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哭不出來的時候就看看天空吧

幾天後,輪到我和池南值日。

之前因為我的腳傷,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值日,池南主動提出和我一組。而在實際的勞動中,他幾乎包攬了全部的工作。

今天是我腳傷痊愈後的第一次值日,終於能告別‘閑人’的狀態了。我擦完桌子,池南開始把凳子反扣在課桌上,我想問問他關於林素兒的事,卻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以什麽樣的口吻去打探才能顯得不那麽奇怪?

“池南,那個跳芭蕾的女生很漂亮……”聽上去有些怪怪的,怎麽感覺像色狼?

“池南,你的朋友跳的芭蕾舞很好看,我也很想學……”好像又有些不自量力……

池南的動作很快,在我糾結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教室後麵。

我隻好轉身去擦黑板,沒想到擦黑板這樣簡單的活兒也讓我遇到了難題。

黑板太高,上麵我夠不到。

我正準備去搬個椅子來踩著,耳邊就傳來了池南的聲音:“我來吧。”

池南不知何時已經從教室後麵走到了我旁邊,我們是同桌,他並不是第一次離我這麽近,但是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池南的個頭已經開始拔高,比我高了一個頭。他整個人很清瘦。穿著校服的白襯衫和藍褲子,腳上是一雙運動鞋。頭發很幹淨,身上有一股清新的皂香味。

池南已經拿起另一塊黑板擦,輕輕鬆鬆就夠到了黑板的最頂端。很快那淡淡的皂香就變成了粉筆灰,我被嗆得咳嗽了兩聲,也拿著黑板擦擦起黑板的下方。

擦完黑板,我正準備去掃地,卻被池南叫住:“薑顏。”

我停下腳步,疑惑地轉頭看著他。

“前兩天你在紅磚路上……”池南似乎猶豫了一下。

我暗自希望他繼續猶豫下去,最好忘記那件糗事,我覺得那天自己實在是丟人。我是想問他林素兒的事,但是完全不想聽到他對我那一天東施效顰的愚蠢行為進行評論。

可是上天這一刻大概睡著了,沒能聽到我心裏翻湧的呐喊。

池南繼續問了下去:“你是在練習芭蕾?”

我尷尬地笑笑,不知該說什麽。

池南皺起了眉頭:“傷剛好是不適合練習的,尤其是在那麽危險的地方。”

“我……”我完全不知道怎麽回答,那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麽魔,看到了路邊綻放的花就想起了林素兒的舞姿,然後完全是下意識地模仿起來。

更糟糕的是,摔了個狗啃泥還被池南和模仿的本尊林素兒逮了個正著。

“大概,也許,我隻是……”我支支吾吾地想掩蓋過去,“天氣這麽好,我們繼續值日吧。”

這句話一出口,我都忍不住在心裏自我調侃:轉移話題還能更拙劣、更明顯嗎?

池南笑出聲來,我的視線遊移不敢看他。

“對不起。”池南連道歉的聲音裏都充滿了笑意,我恨不得躲出去,太丟臉了!

此時此刻,我的臉肯定像熟透的番茄一樣紅。

“我不是在笑你,隻是那麽做很容易再受傷。”

“謝謝,我以後會注意的。”我接受了池南的好意。

“你是不是想學芭蕾?”

池南的問題讓我愣了一下,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長到十六七歲才來學跳舞,可是那天之後,我的眼前就經常出現林素兒跳舞的樣子。

我甚至有一次夢到了她。夢裏的她穿著漂亮的芭蕾舞裙,動作輕盈,身姿優美,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隨著她的腳步旋轉。而在炫目的璀璨燈光下,池南就在一旁微笑著注視著她。

夢醒之後,我的心髒收緊,從小被扼殺的舞蹈夢想似乎再次像火一樣在靈魂的某個地方灼熱地燒了起來。而且,我也幻想著有一天自己穿著漂亮的舞裙,成為某個人溫柔注視的焦點,唯一的焦點。

可是,不管我怎麽幻想,多麽渴望,那也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吧!

池南又問了一次,我沒有回答,也沒有看著他。隻是心裏猛地一抽,分不清我到底是在羨慕林素兒的優秀,還是隻希望自己出色一點,才更有資格站在池南麵前。

“學芭蕾是很辛苦的。”池南的聲音響了起來,自顧自地分析著我的想法,“林素兒從小就學習芭蕾,據說開始練習的時候她總是哭得很慘,基本功很枯燥,壓腿很疼。你要是現在想學的話,吃的苦會更多。”

“我沒想學。”我搖搖頭,毫不猶豫地否認。

“你站直。”池南突然說道。

我不明所以,還是按照他說的收腹挺胸,端端正正地站好。

“雙手向上伸,下巴抬高一點。”池南掃了我一眼又說,“手稍微有點弧度。”

我依言照做。

池南打量著我,突然說:“薑顏,你四肢的比例很好。說不定是被隱藏的芭蕾天才。”

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放下手臂,無奈地朝他笑笑。

“你不相信?”池南想了想說,“這樣,明天放學後,我帶你去看學校芭蕾舞社團的表演。”

我有些猶豫,芭蕾舞社團,林素兒一定是那裏的成員吧。

“隻有走近了才能知道更多。”池南說,“去看看,也許會收獲。”

最終我還是同意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走廊上遇到了英語老師,她讓我把班級的作業本拿回去。

我抱著厚厚的作業本回到教室,開始往下發。

發了一半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手中的本子封麵上寫著一個名字——唐宇。

上次窗簾事件之後,唐宇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正確說法是終於從挑惹事端變成了不理不睬,對此我深感慶幸,由衷地鬆了一口氣。我覺得隻是發個本子,他應該能繼續無視我才對。

唐宇正在和同桌說話,我飛快地將本子丟在了他桌上。不等他有什麽反應,我就想往前走,唐宇卻突然站起來,擋在我前麵,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唐宇左右聞了聞,然後對同桌說:“我怎麽聞著有股怪味?”

肯定沒好事!這都不需要第六感,用腳趾頭想都能知道。我剛想繼續往後退,唐宇突然湊了過來,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後一臉嫌惡地縮了回去。

“我說哪來的一股油煙味?原來班上有個移動攤販。”

教室裏傳來一陣笑聲。

“唐宇,你果然長了一雙發現真相的眼睛啊!”唐宇的同桌邊笑邊拍著桌子。

“那當然,隻可惜真相有時候總讓人惡心。”唐宇撥弄了一下頭發。城南高中對男生頭發嚴格的長度要求讓他的動作顯得有幾分滑稽,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轉身想向後走,卻發現後麵也圍上了好幾個看熱鬧的同學,隻能悶悶地轉了回來。

唐宇又湊了過來,嘲諷地說道:“喂,薑顏,你轉來轉去幹什麽?嫌油煙味散發得不夠遠?你這麽汙染班上的空氣,你家裏人知道嗎?”

我無話可說,理睬唐宇這種人根本就是多餘。

我往邊上靠了靠,試圖從他身旁的空隙擠過去。

可唐宇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半側著身子攔著我,咧著嘴,不懷好意地拍了拍手:“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經常和你媽一起去街頭賣蔥油餅吧?肯定經常被城管追著跑!你之前受傷不會也是因為非法擺攤被城管追得摔倒造成的吧?”

唐宇扭著身體雙臂向前做出跑動的樣子,一麵捏聲捏氣地喊著:“不要追我,我跑不動了!哎喲!我的腿……”

唐宇捂著腿發出假模假樣的哀號,引發一陣哄笑。還有男生在起哄叫好,要求他再學一個。

我無地自容地站在那裏,覺得四周投過來的都是嘲笑的目光,隻能低下頭,不去看,不去想。

“不對呀!”唐宇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你和你媽在擺攤賣餅,那你爸呢?為什麽你爸不管你呢?到底是因為受不了你……”

我的耳朵“嗡嗡”響,開始聽不清唐宇的話。

從我第一天進入這個班開始就是這樣,唐宇想羞辱我到什麽地步?

我全身都在發抖,我、我媽媽,現在他還說到了已經過世的爸爸。我覺得在教室裏找不到立錐之地,四麵湧來的全是嘲笑聲和諷刺的眼神,唐宇還在喋喋不休……

這一切都讓我無法忍受,這段時間的壓抑和委屈,一直隱藏在心裏的憤怒,突然集體噴發了出來。

我直接將手上的作業本全部砸在了唐宇的頭上,歇斯底裏地大喊道:“我爸早死了!你滿意了嗎?”

整個教室有幾秒鍾詭異的鴉雀無聲,唐宇似乎被我嚇到了,他維持著用手指著我的動作,表情僵硬地問:“你,你說的是真的?”

唐宇幹巴巴的問題氣得我發抖,我大聲喊道:“真的,都是真的,你滿意了嗎?”

我多麽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多麽希望能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有個平凡但完整的家。可是希望有時候就是一種奢望。

“真的就真的,幹嗎叫那麽大聲……”唐宇小聲嘀咕道。

我感到額頭青筋暴起,抄起唐宇桌上的東西拚命朝他砸過去。

“喂喂,你幹什麽?”唐宇一邊躲一邊叫道。

我的回答是直接抓起了他的書包丟了過去。

“你別給臉不要臉。”唐宇接住書包,憤怒地瞪著我,“你別以為我不打女人哦!”說完他把書包丟到地上,裝模作樣地掰了掰手指。

我氣急了,衝到唐宇麵前,瞪著他叫道:“你打呀,你唐宇還有什麽幹不出來的!”

唐宇移開了視線,目光左右漂移,幹咳兩聲說:“你讓開,這件事就算了。”

“算了?你說得還真容易。”我瞪著唐宇,如果眼神能殺人他早被我戳成了篩子。

唐宇朝我揚了揚拳頭,色厲內荏地叫道:“讓開,不然我真打了哦!”

“別廢話,想打你就打!”我昂著頭,不讓眼淚落下來。陣陣嘈雜傳入耳中,那是同學們在指指點點。我知道自己情緒失控了,大大打破了其他人對我的印象。

但那又有什麽關係?開學前,媽媽告訴我要在新學校跟新同學好好相處,所以我一直一直在忍耐。他們嘲笑我的打扮,諷刺我的性格,我都可以忍耐,但我絕不允許有誰詆毀我的家人。

“唐宇!”池南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他走過來,擋在我麵前,厲聲斥責,“你想幹什麽?欺負女同學嗎?”

他的舉動就像一陣暖流從我心頭撫過,我感激地看著他,這還是我今天聽見的第一句公道話。

“跟你又有什麽關係!”唐宇不耐煩地看著池南說,“你也不看看她哪一點像個女生?又土又瘸就算了,沒有臉也要有氣質啊,跟個母老虎似的……”

“唐宇!”池南打斷了唐宇的話,“你不應該這麽說薑顏。”

“池南,跟你沒關係的事情少管。”唐宇將書包從地上撿了起來,滿不在乎地說道,“放心,我才不會打她呢。我沒那麽蠢,這不是白給老師教育我的機會嘛!再說了,君子動口不動手。”

“你不應該拿同學的家庭開玩笑。”池南皺著眉說,“那是別人的隱私,應該獲得起碼的尊重。”

與平時的溫和不同,池南的語氣很嚴厲,讓人覺得很可靠,不過我並不認為靠說的就能讓唐宇那塞滿“搗蛋”的腦子開竅。

果然唐宇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少上綱上線的。不就是個小玩笑嘛!再說我說的都是事實,她和她媽就是賣油餅的,就是有味道。還不讓人說了怎麽的!”

“唐宇,你就是個渾蛋!”我氣得渾身顫抖,歇斯底裏地叫了起來,“君子?你還真有臉說!城南高中有你這樣的學生簡直是種恥辱,你不好好學習,整天沒事找事欺負人,有意思嗎?”

唐宇嗤笑一聲,甩了甩頭說:“我又沒說什麽。我怎麽知道你沒爸爸?再說這又怎麽了?單親了不起啊,連開個玩笑都不行?”

“這樣的玩笑我消受不起!”我大聲吼道,唐宇吃驚地看著我,張嘴想說些什麽。我倔強地盯著他,不等他說話,繼續劈頭蓋臉地罵道,“你這樣的人簡直就是社會敗類,除了琢磨著揭人傷疤你的腦子還能想點別的東西嗎?你簡直就是在浪費光陰,在學校裏的意義就是惡心別人!”

唐宇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我,讓我忍不住用刻薄的語言去攻擊他,以此來減緩內心的傷痛。失去親人跟了不起有什麽關係?那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痛。

想到這裏,我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你別說得太過分哦!”唐宇退了一步,昂著頭辯解,“我腦子裏想什麽跟你有什麽關係,誰也不能理解我唐大少的深謀遠慮。一個小玩笑值得這麽大驚小怪嘛。”

我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淚水拚命往外冒。我低著頭,不願意讓眼前的討厭鬼看到我軟弱的一麵。

“這可不是小玩笑。”池南的聲音響起,“唐宇,你這是在拿別人的傷痛來娛樂。”

池南的話讓我有些感動,卻又有些酸楚。

我抹了抹眼睛,抬起頭看著池南:“池南,你跟這種活著簡直就是浪費糧食的人講道理有什麽用?”

“別說得我好像十惡不赦一樣。”唐宇的聲音裏滿是不耐煩,“你們無聊不無聊?一點小事折騰半天,你們不煩我都煩了。說那麽多廢話,不就是想讓我道歉嗎?小題大做。”

我怒不可遏地瞪著唐宇,臉上濕漉漉的。

“哭啦?”唐宇走到我麵前,轉頭看著牆壁用極輕的聲音說:“算我不對,可以了嗎?”

“滾吧你!”我再也壓抑不住怒氣,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了出去。

唐宇撞在了桌子上,發出一聲悶響。

“薑顏。”

顧不上想跟我說什麽的池南,我轉過身,一把推開一名男生,飛快地跑了出去。

我一路跑到了天台,走到角落蹲了下來,放聲哭了出來。

我努力告訴自己沒什麽好哭的,為了唐宇那麽個渾蛋加三級的討厭鬼的話哭簡直就是沒用透頂,他說那些垃圾話估計都沒過腦子,不,他根本就沒長腦子。可淚腺就像壞了的水龍頭,眼淚不斷湧出來,我抬手去擦,卻越擦越多。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眼睛開始發疼,視線變得模糊,下意識地低頭,眼前出現了白白的東西。

白白的?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透過朦朧的眼淚,看見了一包拆開的紙巾。

我抬起頭,池南正彎著腰俯視著我,他沒有笑,表情一如平常,手中拿著那包紙巾。

他是在同情我媽?

我移開視線,偏過頭,不去看他。我這樣明顯拒絕的態度,估計他很快就會走了吧!我呆呆地坐著,淚水依然止不住。

我聽見池南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腳步聲卻遲遲沒有響起。我忍不住轉過頭,發現他在我不遠處坐了下來。

“我在以前的學校過得並不愉快,那時候,我也曾被同學取笑謾罵過。他們說我是沒有媽媽的野孩子……”

池南的聲音很平靜,我卻被他的話所震驚,驚訝地轉過頭望著他。

池南望著前方,語氣依然平靜:“在我小學的時候,媽媽就因為車禍去世了。”他頓了一下,很快繼續說下去,“爸爸很快又找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帶來了一個女孩。從那以後,我有了一個比我大一歲的異姓姐姐。”

說到這裏,池南停了下來。我很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可是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臉,又覺得不應該問。

池南看了看我,笑了笑說:“姐姐不太喜歡我,更確切地說,她從來到這個家開始就愛欺負我,就好像她的快樂都建立在我的不高興上,所以我很不喜歡我的家庭,那裏給了我一種說不清楚的壓抑。”

那是我從池南臉上見過的最難看的笑容,幹幹的,就像是個麵具。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池南,我覺得他應該也不需要安慰。

“我媽媽是擺小吃攤的,有時候我會去幫忙……”我也告訴了池南我家裏的情況。

“我們很相像,不是嗎?”池南看著我,露出一個笑容。

他的笑容正常了許多,一如平時那般溫暖。

“可是你不會哭……”我有些懊喪的低下頭,為自己這麽直白的將軟弱表現出來而羞愧,“以後我也不再為了這個哭……”

“你錯了。”池南毫不猶豫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疑惑地看著他,難道軟弱還不值得羞愧嗎?

“有時候哭也是一種宣泄情緒的方法。你知道有個詞叫‘哭泣效應’嗎?”池南的樣子很認真。

“哭泣效應?”我茫然地重複。

“是的。”池南想了一下說,“我喜歡看心理學的東西,你知道在那樣的家裏,學會調節自己很重要。”

我點點頭,對池南的說法表示了解。我也會經常看書來調節自己,隻不過不是枯燥的心理學而是幻想小說。每一次打開書本,我都能覺得精神在另一個世界暢遊。

“在情緒心理學中,人們因悲痛而哭泣並產生心情舒暢、避免不幸後果的現象,稱為哭泣效應。”

“哭泣讓人心情舒暢?”可是剛才哭完了我也沒覺得多好過。

“是的,可能你自己不會意識到。但心理學家認為,人在極度痛苦或過於悲痛時,痛哭一場,往往會產生積極的哭泣效應,可以防止痛苦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的現象。”池南笑著眨了眨眼,“據說這就是為什麽女性不會像男性那樣易神經緊張而誘發的梗死和中風的原因。”

“你也有想哭哭不出來的時候嗎?”我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池南愣了一下,然後他望向天空,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誰知道呢。”

我覺得自己問錯了話,剛想道歉,池南突然歎了一口氣:“想哭的時候就哭也挺好,這其實也是一種能力吧。”

“我替你哭。”我一時衝動,未經大腦的話脫口而出。

池南轉過頭,黑色的眼睛裏滿是驚訝。

“我的意思是……那個,實在想哭的時候……”不知道怎麽解釋明白,我慌慌張張地移開視線,真是的,我究竟說了什麽傻話。

耳邊傳來池南低低的笑聲,我悄悄轉過視線。他向後一躺,頭枕在交疊的雙手上,輕輕地說:“哭不出來的時候就看看天空吧。”

我學著他躺了下去,仰望著天空。

秋日的天空很藍,點綴著朵朵白雲。

我們就那麽安靜地躺在天台上,似乎天空就在頭頂,觸手可及。世界在那一瞬間好像變小了,隻留下了那麽靜謐閑適的小小天台。

也許是哭累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池南已經離開了。

我又一個人躺了一會兒,著迷地看著天空上白雲的運動軌跡。直到下午的課快開始了,我才有些戀戀不舍地下了天台。

回到教室的時候,安小曉正指著唐宇大罵。

看見我進來,安小曉立刻撲了過來,抓住我的手臂,連珠炮似的說道:“薑顏,你沒事吧?哎呀,眼睛都腫了。都是唐宇不好。你別難過了,就當被狗咬了,呸,就當聽見野狗叫喚了幾聲。”

“安小曉,你說誰呢!”唐宇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就說你怎麽了!誰讓你沒事亂叫!你有本事罵人,有本事拍桌子,有本事你道歉啊!沒本事道歉你罵什麽人,拍什麽桌子?”安小曉毫不客氣地吼了回去,然後轉過頭對我說,“你別為了這種人生氣。要是我剛剛在教室,肯定要揍唐宇一頓,不揍得他像豬頭一樣我就不叫安小曉!”

說完,她狠狠地瞪了唐宇一眼。

唐宇不屑地哼了一聲:“看看你那小身板,說得好像能打過我一樣。”

“你還有道理了是吧?”安小曉鬆開我的手,再一次衝到了唐宇麵前。

“我之前是說了薑顏,又沒說你,你叫喚什麽?”唐宇向後退了兩步,扯著脖子抱怨。

“那你向薑顏道歉!”

聽到安小曉的話,我連連擺手。道歉什麽的,之前他也說了算他不對,又有什麽用?我現在的心情已經平複了,但是依然不怎麽想跟唐宇說話。

我打算回到座位上,唐宇卻快步走過來,擋在我麵前。

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剛想退開,唐宇卻開了口:“那個……薑顏,對不起啊。”

唐宇竟然真的向我道歉了,這個情況超乎我的想象。

我擺擺手,搖了搖頭,默默地回到了座位上。並沒有起初那般耿耿於懷,也許剛才那蔚藍的天空,已經洗滌了我的情緒。

放學以後,我跟著池南去了學校芭蕾舞社團。

去的路上,我就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期待與向往——芭蕾舞社團,林素兒所在的社團,一定是特別美麗,特別讓人著迷的所在。

池南和林素兒打了一聲招呼,我們可以坐在教室的角落看著她們排練。我才知道,原來林素兒是芭蕾舞社團的副社長。

她才一年級就當上了副社長,可以想象她在社團一定是非常突出。

芭蕾舞社團的女孩子們都會利用課餘的時間在舞蹈練習室拉伸身體的柔韌度。

她們都穿著黑色的塑身衣,將逐次發育的少女身形勾勒地格外美麗。

我忍不住輕輕地低呼了一聲,好在教室裏放著音樂,沒有影響她們的練習。

“看上去很美吧。”

聽到池南的話,我連連點頭。不光是美,那些女孩兒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優雅的氣質,讓人心生豔羨。當然,其中最顯眼的還是林素兒,哪怕她和別的女孩兒穿著打扮一模一樣,也仍舊能夠讓人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注意到她。

“為了跳出美麗的舞蹈,她們每天都要這樣練習。”

我點點頭,哪有不努力就能成功的好事呢?現在連小學生都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的故事了。

“這些女孩子的腳大多有傷。”

我詫異地看著池南,這些女孩兒的腳背那麽直,動作看上去那麽輕鬆,臉上都還一直帶著淺淺的笑容。

“學芭蕾舞很傷腳趾,以前我曾無意間看見林素兒的腳全是傷痕,她們估計也差不多。”池南看向在一字開的女孩們,有些感慨的說,“為了美麗,她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不對。”我想了一下,搖搖頭。

“不對?”池南疑惑地轉過頭看著我。

“為了舞蹈,她們付出了很大代價。”

池南笑了,在輕柔的樂聲裏,他笑得如同這個秋天的湖水,清澈幹淨,伴著淺金色的陽光。

“對,為了舞蹈。”他輕輕地說。

那之後,學校的生活與之前看似沒什麽不同。但是從某個方麵來說,卻有了個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個變化就是唐宇,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如果這是一本小說,我不得不懷疑自己之前遇見的是唐宇的雙胞胎兄弟或者他其實擁有雙重性格。

唐宇完全不再針對我了,那些怪裏怪氣的外號、連綿不絕的嘲諷,還有時常會出現在背後的小字條和經常被綁住辮子這種事情都完全杜絕了,就連用筆戳我也再沒有發生過。如果不是他突然直接跳到了另一個極端,我真的會非常滿意這種平靜而普通的學校生活。

唐宇幾乎將我的課桌變成了零食中心,卻很少在課間或者午休留在座位上。每天中午吃完午飯,我去洗完飯盒回來,總會在課桌裏發現一個橘子、一根棒棒糖或者別的水果和零食。我已經漸漸不在意唐宇之前的那些話,但是也總是不想收下這種莫名的好意。

這天中午,我又在課桌裏發現了一個橙子。

我把橙子放在課桌上,有些頭疼該怎麽解決這種情況。唐宇一會兒當我是土包子,一會兒又是零食轟炸的關懷對象,實在是讓人有點受不了。更別說這件的事情的起因是因為我將爸爸的事情脫口而出了,所以他的態度轉變,這總覺得有點……讓人不那麽能輕易接受。

“今天是橙子啊!”

一隻手伸過來拿走了那個橙子。

我抬起頭,安小曉朝我吐了吐舌頭:“老樣子,你不要我就不客氣的笑納啦。”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我有遲疑地說。

安小曉費力地剝著橙子皮,漫不經心地問:“什麽不太好?”

“總這麽拿人家東西。”

“我不覺得。”安小曉剝了一瓣橙子丟進嘴裏,“很甜呢。”

“可是……”我還想繼續說些什麽。

“薑顏,想那麽多不累嗎?”安小曉看著我,臉上是少見的認真,“你不想要就去跟唐宇說,別總把自己逼得跟中年婦女似的,要知道,我們正青春年少!”說完,她用力咬了一口手中剩下的橙子,汁水噴濺出來。

“是,是。青春美少女,容我提醒你,汁水沾到裙子上了。”

“啊,我的新裙子!”

安小曉發出慘叫,連忙拿出紙巾,拚命擦拭起來。

上課前,發現唐宇回到座位,我立刻轉過身麵對他。

唐宇愣了一下,飛快地拿起書擋住臉。

有沒有搞錯?這不是原來我看見他的情況下的第一反應嗎,什麽時候反過來了?

我不理會唐宇的掩耳盜鈴,輕輕敲了敲他的桌子,然後自顧自開口說道:“請不要再往我的桌子裏放吃的了,沒必要。”

“對,我還順便要謝謝你。之前的都是我吃了,味道不錯。”安小曉突然插話,我轉過頭朝她笑笑。

我清楚地看見唐宇拿著的書本抖了抖,但還是豎得高高的。該說的已經說完,我轉回去,開始預習下一節課的內容。

我本來以為唐宇的這種怪異行為到此應該可以合理地劃上句號,可是第二天,我又在課桌裏發現了一個芒果。

看著那個碩大的芒果,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我最喜歡吃芒果了。”安小曉笑嘻嘻地拿了過去。

“我昨天明明已經說過了。”

“你不明白。”安小曉想了想說,“重點在於他怎麽想。”

“什麽意思?”我被安小曉繞暈了,迷惑地問。

“我的意思是,這大概是他表達歉意的方式,你就由著他去吧。”

“可是我總覺得這樣不太好。”不管怎麽說,白拿別人東西總是不對的,這一點從幼兒園就開始教了。

“所以我說你不明白。”安小曉擺弄著芒果,毫不在意地說,“也許這麽做他會覺得舒服點吧。誰讓他之前話說得那麽過分,現在大概也算認識錯誤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隨他去。”

真的是這樣嗎?

我正在想,安小曉笑了起來:“當然這樣我每天都有水果和零食吃啦。”

我知道大概確實這個原因也占了一部分,想著安小曉每天捧著水果和零食那種笑彎了腰的樣子,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很平靜,自從唐宇不再找我麻煩以後,班上的同學對我的態度慢慢也開始變得正常了。談不上多熟悉,但是偶然在路上看到了,也會彼此點下頭打個招呼。

就在這種平靜中,萬聖節來到了。

說不出來從什麽時候開始,反正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萬聖節這個原來總感覺很遙遠的節日,已經每年都會迎來一陣喧鬧了。

在以前學校的時候,班上愛熱鬧的幾個同學,還會悄悄地把尖角帽和迷你南瓜燈帶到學校來。現在,以城南高中嚴謹傳統的校風來看,應該不會有太多同學敢這樣做。

萬聖節當天,我在課桌裏沒有額外的發現,這讓我的心情格外好。

“唉,我甜蜜可愛的飯後水果和零食……”安小曉雙手托著下巴,一臉哀怨地感慨,“它們就這麽一去不複返了,我的人生啊,還有什麽希望。”

我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一指頭戳向安小曉的額頭:“你的人生就為了那幾個水果?”

“你不懂。”安小曉推開了我的手,唉聲歎氣,“那叫天上掉餡兒餅,想到每天不再有這種白撿的愉快,我就覺得生無可戀……”

安小曉捧著胸口,一臉裝模作樣的惆悵。

我實在是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呃?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大笑。”安小曉瞪大眼睛湊過來,“不枉費我表演一場,記得欠我一次出場費。”說完,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薑顏。”

聽見唐宇的聲音,我差點被口水嗆到,安小曉也是一個激靈,嚇了一大跳。

“唐宇,你怎麽沒事嚇人啊!”安小曉用力拍了拍胸口,不滿地抱怨道。

“誰嚇人了?我又沒跟你說話。”唐宇沒好氣地對安小曉丟下一句,轉過頭,磕磕絆絆地對我說,“那個,萬聖節快樂。還有,對不起啊。”

還不等我說什麽,唐宇往桌上放了一個盒子,飛快地跑開了。

我和安小曉對看了一眼,臉上都是茫然。

“嘖嘖,唐宇居然改風格了!當麵送是不想讓我撿便宜的意思嗎?”安小曉撇撇嘴。

我直接將盒子遞給了安小曉。她卻一臉興味地推了我一把。

“好歹是人家親手給你的,你自己拆吧。快看看是什麽好吃的!飽不了口福飽眼福也行,當然要是你不想吃……”她“嘿嘿”笑起來,給了我一個“大家心知肚明”的眼神。

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我無奈地搖搖頭,打開了桌上的盒子。

一打開,一股甜味就飄了出來。盒子裏放著一個透明小碗,裏麵是拳頭大的糖南瓜,切成小塊又拚成了南瓜的造型,上麵還澆著蜂蜜。

“哇!看上去好好吃。唐宇這次很有誠意嘛。”安小曉聚精會神地望著糖南瓜,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口水都要下來了。”

“你至於嘛。”我一把將小碗塞給她。

“薑顏,我最愛你了。”安小曉歡呼雀躍地叫起來,又問,“你還不打算原諒他嗎?不過這樣很好,我天天有好吃的。”

“我看你是最愛吃。”我笑著調侃。

不過唐宇……也許我確實應該去道個謝。

等唐宇回到座位,我轉過身麵對著他,這次他終於沒拿書擋著臉了,我又不是猛獸。角色互換的感覺有些哪裏不對。

“謝謝你。”

唐宇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我決定一次把事情說清楚,繼續說道:“我已經不生氣了。沒必要一直往我的課桌塞吃的。”我想了想,補了一句,“安小曉都胖了。”

“你說誰胖了!”

在安小曉的叫聲中,我朝唐宇點了點頭,轉回頭。

“什麽?你說要給唐宇送回禮?”安小曉瞪著我,一臉“你腦子壞了吧”的表情,然後她伸手掏了掏耳朵,“等等,我幻聽了。”

“是真的。”我點點頭,示意安小曉她沒聽錯。

“為什麽呀?”安小曉一臉莫名。

“我說了已經不生氣了。”我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她聽,“但是他一直送吃的,今天又是萬聖節,我想給他個回禮。”

“我明白了,你不想覺得拿了唐宇的東西,欠了他的人情。”安小曉不解地說,“可東西都是我吃的呀。”

“反正這樣就了結了。”重點不在於誰吃的,而是我不太喜歡這樣事情繼續下去。

“好吧。那我同意了。”安小曉趴在我麵前問,“那你想做什麽?吃人嘴短,我會幫忙的。”

“我還沒想好。”這都已經在學校上了半天課了,我實在想不出什麽好主意。

“那我們等會兒出去買點什麽給他?”安小曉說,“今天送回禮也比較合適。”

我點點頭,今天是最好的。

“可是我沒什麽錢。”想想幹癟的錢包,我有些猶豫。

考慮了一番之後,我找勞作老師要來了彩色紙和鉛絲。小時候,媽媽很忙,我經常在家折紙玩,所以還算比較擅長。我打算折個南瓜燈給唐宇,如果裏麵放上小蠟燭,那麽它是可以真的當成小燈籠用的。

南瓜並不是很難的造型,比兔子燈還要容易。自習課才過了一半,我就已經折好了迷你南瓜那麽大的南瓜燈。

當我把燈放在唐宇桌上的時候,他一臉的震驚,連說話都結巴了:“給、給……我的?”

“萬聖節回禮。”我點點頭,又補了一句,“不過真的不要再給我塞吃的了。”

我轉身以後,聽見身後傳來的一聲低低的“謝謝。”

我笑了笑,這下我終於能有個正常的平靜的高中生活了吧。

“我也要!”安小曉不滿地抱怨,“這麽好看的南瓜燈你居然第一個送給唐宇,我受到傷害了!”

我聽見了池南的笑聲,轉頭去看,他果然在笑。

“薑顏!”安小曉抓著我的手臂用力搖晃,“你都不理我,我不管,你必須做一個來彌補我受傷的心靈,要比那個更好看的。”

被她晃得頭暈,我連連點頭。

“我馬上就做。”

安小曉這才滿意地鬆開了手。

下課時,我準時把一個更好看的南瓜燈交給了安小曉。她立刻拿著去跟其他同學顯擺了。

我微笑著搖搖頭,開始收拾材料。

池南突然問:“都做完了?”

“做完了。”

“哦。”

池南的回答讓我有些不明所以,我轉過頭,發現他的神色有些失望。

難道……池南也想要嗎?我以為他不會對這種幼稚的小東西感興趣,所以根本沒有想過要給他也做一個。

想到這裏,我看著桌上剩下的巴掌大的彩紙發愁,這根本不夠再做一個了。

放學的時候,池南收拾好書包要走,我有些遲疑地叫住了他。

“池南。這個……”我從課桌裏取出了一個很小的南瓜燈,它沒有之前的兩個好看,因為是用習題紙疊的。

“因為彩紙不夠了,所以它不太好看……”我有些不安地解釋,不知道池南會不會嫌棄。

不等我說完,池南已經接過了南瓜燈。

“謝謝。”

我抬起頭,看見了池南的笑臉。

然後池南微笑著,又說了一次:“謝謝。”

他的聲音,溫柔到足以讓人深陷其中,我頓了頓,回了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