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去

從小我就一直習慣著失去,失去自己的家,失去自己的爸媽,失去可以用來玩樂的時間。

我接受失去,我不害怕失去。

可這一次,我失去的,怎麽會是你?

01

從小到大,我最怕尷尬,最怕跟自己討厭的人說話、假笑。在上一次跟宋佳欣把所有的話全部說清楚之後,我以為,我們倆以後就再也沒有交集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放學後,她竟然主動找上了我。

因為上午的打架事件,同學們都對我敬而遠之,曾文靜更是乖了很多。

放學鈴剛剛響起,我一邊收拾著書包,一邊忍不住將視線投到了顧以諾的身上。那家夥一整天都沒有再跟我說過任何一句話,應該是生氣了吧……

我歎了一口氣。

“喂,這個周末要不要一起複習?快考試了呢!”吳虹萱撞了撞我的胳膊說道。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你沒事吧?感覺你今天一天都沒什麽精神,是不是曾文靜那家夥讓主任他們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去找她算賬!”說著,吳虹萱拉了拉袖子,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勢。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將她拉出了教室。

“喂,問你呢!從辦公室出來,你就跟丟了魂似的,到底怎麽了?是受了很重的處罰嗎?”吳虹萱被我拉著,還忍不住一直嘰嘰喳喳,全然一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我正愁該怎麽跟她解釋的時候,就看到了在走廊上踱步、一臉擔憂的宋佳欣。

“沈可可,我想跟你單獨談談。”見到我,宋佳欣朝我走來,臉上滿是憂慮。

我看著一旁的吳虹萱,說道:“你先走吧,我待會兒再給你打電話。”

吳虹萱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宋佳欣,撇了撇嘴,留下一句:“沈可可,你小心別被人賣了。”便大步離開了。

整個走廊上,隻剩下我和宋佳欣兩個人。她沒有先開口說話,我也沒有。就這樣,我所害怕的尷尬氣氛慢慢地降臨了。

在我絞盡腦汁想要說點什麽的時候,宋佳欣先開了口:“沈可可,張士傑什麽都聽你的對不對?”

聽了她的問題,我思索著,是不是他們倆鬧了矛盾,宋佳欣希望我能夠在張士傑麵前幫她說點好話之類的。雖然經過上一次的事,我對她確實挺厭惡,但不可否認,她是一個稱職的女朋友。

“想要我幫什麽,你就直說吧。”對於這種賣關子的聊天方式,我實在沒什麽耐心。

宋佳欣聽了我的話,目光有些冷冷的,似乎對我說的話,感到很是鄙夷。她冷笑一聲,這才慢慢地開口:“我不是讓你幫我,是讓你幫張士傑。”

“張士傑?”我抬起頭,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她。

張士傑那個家夥有需要幫忙的事情,我竟然不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宋佳欣點點頭:“雖然張士傑再三警告我,不能告訴你,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你去救他吧,在他的心裏,你是最重要的,他隻肯聽你的話。”

對宋佳欣的一番話,我主動忽略了後半句,腦子裏全是張士傑是不是闖了什麽禍的念頭。

我抓住她的胳膊,語氣緊張地問:“到底什麽事,張士傑怎麽了?”

“他為了掙錢,在修車廠工作。那樣的地方,工作強度大還有危險,都不是他能夠承受的。我已經勸過他了,可是他不肯聽。”說到這裏,宋佳欣流露出一副無奈和憂傷的模樣,頓了頓,這才看著我,繼續說道,“他不肯聽我的,我沒有辦法,這才來找你的。”

宋佳欣的話讓我慢慢鬆開了緊握著她肩膀的手,愣在原地。

在修車廠工作?那家夥竟然瞞著我去了修車廠?難怪這些日子,他總是很累的樣子,原來都是因為工作……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缺錢嗎?為什麽不跟我說?”我喃喃地問道,腦子裏全都是問號。

“為了什麽?”宋佳欣露出一抹冷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斑馬的爺爺、奶奶?為了你們,他隻能更加努力地賺錢。可他自己呢,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自己!”

說完,她的眼眶裏流下一顆滾燙的淚水。

我顫抖著嘴唇,為了張士傑那個家夥而感到心疼,聲音也變得顫抖起來:“在,在哪兒?他在哪兒?”

“Breathe。”

那英文單詞剛從宋佳欣的口中蹦出,我就打了一個戰栗。Breathe是非常有名的修車廠,它的聞名不單單是因為擁有超強的修車和改裝車技術,還有簡單粗暴的半軍事化家族企業管理模式。

張士傑,你這個逞強又不讓人省心的家夥……

02

趕到Breathe的門口,原本以為門禁森嚴,可不知道是我運氣好還是別的原因,守門的保安竟然不在崗位上,於是我徑直推開大門。剛一進去,我就聞到一股濃重的汽油味。很多戴著安全麵具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我背著書包,仔細地在人群中尋找著張士傑的身影。可每個修車的人都戴著麵具,根本看不清長相。

“張士傑,把那台車的保險杠換一下。”這時在我不遠處,一個戴著紅色安全麵具、正給一輛越野車噴著車漆的壯碩男,對著我左手邊正在做電焊工作的人說道。

“好!”那人回了一句,便停止電焊,揭開麵具,擦著額頭上的汗。他整個人看起來疲憊極了,臉上也布滿了黑色的灰塵。

看著那張熟悉的麵孔,我的心一緊,奮力地大喊了一句:“張士傑。”

聽到我的聲音,周圍的人停止了動作,包括正在擦汗的張士傑,他先是有些震驚地看了我一眼,隨後扭過頭,不想跟我有視線交集。

我衝到他的身邊,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張士傑,你跟我回去!”

“你發什麽神經啊!”張士傑用不耐煩的語氣朝我吼道。

“我要你跟我回去!你不走,我是不會走的!”

聽了我的話,張士傑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我讓你走,你沒聽到是吧?不要在這裏煩我。”

此刻我的腦海裏隻剩下一個想法,那就是不顧一切也要讓他跟我離開這個地方。

“我說了,今天不帶你走,我是不會走的。”我的語氣異常堅定。

“小姑娘,你是搞錯了吧?”在我想要拉著張士傑的手,帶他走出去的時候,一個嚴厲又渾厚的聲音在我的身邊響起。

我轉過身,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壯碩、帶著黑色墨鏡的男人,抽著雪茄,帶著一抹奇怪的笑容朝我說道。

看到那男人,身旁的張士傑明顯顫抖了一下。他走到我的前麵,將我護在他的身後,喊了聲:“雷哥。”

他的聲音裏滿是緊張和害怕。

那個叫作雷哥的人用手撥開張士傑,近距離地看著我:“想要從我這裏把人帶走,你應該問的是我,而不是他。”

說完,他指了指一旁的張士傑。

他的話音剛落,張士傑就伸手再一次將我護在他的身後:“雷哥,對不起,我朋友不是故意來鬧事的,您讓我走吧,錢我不要了。”

“哼!”雷哥冷哼一聲,“你以為我雷哥缺錢嗎?張士傑,當初我答應讓你來工作已經是給你麵子了,雖然我們沒有簽用工合同,可不代表你想走就走啊!你知道走進這裏需要付出什麽,更要明白,你想走出去,付出的將會是兩倍的代價!”

張士傑緊緊握著我的胳膊,看了我一眼:“可可,我答應你,我不幹了,你先走好不好?”

我使勁地搖了搖頭,甩開張士傑的手,衝到雷哥的麵前:“你告訴我,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才能把他弄出去,什麽我都願意。”

“你都願意?”雷哥摘下墨鏡,盯著我,他的眼角帶著疤痕,看起來很恐怖。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好,那你跟我來。”說完,他將煙蒂丟在地上狠狠地踩了踩,隨後就朝修車廠的後門走去。

我跟張士傑一前一後地跟了出去。走到門外,就看到一輛幾近報廢的車,車的周圍滿是碎玻璃。

雷哥從口袋裏掏出一枚黃豆大小的透明珠子,隨手扔進了碎玻璃中,然後讓人將碎玻璃攪了攪。

隨後,雷哥對我說:“今天你要是能從碎玻璃裏把珠子找出來,你們就可以從我這裏離開。”說著,他便雙臂環胸,一副觀戰的架勢。

我看看那堆碎玻璃,心裏深深地顫抖了一下。隱藏在碎玻璃中的小珠子,可不是那麽容易找出來的。

“怎麽,不敢了嗎?剛剛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哪裏去了?”雷哥見我沒有回應,用有些輕蔑的語氣說道。

我握了握拳頭,咬了咬牙,給了他一個堅定的眼神,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張士傑看到我的舉動,朝我大喊道:“沈可可,你瘋啦!你的手還要彈吉他的,怎麽能夠受傷呢!你趕緊給我走!不要管我!”

聽了他的話,雷哥給了身後兩個強壯男人一個惡狠狠的眼神。那兩個男人就死命地抓住張士傑,讓他沒有辦法動彈。

看著張士傑無奈又心痛的模樣,我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之後,想也沒想就直接走到了那堆碎玻璃麵前。

不管怎麽樣,我都不要張士傑像斑馬一樣,離我而去,我要用自己的力量保護他。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小心翼翼地翻著碎玻璃。那些細碎的玻璃像是長滿刺的刺蝟,不停地紮著我的手,很快,指尖就冒出了點點血跡。

看到我受傷,張士傑那家夥就像是發了瘋一樣,他拚命地想要擺脫那兩個強壯男人的束縛,迎來的卻是如同雨點一般密集的拳頭。

看到這樣的情形,我趕忙停止了手中的動作,朝張士傑跑去。

“別打了,不要打了!”我聲嘶力竭地咆哮著。

“沈可可,你走,你趕緊走,不要管我!”張士傑一邊反抗,一邊用力地大喊。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角落了下來,看著一旁正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的雷哥,我衝到了他的麵前:“讓他們不要再打了!”

“小姑娘,我隻是想要教會你們,不管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都得接受那個決定所要付出的代價。”雷哥看著我,眼神冷漠,眼睛裏散發著惡毒的光。

我看著他,心裏生出一股寒意。我知道,不管怎麽樣,他都不會讓張士傑輕易離開的。他要我找出那顆透明的珠子,那我就找出來好了,隻要不要讓張士傑繼續受傷,怎麽樣都是可以的……

想到這裏,我用力地擦幹眼角的淚水,再次朝那堆碎玻璃走了過去。

可剛邁開步子,雷哥的聲音就冷冷地響起:“好,不要打了!”

我停住了腳步,愣愣地看著他。聽到他的命令,那兩個強壯男人停止了對張士傑的拳打腳踢。傷痕累累的張士傑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張士傑!”我飛速跑到了他的身邊。

張士傑看著我,嘴角輕輕地向上揚了揚,眼神裏流露出心疼。

他還想要幹嗎?

張士傑已經被打成這樣了,他還想要幹嗎?

我抬起頭,死死地盯著高高在上的雷哥,想要看看接下來,他還想做出什麽樣的舉動。

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大門:“你們都給我滾出去,以後不許踏進這裏半步。張士傑,你的朋友既然肯豁出命幫你,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你要記住,凡事都要付出相應代價,今天的這一頓打,就是你要承擔的結果。”

說完,他就帶著那兩個強壯的男人跨著大步走掉了。

我咬咬牙,扶起傷痕累累的張士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修車廠的大門。

推開大門,當陽光抹去黑暗,暖暖地灑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眯著眼睛,看著靠在我肩膀上鼻青臉腫的張士傑,用哽咽的聲音說道:“張士傑,你要是敢跟斑馬一樣,丟下我一個人,我絕對饒不了你。”

那家夥**帶血的嘴角,對我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不會,我不會。”

03

去醫院的途中,張士傑昏迷了。出租車司機跟我一起把他扶進醫院裏,醫生們立馬把他推進了急救室,進行輸液包紮。我被護士拉去包紮了受傷的手之後,就一直坐在急救室門外的椅子上。聞著熟悉的消毒水味和藥味,我整個人止不住地一直顫抖。

等待的過程中,宋佳欣給我打來一個電話,我告訴了她醫院的具體位置,十幾分鍾後,她就氣喘籲籲地出現了。

她跟我一起坐在了椅子上。

等待的過程中,我們沉默著,互不說話。

醫生包紮完,告訴我們沒大事之後,昏迷的張士傑被推入普通病房。宋佳欣跟我一起守在了病床旁。守了一會兒之後,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謝謝你。”我看著她的背影道謝。今天如果不是她告訴我這件事,我肯定會被一直蒙在鼓裏。

我的謝謝換來宋佳欣的兩行熱淚。她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之後,慢慢轉過身,說:“沈可可,你知道嗎?從前我非常恨你,但跟你接觸之後,我又不太能恨得起來。張士傑這件事,我不是幫你,所以你也不要感謝我。他是個好人,我不想讓他受傷而已。這件事情我很早就知道了,他求著讓我不要告訴你,因為怕你擔心。沈可可,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

說完,她拿著包走了。

我愣愣地看著病**的張士傑,想著剛剛宋佳欣說的話,心裏止不住一陣絞痛。

“對了,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就當作是你這麽多年老是搶我東西的懲罰吧。”走到門邊的宋佳欣突然轉過身。

我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她。

“你一直不知道吧?或許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說到這裏,宋佳欣的嘴角揚起一抹苦笑,“張士傑一直喜歡的人是你,他對你的喜歡,不比那個顧以諾少。那天去看你奶奶,你差點兒被車撞,他想都沒想就直接衝了出去。你知道嗎?當時看著他的身影,我就知道,你才是他心裏永遠可以奮不顧身去保護的人。沈可可,你真的很幸福,張士傑守護著你,顧以諾也默默保護著你。可這樣的幸福,其實也是一種不幸吧,因為你必須做出選擇。再告訴你一件事吧,從我一開始出現在你的身邊,顧以諾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他還警告過我,那個時候我看見了不遠處的你,所以故意抱住了他。再見。”

說完,她就大步離開了。

宋佳欣的話,讓我的手指慢慢變得冰涼,整個人也忍不住微微地顫抖起來。

她的話,像是一個魔咒,引入我走向了無邊的深淵。在深淵中,我跟張士傑被隔得好遠好遠……

我看著病**的張士傑,突然不知道以後該如何麵對他。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之間會有愛情。在我的心裏,我們一直像家人一樣相處著。那樣的相處比愛情更加堅定,更加牢固。我從未想過,這樣的感情,竟然還會出現小小的縫隙。

我呆呆地守在張士傑的身邊,思緒一點點地擰成了麻花。隨著夜幕慢慢降臨,我靠在他的病床邊睡著了。

睡夢裏,我和張士傑還有斑馬吃著冰激淩,摟著各自的肩膀,大步地走在街道上。金色的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點點光亮。這麽多年,我們就是這樣一直陪伴著彼此,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夏天。

可就在今年的夏末,原本的三人行,缺了一人,我和張士傑的友誼似乎也在分崩離析的邊緣。

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睜開迷蒙的雙眼,張士傑正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他看見我醒來,尷尬地停了手,朝我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被人打得半死很好笑嗎?”我的語氣有些埋怨。

他將手放下,揉了揉嘴角,輕微的疼痛又讓他齜牙咧嘴,皺起了眉頭:“好啦,我答應你,以後都不去那種地方,好不好?”

我聽著他寵溺的語氣,想著宋佳欣的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想什麽呢?”他看著我,伸出手想要刮刮我的鼻尖。

如此曖昧的舉動,讓我別過頭躲開了。他的手又一次停在半空,然後尷尬地放下。我用手枕著頭,趴在他的病床邊:“張士傑,你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永遠像親人一樣陪伴著對方嗎?”

“當然。”他無比堅定地回答。

“以後,我會遇到我喜歡的人,你也會遇到你喜歡的人,我們會有各自的家庭。那個時候,我們還要像現在這樣,把彼此當作最親的親人,好不好?”

“我喜歡的人,我喜歡的人是……”

生怕他說出我不想聽到的話,我立馬打斷了他:“你喜歡的人有很多,最近,我也發現自己似乎有了喜歡的人。”

“誰?”

張士傑的問題讓我頓了頓。我眨了眨濕潤的眼睛,苦澀地念出了那三個字:“顧以諾。”

“哦。”聽到這個名字,張士傑的眼神暗淡了下去。他眨著泛紅的眼睛,移開了視線。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對我而言,你和他一樣重要。你知道吧?”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我知道,這樣的話是必須要講出來的,如果不講出來,隻能給他造成更深的傷害。

“嗯。”張士傑沒有再說話,隻是用簡單的語氣詞回應。

我知道他現在心裏難受,其實我何嚐不是呢?眼淚滑過我的臉頰,我轉過頭,不看他。

病房裏安靜極了,皎潔的月光從窗口投進來,讓本來就慘白的病房顯得更加慘淡。

過了半晌,張士傑才慢慢發話,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可可,我會一直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聽到他的話,我瞬間淚如雨下。

“嗯。”我不想開口讓他聽到我語氣裏的哽咽。

眼淚靜靜流淌。

安靜的氛圍中,我感覺到了張士傑的顫抖。此刻他跟我一樣,也壓抑著聲音。

很多年後,在我長大了、成熟了後,回想起這一幕,還是會忍不住熱淚盈眶。在我心裏,永遠都有一個專屬於張士傑和斑馬的角落,當斑馬走了以後,這個角落裏就隻有張士傑了。

在這個角落裏,有我年少時的純真、叛逆、癲狂和倔強。這所有好的、不好的,我隻在他一個人麵前展現。我可以肆無忌憚、毫無形象地大笑,也可以在累了、受委屈了時,趴在他的肩膀上大哭,甚至可以把眼淚、鼻涕一股腦地全部蹭在他的衣服上。我知道,不管多危險的地方,隻要他在我的身旁,我就可以安全地走下去。

宋佳欣說得對,這是她對我最狠的報複。如果可以,我寧願一輩子都不要知道張士傑喜歡我這個秘密。

04

張士傑住院的第二天,吳虹萱一聽到這個消息,便瘋了似的跑去了醫院。一整天,我都在同學們細細碎碎的議論聲中度過。看到我包紮過的手,他們傳了N個版本。所有版本的大致內容都是,我變成了女混混,成天跟人打架。

這些議論對我倒是沒有什麽傷害,可一直沉默的顧以諾對這些議論做出了比較大的反應。午休的時候,他更是厲聲訓斥了傳八卦的女生們。看到他為我講話,我很想打破我們倆之間的僵局,可想起他昨天說的話,我就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放學後,正打算邀他一起回家,那家夥卻徑直走到了我的麵前。

看著眼前擰著眉毛、一副嚴肅模樣的顧以諾,我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手要擦藥。喏,中午給你買的。”說著,顧以諾丟下一支白色藥膏。

我拿著藥膏,正準備謝謝他,他卻轉身大步走出了教室。看著他的背影,我忍不住在心裏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我又讓他覺得不省心了吧……

在他的心裏,我就是一個無法安安靜靜、本本分分,經常把自己搞得一團糟的女生吧?

正想著,走到門邊的顧以諾突然回過了頭,他看著我,淡淡地說道:“沈可可,如果兩隻刺蝟在一起注定受傷,那麽,我先把我的刺拔掉好了。”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聽了他的話,我的眼眶一陣潮濕。

是呀,我們兩人就像是兩隻固執的刺蝟,總是用自己的刺去傷害最親愛的人。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隻會互相傷害。必須有一個人首先學會妥協,首先學會丟開那沉重的自尊心,還有渾身的刺……

在跟顧以諾的這段關係裏,我至始至終都是被動的。或許,我也該為了他,做出一些改變了吧!

想到這裏,我抹了抹眼角,深吸一口氣,拿起書包朝教室門口走去。剛走出教室的門,我就看到了對麵走廊上,拿著大包小包的宋佳欣。

隔著長長的走廊,我們倆四目相對。沉默了一會兒,宋佳欣便轉過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我叫住了她,並小跑著來到她的身邊,“我來幫你拿。”說完,我就接過了她手中的一個大袋子。

宋佳欣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尷尬。

“你這是要幹嗎?怎麽有這麽多東西?”提著那個沉重的大袋子,我疑惑地問道。

“轉學。”

“啊?”我停住腳步,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宋佳欣歎了一口氣:“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再也不想活在你的陰影中了,所以,我想離你遠一點兒!”她從容的語氣裏有一絲淡淡的哀怨。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以我的脾氣,我一般不跟人說對不起的,但現在我想跟你說聲對不起。”我知道宋佳欣做了很多讓我覺得討厭的事,但知道她做這些事的原因之後,我倒覺得她很可憐。

“不要說對不起了,說對不起,顯得我有多可憐一樣。”宋佳欣露出一絲苦笑,“其實,今天這樣,完全是我自作自受。當初接近張士傑,是想有機會挑撥你們倆的關係,再借機整你。沒想到的是,我從來沒有辦法在他麵前中傷你,因為在他眼中,你是最好的。也沒有想到,我付出那麽大的代價,想要整你,到最後整的卻是自己。這代價有點兒太大了,所以,我會想辦法討回來一點兒的。不過放心,不會跟你討回。”

說完宋佳欣提著東西往前走去,我也拎著大袋子,緊隨她的身後。

走出學校,宋佳欣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把所有的東西都弄上出租車後,她對我說:“沈可可,請你轉告張士傑,我就不跟他說再見了。請他記住,有個女生被他狠狠傷害,卻仍然喜歡著他。”

我點了點頭,想著就此分別,心裏竟然有一絲不舍。

“沈可可,如果我們倆沒有那麽多的恩恩怨怨,說不定還能變成好朋友吧?”在出租車疾馳而去之前,宋佳欣留給我這麽一句話。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空氣中流動著夏末的最後一絲燥熱。嘰嘰喳喳的上班族,嘮嘮叨叨的家庭婦女,他們一一跟我擦肩而過。我站在原地,那輛出租車載著宋佳欣漸行漸遠。我的腦海裏浮現出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溫柔怯懦的樣子,以及後來她憤恨地看著我的樣子。

眼眶有點兒濕潤,我轉過身,大步往前走,融入無邊的人海。

05

宋佳欣轉學以後,我就聽說寸頭男生一幫人被警察抓住了,原因似乎是跟人打架打傷了人。我不知道這跟宋佳欣有沒有關係,但想著那天她離去的時候說的話,我隱隱覺得,她似乎知道點兒什麽。

張士傑出院之後,整個人老實很多,知道宋佳欣轉學的消息,他也隻是苦澀地笑笑。我們商量好,每人每個月給斑馬的爺爺、奶奶800塊生活費,隻要誰家做飯,就第一時間給他們送過去。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秋天也慢慢地要離我們而去了。距離期末考試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在我的逼迫下,張士傑答應跟我和吳虹萱一起複習。

這天我們都收到了胡子叔的短信,讓我們一下課就去咖啡廳,他有事讓我們幫忙。所以一到放學,我們幾人就相約來到咖啡廳。

剛走進咖啡廳,我們就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整個咖啡廳在紫色薄紗和紫色氣球的裝點下,變成了一片紫色的天堂。

“你們來了啊!”胡子叔穿著西裝出現在我們的麵前。

看著胡子叔如此正經的樣子,吳虹萱搶先發話:“哇!胡子叔你弄得這麽人模人樣,我都快認不出啦!”

我白了吳虹萱一眼,立馬補充道:“胡子叔,你今天真是太帥了!你準備幹嗎啊?”

“看這架勢必然是要求婚啊!這你都不知道?胡子叔,對吧?”張士傑給了我一個鄙夷的眼神,便走到胡子叔的身旁,一把摟住他的肩膀。

胡子叔聽了張士傑的話,像是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

“不會吧!胡子叔你真的鼓起勇氣,要跟欣然姐求婚啦?”我開心得想要大聲驚呼。

“我要看戒指!我要看戒指!”吳虹萱也跟著驚呼。

“是啊,今天是準備求婚,所以想請你們大家過來幫我做個見證。”胡子叔抬起頭,眼裏眉間都是滿滿的幸福。

“哇!好浪漫!你準備怎麽求婚啊?”吳虹萱一副八卦的表情。

胡子叔讓我們在就近的吧台坐下,便跟我們講了整個求婚的計劃。先是把咖啡廳所有的燈光全部關掉,然後由我拉著欣然姐的手,走進咖啡廳。就在這時,家豪會把咖啡廳的大屏幕打開,大屏幕開始輪番滾動播放胡子叔做好的視頻。隨後胡子叔從舞台上走下來,向欣然姐表白。最後大家都出現,然後齊聲呐喊,讓欣然姐嫁給他。

弄清了所有流程,我們便開始分頭行動起來。使用泡泡機施放泡泡的重任就落在了張士傑和吳虹萱的頭上,家豪負責拉禮花,我負責帶領欣然姐。

安排好所有的任務之後,我們就坐在椅子上,等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時鍾轉到7點30分的時候,我撥通了欣然姐的電話。欣然姐說她還有5分鍾就到咖啡廳。掛掉電話之後,我們便分頭行動了。

站在咖啡廳外等到欣然姐之後,我就帶著她走進黑乎乎的咖啡廳裏。

“哇!這個胡子,是沒交電費嗎?怎麽還不開燈啊!不開燈的咖啡廳能有生意嗎?”剛走進咖啡廳,欣然姐忍不住埋怨道。

“胡子叔不是沒交電費,是為了給你驚喜!”我朝欣然姐眨了眨眼睛,當然這麽黑,估計她也看不到我眼神裏的真正含義。

我的話音落下之後,咖啡廳的大屏幕就亮了,屏幕上播放著胡子叔和欣然姐的合照,配上的歌曲是他們兩人都最愛的《戀戀風塵》。

隨著音樂,咖啡廳裏的昏黃小燈也一個個地亮了起來。在一片紫色的海洋裏,欣然姐看著大屏幕,很快就紅了眼眶。我握緊她的手,她看了我一眼,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

等到視頻播放到一半,胡子叔拿著一束花和一個小小的紅盒子走到了欣然姐的麵前。一旁敬業的張士傑和吳虹萱慢慢推動著泡泡機。

“欣然。”胡子叔單膝跪在欣然姐的麵前,“這一次的求婚,我應該在很多年前給你的。那個時候的我,不夠勇敢,怕自己沒有資格站在你的身旁。經過這麽多年,經過這麽多事,今天我終於鼓起了勇氣。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等待一句承諾!今天,我承諾,我胡子,一定會給欣然幸福!隻要我哪裏做得不好,都由你處置。所以,欣然,嫁給我吧!”胡子叔舉著戒指,也激動得紅了眼眶。

欣然姐激動地流著眼淚,看看我,再看看跪在跟前的胡子叔,捂著嘴沒有說話。

看到這樣的情形,一旁的張士傑率先張嘴,領著大家齊聲呼喊:“嫁給他!嫁給他!”

齊聲喊了幾分鍾之後,欣然姐擦了擦眼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哇!”看著欣然姐點頭答應,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發出勝利的歡呼。胡子叔更是激動地抱著欣然姐在原地轉圈。

看看大屏幕上的照片,再看看幸福的兩個人,我的眼眶也跟著紅了起來。

胡子叔求完婚之後,咖啡廳開始正常營業。為了慶祝,胡子叔宣布,全場酒水一律7折。這樣的消息一出,整個咖啡廳的生意好得簡直到了爆棚的地步。吳虹萱、張士傑都當起了臨時服務員。

在我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竟然在咖啡廳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顧以諾。

他怎麽會在這裏?

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正想跟他說點兒什麽的時候,欣然姐急急忙忙地拉住了我,說:“可可,去換身衣服,我今天就不上台了,演出都靠你嘍。”

說完,還沒等我答應,她就拉著我朝後台走去。

無奈之下,我換上演出服,拿著吉他準備上台。顧以諾坐在咖啡廳的角落裏,對我投來了炙熱的視線。那樣的視線讓我感覺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今天是胡子叔、欣然姐大喜的日子,好好唱啊!待會兒下台,請你吃冰激淩,新出的綠豆味冰激淩哦!”家豪走到我的身邊,衝我晃了晃手中綠色包裝的冰激淩。

看著那綠豆味冰激淩,斑馬的臉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沒有回應家豪的話,就倉皇地跑上了台。

在唱了幾首歌之後,我發現全場的人都陷入了巨大的喧嘩中,胡子叔更是帶著欣然姐悄悄走出了咖啡廳。在沒有人在乎我到底唱了什麽的時候,我輕輕撥動琴弦,唱了一首這些天以來,最想唱,卻又最害怕唱的歌。

“斑馬斑馬 你不要睡著啦 再給我看看你受傷的尾巴

我不想去觸碰你傷口的疤 我隻想掀起你的頭發

斑馬斑馬 你回到了你的家 可我浪費著我寒冷的年華

你的城市沒有一扇門為我打開啊 我終究還要回到路上

斑馬斑馬 你還記得我嗎 我是隻會歌唱的傻瓜

斑馬斑馬 你睡吧睡吧 我會背上吉他離開北方

斑馬斑馬 你會記得我嗎 我是強說著愁的孩子啊

斑馬斑馬 你睡吧睡吧 我把你的青草帶回故鄉

斑馬斑馬 你會記得我嗎 我隻是個匆忙的旅人啊

斑馬斑馬 你睡吧睡吧 我要賣掉我的房子 浪跡天……”

唱到最後一個字,我實在唱不下去了,便丟下吉他,從台上衝了下去。

走到咖啡廳外,我捂著胸口慢慢蹲坐在地上,摸著頭上別著的斑馬送給我的蝴蝶發夾,慢慢地把發夾摘下來,把它握在手心裏,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

今天這樣的場景,斑馬一定會非常開心吧?

但是他沒有機會看到了……

想到這裏,我因為難過而渾身顫抖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摟住了我的肩膀。我別過頭,顧以諾蹲在我的身邊,擰著眉頭,嚴肅的表情裏流露出一絲心疼。

不知道為什麽,每次隻要看到顧以諾關心我的樣子,我就會覺得特別心安。這樣的心安,像是遭遇一場暴雨之後,突然躲進了隧道中,昏黃的隧道燈隔絕了一切的狂風暴雨。

顧以諾,就像是我的隧道。

我低著頭,溫熱的眼淚滑過我的臉頰。

他伸出手,輕輕地幫我拭去眼淚:“我以後不會讓任何事情傷害你,害你哭。”淡淡的一句話,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他自己說。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再一次淚如雨下。

現在的我不想再當一隻渾身是刺的刺蝟,而是想當一隻軟綿綿的兔子。沒有那麽多的自尊心,沒有那麽多的驕傲,隻是簡單地靠著喜歡的人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沈可可,讓我在你的身邊照顧你、保護你,好嗎?”顧以諾的聲音很輕,帶著懇求。

我靠著他的肩膀,重重地點了點頭。

顧以諾伸出雙臂,緊緊地將我抱進他的懷裏。

從咖啡廳裏追出來的張士傑看到這樣的一幕,帶著苦笑,慢慢地退到黑暗中。他黑色的眸子中閃過一絲晶瑩的光亮,那絲光亮不止是苦澀,還有暗暗地隱忍。

追出來的吳虹萱看著眼前的張士傑,臉色也露出了一抹悲傷的神色。深呼吸幾口氣以後,她逼迫自己揚起微笑,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跟他鬥起嘴皮來。

在光明與黑暗的交錯中,我們每個人都戴著一張麵具,麵具下是一顆同樣支離破碎、傷痕累累的心。

在這漫長的青春歲月裏,我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這表麵的平和中,殊不知,一股黑色巨浪正一點點朝我們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