。”
“為什麽?”
又是那句話,零轉過頭來,非常冷地重複道:“因為我是世界上最強的男人!”
零說完,開始觀察起雕像來,腦袋裏更拚命搜索起關於米開朗基羅的一切來。
雕像的手臂反綁著,無比的扭曲,又或者本來是不必那樣扭曲的,隻因為奴隸的掙紮才會越來越扭曲,越來越痛苦。
零思索著,拿出那片鑰匙,反複地觀察。鑰匙也有打開的意思,難道是要為它鬆綁?那要怎麽鬆綁呢?
“我可以看看那片鑰匙嗎?”
零沒工夫管海砂,把鑰匙丟給她,繼續用力地觀察雕塑。突然,石頭碎裂聲驚動了他。
“你幹什麽了?”
“我……”海砂驚恐地看著零,手裏攥著那片解開啟示的鑰匙,正直直地插在石像身上,插進去了,很深。
“你怎麽做……”零來不及問完,細小的裂痕從鑰匙周圍迅速向四周擴散開來,仿佛冰源上不可抑製的崩塌,一瞬間蔓延到雕像的全部。
轟隆一聲,這座被束縛了500多年的雕塑便在一片黃色的煙塵中,化成了一地碎石。
然後,一道門出現在雕像原來站立的地方,金色的,從裏麵發著光,充滿吸引力,卻也讓人畏懼異常。
“我隻是想戳一下它……”海砂想什麽已經不重要了,就是她這個不經意的動作,零百思不得其解的鑰匙的奧秘終於找到了。鑰匙粉碎了奴隸的雕塑,打開了雕塑內暗藏的通往未知世界的金色大門。
零聽到身旁傳來的尖叫聲,回頭一望,不禁罵自己太不小心,結界命令為什麽要定為讓別人看不到他和海砂。
現在石像損壞得這樣徹底,從別的地方趕來的觀賞者瞬間就將大廳圍得水泄不通。就算現在再修改結界命令,也來不及了。
事不宜遲,必須盡快行動。
“在外麵等我。”
零命令完,沒有立刻踏進大門。
他看到海砂那雙大而黑的眼睛充滿了力量,這個依賴於他的矮小姑娘絕對不會老老實實聽話的。
她上次沒有,這次也不會,零意識到。
海砂定定地看著他,已經作好了不聽命令、緊隨其後的準備,卻不想零突然抬起手在她眉間點了一下。
“結界命令改變!所有人全部封印,不準介入!”
頓時她的身體好像通過一道電流,再想移出半步都不行了。
零滿意地一笑,踏進了那扇金色的大門。
“怎麽回事?”
“快叫警察!”
大廳裏一陣騷亂,海砂望著那扇近在咫尺的大門,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大叫一聲,一頭紮了過去。
身體頓時如同穿過大氣層的流星,被氣體的摩擦引燃燒毀一切的熱量摩擦著她的皮膚。燒灼的痛苦讓她閉上了雙眼,但決心讓她最終衝破了零的結界。
零走入了那扇大門,大門後是一片完全無光的黑暗。
不過立刻,他麵前就出現了一個橘黃色的小光點。光點迅速移動,不出一秒鍾就在他麵前繪製出一張橘黃色線點組成的地圖來。
地圖的底端有一個點跳躍著,零看到那個點上還隱隱浮現出一行字來:
蒼禦,是他的姓,這個點代表的就是他嗎?
那就是啟示的所在地,那麽……
他還想多觀察一會兒,周圍的光線卻開始逐漸清晰,景觀浮現的同時,地圖越來越模糊了。
原來是這樣!趕快記下來,關鍵時刻零總是會選擇最保險的方案,於是立即想到了隨身攜帶的現代設備。
掏出了手機,摁了一下拍攝鍵。可他還沒來得看拍攝效果,胸口好一下絞痛,疼得他哼一聲。同時,一個東西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背上。零本來就身高腿長,此刻心理和生理都沒能防備。
啪的一下,零很不漂亮地摔出了一個大字。
而那個強行突破他的結界使他胸口絞痛、又撞倒了他的海砂,則穩穩地坐在這個世界最強的男人的腰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好難受!零!你在哪裏?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麽?怎麽硬跟上你會這麽難受?零!蒼禦零!”
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幻覺!零還真沒勇氣在這個時候於海砂的屁股底下回應她的呼喊聲。不過……
既然難受,既然會很痛苦,幹什麽還要苦苦跟著我呢?這真是……零忽然意識到這是第一次,終於有人不再……
他沒讓自己往下去想,就跟雪莉說的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可觸碰的隱私,哪怕是自己都不可以。
“零!蒼禦零!這又是什麽鬼地方?蒼禦零……咦……”海砂終於覺察到屁股底下是個活物。
“唉……”零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海砂連忙從他腰上爬下來,此刻周圍已經亮到基本上可以看清了。她看到她和零在一個黑色不知道什麽材料製成的小船上,船的周圍都是滾滾而過深得發黑的水,無邊無際,水上還有一層灰色濃稠的霧。
“這又是一個幻境嗎?”
“你以為天下的人都會製作幻境嗎?”零冷嘲著,爬起來盯著她,又無奈地歎了口氣,把那天教導透的話又教導了海砂一遍。
“那麽這裏……”海砂縮緊了身體猛吸了幾大口氣,“沒有陽光的味道,也沒有夜的味道,那是什麽?”
其實她哪知道陽光該是什麽味道,夜又是什麽味道,隻不過從零的表情中,她推測隻有這樣說零才會繼續有耐心教導她。
零抬起手又畫了一遍那個符咒,對海砂道:“順時針雙圓圈,再逆時針六芒星,繪畫時注入你的能量,就能看到對方的族徽。通過族徽的大小還能判斷他的神血值。如果出現五角星是精靈,圓形是……這太多了,不過這是最基本的技巧,你竟然都不知道。”
“哦。”海砂在他的教訓下縮成鵪鶉,更小心地問,“那麽你現在畫了,什麽都沒有,又是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零掃了她一眼,“我又不是百科全書。”
“不過什麽?”
“不過……你好像不怕呢……”
“我怎麽可能會怕?”零怒吼道,“我是世界上最強的男人!創世紀以來神血值最高的怪物!我怎麽可能會怕?”
“我知道啦。”海砂連連點頭,“你是世界上最強的男人,我知道啦。不過……”
零徹底失去了好心情:“又不過什麽?”
“你不要用怪物這個詞來說自己,不太好,怪怪的……好不好……”海砂怯生生地抬頭,卻見零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炙熱地盯著自己。
那目光稍縱即逝,但海砂的心卻狂跳起來。
零別過頭去:“我不怕,因為什麽都沒有,不代表可怕。隻代表這種情況沒有被人記錄過,也就是沒有人經曆過。貝基凱不是說過了嗎?開啟啟示對我們而言就是考驗,鑰匙隻是第三啟示開啟的前奏,第三啟示是一個考驗。如果是考驗的話,一定是神在操縱一切,所以我才會什麽都看不到。”
說完,他站起來,打開手機,望向前方湍急的黑水:“以這裏為原點,我們需要到達這個地圖顯示的終點,到了那裏就是考驗的結束。也就是說……”
“我們要逆水前行,直到看見地圖上所標示的河岸。”
另一邊,一個小時後,透製造的夢境效力消失後,蜂擁而至的記者、遊客、警察,還未能從走廊的一端看到清晰的人影,雪莉就已經感受到了他們腳步聲齊齊落地的巨大震動。
再看透,他已經成功突破了零的結界,幾步踉蹌,好像腿腳已經不受控製了一般衝向那扇大門,消失得無影無蹤。
海琴看到透成功突圍,竟然也想跟進去,拿他的柔弱之身試法。雪莉又好氣又好笑,怎麽處理呢?
關鍵時刻,怎能手軟?她直接從後麵往海琴脖子的穴位上來了一下,海琴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第二次暈倒在她的懷裏。
“看來不告訴你們我練過功夫是正確的!”雪莉笑道,望著再次關閉的光之大門,歎了口氣,“三角關係已經夠亂了,兄妹戀就不必要出現了。”
對於海琴,她手段夠狠,那麽這些蜂擁而至的社會各方人士呢?她可不想成為新聞裏接受采訪的目擊者。於是很簡單,雪莉拖著暈死的海琴,緩緩走到牆壁邊,輕歎了一聲:“掩蓋我吧,大家。”
隻見牆壁上彩繪的天使活了過來,吹著喇叭,把雪莉的腳藏了起來。而藍天也漫過雪莉麵前的空氣,輕柔地覆蓋住她和海琴的身體,不過還有一點空隙露出來。一朵白雲立刻飄了過來,乖乖地蓋在縫隙之上,隻露出一個小得不易察覺的洞,雪莉的眼睛正在那個洞的下方。
至此,她便成功地和牆壁融為一體,隻用眼睛偷偷地觀察著外界的動態。
零站在船頭之上,端著手肘,凝望著前方。霧漸漸散開,由於光線的作用,船下的河水也不再那樣深得發黑,而是一種寧靜的墨綠色,陳玉一般純樸而悠遠。
濃密的白霧漫漫消散,一縷金色的陽光斜斜地穿過霧氣射在他的發梢上,讓視線恍惚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
海砂縮著身子坐在他的腿邊,擺著依靠他的姿勢望著他的左邊。在那裏,濃霧被橡皮擦抹去了一般不斷退縮,越發清晰的畫麵裏,隱隱地顯出一個青藍色的尖頂,寶石一般透明炫目。
“是玻璃金字塔!”
海砂尖叫道,眼看著其他的建築越來越清晰,正是——陽光下的盧浮宮。
他們來到了塞納河,盧浮宮邊。
“我們出來了嗎?”海砂問道,零沒有作答,他們身下的船開始緩緩向前行駛了。
零掏出手機,沒有看又放了回去。他忽然覺得現在他們要做的似乎就是什麽都不要想、不要看,任由讓這條船載著他們前進。
海砂沒有連珠炮似的繼續追問零,小船的自行前遊也並沒有讓她感到特別驚訝。
她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住了。雖然是塞納河,雖然河岸上就是盧浮宮,但這裏的盧浮宮、塞納河是那樣地安靜,安靜得就跟清晨的山穀一樣。
古玉似的河上隻有黑色的船以及她和零,一塵不染的河岸上也隻有靜默的、沒有生命的建築。
小船穿過Carrousel大橋下寬大的墨綠色陰影,陽光又一次晃悠在海砂的臉上,她看她兩側的河岸上是16世紀風格的米白色建築,她依稀記得來盧浮宮時看到過橋的兩邊有現代風格的建築。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她的聲音低得如同自語,可這次零卻回答了她。
“我們在一個……”零思考了片刻,略帶調侃意思地說道,“Matrix裏麵吧。”
“矩陣?”海砂覺得這個詞似乎還有別的涵義,卻一時想不起是什麽。
零轉過頭來,陽光改變了他眸子的顏色,顯出一份難得的柔和:“你看過《駭客帝國》嗎?”
“《駭客帝國》?”一直以來,零對海砂說的話都十分超現實,所以海砂一下子沒把他的話和現實中的東西相聯係,愣了幾秒鍾才失聲驚呼道:“《駭客帝國》是電影嗎?”
“嗯……”零點頭,正要繼續,海砂更加大聲地叫了出來:
“你也看電影嗎?還是好萊塢的娛樂片!”
零眉頭顫了一下,海砂無疑從一個莫名其妙的方向再一次冒犯了這位世界上最強的男人。
“對,我們原始人也是看電影的,當然我們隻看得懂娛樂片。”
零話裏殺氣很重,海砂卻被他逗得撲哧一下笑出來。零臉上的殺氣更重,海砂連忙捂住嘴做很乖的樣子。
過了好久,零都不願意再開口。海砂看到河岸邊的建築沿河而下就跟進入時空隧道一樣,16世紀、15世紀、14世紀,眼看就要脫離哥特人創造的黑暗中世紀,之後還會有什麽?她又好奇又害怕,於是狠狠地瞪了零一眼,怯生生地用表情請求零再繼續。
“我隻是打個比方。”零側臉望向前方,過來一會才繼續道,“Matrix是模擬仿真的環境,可以用來訓練戰鬥機駕駛員,或者在計算機裏模擬真實的大氣環境,預報天氣。也就是說,它是一個有規則的局,讓進入這個局的人去做一些事情,從而達到某個目的。而我們現在所在的就正是這樣一個Matrix中,而我們就……”
零說著說著自然地轉向海砂,也自然地在說到關鍵時刻時看到了她臉上讓他生氣的表情。
“的確,聽原始人談計算機什麽的,是挺奇怪。”
“沒有,我真沒有……噗……”
海砂完全製止不住地大笑,在零要人命的目光注視下還笑了好久才逐漸平息。
零別過頭望向左方,河岸上一片蒼涼,隨風舞動的茅草海洋呈現出發白的黃色。
“這些草都被冰凍過,巴黎的冬天也會有持久的冰凍?”
零自語著微微一笑,他一直在思考這個神創造出來考驗他們這些尋寶人的Matrix目的和其內在的規則。看到這種塞納河邊的草不該出現的黃色,他想他終於找到點眉目了。
馬上,如他所料,發白的暗黃被徹底的雪白所替代,綠色的河水兩側一片冰封,連空氣也被封凍了一樣地幹淨得奇怪,一眼望去幾乎可以看到幾十裏外的冰山。
海砂坐在船上並不覺得寒冷,似乎河岸上的一切和她是兩個世界的東西。強烈的對比造成的驚疑止住了她的笑,好奇心又成了她首要解決的問題。
“零,我保證再不笑了,這裏到底是什麽?怎麽回事?”
“你愛笑就笑,沒人攔著你。”零說著,邪惡地翹起眉角,海砂連忙做出更可憐的樣子,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懇求他。
冰雪在岸上退去,再次青蔥的巴黎盆地上草木豐盈,仔細看卻發現那些草木的樣子都十分離奇。高大的和低矮的樹木,都是一株向上,沒有分杈和旁枝,樹木下的草也呈現出各種各樣奇異的卷曲。
“冰河世紀之後,大陸是蕨類和裸子植物的天下。”零笑意更濃,“你看,時間在回溯,河岸上的巴黎在時間倒流。”
海砂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靠近零:“這不是塞納河嗎?我們進入時光隧道了?”
“沒有。我先說過了人類製造的Matrix可以在虛擬世界中發生一些事情,而這裏很顯然是一個神製造的Matrix,用它來考驗尋找啟示的人,也就是我們。這個Matrix中我們依循前進的地圖,是一張時間序列圖,我們會逐漸由現代回到古代、遠古,甚至上一個太陽紀、上一個文明直到最前,參觀完曆史的卷軸,再得到第三啟示的答案。這一次旅程的目的也許就是一堂地球曆史的必修課。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神對它的子民可從沒有安過好心,我想它的目的不會這麽簡單。”
他掏出手機,拿給她:“你看,這就是地圖,也就是我進入這個空間後,你推倒我之前拍攝下來的前進索引。我的貝海砂小姐,看來我還是再給你解釋一遍我們到底……”
“你不要重複了啦!”海砂低聲埋怨起來,“什麽Matrix、模擬仿真,說那麽複雜幹什麽?你的手機沒電了,屏都黑了,我什麽都沒看見。我也不是你的貝海砂小姐。”
“啊?”零忽略掉她其他的抱怨,拿回手機放到麵前,果然是一屏的黑。他從來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況且就算手機沒電他也有辦法支持它繼續運轉下去。
沒電的絕對不止是手機!
零伸出手,在空氣中飛快地畫下了一個蒼禦家族徽的圖形,果然,就跟一般人在空中畫畫一樣,畫完後什麽都沒有,沒有紫色的光芒和屬於他的紫色結界。
“沒有形成結界。”
零的目光再次靜靜地落在深碧的河水上:“我應該早想到的,我的能力沒有了,從進入這裏開始就被限製了。”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神的Matrix是不是也擁有特定的規則?”
“唔。”海砂意外地聽話,零嚴肅的樣子比她爸爸還來得壓抑。
“現在看來我們的神力都已經被限製了。”
“是嗎?”海砂顯得很驚訝。
零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限製不限製沒什麽兩樣吧?”
海砂乖巧地點頭,零嚴肅的表情不由得柔和了一些,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嘴角,道:“我希望從這裏出去後,你最好把加百利的家書全部看一遍,學會依賴你自己。”
海砂當然認可零的話,而且他不說她也有這樣的準備,但零說完後她卻不自覺地問:“你會離開我嗎?”
零眼神意味深長地轉變,海砂察覺到了她的失言,臉紅地垂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對於Matrix而言,我們其實從來都是獨自一人。”零輕淡地笑了一下,語調調皮地繼續,“當然我也會離開你,我親愛的海砂,嗬嗬。”
“我不是那個意思。”海砂還要辯解,不過這種事總是越描越黑的,零笑得更放肆,尷尬中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反倒輕鬆了一些。
“為什麽對於Matrix而言,我們其實從來都是獨自一人?”
零屈著食指托著下巴,略微考慮了一下,饒有興趣地對海砂說:“你做過夢吧?隨便什麽夢。”
“當然。”海砂回答道,“我經常做夢呢。”
“對了,這是你的能力,我差點又忘了。”零眯著眼自嘲地歪著頭,繼續道,“如果廣義地去理解Matrix,夢也是Matrix的一種,它就是一場夢,隻不過很真實。在你的夢中也許會出現很多人,有我、有米迦勒或者你的朋克哥哥,但他們包括我都是幻覺,不存在的虛無。夢醒的時候,你會發現實際存在的人隻有你一個。Matrix也一樣,所有美好隻不過是神給你的幻覺,一層遮蓋在眼睛上的絲綢,揭開絲綢剩下的真實什麽都沒有。就像……”
零的視線融化在空氣裏,岸上和岸下的河水在他的眼中都變得不再真實。
“就像我們誓死捍衛的地球、我們的生命,從最後太陽紀到最初太陽紀,在神的手裏就像這回放的畫卷一樣,隻是他編造的一個Matrix,一個遊戲,一場夢而已。而這個Matrix對我們而言,卻是不可替代的真實,甚至我們活著的全部。直到夢醒,死亡來臨,我們才會發現繁華後隻有黑暗,無盡的黑暗,原來的一切都是假的。甚至連我們存在本身都是假的,我們愛過、犧牲過的所有都隻是神夢中的蚱蜢。①”
許久,海砂一直注視著他。
今天,他站在那裏,望著不明的地方,如他一直以來所做的,目光那樣渙散慵懶,卻從沒有過地真實。
也許所有的一切如他所言都是不存在的,但此刻他眼中的光芒卻是真實的,真實的零。
“為什麽不再問我問題?”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談起你自己。”
“我有說我自己嗎?”
“嗯。我不知道。”
“嗬嗬,女人。”零笑了笑。
河岸上的畫卷繼續展現著那些驚人的景象,但海砂已經不太關注它們。
“零,我們並不是在一個Matrix中,我們也並不是孤獨一人。你和我,你和我相遇,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我在對你說話,很真實不是嗎?”
“嗬嗬。”零邊笑邊點頭,“當然,當然,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嘛①。”
海砂哽咽了下,鼓起勇氣直麵著他,平淡地說:“然而它知道我所行的路,它試煉我之後,我必如精金②。就算一切都是Matrix,也是讓我們勇敢麵對真實、麵對你我本身的曆練。夢醒後的黑暗裏,我也能感受到你的呼吸。即便我們都是梵天夢裏的片段,可我們對視的感受卻是真實的,不是嗎?”
“隨你高興。”零微笑道,“相信讓你快樂的。”
“我隻是想了解你。想知道一切關於你的答案。”
“為什麽?”
“因為……”
零讓自己離海砂近了一點,聲音柔和得曖昧,“想我再吻你嗎?”
“你!”海砂羞紅了臉,更讓她惱怒的,零說這句話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想要吻她,而隻是純粹地要讓她離他更遠,知難而退,再也不去嚐試。
“別以為會嚇到我!我不會放棄!”
“嗬嗬。”
“你這個家夥,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麽秘密,你的藥丸是幹什麽用的,還有……啊……你要幹什麽?放開我!”
零立刻鬆開了才擁在海砂腰上的雙臂,讓她從他的懷中倉皇逃走。他又露出了那種海砂憎恨的得意笑容,他就知道隻要他對她的侵犯從口頭跳躍到實際動作,她就會讓她的宣言變成廢紙,被他嚇到,不再發問。
“真聽話。”零得意地翹著嘴角,眼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又補了句,“一直乖下去吧。”
小船在兩岸的景色再一次從繁華化為冰封後,漸漸被兩道刀削般越來越高的玄武岩懸崖代替。在黑色的山崖夾縫中行駛了大約一刻鍾時間,小船緩緩偏移了河道的中心,向刀削的石壁間一個由多塊蒼色玄武岩堆積而成的天然港口靠了過去。
零又習慣性地掏出手機,拿到一半才想起他存的地圖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他沉思了片刻,其實用手機記錄隻是為了確保萬一。從小他就發現他除了擁有神力外,很多方麵都優於常人,比如能記住看過一眼的東西最微小的細節。
那幅地圖並不太複雜,經過了一長條筆直的通道後似乎就是向現在一樣左拐彎,再轉上幾次就到達最後地點了。
小船被看不見的繩索牽引,無聲地停靠在一塊一人多高的玄武岩旁。零翻身爬上大石,伸過手去拉海砂。海砂又是不信任又是憎恨,零不由笑道:“隻要你話少點,我其實是個正人君子。”
“你是野蠻人!”海砂大叫著握住了他的手。
零將她拖上來,興致很高地準備再和她說上幾句廢話,卻被來自遠方奇妙的聲音吸引住了。
同樣,他的聽力也很好,山脈後湖麵上的漣漪,竹間泥土裏的蟲叫,想聽的不想聽的,都能聽見。
此刻吸引住他的聲音,來自河道未知的前方,很遠很遠的地方,轟隆隆悶悶的響聲,好像火車快進站時鐵軌上的震動,又像深夜裏腦袋裏的耳鳴。
零循著那轟隆聲向河的盡頭望去,隻看到一道蒼白的線出現在水天交界的地方,不停地微微顫動,好像沙漠裏的海市蜃樓。種種跡象表明在河的一端正有一道翻天覆地的浪向河的另一端奔流過來。
零尋思著,這難道也是這個Matrix的考驗之一?但他和海砂已經上岸了,即便那道白線真如他的猜想是一次洶湧的潮汐襲來的征兆,對於他和海砂而言也沒有任何傷害了呀。
“快點上去。”
盡管如此,零還是覺得一切小心為妙,邊說邊將海砂托舉上一塊更高的岩石。
對危險茫然不知的海砂本能地聽從他的命令,費力地爬上身後巨大的黑色玄武岩,接著又借著零的肩膀爬上另外幾塊,直到最後一塊。
她撐著身體幾乎貼在石壁才攀上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純黑石塊堆積出的世界。
他們立足的港口是懸崖腰部的一塊不足十平方米的空地。
放眼望去,空地的左右上下到處都是一片焦黑,仿佛青銅灌注而成。太陽的顏色在黑色大地的襯托下也變得純白,無力地與大地對應著。
唯一的通道,好像隻有前方黑色玄武岩的懸崖中間一條筆直向前、巨斧砍鑿出來的天塹小路。
零在她之後爬上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四下掃視了一番:“我不太相信希臘神話。就玄武岩而言,應該是天火毀滅大地文明之後,第三個太陽紀的結束,也是第四個太陽紀的開始①。”
“嗯。咦……”潮聲逼近,海砂也終於聽到了它的呼嘯聲。她遲疑地探向身後的塞納河,遠方那道纖細白線已經翻騰著變寬了很多。
“那是什麽?”
零想說“想不到你的生存常識水平也這麽低”,還沒來得及開口,胸口就好一下絞痛,冰冷而急促。
他立刻明白這是又一個人闖入了他結界的信號,而且不用過多思考他就能猜出闖入他結界的人是誰。
有能力挑戰他的隻有那個擁有二級能力的白癡棒球手。
再望那道越來越粗、離他們越來越近的白線,他恍然間明白過來,這果然是一次計算周密,甚至預料了未來因素的考驗。
就跟小白鼠試驗一樣,每一步,過去、現在和將來都在人類的控製之下,就像一個循環的圈,隻能服從,沒有改變的可能。
海砂麵對零急劇變化的表情,依舊很茫然。
“一群傻瓜!蠢貨!”
零在心裏罵,但這個時候不是咒罵發泄和感歎人生的時間,他沒給自己太多時間考慮,半理性半感性地做出了安排。
他走到岩石邊緣,看了一眼,他們此刻高出河道已經有近二十米的距離,站在這裏應該不會受到潮汐的傷害。那麽就隻剩下一個麻煩了。
他轉身把海砂往裏拉了幾米,神色凝重地吩咐道:“我沒時間跟你解釋,我要進入河道往回走,去找透。你在這裏等我,我不回來,一步都不要離開,知道了嗎?”
“透也進來了嗎?”
“是的,這個以後細說,我要你做什麽,你知道了嗎?”零吩咐著,雙手緊
緊地抱著海砂的肩膀。
“我知道了。”他手掌的力度讓海砂不由心驚。
“好。”零正準備離開,轉念更加握緊了她的肩膀,“我要你發誓。”
“什麽?”
“發誓聽我的!你從來就沒按我說的去做過!”
“好。”零的樣子讓海砂不能拒絕,隻能點頭支支吾吾地說道,“如果我再不聽蒼禦零的話,就變豬!”
什麽亂七八糟的,零心想:沒時間再教導她如何發成人點的誓了。再叮囑了一句後,轉身走到崖邊,沒有一絲猶豫,隻身紮入了河中。
“零!”
海砂呼喚著他的名字,跑到崖邊,巨浪瘋狂地從她麵前卷過,芒針一般的水汽針一樣飛過來,刺在她的皮膚上。
“零!”
轟鳴中,海砂都聽不見自己的呐喊聲了。
望著凶猛前去、能吞並一切的大浪,她把對零的誓言揚手甩開,踩上了粗糙的黑石。她望到這個港口兩邊雖然都是筆直的懸崖,懸崖的石壁上卻有一條很窄的道路。
另一邊,在零胸絞痛之際,遲了一小時才被那扇金色大門吸入神造的Matrix中的透,眼前一黑,身體的劇痛讓他幾乎暈厥。
還好這種要人命的疼痛並不持久,很快身體就從疼痛中解脫出來,大腦隨之也清醒了許多。
他清醒後,第一眼也看到了零所看到的那幅光芒地圖,不過他能看清楚時,地圖已經快不見了。他也沒那麽快想到要用手機把它拍下來。接下來籠罩他身邊的霧散了很多,他尖叫著跳起來,落地時晃悠得不行,才發現他此刻正在一條黑色的小木舟上。
“咦……這是怎麽回事啊?”透抓了抓腦門,立刻就察覺到了異樣,“怎麽一個人都沒有呢?天氣還這麽好?哎呀!船自己在動呢!啊!手機沒電了!咦……那個白道道是什麽?”
“白……”透想起邁阿密比賽時教練在車上的叮囑,如果看到海上出現白色的線,那是……
“海嘯來臨的預兆啦!搞什麽?冒險遊戲嗎?我不是在好萊塢吧?”叫了兩聲後,那條白線更粗了,轟隆隆的轟鳴聲也能清楚聽見,透立刻想到要上岸,馬上上岸。他跳進水裏,使勁遊了好一會兒,感覺有點不對勁,他根本靠不了岸,怎麽遊要麽向前要麽向後,就是不能向左或者向右。
巨大的噪音侵蝕著他的耳朵,他戰戰兢兢地轉頭,照耀著他的陽光被巨型陰影驅走,十多米高彎曲的水幕撲向他,將他瞬間吞沒。
浪的衝擊幾乎震碎了他的耳膜,向下的強大壓力擠出了他肺裏的空氣,用將他抽空的力量,在深水中搓揉著他的身體。
他身體的感覺頃刻間都化為烏有,感覺不到痛苦,也看不清顏色,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浮上去,不顧一切地浮上去。
他的四肢拚了命沒有章法地在水裏爬動向上,但黑幽的河底就像有個旋渦吸附著他,托著他,纏繞著他。頭上不斷有新的壓力一波一波壓下來,折磨一個芭比娃娃一樣,瘋狂搖晃著他的身體。
求生的意誌讓他想到了他的能力,蒸騰掉這些要命的**。
“蒸騰!”
命令後,毫無作用!
透根本無力去想原因,失氧的昏厥已經開始麻痹他的身體,漸漸地他的四肢垂了下來,仍憑波浪在水下摔打著他,沉沉的睡意讓他隻想放棄一切。
突然,肩上一股鑽心的痛。他用力睜開眼睛,沒有光的水底,他什麽也看不見,隻覺得有尖銳的東西牢牢地刺破他的皮肉,扣在了他的肩膀上。繼而又有一個東西從背後挽住了他的腰。水雖然深,卻不冷,可那個緊扣住他的東西卻比水還冷。
冰冷的觸覺讓他想要甩開身後抱住他的東西,但眼前越來越明亮的視覺讓他意識到那個東西正在用全力帶著他上浮。
金色的光線再一次映入透的眼簾,終於……
他長舒一口氣,陡然擴張的肺葉有一種重獲新生的疼痛感。
“獲救了!”
透開心地大叫,過了會兒才想起那個緊緊抱著他的東西。那個東西還緊緊地與他連在一起,趴在他的肩膀上,無力而冰冷。
第八章 Matrix-2
那是一隻皮膚光潔煞白、骨節分明而手指纖長的手。由於指間太用力,太執著地抓住透的鎖骨,以至於抓破了他的衣服、皮膚,甚至肌肉,鮮血滲出來,被水泡過的衣服顯出一種很清淡的紅色。
透慢慢地握住那隻手,想把它從自己的鎖骨上方移開,卻又不敢太用力,怕拉開它,它的主人就會虛弱地隨著水流滑入河底。
突然,什麽東西撞擊在他的肩膀上,是那條黑色的小船。經曆這樣的風波,那條船居然還停留在原地。
透一邊想這難道又是一個幻境,一邊告訴自己:爬上那條船,自己,還有背後抱住他的人。
肌肉還在疼痛,缺氧後乳酸造成的損傷還有與風浪搏鬥後的疲憊也在折磨著他。他深深呼了一口氣,一邊扳開那隻緊扣在他鎖骨上的手,一邊快速扭轉過身子。
雖然他早就意識到那隻手是零的,但看到零蒼白麵孔的那一刹那,他還是忍不住驚訝得感動了。
透摟住零的腰,緊緊地抱住他,托舉著他,在他的耳邊呼喚他的名字。
“零!”
“我沒事。”零的聲音很輕,他並沒有如透所料已經虛弱到暈厥,隻是他的手用力太大,而他此刻又沒有多餘的力氣把它從透的肩上收回來而已。
透發現他的眼睛並不是緊閉著的,隻是略帶疲倦地半眯著,鬆了口氣,大叫:“你嚇死我了!”
零沒力氣多說話,支撐他睜著眼睛的力量已經不是來源於身體:“上船。”
“哦。”
透先翻上小船,驅身過來抱水中的零。零推開他的手,花了一些時間自己爬上了船。他翻到船身內,靠在船沿上無聲地大口呼吸,胸膛起伏不止。
更強大的疼痛還有疲倦統治著零,被巨浪卷吸著在一分鍾不到的時間裏狂奔數裏,走完來時花費了一小時的路程,這種感受是不可言傳的瘋狂折磨。但是零還能支持住,隻要有一口力氣在,他就不願叫自己放棄。托付他人,這並不是神血賦予他的天賜。
“你怎麽……”
“那些以後解釋。”不等透說完,零打斷他先發製人,他暫時沒力氣長篇大論地解釋。
他繼續呼吸,小船又開始自動向前了。透的反應和海砂一樣驚訝。零知道他也是愛提問題的人,經過了短暫的休息,他雖然還站不起來,但小聲說話的力氣終於有了。於是,零搶在透問更多不著邊際的問題前,把他們所處的環境,前因後果向他詳細解釋了一番。
零一一做答完畢後,沉默下來,靜靜地看著透。他發現透意外地十分安靜,好像有什麽其他的心事,湛藍的大眼睛裏有東西撲閃撲閃地動。
透沒把他的異常行為進行太久,有些顫抖地抬起眼簾。
“零。”
他叫零名字的表情和聲音都很異常,麵頰上還有奇怪的潮紅。
零有非常不祥的預感。果然透又大叫了一聲,獅子一樣地撲到了他的身上。
不——會——吧!
零神賜的力量瞬間回到了他的身體,彈弓一樣把透從身上射開。
“你不顧一切救我,我太感動了!”透說著又要過來抱他。
原來是感激,意識到會錯意的零,在心裏鄙視自己剛才的過度反應。
“這沒什麽。”
“才不是,我……”
“離我遠點!不要靠近我!”零更加鄙視自己的同時用眼神告訴透:不要再企圖靠近我,我很危險。
透老實了一些,視線好像被河岸上的風景吸引了。零喘了口氣,整好衣服,開始擔心海砂會不會聽他的話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裏,一邊又想他怎麽這麽婆婆媽媽了。一下擔心這個,一下擔心那個,真要變成這群人的保姆了嗎?
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望著淨藍的天空,他忽然有種離奇的、夢境中的真實感。但這種美好的感覺沒有維持多久,他垂下頭,就像洗腦不淨的人,即便來到全新的世界,卻還是被腦底黑暗的記憶侵襲、再侵襲,就像隨身帶著枷鎖。
“零,我決定了!”
“啊,嗯。”沉澱於思考中的零敷衍地應付他。
“喂!”
被透的吼聲驚醒的零,發現透有點別扭地瞪他,埋怨道:“你不想知道我決定了什麽嗎?我下了好大的決心呢!”
零這時隻想一腳把他踹到河裏去,跟我玩別扭,也不看看你多Man!零今天才發現他討厭和年輕男性單獨相處,特別是什麽事都依靠著自己的年輕男性,感覺真是糟透了。
他坐起來,勾著背撐起下巴,強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決定了什麽?”
“我決定!”透狠狠地盯著他,狠狠地說,“我決定用我的血刷紅你們家的家門!就是這樣的!”
零被他徹底打敗:“是血浸透……蒼禦家的族徽……”
“哦,差不多嘛!”透湊過來說,“你不要吃海砂的老爹了,吃我好了!你救過我,而且我也不想活得那麽老,活到40歲也已經足夠我和海砂建立家庭足球隊,再讓你吃掉,多有意義呀!”
零想說我不會吃掉你,轉念想他一定又要追問具體操作方法,於是隻能……
“嗯,也好。”
“哎呀!大團圓結局!太好了!”透大叫著不顧零的警告,還是抱住了他,“我一直擔心這個,現在沒什麽好擔心的!終於放心了!好高興,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我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和你做兄弟了呢!”
“嗯。”
“真是太好了!你說呢?”
“唔,還行,現在可以離我遠點了吧?”
“哦。”
透聽話地鬆開他。零赫然發現透臉上又出現了讓他不解的表情了,不過這次沒有那麽地不祥,透臉上是……
完全不適合他的憂慮。
河水逆著船的方向平靜地流淌,透依靠在船沿上眨著眼睛看著一邊的河岸。零閉目休息,腦子裏想著一些不合時宜的問題。
河岸上的風景再次染黑,零被玄武岩特有的氣息吸引,打開眼簾,不由得又瞥到了透麵孔中離奇的憂鬱。他沒有詢問透巴黎聖母院裏後來的情況以及海琴、雪莉的下落。按照透的性格,應該會主動告訴他才對,他也一直在等他主動說,現在看起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突然,好像有人叫他的名字,還有透的。他仔細聽了一下,聲音更小,但確實是有人喊他。
他和透幾乎一齊望向左岸的黑石山崖。小船進入這段河道後似乎前進得快一些,兩個人都沒能來得及看到什麽,隻是那聲音更微小,卻是絕對可以被肯定不是幻覺。
零立刻明白了。
“該死的女人!”他咒罵道,“沒信用!”
“什麽?”
零不想跟透多解釋,那需要太多工夫,好在透經過一番思考後明白了過來。
“呀!難道是海砂在山崖上往回路尋找我們嗎?”他看著刀削一般的石壁,“上麵有路嗎?”
零用力辨認了一會,指著一條很難察覺的石壁上略深的紋路告訴他:“那應該是一條小徑,可能非常窄小。”
“那我們還等什麽!”透大叫著跳起來,零再一次被他擊潰,無力道:“你有辦法讓船在這裏靠岸嗎?就算靠岸了,你能攀上那麽高的石壁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那我們該怎麽辦?”
“很簡單。”零頓了頓,道,“依照神的指示去做,不要掙紮。”
黑船在黑色的峽穀中穿行,零重新站起來,站在船頭。透看著他,也站了起來,離他半步站著,似乎這個姿態能讓時間更快地流過。
小船在經過了十多分鍾的前行後,靠向巨石的碼頭。
“我一直在想,這個Matrix的目的究竟是什麽?神到底要我們做什麽?”零突然說,“拿人做實驗真那麽有趣嗎?捉弄別人,一點意思都沒有,沒有。”
說完,他抓住石壁,支撐著,再一次攀了上去。
透在他身後跟進,一邊爬一邊回想著零的話。雖然零不需要他的回應,但他有種強烈傾訴的欲望。
“我也覺得奇怪。”
“奇怪什麽?”零回答中發現因為體力消耗太大,攀上眼前的一塊大石對他來說已經變得非常艱難。突然,他感覺腳下有股力量托了他一把,讓他省力地爬了上去。他立刻轉過身,看到了透,於是抓住透的手,把他也拉了上來。
“我很奇怪,為什麽沒有人和動物呢?我聽說上一個太陽紀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比我們高大很多,還想親眼看看呢!可是卻什麽都沒有,神的Matrix不能模擬生物嗎?”
“也許太麻煩了吧,模擬生物。”零說完沉默了,片刻後他流露出擔憂的表情,“快去找海砂。”
“嗯。”
兩個人達成共識,又你墊我拉地爬了幾塊大石頭。到了港口的最後一塊大石,也是最高的一塊大石,體力嚴重透支的零知道這一次他是絕對沒辦法像蜘蛛俠一樣獨自攀上去了。透又屈下了腿,這一回零卻沒有欣然接受。
“我先墊底,你踩在我的肩上上去,再拉我。”
“為什麽?”
“我手臂沒力氣了,沒辦法拉你上去。”
“你會沒力氣?”
透驚訝的樣子比海砂還要氣人,零此刻卻無心跟他計較。
“然而它知道我所行的路,它試煉我之後,我必如精金。就算一切都是Matrix,也是讓我們勇敢麵對真實、麵對你我本身的曆練。夢醒後的黑暗裏,我也能感受到你的呼吸。即便我們都是梵天夢裏的片段,可我們對視的感受卻是真實的,不是嗎?”
海砂的話在他心頭回旋,沒有人,不能模擬人,因為人感受的真實,哪怕是存在於虛幻的梵天夢境,也是不可捉摸的真實。這就是沒有人的原因嗎?這就是試煉後寶貴的真金中的一條嗎?隱隱地他感到自己在變化。
他思索著,雙臂在透賣力的拉拽中繃直,那種疼痛卻能夠完全依托的感覺,非常真實!
透把零拉上來,晃悠了一下,險些失足掉下去。零連忙按住他的胸膛,用肩膀把他推進了安全區。
透感激地向他點頭,眼睛裏又晃過那種欲言又止的憂鬱。這一回,零終於決定主動問他了。
“你們發生了什麽事?可以告訴我嗎?”
“啊?”
“在聖母院,你發生了什麽事?我想聽你說說。”
“嗯,邊走邊說吧。”
透轉過身走到那條崖間小道入口處,貼著石壁開始摸索前進,很久才慢慢地對零說起兩個小時前的經曆。
零聽他說到抓到那個陌生的男子,淡淡地問:“那個男子是帛曳家的所羅門吧?”
“嗯。”
“然後呢?”零沉了口氣直接問,“你在這裏,那麽他死了嗎?”
透差點又失足掉下去,還好零早有準備,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從你的表情。”零在手上加了把勁,繼續非常地直接,“他能力非常強,是你殺了他嗎?”
“海琴說沒有!”
“為什麽?為什麽更好呢?”透沒有停下腳步,但他渾身猛震了一下,然後便斜過身,抓緊了零的手。
“可我覺得他死了,被我殺死了。我不能告訴別人,海琴或者雪莉,不能告訴他們。盡管他們跟我說他沒有死,我卻覺得他實實在在已經死了,但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感到他死了……”
“你卻願意告訴我。”零頓了頓,還是讓自己問出來,“為什麽可以告訴我?”
“我……”透的話語還無法跟上他身體的感應,過了很久,他都隻是抓緊零的手。
零不再等待他的答案,雖然這是他第一次對別人的答案有所期待,但他想答案是什麽已經不太重要。
“那麽他就是死了,一定是死了,不要懷疑你的感覺,你的感覺一定比海琴的更加靈敏,不要質疑自己,你是米迦勒家的透,一個能力很強的男人。”零平靜地對他說,“他死了,所羅門的確死了。”
“那我該怎麽辦?”
“我怎麽會知道?我隻知道你的朋友們都活著。”
透半天沒有反應,時間在零眉頭交結,最終他又一次迫使他開口,說一些他原本不會說的話了。
“你知道在北極圈的生活吧!”
不等透回答,零緩緩地繼續說:“那裏最近的市集也在很遠的地方,沒有食物的時候,我會去捕魚。有時候,我捉到整隻的海豹,殺死它後,它的雪映紅整塊冰麵,非常刺眼。”
透轉過頭,撲閃著眼睛看著他,就跟孩子望著床頭說故事的人。
“我也會感到罪惡,強烈的罪惡。但有一次,我看到一群狼,看到他們捕捉馴鹿,很可惜失敗了。於是我跟隨他們,走了很遠的路,一直觀察著他們。每天他們都會發起兩三次進攻,可惜連續八天他們都沒有成功。八天他們什麽都沒有吃,越來越虛弱,直到第九天。”
“第九天他們成功了嗎?”
零笑了一下:“成功了。他們抓到了一隻受傷的母鹿,母鹿的血,同樣染紅了冰雪和他們的麵孔,奇怪的是我很感動。”
“為什麽?”
“為什麽?你難道會討厭他們嗎?那些狼?”
“不。”透搖搖頭,“如果是我,也會很感動。”
“零。”透停下來,“我不懂。”
零想了想道:“大衛寫詩給先知,他說主啊,求你掩麵看不見我的罪,塗抹掉我的一切罪孽。①”
“主怎麽說?”
零笑起來:“我忘了呢。”
“你怎麽……”透有點無奈,又有點不甘。
“我們若說自己無罪,便是自欺,真理不在我們心裏了。我們若認自己的罪,神是信實的,是公義的,必要赦免我們的罪,洗淨我們一切的不。②”零麵上依舊帶著笑,目光卻黯淡了下來,“天賦的能力是我們的特權,也是我們命運不可掙脫的詛咒。我們就像那隻不受控製、自動前行的船。我們能做的,隻有接受它,麵對它……學會堅強。”
不過透覺得胸口舒服了一些,就像肌肉在重擊後十分酸痛,卻能變得更加地粗壯強韌。
“我還是不懂呢。不過……”透親昵地拍了拍零的肩膀,“謝謝你呀!”
零冷笑了一下,推開他的手。他也不知他是哪根筋錯亂了,和這樣一個啥都不懂的家夥侃《聖經》。
兩個人沿著石壁又向前爬行了好一陣,零心想:怎麽還沒找到海砂呢?那個家夥難道就不知道往回爬,來找他們嗎?
又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明白海砂不能回爬的原因了。
遠遠地,他就看見前方小路下方兩三米的地方,突兀地向外伸出了一個犄角。犄角上坐著一個白色的小東西,不用問,自然是那個小腦和大腦一樣規格的家夥。
“哎呀!海砂!”
透激動得又差點失足落崖,零連忙把他按住。
兩個人挪步,緊貼著石壁向海砂靠近。透的腳步很慢,但時不時出現的不穩和零亂說明了他心情的急迫。零發現他的步子也跟他一樣。
他垂了下眼睛,石壁的黑色讓他莫名地憋悶,落寞占滿了他的眼睛。他使勁穩住心神,才重新又冷靜了下來。
“啊!你們讓我等了好久啊!真慢!”
兩個男孩都要擔心得吐血,坐在犄角上、半懸於空中的海砂,口氣卻輕鬆得可以:“這麽久才來,長腳也不比我的短腳好用哦!”
透和零爬到犄角上方的崖壁邊站定,兩個人艱難而小心翼翼地將身體翻邊,正麵對著海砂。看著她一臉輕鬆到討打的笑,禁不住各自都露出了不太爽的表情。
零有足夠的理由來不爽,不爽她的再次失約,不爽她怠慢的態度,但他不明白透有什麽好不爽的。
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透在假裝自己是一個成熟的大人。這個發現差點讓他再一次飛起一腳把他踹下去。
安頓好心情後,他已經不能維持嚴肅的表情。他當然不能讓海砂看到臉上的笑容,於是用手捂住臉,好像已經傷透了腦筋的樣子。
海砂成功地上當了:“啊!零,你不要生氣啊!我會變成豬的!真的!”
零更忍不住,頭埋得更低。
“是我不對啦!我已經預測到我的報應了。”
零聽出了玄機,鎮定下來:“你又做夢了?”
“嗯。在這上麵,等你們的時候。”
他連忙再一次捂住了嘴,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啊?在這樣危險的地方也能做夢,她到底有沒有生存的常識?
“是嗎?”透好奇地追問,“什麽夢?好玩嗎?”
“當然!”海砂顯得信心滿滿,“我夢到明天早晨,我會在曼華城堡裏吃好豐盛、好豐盛的法式早餐哦!我吃了好多,好多!多到變成一頭小豬,嗬嗬……”
零差點暈厥,他想起在這裏麵海砂也沒有能力,是不會做預測之夢的。夢到吃東西,單純是因為她餓了啊。
零好不容易再次振作,看到海砂還顫巍巍地坐在那裏,於是向她伸出了手。
“抓著我!”
“抓著我!”
他和透幾乎同時向海砂伸出了手,喊出了同樣的話。
一瞬間,他望著透,透望著他。
他已經感覺糟透了,而透竟然比他更加地尷尬,兩個人眼睛裏似乎都有話,卻都不知道該怎麽說。
零知趣地搶在透前麵縮了回來,卻發現透的手還是短了一點兒,根本夠不著海砂。
“我拉著你。”零說完抓住透的另一隻手,盡量使自己帖服在石壁上,和透一起試圖拉海砂上來。試了好一會兒,透還是不能夠到海砂。
三個人都安靜下來,零盯著海砂,陷入了沉沉的思考。透靠在石壁上比畫著,似乎在心裏嚐試別的方法。
海砂望著近在咫尺的兩個男孩,摸索中,手心不禁碰到衣兜裏的那片鑰匙。
她把鑰匙掏出來,放在手心裏打量。盯得太久,光線和視覺共同的作用下,她似乎看到它動了,可揉了揉眼睛,它依舊是一片普通的鑰匙。
“如果這個Matrix是用來考驗我們的,它到底要我們知道什麽?”海砂握著鑰匙,望向零。
透也望向了零,對他來說零是依靠,是答案,但他卻不禁希望海砂也能望一眼自己。為什麽?他沒有深究,零開始回答了。
“我也在思考,我不知道。”
零的嘴角沉下去,看似並不會就此打住,另外兩個人都期待著他繼續。但他沉思了許久,抱歉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你會不知道?”
零望著透,難掩驚訝,透的問題明明是無理取鬧,卻怎麽讓他有觸動心靈的感覺呢?
透的眸子清朗如洗,他突然明白在不經意間,他和透已經互相靠近到難以想象的距離了。透的問題,也正源於此。
“我不知道,因為我就是那種會被Matrix奴役的人,我看不見夢與現實的區別。”
“為什麽?”
“因為夢和現實對我而言,沒有區別,它們都黑……”零沒說完,緘默了。
海砂也想問為什麽,不過零的話讓她恍然大悟了些什麽。
“我知道了!第三啟示的意思!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透語氣怪怪的,零也歪著眉毛盯著她。
“是的,我知道!”海砂瞟了一眼二人,眨了下眼睛,道,“你們兩個,一個太小白,什麽事都想得太簡單;一個太小黑,什麽事都往複雜裏想;當然都看不透,而我就不同了。”
“嗯?”
“哦?”
“哼!”海砂繼續道,“你們做過夢嗎?夢裏可以到很多很多的地方,可是睜開眼,我們還是睡在原來的**啊。”
“嗯。”
“哦。”
“哼!”海砂不顧他們的輕視,大聲道,“其實在入口處,就已經有提示告訴我們這個Matrix的作用了!隻是你們都忘記了!那尊雕塑叫做‘被束縛的奴隸’,而在‘被束縛的奴隸’身邊是‘垂死的奴隸’。他們一個被束縛住了身體,一個被束縛住了眼睛。就跟Matrix一樣,它是一個夢境,來束縛住我們的思想。打開它的方法就是要徹底擺脫它的束縛。如果我們依循它所製定的規則走到終點,還是被它束縛著,不是徹底擺脫啊!”
“哎呀!”海砂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你們被洪水衝壞了腦子嗎?”
零狡猾地笑了笑:“我隻是想看看你要怎麽做。”
“怎麽做?”海砂的確沒有想過,她雖然自以為參透了其中的道理卻還沒有想好實際的解決方法。
透更是一臉世外桃源的表情,好像已經被海砂的話衝到了非洲大草原。
“具體怎麽做呢?”
“嗬嗬。”零笑道,“是不是女人都隻會抽象思考,而從來不會設計行動?如果你明白了你所見的一切都是束縛,那麽隻要我們想,隨時隨地,我們都可以出去,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虛無,都是用來束縛我們的幻想啊。”
“隨時隨地?”
“嗯啊。”零點了點頭,“因為根本就沒有門,或者說哪裏都是門。”
“我明白了!”海砂呼完,舉起了那片鑰匙,對準空中,插進去,扭動。
如果神的需要,是解放我們的雙眼,那麽現在,這個地方,就是大門……
“讓我們出去!掙脫吧!束縛!”
第九章 沙礫落下
肩頭莫名地涼了一下,雪莉發現讓她的脖子冷得一驚的是海琴的麵頰。雪莉試著在他眉心一探,他身體涼得可怕。
“透!你們快點出來啊!”雪莉在心裏喊,“這個家夥都撐不住了。”
可轉念,她又為透他們擔憂起來。
此時她所在的展廳已經被人裏三層外三層封鎖得牢如碉堡,圍在雕像碎片外的警戒黃線上甚至掛出了輻射警告牌,在裏麵偵查的也不再是普通的現場勘探人員,而是穿著白色防化服的內政情報署的調查人員①。
她不敢想象此分此秒透他們從金色大門中出現將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甚至她都不能想象他們出現的刹那,閃光燈的炙熱高溫。
她一刻也不敢鬆懈地注視著那扇石塊上的金色大門,看著它,盯著它,時刻準備迎接一切可怕的可能。
與她一樣將自己的全部都投入到那扇大門上的,還有來自世界五大洲八十多個國家的駐法新聞單位的記者和幾百個鏡頭。
圖像被過於專注的視線以及鏡頭無限擴大、定格,反倒讓聲音的變化湮沒在了嘈雜之中。
“哢嚓。”
細小的裂紋擴張聲,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直到十多次重複後,相同聲音,才引起了一位黃線內的調查人員的關注。他放下正在端詳的一塊碎石,一手拿著鑷子一手拿著取樣瓶,很小幅度地側身,去確定他的聽覺。
“哢嚓。”就在這時,又是一聲。
他猛地轉身,正麵對著他的雕像碎片可以肯定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那麽能發出這樣的聲音的……
他大叫一聲,舉著鑷子,對著“被束縛的奴隸”身邊那尊蒙眼垂死的巨人一連退了好多步。直到撞在黃帶上,被絆倒在地上,他還是指著它不斷地尖聲驚叫。
“轟隆!”
巨響中,第二尊雕像在全球幾億人的眼前碎裂了。
金色的光芒直接從雕像碎落後揚起的黃色粉塵中釋放了出來,又一道連接神奇世界、可以顛覆整個現代科學的大門,赫然洞開。
一隻白皙嬌小的手握著一片金色的鑰匙從金光和灰塵中浮了出來。
海砂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黃色煙霧中盧浮宮模糊的壁畫和黑壓壓的人頭。
沒等煙塵完全退去,照耀大廳的水晶吊燈突然熄滅了。
伴隨著無數聲機器失靈或沒電時緩慢轉動直至停止的渦輪螺旋聲,所有的光在一秒鍾不到的時間內都消失了。
照耀大廳的隻有透過玻璃窗射進深幽房間蒼白的自然光。
所有的電器,照相機、手機、攝像機……所有的,同一時間都停轉了,失靈了,沒電了。
所有的人,在這個大廳中的記者、調查員、警察等等,也在同一時間,冷凍般靜止了。
如果不是剛好有廣場鴿從窗前穿過,仿佛連時間都徹底停止了。
海砂聽到她身後有一個低沉稍顯虛弱的聲音對旁邊道:“透,把照相機都破壞掉!”
“嗯?”
透遲疑了一下,畢竟時間靜止的情節,他也隻在電影裏看到過。不過很快他就理解了零的意思,這一係列奇跡無疑是零的傑作。
“是你幹的!好家夥!你就是克拉克嗎①?”
透一邊說,一邊跑到了幾個記者身邊,手指在他們手中的機器上輕輕一點,便用高熱徹底毀掉了它們。
“太慢了。”
海砂聽到身後的零輕聲嘀咕了一句,馬上她就感到零的身體向她傾斜了過來,雖然在極短暫的接觸後,零又站直了。海砂再明白不過,控製這樣大規模的能量流動,一定非常消耗體力,而零的體力本來就已經消耗太多。
零沒有再命令透,海砂也料到他不會,她想幫助他隻能悄悄地不讓他知道才最好。她希望她能夠這樣做,卻一時間找不到方法。
“透!不要遺漏。”
“啊。”透口上這樣說,心裏卻沒底。
這時候,突然有聲音從牆壁內發出來,很壓抑很別扭的人聲:“解除我,我來做。”
“雪莉?”零振了一下眉頭,他看不見雪莉在哪裏。因為他已經封鎖住了所有人的能量,而他又不能看到雪莉的話,他就根本無從下手。除非雪莉能再說一句話,一句長點的話,雖然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也可能很痛苦。
“跟我說話,長一點。”
“解——除——我……”
零向聲音的方向伸出了他的手,同時他另一隻胳膊不小心地靠在了海砂的身上。海砂感到他身體的重量壓了下來,充滿了疲倦的僵硬感。
“解除。”
雪莉感到通體一陣清爽,終於又可以自由活動了。
零的反應太快,能量太巨大,如果不是她隱藏得很好,連氣息都做過偽裝,以至於零沒有能百分百將他的力量釋放在她身上,可能真要等到他們三個離開了盧浮宮,她才能大夢初醒地活過來。
被釋放過來的她感歎了句“你好強”,才展開了她的力量。
“機械!”雪莉張開雙臂高聲命令,“蘇醒過來,聽我的歌聲。”
她正準備唱歌,突然覺得胸口好痛。就是剛才那下子,零的力量竟然讓她受了傷。
怪物!
這個詞第一次從雪莉腦海裏劃過,怎麽可能有這樣強大的——人?
零知道隻有雪莉,才能完美達到他要的目的,但他又一刻不能放鬆他的控製。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他已經被迫將他的控製範圍擴張了幾十倍——盧浮宮的入口處,第三批察覺到不明危機的人流剛剛被他靜止住,再繼續下去他身體裏所有的能量就要在今天一次性消耗光。
“透!在我數到三時,由你接管住整個盧浮宮區域內所有人的思維!”
零命令完,透立即問:“整個盧浮宮是多大啊?”
“我怎麽知道?你能控製多大就多大!盡一切可能!巴黎!法國!一、二、三!”
滋滋的電流聲,吊燈、近千台手機、攝像機,所有的電器同時複活,唯有大廳裏的人群、窗戶外玻璃金字塔邊的遊客,甚至廣場鴿,同一時間全部沉睡了過去。
雪莉的歌聲同時響起,那些機械構造的東西才蘇醒過來,便全部隨著雪莉的歌聲發出毀滅的悶響,徹底死亡了。塑料的焦臭味頓時溢滿了整個房間。
雪莉的歌聲完結,她絲毫沒有停頓,扛起身後的海琴。
“我們快走!”
零也拉上海砂,還有繼續發功、暫時變成半瞎的透,一齊以最快的時間離開了盧浮宮。
海砂緊緊地攥著那把鑰匙,跟著大夥一路狂奔,直到鑽進那輛等了他們兩三個小時的加長轎車才長舒了口氣。
雪莉也喘了幾口氣,對著司機道:“開車吧。”
司機沒有反應,幾個人這才想起沒人命令,透還翻著白眼在賣力發功,除了他們,盧浮宮、也許是整個巴黎的人都在做時光靜止的夢呢。
“好了,收!”零命令著敲他的頭。
透翻回黑眼,身體軟成一根麵條,癱在車座上,沒了命地喘氣。雪莉和海砂都禁不住大笑了起來,零也撲哧一下,裝模作樣地迅速朝窗外望去。
海砂笑著笑著,忽然察覺到她手中的鑰匙觸感好像有些變化,她把拳頭舉到齶下,小心地展開。握在她手心的,已經不是一片金色的鑰匙,而是一把粗糙的沙礫。
“不好!”
隨著海砂的叫喊,淡黃色的沙礫從她指間漏了下去,落向車內的絨毛地毯。說時遲那時快,零擰過腰,一手摟著海砂的背做支撐,一手斜拉下去,正好接住了海砂手心落下的那些沙礫。
他捧起沙礫,順手解下海砂脖子上的絲巾,動作流暢親昵得如同相戀許久的情侶。他用絲巾包裹住沙礫,才轉過臉問海砂:“這是哪裏來的?”
“是那片鑰匙變的。”
“哦。”零眨了下眼睛,“這就是第四啟示?”
“第四啟示?”雪莉道,“啟示就是沙礫?”
“這些沙礫就是第四啟示。”海砂咬著下嘴唇肯定了零的說法,雪莉更加不明白了。
海砂連忙將第三啟示的含義對雪莉說了一遍。
“如果第三啟示是一次解放我們思想的過程,那麽第四啟示也就不必一定按照書裏的記載。我覺得隻有神考驗我們的意圖是不變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可變的。”
“也許。”零接話道,“那些幾百年前的東西,也不一定是絕對正確的,況且……”
他停了下,太陽落山的陰影罩在他的臉上,模糊了他的五官:“我們麵臨的局勢也是從來沒有過的。”
“透已經把我們的遭遇告訴你了嗎?所羅門和他的花園?”雪莉問。
“嗯。”零點頭。
“你怎麽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哦。”
說完,零斜斜地靠進了椅背裏,合上了眼睛。眾人等了許久後才發現,這個傳說中世界上最強的男人睡著了。
這算什麽態度!雪莉眼皮直跳。
“他們都辛苦了。”海砂指了指她的左邊,不知什麽時候,透也睡了過去。
海砂做著小聲的動作,把零頭邊的車窗搖了上去,又在他肩頭放上了一個車內裝飾用的絨布娃娃,以免他不小心撞到車窗。然後她把透的頭往遠離車窗的方向輕輕地挪了一點。
雪莉看著她生怕驚動他們的樣子,瞥了一眼車座下的海琴,不情願地皺了下眉,把他拉上了車座。
“哥哥睡得好沉啊。”
“是的。”
“哦,你們怎麽從那麵鏡子裏出來的?”
雪莉疑惑:“你還不知道嗎?”
海砂小聲埋怨:“他們沒來得及跟我說。你現在不用告訴我,等回家再說。”
“嗯。”雪莉看了一眼海琴,幽幽道,“我們應該也不會那麽快再次上路了,應該是這樣的。”
汽車緩慢地駛過巴黎黃昏中的街道,再一次隱沒於那條森林中的隧道裏。
透在深夜裏醒過來,恍恍惚惚覺得全身都在酸痛,肚子更是餓得快發瘋。他跌跌撞撞地摸下樓,還搞不大清楚這是在什麽地方。
半推半撞地弄開一扇大木門後,他看到海砂和雪莉正圍著一個烤肉機烤著香腸。烤肉機的旁邊一張不大的圓形小桌上擺滿了橢圓形的小麵包、新鮮的水果和粉紅色閃著油光的冷鵝肝。
“救命啊!”大叫一聲後,他衝向了那盤鵝肝。把它們一掃而光後,他終於意識清醒了點,他這是來到了拉斐爾曼華城堡一樓左方的小餐廳。
“哎呀!從來不知道被埋在地下原來這麽幸福!”
兩個女孩都被他的話逗樂了,齊齊地取笑他。她們也從來不知道他的吃相這麽像狗,純種的黃金獵犬。
透複活過來,拍著肚子四處看了看,發現問題道:“那兩個家夥呢?”
“那兩個家夥?”雪莉歎了口氣,“恭喜你,第一個成功複活!”
“噢耶!”透歡呼完,皺眉道,“不對呀?我好像記得……”
“的確是零把你從車裏拽出來的。”海砂說著和雪莉相視一笑,“我們可沒力氣把你和座椅分開,不過他一回城堡就又去睡了,到現在都還沒有醒。他確實是太辛苦了。”
透有點酸酸的,不過他沒怎麽在意,繼續問:“海琴呢?”
雪莉歎了口氣,“他有點麻煩啊。”
“麻煩?怎麽麻煩?”
雪莉表情沉了下去,想了許久,道:“這需要很長一段解釋。”
同時,零已經醒了。
他沒有睡太久的習慣,不管身體狀況如何,他都不會讓自己睡得太沉太久。很多人會討厭一些特定的東西,而他所討厭的就是睡眠。
雪莉在他的床頭放了一籃新鮮的蘋果。在他上床後不多久,她推開門的動作很輕,不過他還是察覺到了。
他很感激她這樣做,蘋果的香味讓他又能勉強自己多睡了一會兒。他拿了一個蘋果,已經吃到隻剩下棍子一樣的一個核。他同樣習慣將食物吃到完全不能再吃,因為食物的口味對他而言沒有意義。
和睡覺一樣,吃東西在他看來,沒有快樂可言,隻是一種無法選擇的手段。
活下去……請你一定要活下去……
“哼……”
黑夜總是讓他心煩意亂,他走過去又拿了一個蘋果,推開門走了出去。
他本想去一樓的餐廳,卻被別的東西吸引,在走廊上佇立了一會兒,走向了走廊盡頭透和海琴共用的房間。
下午他將透抱進了樓上的客房,而此刻,這個房間隻睡著海琴一個人。
他輕輕地推門,又很輕地合上它。
夜光中,海琴的臉在白色的布料中顯出優美而光潔,這是神的後裔特有的俊美,那樣地中性、優雅而迷人。
零悄悄走到他的身邊,略微猶豫了一下,將手向海琴的臉上探了過去。
他的額頭滾燙,溫度高得不正常。
另一邊,雪莉為透解釋著海琴現在的狀況。
“海琴他用完了他所有的能量。”
“所有的?”透緊張起來,“那會不會很危險?”
雪莉點點頭又搖搖頭:“一般來說是非常危險,但海琴的體溫升高了5℃,說明他不會有危險。”
透心想體溫升高5℃,這說明不會有危險?普通人早就翹辮子了吧?不過看雪莉的樣子,鐵定又是一次神族知識講座,於是他老實地聽了下去。
“在族譜的紀錄中,在經曆了大的消耗後,體溫如果升高3℃以上,其實是很好的現象。就像人在大量運動後會身體酸痛一樣,這種暫時的高溫昏迷,代表著海琴的能力在提高。”
“還有這樣的事?”透跳起來,“怎麽就他一個人呢?我也很賣力呢!”
“不過……”
海砂其實也是才知道這件事,心裏還十分擔心:“哥哥體溫升高那麽多,真的不會燒壞身體嗎?”
“放心!”雪莉冷笑道,“白癡燒糊塗了還是白癡。”
調侃後,她就意識到還是不該讓海砂更擔心,於是笑道:“沒事的,眼前不就有一個活生生克服高溫生存下來,還一點都不白癡的例子嗎?”
“啊?活例子?”海砂追問道,“誰也跟哥哥一樣過嗎?”
“還能是誰?”雪莉笑道,“肯定不是我們三個,是……”
嘎吱一聲門響,零推門走了進來。
零看了雪莉一眼,靠在門上問海砂:“那些沙子呢?”
海砂拉起脖子上套著的一根黑繩,繩子上套著的墜子就是那個裝滿沙礫的玻璃瓶:“在這裏,雪莉和我商量著明天拿給拉斐爾家族讚助的一個考古學家那裏去看看。今天我也已經送了一點去巴黎礦產研究室,分析報告明天應該也可以送到。”
“嗯。”這個答案似乎很讓他滿意,零補充地又點了下頭,看上去像是要離開。
透和海砂幾乎同時喊住他,零稍作停留,回過頭刻意地看了雪莉一眼。雪莉好歹也是拉斐爾家的族長,此刻卻被他的目光逼得倒退了一步。
零沒去深究,雪莉也鎮定下來。
透沒管這些小動作,跳起來拉過零的胳臂:“你去哪兒呢?不吃飯嗎?”
零給他親熱得頭皮發麻,漠然道:“沒胃口。”
“那我陪你去散步吧!”
你會散步,鬼才相信!零瞪著透,傻子都看得出他另有目的:“不必了吧。”
“哎呀!友誼是需要常聯絡的!走啦,走啦!”透完全屏蔽掉零的拒絕,挽著他的手,把他拖了出去。
海砂看著零和透離去,接上之前的話題,問雪莉:“零也經曆過哥哥這樣的事嗎?”
“雪莉,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東西?”
“這個。”雪莉想了想,轉頭對海砂笑道,“還是讓他自己告訴你吧,我覺得他會告訴我們的,關於他的一切。”
“那個,我們之間的約定要保密喲。”透突然崩出這樣一句。
聽他嘮叨了一大堆體育消息後,零終於知道了他的真正目的。
他本能地想冷言冷語幾句,考慮到透的理解能力有限,他隻好再次選擇非常簡單地回答:“哦。”
透找了塊鬆軟的草堆叫他過來坐下。零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斜斜地靠在草堆上。人造的微風恬靜溫和,吹得人很舒服。透敞開腿躺在草堆上,望著地底莊園上空鏡麵中虛擬出來的星空,兀自傻笑了一陣。
過了一會兒,他下意識地把玩著他的鑰匙串,很深沉地歎了口氣,扭過頭來,問零在北極圈的生活細節以及他有什麽特別擅長的體育項目。
所有的問題被零用語氣助詞應付完畢後,透清了清嗓子,裝作很自然地繼續說道:“真是太舒服了,因為我總是到處跑,其實還真沒有幾個朋友,現在……我和你躺在一起,感覺真好,都不知道是不是做夢,好怕一下子什麽都沒有了。”
透說了那麽多話,唯有“我和你躺在一起”這幾個字直接鑽進了零的耳朵,他立馬爬了起來,丟過來一句:“我餓了,回去了。”
“哦!”透也跳了起來,跟上他。
零無意中瞥見了他手上把玩的鑰匙掛件,指著問:“這是什麽?”
“啊?這個?一個八音盒掛件。”透揚著鑰匙對零說道,“就是怎麽也打不開,也許是壞了吧。”
“誰給你的?”
透奇怪零的語氣,正要說是維斯裏給的,轉念想起和他的約定,於是告訴零是他在地攤上買的,還怕他不信,添油加醋地說了一堆買東西的過程。
零自然看得出他在胡說,不過八音盒似乎並沒有什麽特殊,隻是讓他有陰暗的感覺,也許單純是因為時間太久的緣故,很多古董都會如此。
此時的海砂,才用涼的毛巾為海琴擦了下臉。
“哥哥一定會好起來的。”她自語著把手浸在水盆裏清涼的水中,許久,下巴緊了一下,似乎做出了一個決定。
“……在Matrix裏麵,我希望你能知道因為我的存在能夠被你感知到,使我非常滿足,哪怕我的存在隻是一種虛幻,隻要你能……”
她在手機裏打好這樣一段話,又思慮了很久才摁下發送鍵,可惜……她忘了她還沒有零的號碼。
就當這是天意吧!海砂歎息地笑了下。她想旅程還這麽長,她有足夠的時間,雖然她還不太清楚她到底要幹什麽,要和他走多近。
第二天清晨的時候,海砂發現她竟然在海琴的床邊睡著了,手還放在水盆裏。陽光射進來,水麵反射的光在她手背上渲染出一塊漂亮的花斑。
透還賴在**不肯起來,海砂鑽進雪莉準備的轎車,發現前排座司機身邊還有一個人——零。
“我需要買一些更厚的衣服。”零預感到海砂會有很多問題,搶在她前麵回答。不過海砂的問題還是跟了出來:“那麽,我需要你的手機號。”
零頭也不回地把他的黑莓甩了過來,海砂想賭氣甩回他,發現他亦真亦假地又睡了。
“真是的!”海砂小聲埋怨。雪莉卻隱隱地體會到了一絲擔心,她是最討厭這種不必要的感情糾結的了。
但是……海砂一定要嫁給透嗎?小白加大白,這個組合也……
她不禁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搞得海砂一個勁問她怎麽了。
零沒有睡覺,隻是這種姿態才能免受打擾。耳邊不斷傳來雪莉和海砂的說笑聲,對於她們的樂觀,他不知是該慶幸還是遺憾。
禁忌之血!
究竟意味著什麽?零其實也不能肯定,但絕對不是能迅速恢複平常樂觀的。
禁忌之血的魔力,哪怕是禁忌的蒼禦也會遵守的規則。
幾千年來他們每一代的傳人都隻會為了族群的延續去殺死一個特定的神之後裔,也隻會去殺一個。除了那個人,幾千年來,幾百個姓蒼禦的人都隻會去殺一個。
而且零還知道神族的屍體是不會如此憑空消失的。他感到這個故事裏還蘊藏著迷霧和黑暗。
這一切都需要去查證,如何去查,哪裏才是焦點,零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一切一定與那個人有關,與12年前巴黎的血案有關。
也許那個人早就預料到了今天的一切。
也許,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