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真是個讓人頭疼的班級

火熱的8月,炙熱的心情。

在虔誠地拜了各路考神之後,我終於如願接到了城南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要知道,對以前的我來說,城南高中完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可是,在拚死拚活奮戰了兩個月之後,得來了這樣的喜訊,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充滿不可言表的興奮與感慨!

隻是,這樣的興奮與感慨隻持續了短短一周的時間。

我因為太過急切地想要在9月份開學的時候,靈活自如地騎著單車去離家不遠的城南高中上學,在沒有人指導和陪伴的情況下,一個人勇敢又無畏地跨上了完全陌生的單車,一腳踩下去又不知道及時刹車,於是,悲劇發生了……

我成功地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撞到了專門找來練習的無人巷的牆壁上,右腳被單車狠狠地壓在了上麵。

接下來的整個暑假,我都隻能拖著打著石膏的腿,望著窗外發呆。

外麵的太陽明晃晃的,知了趴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空氣中濃重的暑氣也讓人心煩意亂。

更有討厭的鄰居劉子然,時不時地在去打籃球的路上拐個彎過來,踩著單車在窗外給我講“熊、兔子和大便”係列冷笑話。

每當我忍不住想拿書桌上的東西丟他時,他就會笑著咧開一口白牙,飛快地騎上車逃走,留下一連串清脆的單車鈴聲。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意料之中,我錯過了城南高中的開學報到。

開學一星期之後,在我的竭力要求下,我媽終於答應送拄著拐杖的我去學校了。

站在夢寐以求的城南高中大門口,我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下意識地用拐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心底濃重的不安嚴重壓倒了來到新學校的喜悅和興奮。

我設想過很多種走進城南高中時的場景和心情,沒有一種是眼下這樣的。

媽媽帶我找完班主任就自己先回去了,我一個人緩慢地挪動著前往自己的教室。

一年B班。仰望著頭頂的牌子,我有些怯怯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狀態出現在新的學校、新的班級,去麵對新的同學。

長相嚴厲的女班主任從後麵走過來,低聲催促道:“怎麽還愣在這裏?快進去,要上課了。”

說完,她大步走進了教室。

我隻好也跟在她身後,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進去。

“今天我們班上來了一位推遲報到的新同學……”班主任洪亮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此刻,大家的目光全部朝我的方向投過來,緊接著是一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想向後退,可班主任走過來,將我拉上了講台。

投在身上的各種視線就像針紮一樣,讓人說不出的難受。

我一直都討厭成為人群矚目的焦點。可是現在,才剛到一個新集體,我就要麵對這樣的處境。夢想中的城南高中三年還會美好嗎?

“我們歡迎新同學作自我介紹。”

說完,班主任帶頭鼓起了掌,接著稀稀拉拉的掌聲響了起來,還伴著幾聲拉長聲調的“哦……”“啊……”和“歡……迎……”

“薑顏。”我吸了一口氣,瞪著教室後方的宣傳黑板大聲說,“希望能跟大家一起互相學習,共同進步。”

話音一落,教室裏就哄堂大笑起來。

“你們聽見沒有?”

“互相學習,共同進步,這是哪部電視劇穿越過來的古董啊!”

“笑死我了,她怎麽不幹脆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呢!”

……

哄笑聲像海浪一般襲來,我不知所措地看著那一張張大笑著的臉,慌慌張張地想向後退。結果,拐杖一下沒抓穩,狠狠地摔了個狗啃泥。

教室裏安靜了一刹那,緊接著爆發出一陣更加張揚的哄堂大笑。

我很快就被班主任拉了起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像火燒一樣燙,將頭埋得低低的,不敢抬起來。可是,即便如此,我依然能瞥見笑得前仰後合的同學們,幾乎誇張到要從椅子上掉下去了。

“安靜!安靜!”班主任用力地敲了敲講台。

笑聲漸漸低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腦子裏亂糟糟的,“嗡嗡”地響。全身一絲力氣都沒有,腿疼得厲害。我死死抓著拐杖,總不能再跌倒一次吧,那就真是蠢到家了。

“你們誰願意和這位新同學一起坐?”

我悄悄地將頭抬起來了一些,但是教室裏一片安靜。

“薑顏同學晚來了幾天,需要大家的幫助來更好地融入我們這個集體。誰願意和新同學一起坐?”

我低下了頭。

劉子然分在了一年A班。

突然閃過的念頭如巨石壓在心裏——已經到了需要指望不靠譜的青梅竹馬來拯救的悲慘境地了嗎?

“薑顏同學在以前學校的成績很好,大家應該互相幫助,你們誰願意和她一起坐?”

班主任又問了一次。

依然隻聽得到竊竊私語的交談聲和細碎的笑聲……

被估價出售也就是這樣吧。考試的高分在這時候沒有任何意義,離家近也不是那麽靠譜的理由。我隻能緊緊地抓著拐杖,期待著有個救世主出來拯救此刻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我。

“誰要和又瘸又土的人坐一起!”不知道哪個男生叫了起來,全班又開始像炸開了鍋一樣哄笑起來。

我的腦子都昏了,站在那裏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是誰說年少的時光明媚又憂傷的?我怎麽渾然不覺得明媚會降臨在我頭上?

“唐宇!”班主任用力拍著講台,“不許這麽說同學!”

“這叫尊重事實……”名叫唐宇的男生拖長了音調,怪裏怪氣地說道。

哄笑聲又一次猛地響起,像暴雨一樣砸入耳中。

腿好像更疼了,也許我應該聽媽媽的話,多在家休息幾天。

“老師,我願意跟新同學坐一起。”

循著聲音看過去,第四排靠窗的男生站了起來。

他穿著藍色的短袖上衣,背著光,看不清臉。

“好。池南,那就你跟薑顏一起坐吧。”

池南?

我愣了一下,默默地在心底重複著這個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下講台,走到座位上的。我隻記得池南提前幫我把椅子拉開,笑著跟我說了聲“你好。”

九月的陽光還有些烈,讓我不由得閉了閉眼。

新的學校、新的老師、新的同學……無比糟糕的新開始之後,我有了新的同桌。

我一直以為,在我們這個年紀,同學之間的關係特別簡單。以前,我和班上的大部分同學關係也說不上特別好,但是大家說說笑笑也很平常。所以,現在來到了城南高中這所重點學校,雖然開始有些糟糕,但是都是同齡的同學,應該不會太難相處吧!

可是,殘酷的事實總會將幻想打破,展現不盡如人意的真實。

午休的時候,我左右環顧,想找個人來說說話,詢問一下學習進度。

同桌池南不在座位上。右邊,幾個女生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著當紅男明星,好像不是我可以插進去的話題;左邊,一個安靜的女生正在看一本青春小說,眼淚婆娑的樣子,似乎也不好打擾她;身後,是一群男生們圍成一團,在談論著切爾西和曼聯。

我能知道這是兩個足球隊,還多虧了劉子然那家夥是個狂熱的英超球迷。他們這個話題,我更是想都不要想能插進去了。

“那個,同學,你好,我想問……”我看了看前麵,前排的女生好像比較有空,於是我擠出一個笑臉,拿起英語書,鼓起勇氣問道。

在我的記憶裏,女生跟女生總是能相對好溝通一些。

可對方隻回了我一記白眼,便幹脆利落地站起來,走到右邊的幾個女生身邊,加入李治廷和李易峰究竟誰比較帥的大討論中。

我尷尬地站在那裏,手裏還捏著英語書,不知道這是什麽一個狀況。

“又土又瘸不是錯……”身後傳來男生拉長音調的嘲諷。

唐宇!那個最先發出嘲諷的男生現在坐在我後麵。

果然,緊接著他又用足以引起其他同學注意的音量陰陽怪氣地說道:“又土又瘸還喜歡彰顯存在感出來惡心人就絕對是錯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慢地吐出來,假裝什麽也沒聽見,慢慢坐下。剛到學校,我不想惹是生非,忍忍就過去了,不然媽媽要擔心的。

“唐宇,你這就不對了。”另一個男生的聲音傳來,“我們不能欺負殘疾人。”

“也是,我們要尊重殘疾人,哈哈哈……”

你才殘疾人呢!

不就是不小心弄傷了腿嗎?再養一段時間就會痊愈了!

可是,麵對唐宇刺耳的笑聲,我還是沒有站出來反駁他,隻是默默地閉上眼睛,幹脆當什麽也聽不到。

“也許是又土又瘸又聾?”

“誰知道?喂,安小曉,我們要求共同進步的新同學剛剛想跟你說什麽呀,直接就把你嚇跑了?你也真是的,怎麽就不知道關愛一下我們的新同學呢?”

“唐宇,你自己發瘋別扯上我。你問問她知道李治廷是誰嗎?我可沒興趣和什麽都不知道的土包子聊天。”

“喂,聽見沒有?安小曉問你呢。知道李治廷是誰嗎?”

我依舊當成沒聽見唐宇的話,緊緊閉著眼睛。

緊接著,我的後背被筆戳了一下。

“聽見沒有?你到底知不知道李治廷是誰?”

我還是緊閉著眼睛,不理睬他。

後背又被戳了幾下,我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咬著牙一動不動。

“這有什麽好問的!她怎麽可能知道?”安小曉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哼著歌不再理睬唐宇。

“喂,薑顏。”

唐宇用一本正經的聲音叫出我的名字,讓我忍不住一個激靈。他這種人居然能記住我的名字?肯定在打什麽壞主意。

“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你為什麽叫薑顏?是因為麵無表情像僵屍,還是不會說話?‘薑’是僵硬的‘僵’,‘顏’是言語的‘言’嗎?”

他周圍的男生再次爆發出一陣大笑聲。

我氣得渾身發抖,鬆開了手中的書,猛地想站起來,可是,腿上傳來的疼痛讓我不由得跌坐回椅子上。

“喂,又土又瘸的薑顏,你是想站起來打我嗎?我好害怕哦……”

唐宇的尾音帶著劇烈的顫抖,又引起了一陣大笑。

我轉過頭瞪著他:“你……”

“這算抗議?那你要盡量抓緊時間,我可沒那麽多閑工夫等你‘你’個不停。”唐宇放肆地大笑著說道。

“閉嘴。”我用力瞪著他。

“閉嘴?我不會啊,不然你給我做個示範?”唐宇笑得渾身顫抖,態度囂張地用手指著我挑釁,“敢讓我閉嘴,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唐宇,你悠著點,別第一天就把新同學惹哭了。”一個男生拍了拍唐宇的肩。

唐宇幹脆半趴在桌上,整個身體向前傾朝我湊過來,唾沫橫飛地說道:“要哭了?那趕緊哭啊。幼兒園以後我還沒看見過女孩子哭呢,快點讓我見識見識。”

我不說話,隻是狠狠地瞪著他!

天知道,此時此刻,我有多想把手上的書往那張討厭的臉上砸過去。

“你真的要哭了嗎?那快點吧。”那張臉依然嬉笑著,嘴巴一張一合地催促道。

“誰會哭?”我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僵硬地轉了回去,不再理睬唐宇。

“喂,你真的不哭?”

新學校,新班級,毆打同學是不對的,一定會被叫家長……

我抓著課本,一遍一遍在心底對自己強調著。

“你們都圍著我的座位幹嗎?”

我看見池南走過來,他指著座位上的一小攤不明**,皺著眉看向唐宇:“我說唐宇,你幹嗎笑得跟抽風似的?看看,口水都掉到我座位上了。”

“怎麽可能?我這麽帥的人怎麽可能會亂噴口水?”唐宇誇張地叫了起來。

他們的注意力終於不在我身上了,我長舒了一口氣,鬆開了抓著課本的手。

我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放在池南那半邊的桌上。

“給我,擦座位?”池南的語氣裏滿是驚訝。

我點了點頭。

“不用了,我找張紙就行了。”池南將手帕遞了回來。

“謝謝你。”他笑著說。

這是我在一年B班看到的第一個笑容,至少在內心我固執地認為,這樣的笑容在那個時候是屬於我的。

我默默地接過手帕,猶豫著開口:“我……要是不麻煩的話,我能不能問問,英語講到哪裏了?”

池南點點頭,翻開他的英語課本指給我看。

很快,午休結束了。

我沉默地看著桌上已經被我抓得皺巴巴的英語課本,早上的時候,它還是全新的。

新班級,新同學,新課本,新同桌,新的開始,卻好像並不像一開始預料的那樣,會有個全新的心情。

有人說流言這東西越是想撇清反而會越抹越黑,若是不管它反而會失去傳播的意義。可是在流言消失之前,要忍受多久?

第二天,當我拄著拐杖走進教室時,一個還很陌生的男同學朝我招招手。

我愣了愣,不明就裏地停下腳步,剛想回一個笑臉,就聽見那個男生回頭大喊著:“僵屍來啦!”

教室裏一陣起哄聲。

笑容僵在了臉上。我又急又氣,忍不住喊道:“你,你說誰呢!”

“這還用問,誰答應就說誰。”唐宇從座位上站起來,環顧四周叫道,“有人自己承認了哦!”

他的話引起一陣大笑,幾個男生幹脆拍起了桌子。

怒氣一陣陣上湧,我抓緊了拐杖,慢慢地走到座位旁,怒瞪著唐宇。如果目光能殺人他肯定已經被我千刀萬剮了!

“幹嗎?跟我比誰的眼睛大?”唐宇身體向前,用手撐著眼皮看著我。

“無聊。”我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兩個字,默默地轉身。還沒來得及坐下,背後猛地傳來一下撞擊,我狠狠地撞在了桌上。我憤怒地轉過頭,唐宇的手還搭在我的椅背上沒收回去。

“我就無聊怎麽樣?”唐宇偏著腦袋俯視著我,“想打架嗎?來呀。我允許你使用武器,瘸拐薑,我好怕啊,哈哈哈……”他用手指著我的拐杖大笑起來,引起一陣此起彼伏的笑聲。

不能打架,不能打架……

我在心裏默念了幾遍,將座椅放好,沉默地坐了下去。

“喂,我說……”

唐宇的話還沒說完,我就聽見了池南的聲音。

“唐宇,快來幫忙發數學作業本。”

池南抱著一疊作業本走過來。

“幹嗎叫我?課代表呢?”

“我碰上了數學老師,課代表去拿考卷了。”

“不會吧,又要測驗啊!”唐宇發出一陣慘叫,教室瞬間安靜下來,很快響起了一陣翻書聲。

我也拿出數學課本,剛翻了兩頁,唐宇突然走到我麵前,我抬起頭,警惕地看著他。

他拿著我的作業本晃了晃,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容,然後將作業本向後一丟。

我瞪著他。他無所謂地回了一個鬼臉,向前走了幾步,又退回到我的課桌邊。

“膽小鬼。”他輕聲在我耳邊丟下一句,立刻走開繼續去發作業本。

我握緊了拳頭,又緩緩鬆開。憤怒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更可氣的是,我居然什麽都做不了。我不能剛開學就跟同學打架,讓媽媽難過,而且,就算打,正常狀態我都打不過唐宇這樣的男生,何況現在我的腿還這樣……

我轉頭向右邊看,池南正在教室的另一頭發本子。我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喊他。我沒這個臉讓並不熟悉的同桌從教室的另一頭過來幫我撿本子。

正因為他是唯一對我微笑的人,我才更加不能這樣。

我也沒有勇氣再請求附近的同學們——她們之前也笑得足夠大聲。我咬咬牙,抓住拐杖,準備站起來自己去撿。

“啪。”突然,隨著一道輕微的聲響,我的作業本被丟在了桌上。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連忙道謝:“謝謝。”

安小曉已經坐了回去,頭也不回地回了我一聲“哼”。

也許我真的應該回去查一下李治廷是誰?這一瞬間,這個念頭就那麽突兀地劃過我的腦海,很快隨著上課鈴聲消失不見。

可能因為上午第一節課就是數學測驗,嚴重打擊了大家的積極性。整個上午唐宇都很安分地沒有用筆戳我,也沒有再扯我的頭發,這讓我稍微地鬆了一口氣。

下午最後一節是勞作課,午休時,勞動委員已經提前將課上要用的木板發了下來,一人一大塊,有課桌那麽長。

同學們陸續往勞作教室去了,我隻能傻坐在座位上看著木板發呆。我要怎麽把它弄到勞作教室去?

“要上課了。”池南走過來,不動聲色地拿起他桌上和我桌上的兩塊木板。

“謝謝。”聲音比我想象的還小,我沒有勇氣再重複一次,隻能低著頭抓著拐杖站起來。

“不客氣。”他朝我笑笑,示意我走在前麵。

剛走出教室,上課鈴聲就響了起來。

同學們紛紛拿著木板從我們身邊跑了過去。

我有些著急,連忙催促池南:“打鈴了,你別等我了,自己快點走吧。”

說話間,我沒留神腳下一個踉蹌,還好反應夠快,右腳撐住身體,左手迅速扶住了牆壁,一根拐杖落在了地上。

“小心點。”池南撿起拐杖遞給我,“別擔心,勞作老師人很好。不會為難我們的。”

接過拐杖,我剛穩住身體,他又說:“走廊比較滑,你慢慢走,當心別摔倒。”

他配合著我的腳步慢慢走在我右後方,我心裏有一種複雜的感覺——有點愧疚、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小小的喜悅。

到達勞作教室後,像池南說的一樣,勞作老師並沒有批評我們。他的目光在我的拐杖上停留了幾秒,然後點點頭,讓我們找座位坐好。

我慢慢地走向座位,池南卻停下腳步。

“老師,我有一個請求。”

池南低聲跟勞作老師說了什麽,然後才走到我身旁坐下。我疑惑地看了看他,他隻朝我笑了笑。

勞作老師講解了今天的課程要點,大家都開始動手了。

我剛開始在木板上畫線,老師就走了過來:“薑顏,把你的拐杖給我一下。”

我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將拐杖遞給了老師。

老師拿著我的拐杖走到了教室後麵,我扭著頭看不清楚他在幹什麽。

“別擔心,不是壞事。”池南輕輕地說。

我點點頭,很明顯老師不可能拿我的拐杖去惡作劇,我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木板上。

下課的時候,老師將拐杖還了回來。

“加了層膠皮墊,這樣你行走會更安全。”

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接過拐杖,我連忙道謝:“謝謝老師。”

老師擺擺手:“別謝我,要不是池南提醒,我一時還沒想到。”

我又驚訝又感動,複雜的情緒讓我一時說不出話,隻能怔怔地看著池南。

他正低著頭安靜地收拾桌子,也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他抬起頭,朝我笑笑。

“謝謝。”我低聲說。

“走廊太滑了,這樣更安全一點。”

“池南,今天謝謝你了。”回教室的路上,我再一次道謝。

池南微笑著搖搖頭:“你說過好幾次了。別想太多,放寬心,你的腿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的。”

他的聲音沉著可信,莫名地讓我放鬆下來。

夕陽從走廊窗透進來,滿地金光。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池南轉頭望著窗外。

“我相信。”

一切都會好的。

望著夕陽的方向,我在心裏重複著。

時間就這樣波瀾不驚地一天天過去。

我在逐漸丟掉拐杖之後,也漸漸開始習慣了老師的上課方式,開始習慣了班上同學的不理睬。同桌池南是個例外,他會正常地跟我說話,臉上帶著笑容;池南不在座位上的時候,前座的安小曉會幫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文具。雖然不管我說什麽,她的回應都隻是“哼”,但是我還是感受到了她的善意。

至於後座的唐宇,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裏得罪他了,他簡直就是我的噩夢——用筆戳我,在我背後貼字條,把我的頭發綁在椅背上……

如果說每個班級都會有個討厭鬼,他絕對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名。

俗話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是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擔大任,但唐宇絕對是來挑戰我的忍耐神經極限的。

這要擔多大的任,才要我不得不忍受這家夥一直在我身後不停地蹦躂著刷存在感?

他簡直讓我在上課之外的每時每刻都處在煎熬之中,隻有麵對池南的時候,我才能稍微找到一點理想中新學校和新同學所帶來的安慰感。

十一長假剛過,節後第一天的下午第一節課,班主任拿著一堆試卷走進來的時候,教室裏格外安靜。

今天要宣布第一次月考的成績。考試時候覺得感覺不錯,可小長假過去,現在剩下的隻有緊張。我不知道如果成績不理想,回去怎麽麵對媽媽失望的眼神,更不想從同學們的眼睛裏看到更多鄙夷——現在已經夠糟糕了,要是考得不好,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坐在我後麵的那個討厭鬼會說些什麽,我一點都不想在“又土又瘸”後麵加上新的形容詞。

班主任開始一邊發考卷一邊報分數,她說因為是第一次月考,所以就不按照成績從低到高發了,這種無規律反而讓我更緊張了。我抓著手指,緊盯著班主任手裏的考卷。

她每報出一個名字,我的心都咯噔一下。

沒念到的名字越來越少。池南考了第五,我有些羨慕地看了他一眼。要是我也能考得好一點,班上的同學們是不是對待我的態度也能稍微正常一點?

“薑顏……”

終於聽到自己的名字,我咽了咽口水,眼巴巴望著班主任。

“薑顏同學這次考得很好,第三名。”

我長舒了一口氣,胸口傳來悶痛,才發現自己從剛才開始竟然一直屏住呼吸。

還不錯,我悄悄揚了揚拳頭。

“大家要向薑顏同學學習。”

班主任的話讓我有些不好意思,轉過頭,池南豎著大拇指朝我笑。我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熱,飛快地轉回頭,坐得筆直筆直地望著班主任。

我正憧憬著這次的好成績能改善在班裏的糟糕狀況,不料唐宇那個討厭鬼又怪聲怪調地在我身後叫了起來:“跟她學習又瘸又土嗎?”

我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在全班哄堂大笑中,我愚蠢的小期待如同脆弱的肥皂泡一樣瞬間消散。

“安靜!安靜!”班主任拍了拍桌子,可是班上仍是亂糟糟的。

我又窘迫又委屈,不知所措地低著頭。我不敢抬頭,我怕看到池南的臉,怕連那唯一的笑容也失去。

“別理他們,上去拿卷子。”

池南提醒著我。我站起來,初丟拐杖,腿腳還沒有適應過來,背影看起來大概還有些滑稽,不然唐宇就不會在身後笑得那麽張狂了。

我拿回卷子往回走,遞給了唐宇一大記白眼,坐回座位。

“考得很好。”池南瞟了一眼我的分數。

“沒有啦……”我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收回卷子。

“麵對真實的讚美,踏實接受就好了。”池南半側著身撐著頭,牙齒潔白,笑容燦爛,眉眼間好像聚集了陽光。

“謝謝。”我聽話地點頭,然後也跟著笑了出來。在那一刻,同學們的笑聲似乎都變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

放學的時候,我坐在座位上不願意動彈。唐宇和幾個男生站在教室門口半天了,我不知道他們想幹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杞人憂天,但是在他們離開之前,我不願意接近教室門口。

池南很快收拾好課桌,拎起他那黑色的書包。

他站起來,食指輕彎,敲了敲課桌:“今天一起回家吧。”

啊?我愣了一下。

大概是我臉上的表情特別傻,他“噗”地笑出聲來。接著一把拎起我的書包,扭頭看著我:“一起走一段。”

我連忙點頭,抓著桌沿站了起來。

快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已經煩透了唐宇那個家夥了。我不知道還能忍多久,更糟的是我還不得不繼續忍耐。可我不想……哪怕隻有在池南麵前,我不想那麽丟人。

池南走到了唐宇麵前:“唐宇,擋路可不是好習慣。”

“嘖。”唐宇攬住池南的肩膀,一臉怪相地問,“你幹嗎總幫著這個又土又瘸的丫頭?你品味沒這麽差吧?”

“當然是因為……”

池南停了下來,我心裏緊張不已,心“怦怦”跳得厲害。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可是沒有答案。他會說什麽?

“當然是因為我是個好學生,友愛同學。五講四美三熱愛嘛。”

“去你的吧!”唐宇一把推開池南,揮了揮手,“行了,你慢慢五講四美,我們去買飲料了。”

門口的男生呼啦一下散去。

我鬆了一口氣,卻又隱隱地有些失望。我不明白,在池南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究竟在失望什麽,又在那一刻期待了什麽。

“走吧。”池南轉頭看著我,又說,“你走在前麵。”

我點點頭,走出了教室。

十月的傍晚來得很快。走出校門的時候,天邊已經成了一片火紅。金紅的陽光溫暖卻不刺眼,柔柔地灑在身上。

夕陽下的街道,傍晚桂花的香氣,路旁亮燈的房子……也許因為不是一個人走,已經開始熟悉的路變得這樣不同,所看到的一切好像都變得那麽不一樣。

池南推著車走在我旁邊,我們沒有交談,我卻覺得平靜而輕鬆。

緊繃的情緒慢慢放鬆下來,不遠處的樹上開滿了花。紅黃相間的花簇生樹頂,遠望就像金雨灑落。

我被那絢爛的色澤吸引,剛想說些什麽。突然,從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車鈴聲。

我扭頭去看,唐宇騎著車飛一樣地從我身邊掠過。

他靠得很近,擦身而過的瞬間很短暫,我還沒反應過來,頭上就傳來一陣疼痛。

唐宇抄走了我的帽子,從頭上的疼痛來判斷,估計還順手扯掉了我一把頭發。

“歸我啦!”唐宇得意地大叫,扭頭手舞足蹈也不怕撞到樹。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家夥在單車上表演特技,他以為自己還是小學生嗎?而我確實被這種幼稚的行為氣得渾身發抖,那頂帽子可是媽媽親手織的,我第一天戴!

愣神的工夫,池南已經騎上車離開了。

我想向前跑,可平日裏的速度都追不上一輛單車,更別說受過傷之後的腿了。我最後隻是站在原地看著車子越騎越遠,很快消失在了轉角。就像兩條躍入大海的魚,消失得那麽順理成章。

池南……會是去替我拿回帽子的嗎?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這樣去奢望。銀杏葉被風吹起,落在我的腳邊。一腳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緩慢地向前走著,踩著一片又一片的銀杏葉,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至少,我還有影子陪著我。我低下頭,看著那長長的黑色影子。

車鈴聲由遠及近,我抬起頭,看見池南正騎車向這邊來。

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是眼花了。我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清楚地看見池南的身影越來越接近。

很快,單車停在我麵前,池南一腳踩在單車上,一腳踩地。他背著光,看不清楚臉,我隻能隱約看見他燦爛的笑容。傍晚的陽光在他身邊跳躍,泛著微微的金紅。

“拿回來了。”

他伸出手,手中拿著我的帽子。

“謝謝。”我道完謝,接過帽子,卻不知道該怎麽戴上去。

“我幫你。”池南拿過帽子,幫我戴在了頭上。他的動作說不上多輕柔,手腕碰到了我的耳朵,有種輕微的疼痛。我說不清楚此刻究竟是為了什麽難過,卻有一種朦朧的淚意湧上來。

我連忙微微低下頭,用力眨眨眼。

“你不要太難過了。”

我驚訝地抬頭望著他,卻看見一抹金黃出現在眼前。

“給你。”池南將一簇花遞給我,“剛剛你不是盯著看嗎?開得挺好的。”

我不由自主地接過那抹燦爛的金色。

他朝我眨眨眼:“這可是破壞花草樹木,千萬別告訴老師。”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池南笑了起來。

“跟你開玩笑呢,心情好點了嗎?”

我剛張了張嘴,他又說:“千萬別再說謝謝了。”

我一時不知說些什麽,隻能怔怔地看著他。

“走吧。”池南說著,推著車走在我旁邊。

拐角處突然出現了唐宇的身影。

“池南,你等著!”他喊了一句,飛快地騎車離開。

“沒關係嗎?”

我有些不安,快一個月下來我也算基本弄明白了,唐宇就是班上最會惹是生非的家夥,是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男生的領頭羊。

“沒事的。唐宇隻是喜歡嘴上嚷嚷。”池南輕描淡寫地說。

“是這樣嗎?”想到那個曾經在我的座位上塗膠水的家夥,我絲毫不覺得他隻擅長嘴炮。

“對女生來說可能不是。唐宇最喜歡欺負女孩子了,尤其是……”池南頓了一下,我疑惑地看著他。

“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女生。”

“我這樣……”又瘸又土麽?我在心裏默念。

“像你這樣又聰明學習又好的女孩子。”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寫滿驚訝,因為池南笑了起來,然後看著我認真地點點頭:“我說的是真的。”

於是,我也笑了。

在夕陽下,我們兩個人笑得前俯後仰,就好像將所有的喜悅都抓在了掌心。

我們就這樣走著,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到下一個分岔路口的時候,池南微笑著跟我說:“再見。”

我慢慢地轉過身,看著他騎著車轉向另一邊,就好像奔向天邊的晚霞,在夕陽的懷抱裏,漸漸遠去。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拐角。

然後我轉過身,向家的方向走去,連沉重的腳步都仿佛輕快了一些。

手中的花沉甸甸的,那麽熱烈,那麽絢爛,好像照亮了前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