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願意

我願意看著你幸福微笑,即便你身旁那個人不是我,因為隻有確定你安好,我的世界才會有晴空。

潔白的婚紗,芬芳的薔薇,碧色的草坪,悠揚的西洋樂。

親愛的喬歡,你知道嗎?曾經,午夜夢回時,無數次這樣幻想過我和你的婚禮,一夢經年。今夜,我立在人群的最後,看著你牽著她的手慢慢走過花團錦簇的拱門,對牧師說,我願意。

便是這一刻,我才明白,餘生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默然生活的意義何在。

親愛的喬歡,盡管你已是林慕箏,盡管我已是你的陌生人,可是,隻有確定你安好,我的世界才會有晴空。

1

很多年之後,我已然不記得那個寒風嘶吼的陰冷夜晚,我是如何從醫院裏走出來的。我隻記得,那晚的風是如何肆虐的,“呼啦啦,呼啦啦”,仿佛要將人撕扯開一般。

還有那晚的雪,那麽大,紛紛揚揚,像是要迷了人的眼睛。我獨自從醫院走出來,冒著肆虐的風雪回家。路過街角時,不經意間瞥向櫥窗,櫥窗玻璃上的那個我竟然是嘴角微微上翹笑著的。

我停住腳步,對著櫥窗裏的自己說:“對啊,安冉,你該笑的,又不會死啊!沒事的,沒事的。隻是看不見而已,你還可以聽到他的消息,還可以知道有關他的一切啊!開心的、快樂的、痛苦的、悲傷的,這些你都可以知道,隻要活著。所以你看,相較於死亡,失明這其實並不算一件太壞的事,對不對?”

這樣說著的時候,我已然啞然失笑,就好像,不用死隻是會失明,這件事真的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一樣。

然而,笑著笑著,便有溫熱的**自眼角滑落下來,瞬間便沒入我揚起的嘴角裏,澀澀地苦。

那些倔強的、強撐的笑意,便在那一瞬間,冰散瓦解在風裏。

不久的將來,再也不能看見他溫潤的麵龐了嗎?再也不能看見他似落進了滿天柔光的狹長眸子了嗎?再也不能看見他猶如春風拂麵般的笑容了嗎?就算,那樣的笑容是對著別人展露,我,也不能看見了嗎?

如果,如果連他陽光般的笑容都看不見了,那麽,我暗無天日的餘生,要如何獨自取暖?

這個冬天真冷啊,真的太冷了啊,喬歡。

我裹緊大衣,胳膊在胸前交叉再延伸到背後,緊緊抱住自己,想象這微乎其微的溫暖是來自於那個人的懷抱。然後,努力微笑,像是在鼓勵自己,又像是在安慰那個想象中的喬歡:“沒關係的,沒關係的,看不見你的臉、你的笑又有什麽關係呢?你滿心的愛意,你一腔的溫柔,你如冬日暖陽般的笑容,我早已悉數收藏在記憶裏。那個拚盡全力愛著我的喬歡,他已然鮮活地存在於我的心裏。所以啊,喬歡,無論我走到哪裏,其實你已然陪在了我身邊,對不對?”

而現在,我要做的是,在我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之前,在最後一道光消失之前,牢牢記住那一道我暗無天日的生命裏像光一樣存在的,喬歡。

於是,在這個夜深人靜、大雪紛飛的午夜,我抬頭看看路牌,然後毅然轉身右拐,穿過長長的巷子,走過無人的街道,去往牧之路181號。

我當然知道,這個時間點,他應該不會在畫室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仿佛有一個魔咒在念一般。那個魔咒驅使我去往他的畫室,仿佛今夜,此刻,如果不去那裏,將會錯過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事一樣。

風雪如晦,當我頂著風拐進牧之路時,才知道,那並不是什麽魔咒,那大概就是被人們稱作“心有靈犀”的東西。

畫室的門前,昏黃的路燈下,那個人,那個有著狹長雙眸、溫潤笑容的男子,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

一片一片旋舞的雪花,像折翼的蝶紛紛跌落在他的發上、肩頭,他的耳朵裏塞著耳機,眼睛直視著前方的某一個地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早已將自己站成了一個雪人。

我輕輕走過去,一直走到他麵前。

他看見我,結了冰晶的睫毛顫了顫,一雙瑩亮的眸子望著我,裏麵全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安冉……”他輕聲叫我,聲音飄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風吹散一般,然後,他深邃的眼眸裏便漸漸起了霧,一片水汽朦朧。

我眯眼,對他無聲地微笑,再微笑。

他好看的嘴唇便輕輕張開,又慢慢閉上,嗬氣成霜。

他在那一片水汽裏看著我說:“你怎麽……”

“噓……”我自私地輕聲阻止他。

這一刻,美好得像夢境一般,有落雪,有他;這一刻,美妙得所有話都成了多餘;這一刻,隻要就這樣與他並肩站著,聽風的輕吟,聽雪落的聲音,就已然是世上最幸福的事。而這樣的事,此生大概不會再有機會重來一次。與其悲歎,不如珍惜。

我踮起腳尖,伸手輕輕取下他的耳機,然後將一隻耳塞放進他左耳裏,另一隻塞進我的右耳裏。

我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隻是側頭怔怔望著我,從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個字,不曾驚訝,不曾反對,不曾詢問。他隻是順從地任由我布置,那雙水汽氤氳的眸子裏仿佛有千言萬語,又仿佛什麽都沒有。

我別過頭,不敢再去看那一雙眼睛,我怕我再多看一眼,便會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裏,便會不惜一切地告訴他我是誰,他又是誰。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這樣做。所以,我隻能極力保持麵色平靜地與他並肩而立,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在這個落雪的夜裏與他分享一首歌。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心懷感激地猜想,多年後我大概會時常想起這一幕,想起這一段仿佛偷來的時光,在這短暫的一首歌的時間裏,我是安冉,他是喬歡。

我輕輕閉上眼,哀而不傷的前奏便撞進了耳朵裏,這是一首老歌,林憶蓮的《至少還有你》。

如訴如泣的女聲在耳朵裏輕輕唱:“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皺紋,有了歲月的痕跡,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氣。為了你,我願意。動也不能動,也要看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發線,有了白雪的痕跡,直到視線變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讓我們,形影不離。”

我看著遠處飛雪的眼便漸漸模糊起來。

“直到視線變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讓我們,形影不離。”多麽美好又單純的願望。這何嚐不是我此生所求呢?

隻是,這樣的願望,很多人輕易便可現實,而我們,我和喬歡,大概這輩子就連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見麵的機會都少之又少了,隻因我見他一次,他的危險便會增加一分。我早已下定了決心,他和江碧結婚後,我便會離開這裏,隻有這樣,才能確保他的安全吧。

愛一個人,便要努力與他形影不離;更愛一個人,便要努力與他參商永離。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大約,這就是愛給予的殘忍;大約,這就是愛賦予的勇氣。

所以,親愛的喬歡,我一點也不後悔與你相遇、與你相愛,我隻是難過,與你獨處的這一首歌的時間太短,來不及將你一顰一笑的樣子細細描摹進心裏。我隻是害怕,很久很久之後,某個獨自醒來的清晨,我會記不起你微笑時嘴角上揚的弧度。

我忍不住側頭去看他,恰巧他也轉頭望向我,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間,我假裝若無其事地轉頭看向遠處墨色的夜空裏,耳邊是林憶蓮沙啞的、絕望的聲音:“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這裏,就是生命的奇跡,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就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總記得在那裏。”

——而你在這裏,就是生命的奇跡。

我對著暗黑的虛空,默然微笑,將悲傷的眼淚藏在心底肆意流淌。

親愛的喬歡,謝謝你。謝謝你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那已然是我暗淡人生中最最不可思議的奇跡。

——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隻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

親愛的喬歡,對不起,不能告訴你,在這個落雪如梅的暗夜裏,我提前來與你告別,用一首歌的時間。

但是,但是請相信,我會用這一生守著關於你的任何消息。所以啊,喬歡,林慕箏,請一定一定要幸福啊,那樣我隻要聽一聽關於你幸福的消息,便會輕易忘記那些苦與痛。

是的,全世界我都可以忘記,隻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

我努力微笑,想給他看我最美的笑容,眼睛卻酸酸澀澀地疼起來,仿佛下一秒便會落下淚來。耳朵裏,女歌手的嗓音已然變成絕望的呐喊:“我們好不容易,我們身不由己……”

當那句“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在耳邊響起時,我的眼淚再也抑製不住,轟然而下,無聲又激烈地砸進腳邊的積雪裏,融出一個個小洞,像我此刻支離破碎的心。

怎麽可以?

這世上,怎麽可以有這樣一首歌,仿佛是專門為我和他一路荊棘的愛情而寫?

這世上,怎麽可以有這樣一首歌,隻是念一念歌詞,卻仿佛已經讀盡我的一生?

我幾乎要哽咽出聲,為了蓋過抽泣聲,我輕聲唱:“我怕時間太慢,日夜擔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

親愛的喬歡啊,如果可以,這一刻,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這樣就能算是與你白頭到老,永不分離了吧!

如墨夜色遮住一切悲傷,我的眼淚在暗處肆意無聲地流淌。那個熟悉又哀傷的前奏又響起來,我才驀然反應過來,是單曲循環的播放模式。

仿佛是被蜜蜂蟄了一般,我幾乎是跳起來摘掉了耳塞,這樣的歌,隻是聽一遍便已肝腸寸斷,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再去聽第二遍。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停不下來的眼淚,將耳塞塞進他的手裏,迅速地轉頭離開。

他卻突然從身後抱住我,用盡全力地抱著我。

風,仿佛是在那一刹那間停的,夜靜謐得隻聽見我慌亂的心跳聲。

仿佛連呼吸都停滯了,隻有我的心跳聲如鼓,那些強烈的、複雜的情緒洶湧而來,幾乎要將我吞沒。

此刻,林慕箏他抱著我,這意味著什麽?

我的內心裏,先是欣喜,然後是驚疑,最後便是深切的恐懼感一直湧上來扼住我的喉嚨。他是認……出了我嗎?他是想起了什麽嗎?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喂,林慕箏!”我咬牙,掙脫他的懷抱,極力控製著又要落下來的眼淚,轉身朝他擺出調侃的表情,“隻是一首歌而已,你不用這麽‘身臨其境’吧?你這代入感未免也太強了吧?如果江碧姐姐看見,我就是全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了呀!”

“哦!”他像是突然回了神,退後一步,強作鎮靜地笑笑說,“對不起!這首歌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所以……”

以前的事……

我怔住,不敢輕易接他的話,生怕他真的想起了什麽。

他卻自顧自地說:“很多年前,也是像這樣大雪紛飛的月夜,我遇見了我喜歡的女孩。我一直記得那晚的空氣裏滿是臘梅的清幽……”

他這樣說的時候,好看的臉上全是溫柔的笑意。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覺得那溫柔笑意裏藏著什麽絕望又壓抑的痛苦。

冬日雪夜,他喜歡的女孩。

那個女孩一定不是我,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是在安然與喬琦逸的婚禮上。

這樣想的時候,心裏便有微微的酸澀感,但轉瞬便釋然,這或許正說明他真正的記憶根本沒有被喚醒。這樣就好了啊,這樣,我就安心了。

他低頭,再次陷入沉默,仿佛他隻是需要向任何一個人說出那樣的話,卻不需要任何回應。

我默然轉身離開,一步一步,走得決然又堅定。

親愛的喬歡,這個冬天,這樣冷,但是,沒關係,這個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你,曾經那樣溫暖過我。

2

關於生病的事,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告訴江舟,大概他會瘋了一樣拉著我四處去遍訪名醫,而告訴芳姨,隻會令她傷心。這兩個結果,都不是我願意看到的。

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著生病的痕跡,頭痛欲裂或是視線突然模糊的時候,便躲到無人的角落裏暗自忍耐,再走到愛我的人麵前時,臉上已然掛著燦爛的笑容。

一月中旬緊張的期末考試周過後,便是漫長的寒假。

我沒有再去牧之路181號,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搬一把藤椅,坐在溫暖的陽光房裏,捏一支畫筆,分秒必爭地畫著一幅幅關於我和喬歡的故事的畫,或水彩,或素描。畫我與他的初識;畫我與他的相知;畫我與他的相依為命……

是的,我要以這樣的方式,將我與他的愛情,永遠烙進心裏。那樣,會不會失明,能不能再看見他的笑臉,就已然不重要。因為,他的一顰一笑已經隨著一筆一畫的描摹牢牢刻在了記憶的最深處,永難磨滅。

於是,我在一月陽光最明媚的那一天,帶著我的畫本,乘坐輕軌,獨自去往彼岸巷的舊樓,那裏有太多關於喬歡的美好回憶。

我原本隻想在乘坐輕軌時,再次好好看看這個我傾心熱愛著的城市,卻沒想到會和林慕箏在車廂裏不期而遇。不經意間抬頭,隔著很多人的肩頭看見他的臉的時,他仿佛已經凝視著我很久了。

他就那樣隔著嘈雜的人群,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仿佛已然出了神,就連我不期然地與他四目相接時,他都不曾轉開專注的目光。

我側頭,假裝沒有看見他。

他卻突然擠過人群,來到我的麵前:“安冉?”

“哦,林慕箏。”我裝出剛認出他來的樣子,“你要去哪裏?”

幾乎是異口同聲地,他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你要去哪裏?”

“去一趟以前住的老房子,有東西忘在了那裏。”我謹慎地沒有說“彼岸巷”,生怕他因那個地名而想起往事。

“彼岸巷?”他看著我,準確地說出了那個名字。

我怔住,不敢作答,也不敢問他是怎麽知道我說的老房子在彼岸巷的。

“是什麽?”他站在我的座位旁,麵對著我,用後背替我隔開擁擠的人群。

我愕然回神:“什麽是什麽?”

他像是怕驚嚇到我一樣,輕聲說:“你忘在彼岸巷的東西,是什麽?”

“哦……”我支吾不答,要怎麽告訴他我忘在彼岸巷的是一段關於我和他的年少時光?

他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我一時無言以對。恰好此時地鐵到站,下車的人流將他擠離我身旁,我暗舒一口氣。

但轉瞬,他便逆著人流擠回來坐到我旁邊:“這是什麽?”

他好奇地看著我手裏的畫本。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下意識地將畫本遞給他,後悔時已經來不及。

林慕箏翻開畫本,一張一張仔細地看,漂亮的眉毛輕輕蹙起來。

我的心慌得幾乎要蹦出胸腔,厚厚的一疊畫本,全是一幅幅關於我和喬歡的點點滴滴,初次相遇的我和喬歡;一起上學的我和喬歡;躺在同一個藤椅上看夕陽的我和喬歡;親吻我額頭的喬歡……

我慌得六神無主,害怕那些畫喚起他的記憶,想要不顧一切地劈手搶過來,又怕這樣反常的舉動反而會引起他的注意和猜測。

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卻突然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我,輕聲叫我的名字,一雙狹長的眸子裏漸漸起了哀色:“安冉……”

“嗯?”他憂傷的眼眸仿佛能攝人心魄,我輕易就安定下來。

“我以前說錯了。”他看著我,“以前,我叫你不要等他。但是,這個人……畫裏的這個人,他對你很重要,對不對?”

我不說話,隻是在心裏默然點頭。不是很重要,是第一重要,喬歡,你啊,就是我生命裏不可或缺的陽光一般的存在啊!

“安冉,我錯了。”他說,“你要繼續等他,他會回來。”

他那樣篤定,就好像……好像他是喬歡一樣。

我啞然失笑,可他本來就是我的喬歡啊。

“會繼續等的吧?”他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一直望著我,眼神裏有無限希冀,像一隻可憐巴巴看著主人的小動物。

我不忍心拒絕這樣的眼神,點頭說:“好。”

“他會回來……”他喃喃地強調,“很快就會回來。”

“好。”我應聲答他,心裏卻無法形容地酸澀起來。

你知道嗎?

親愛的喬歡,你已經回到我身邊了啊!

你永遠不會知道了,即便你已在我身邊,但那個曾經愛我如生命的喬歡,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好。”他像是十分滿意我的答案,學我的樣子點頭,粲然一笑,嘴角輕揚,仿佛有春風拂麵。

我側頭,假裝看窗外的風景,不讓他看見我搖搖欲墜的眼淚。

車窗外,陽光濃烈;車廂裏,四周仿佛瞬間安靜了下來,耳邊隻有他翻畫本的聲音。

我突然就想起來一個重要的問題,心驚肉跳地轉過身去搶他手裏的畫本時,已經遲了。

“這張是……”他捏住其中的一張畫,喃喃自語。

那一幅,正是我當時第一次在畫室與他重逢時不顧一切抱住他的畫麵!

如果,我畫的是喬歡,而不是林羨箏,如果我真的已然接受林慕箏不是喬歡的事實,那麽,畫室的主人林慕箏就不應該出現在我的畫裏。

這樣簡單的道理,那麽聰明的他,應該很快就會看出哪裏不對勁吧?

我不及細想,跳起來就去搶那幅畫。“刺啦”一聲,畫紙應聲而破,幸好,被他捏在手裏的那一半隻是一片留白。

我不敢去看他的神色,驚魂未定地撿拾著散落在他腿上的一幅幅畫,胡亂地夾進畫本裏,緊緊按在胸前,仿佛那裏麵有什麽天大的不能為人知的秘密。

“安冉?”他仿佛被我的反應嚇到了,站起來擔憂地走向我。

我抱住畫本,慌不擇路地後退,一不小心踩到了旁邊人的腳,便更慌亂起來。

幸好此時地鐵即將到站,我迫不及待地擠向車門。

地鐵門緩緩打開的瞬間,一股強勁的風便灌了進來,擁擠中有人抓了一下我的畫本,我聽見“嘩啦”一聲輕響,有一張畫從畫本中滑落,飄**著落到車廂裏。

我愣住,林慕箏就在身後不遠處,眼前的車門已在慢慢閉合。我顧不上去撿那一張畫,逃亡似的跳出車廂。

這個日光傾城的冬日午後,我倉皇地逃離,身後的地鐵呼嘯而過,透明的車窗上映著那個我傾盡全力想要遠離卻又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我愛的人的臉。

3

林慕箏是在一天後一個飄著冷雨的下午,出現在喬宅門前的。那時我正坐在三樓的玻璃房裏對著茫茫雨幕發著呆,門鈴響了起來。我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見了大門外立著的林慕箏。

他撐一把大大的黑傘,按兩下門鈴後,便仰頭向樓上看過來,我就在這時看見了他仿佛一夜之間便蒼白消瘦了的臉。

我飛奔下去開門,生怕門鈴聲驚醒了正在午睡的芳姨。如果讓芳姨看見了林慕箏,大概無論我如何解釋,她都不會接受“林慕箏不是喬歡”那樣的說辭。

更重要的是,我不敢讓林慕箏進喬宅,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都可能隨時喚醒他的記憶。

因此,我冒雨飛快地穿過庭院,打開大門,將他堵在門外,故意十分疏離地說:“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想起一天前在地鐵車廂裏的相遇,心裏就忐忑起來。

“怎麽連傘都不打?”他這樣說的時候,手裏的雨傘已向我傾過來。

“哦,沒事的。”我下意識地跳開,“反正馬上就回去了。”

我話裏逐客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卻不以為然,執著地又將手裏的雨傘罩到我的頭上。

“這個,給你。”他的左手從背後伸出來,一幅小小的裝裱好的畫就遞到了我麵前。

“這個是?”所有的疑問,都在我一眼掃到那幅畫的內容時被吞進了肚裏。那是一張我的肖像素描畫。簡潔樸素的玻璃畫框裏,素白的紙,鉛灰色的線條,細細勾勒出我的樣貌與神情,微笑時嘴角彎起的弧度不差分毫,就連眼神裏那抹別人不易察覺的倔強都畫得惟妙惟肖。

這就是我現在他眼中的樣子嗎?

大概是雨水打在身上太冷的緣故,我的鼻子突然就酸澀起來。

即便他已經失去身為喬歡時的記憶,但他依然可以將我畫得如此逼真,這算不算是曾經相愛過的人之間的一種默契?

“你……”我將畫框捏在手裏,心中有千言萬語,卻找不出一句相宜的話,最後隻好向他說,“謝謝。”

“上次你讓我有時間就送你一幅素描。”他說,“我昨天正好有時間,所以……”

“好,謝謝,那麽,再見。”我不等他回答,轉身就欲關門。

我怕我在他麵前再多站一秒,便會泣不成聲地落下淚來。

大門快要合上的瞬間,我看見他蒼白的臉上有什麽掙紮又強烈的情緒一閃而過。

然後,我聽見他在門外說:“安冉,一周後,我的婚禮,你一定……來。”

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天空裏突然就劈過一道明晃晃的閃電,然後便是震耳欲聾的驚雷,因此,我就沒有聽清,他是讓我他的婚禮一定要去,還是一定不要去。

但我想,他的原話應該是,你一定要來。因為,很早之前,在我第一次強行帶他回喬宅的時候,他就曾經主動送過他的結婚請柬給我,隻是,那時候的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將要和江碧結婚的事實,因而並沒有收下那張請柬。

我將那幅素描畫藏在衣服裏,貼在最靠近心髒的位置,在淒清的雨裏獨自穿過庭院往回走,身後是“轟隆隆”的雷聲。雷聲那樣大,震得耳朵都嗡鳴起來,那樣輕輕的嗡鳴聲裏,仿佛有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

他說:“安冉,安冉,別怕,以後記得待在我的右邊,我護著你。別怕。”

他說:“安冉,別怕,以後我就是你的監護人了。”

他說:“七七,你一定不可以哭啊,我會一直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你,如果你哭了,我會不開心……”

你放心啊,喬歡。我不怕的,我更不會哭的。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裏,你像陽光一般溫暖著我。而我,已然在那溫暖裏不知不覺長成足夠堅強的人,堅強到可以獨自去麵對一切。所以啊,喬歡,如果你能聽到我的聲音,或是感覺到我的心意,請你一定一定不要為我擔心。

因為我啊,已經變成那個即便你不在身邊也能照顧好自己、笑對一切的安冉。

所以,喬歡,你放心啊,放心地去做那個沒有痛苦回憶的、不記得七七是誰的、幸福快樂的林慕箏。

哦,林慕箏。

就在剛才,他隔著一道鐵門對我說:“安冉,一周後,我的婚禮,你一定要來。”

我在心裏細細咀嚼這句話,七天後,那個我用整個生命傾心愛著的人,那個曾經同樣愛著我的人,那個已然不記得我的人,那個如果記得我一定會愛我如往昔的人,他,就要和別的女孩結婚了。

但就是那麽奇怪,我並不難過,我幾乎是微笑著的。因為啊,我的喬歡,哦,不,親愛的林慕箏,我隻要你幸福就好。

我緊緊捏著那幅畫回到書房,將它放在書桌上,打開電腦,開始仔細研究七天後離開這座城市的路線與計劃,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我在電腦屏幕幽暗的光裏,看著那幅素描畫裏微笑著的自己,再次撥通了導盲犬訓練基地負責人的電話。

4

七天,仿佛隻是眨眼的瞬間。今天,便是林慕箏結婚的日子。

我在天光微亮的時候起床,認真地護膚、選衣服、化妝,隆重得仿佛要結婚的那個人是我。然而,直到夕陽西下,我仍然不知道該穿什麽樣的衣服、以怎麽的姿態出現在他的婚禮上。

因此,等我終於下定決心搞定一切,趕到婚禮的舉行場地——江家私人山莊時,已經有點遲了。我從車上衝下來,提著裙擺想要飛奔而入的時候,卻被人攔在了大門外。

大批的娛樂八卦記者舉著長槍短炮守在山莊外,我忘了拿請柬,無論如何解釋是新娘的朋友,都被負責接待的人認作是想要混進去偷拍的記者。

遠處暗藍的天空一點一點暗下去,我心急如焚,視線便在這一刻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像是戴著起了水汽的眼鏡。

我拿出手機,幾乎要將臉貼到屏幕上去,才在聯係人裏找到江舟的名字。

夜幕裏有無數的光在閃,耳邊是煙花綻放的聲音,我知道,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我焦急地喊:“我沒有請柬進不來,江舟,快來門口接我!”

聽到那頭答:“好。”

我安心地掛斷電話,仔細地整理頭發和衣服。遠處,有人從那片雪白的光亮處走來,我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臉,卻隻能看見一個大概的輪廓。高高瘦瘦的男生,穿一身筆挺的西裝,英俊又挺拔的樣子,我認定那是來接我的江舟。

“江舟?”等他快到我身邊時,我試著叫他的名字,極力掩飾著我已經快要看不清眼前事物的事實。

那人卻突然停住,語氣裏有明顯的驚疑:“安冉?我是林慕箏……”

哦,林慕箏。

我仰頭,想要看清他的臉,卻隻是模糊一片。

“你……你怎麽在這裏?”他急切地走過來,“我不是讓你,一定不要來的嗎?”

我怔住,原來,那天,他是讓我一定不要來。

是因為怕我睹物思人嗎?是因為怕我看見他結婚會想起我要等的那個人嗎?即便已然是不記得我的林慕箏,還是這樣無時無刻不替別人著想的善良啊!

我愣在原地,進退兩難。

遠處突然有人高喊:“新郎,新郎呢?快點準備,要開始了……”

“安冉,你……”他還想再說什麽,有人走過來不由分說將他拉走。

那些圍在山莊外的媒體終於發現了林慕箏,轉瞬間,“哢嚓、哢嚓”的快門聲此起彼伏。雪亮的閃光燈裏,我看見他急切地回頭看我,卻怎麽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也聽不清他到底有沒有再說什麽。

我立在那片茫茫白光裏,不知所措。

“安冉。”有人急匆匆跑過來,是江舟。

“江舟。”尋著聲音,側頭向他的方向,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說謊,“那些討厭的閃光燈都快閃花我的眼睛了,我都看不清路了。”

“過來。”江舟握住我的手,將我攜在臂彎裏,帶著我往裏走。就這樣,我輕鬆掩蓋過我已然看不太清楚的事實。

江舟緊握著我的手走進去的時候,夜風裏已然響起熟悉的、神聖的《婚禮進行曲》。

早在一個月前,我便知道,這場盛大的婚禮會在一個人工搭建的高大玻璃房裏舉行,有草地,有無數鮮花,有牧師,一切盛大又浪漫的西式婚禮。

我輕輕提著禮服裙擺,跟在江舟身側,視線早已模糊,隻能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前,極力走得穩定一些、自然一些。

聽覺仿佛就是在這一刻變得異常靈敏起來的,我聽見現場樂隊的演奏聲,我聽見賓客們的歡呼聲,我甚至可以聽見花童撒花後,花瓣在空中飄落的聲音。

然後,我便聽見牧師說:“林慕箏,你是否願意娶江碧為妻?無論疾病還是健康,貧窮還是富貴,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四周瞬間安靜下來,我捏緊裙擺豎起耳朵聆聽。

三秒的靜默後,那個熟悉的、好聽的男聲響起來:“我願意。”

我向著那聲音的方向,努力地看,努力地看,想要看清此刻他幸福的笑臉。

大概是上帝太仁慈吧,這一刻,我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他好看的、溫潤的臉便慢慢映進我的眸子裏。

我輕聲對自己說:“安冉,你做得對啊,你看,此刻他是幸福的。”

我的眼淚在這一瞬間猝不及防地落下來,我低下頭,讓長發擋住我流淚的臉。

親愛的喬歡,請你相信,此刻,我無法遏製的眼淚不是因為難過,隻是因為太開心,隻是因為,這一刻,我已然知道餘生要以怎樣的方式繼續愛著你。

這裏,這裏的一切,潔白的婚紗,芬芳的薔薇,碧色的草坪,悠揚的西洋樂。親愛的喬歡,你知道嗎?曾經,午夜夢回時,無數次這樣幻想過我和你的婚禮,一夢經年。

今夜,我立在人群的最後,看著你牽著女孩的手慢慢走過花團錦簇的拱門,對牧師說,我願意。

那一瞬間,我原本已經模糊的視線突然清晰起來,仿佛那個多年前穿過繁花盛開的庭院,自薄霧中緩緩向我走來的少年早已回到我身邊。

便是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餘生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默然生活的意義何在。

親愛的喬歡,盡管你已是林慕箏,盡管我已是你的陌生人,可是,隻有確定你安好,我的世界才會有晴空。

我抬頭,站在人群的最後,朝著那一片光亮處,朝著他的方向,努力地微笑,微笑……

我看見他微微側頭,目光越過人群,望向我的方向。然而,來不及看清他的眼神,我的世界已然隻剩下一片黑暗……

5

我在醫院醒來,眼前仿佛一片永夜,我就知道我已經徹底看不見這個世界了。

我隻是微微側動了一下身體,便聽見江舟的驚呼聲。

“安冉!”他說,“你醒了……”

他的嗓音裏有再明顯不過的哽咽聲。

我便笑著安慰他:“沒事的,隻是看不見啊!這樣的結果,其實並不算太壞。而且,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沒事的,江舟。”

他沉默不語。

我猜,他一定在默然落淚。

“江舟!”我若無其事地叫他,“我好餓,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吃,你能去幫我買點吃的嗎?我想吃城郊那家的酸辣粉,你記不記得?以前,喬歡經常開車帶我們去的那一家。”

“好……”他說,“你乖乖在**躺著,我很快就回來。”

我點頭,豎起耳朵來聽,直到聽見他走出病房,直到聽見病房的門被輕輕關上,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從醫院到城郊的那家酸辣粉店,開車最快也要一個半小時。一個半小時,已經足夠我來實施“逃離”這座城市的計劃。

我打電話給導盲犬訓練中心的負責人,領上我的導盲犬玫瑰,帶著那隻婚禮上隨身攜帶的手提包,來到最近的汽車站坐最快出發的那班無論開往哪個城市的汽車。

手提包裏,除了那張保證我未來生活的銀行卡,隻有那幅林慕箏送給我的素描畫。

汽車發動的時候,我給芳姨打電話,告訴她,我要和朋友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歸期未定。

電話掛斷的瞬間,便立刻有來電打進來,我故意不理,鈴聲便不停地響、不停地響。我知道一定是江舟打來的。

手機鈴聲第七次響起來的時候,我想一想,咬唇接聽。

江舟的焦急的聲音便撲麵而來:“安冉,你在哪裏?你怎麽不在醫院……”

“江舟!”我在電話的這一頭輕聲叫他,盡量用輕快的語氣說,“我走了,你不要找我啊,因為反正你是找不到的。嗯,我沒有坐火車也沒有坐飛機,所以啊,你想通過身份證是查不到的。而且,其實我自己也是隨便上了一輛長途汽車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車要開往哪裏……”

“安冉,你回來好不好?你回來啊……不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江舟在電話那頭乞求。

“安冉!”他厲聲打斷我,“你馬上給我回來!我命令你馬上給我回來!你以為你這樣逃避就有用了嗎?不就是眼睛看不見了嗎?有什麽大不了的!你回來,我陪你,我陪你去看醫生,就算走遍全世界我也會治好你,大不了,我把眼睛給你,不就是一雙眼睛嗎?我給得起。你回來啊……”

他說到最後已然泣不成聲。

“不是逃避呢。江舟,眼睛看不看得見其實不重要的,我一點也不因此難過的。隻是……”我靜默一秒,輕聲說,“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那樣一種說法?家養的貓兒,在預感到自己快要死的時候,就會悄悄離家出走,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偷偷獨自死去,因為它怕愛它的人看見它離開時的樣子,會難過。”

雖然,我沒有生命危險,雖然,失明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麽特別難過的事,可是,我怕林慕箏看見失明的我會難過,即使他其實並不記得我是誰,也可能並不會因為我這樣的“陌生人”失明而難過。

但是,萬一呢?

萬一他因為我而難過呢?

我不願讓他為我難過,哪怕隻是一丁點……

但這些話不能對江舟說,我隻得深吸一口氣自私地說著謊:“對不起,江舟。我必須要離開這座城市。因為,我怕將來,有一天,喬歡回來看見這樣的我,他會難過,我不想讓他難過……”

“那你就忍心讓我難過嗎?安冉?”江舟失控地在電話裏傷心嘶吼,“你說那隻貓兒是因為怕愛它的人看見它離開時的樣子會難過,才悄悄離家出走。可是,這世上,愛你的人,難道隻有他喬歡一個嗎?你讓我這樣眼睜睜看你離開卻無能為力,難道我就不難過嗎?你以為我的心就是石頭做的嗎?就可以隨便敲嗎?就算它是石頭做的,安冉,你回來看看啊,它現在已經碎得不成樣子了……”

“對不起,江舟。你也很好的。隻是,很早很早之前,我的心裏就再裝不下第二個人。所以,隻有我決然離開,才會有比我更好的姑娘來愛你。那麽,再見了,江舟。”我決然掛斷電話,關機,摸索著打開車窗,毫不猶豫地將手機扔出窗外。

再見了,這座我傾心熱愛著的城市。

再見了啊,這座城裏,我用生命愛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