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嗨,我愛的陌生人

留在這裏,即使遍地荊棘,也想留在這裏。

我從荊棘遍地的昨天向你走來,你在我抵達不了的深淵裏,孤守一盞淒涼的明燈。聽得見嗎?我曾那樣熱烈地呼喚你,托落花流雲捎去一份慰問,讓第一抹南風觸碰你的呼吸。但現在,你就站在我的麵前,我卻隻能在你看不見的角落裏笑到流淚,再轉身給你看我最美的笑容,像陌生人一樣與你打招呼:“嗨,陌生人,林慕箏。”

1

有風自打開的窗戶灌進來,“呼啦啦”揚起輕紗般窗簾,我的心情就像那飛揚的窗簾一樣輕快。

就在剛才,江碧說:“安冉,你瘋了嗎?沒錯,林慕箏就是喬歡。”

我將指甲狠狠掐進手指裏,微痛,這一切都不是夢。

我咧開嘴,無聲地笑。沒錯啊,我是瘋了,這一刻的我,快樂得快要瘋了。我甚至覺得江碧也瘋了,她分明那麽愛著喬歡,她分明那麽希望自己能和喬歡結婚,卻在喬歡一再否認自己身份的同時,主動告訴我,此刻,喬宅庭院的薔薇花架下立著的正是我傾盡心力愛著的人喬歡,她不是瘋了又是什麽呢?

然而,她卻轉身用那種憐憫又愧疚的眼神望著我,仿佛我是這天底下最可憐的人一般。

我不懂她眼裏的憐憫。

林慕箏就是喬歡,我愛的喬歡他真的回來了,我一點也不可憐啊,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才對。

該愧疚的人是我啊!

對不起,江碧。如果他是喬歡,那麽現在,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把那個人讓給你了,即使……即使他現在還不承認他是喬歡。

我抱歉地對江碧笑,她卻一直默然地看著我,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裏滿是憐憫與歉意,那深切的憐憫刺痛了我的眼,那種莫名的恐懼感又自心底驀地躥上來,絲絲縷縷,將我纏得透不過氣來。

那個疑問便又冒了出來。

如果,他真的是喬歡,那麽為什麽,他要一次又一次這樣殘忍又決絕地推開我?

我不敢再往下想,頭痛欲裂。

“你也感覺到了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對嗎?”江碧突然說,“沒錯啊,他確實就是喬歡,但是現在,你絕對絕對不可以讓他知道他就是喬歡!”

我看著江碧一張一合的紅唇,聽得清她說的每一個字,卻怎麽也聽不懂她的意思。

可是,她那樣堅決與篤定,仿佛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不可違背的真理。

如果,他就是喬歡,卻絕對不能告訴他,他就是喬歡。那麽,是否預示著,他要跟曾經的一切斬斷關係,包括我?

2

風吹過樹梢,“沙沙”作響,像是誰在嗚咽。那種莫名的恐懼感再次強勢來襲,像一把無形的手,緊緊扼住我的脖子。

我痛苦得喘不上氣來,卻清晰而絕望地聽見了江碧所說的每一個字。

她說:“兩個月前,我在世紀廣場第一次遇見他。那一天,夕陽美得不像話,他坐在那裏,畫著街角的風景,無論微笑還是蹙眉都像是一幅現成的畫,我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但是我僅存的理智告訴我,那一切都是真的,他的人也是真的,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也是真的。可是,他說他是什麽林慕箏,並不是喬歡……”

“我怎麽會相信呢?”江碧說著說著就顯露出女強人的精明與強幹,“我覺得那是上帝給我的第二次讓喬歡愛上我的機會。有些機會,出現了,你沒抓住,它就再也不會出現。所以,那次遇見他之後,我立刻就派人調查了他。”

“果然,真的就是喬歡啊……”江碧的嘴角不經意間就揚了起來,是那種幸福甜蜜的微笑。

那微笑刺痛了我的眼,我緩緩別開頭下意識地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知道了,他當年失蹤後,輾轉去了日本,參加了一個治療阿爾茨海默症新藥的臨床實驗,成功延緩了病情的發展。但是……”她頓住,深深地看我一眼,說,“但是也因為那種藥的副作用,他完全失去了之前的記憶。所以,現在,在他的認知裏,他並不是喬歡,他隻是你我的陌生人林慕箏。”

風吹起輕薄的窗紗拂到我的臉上,酥酥麻麻的觸感,令人心情詭異地好起來。江碧說了那麽多,我卻隻抓住了一個重點,那就是,喬歡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製。

我喜極而泣,小心翼翼地輕聲確認:“所以,他的病好了。是這個意思嗎?他沒事了,對不對?”

江碧點頭,又搖頭,她望著我,臉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臨床實驗後的所有事他都記得,但那之前的所有記憶都丟失了。”

“沒關係啊,沒關係的……”我欣喜若狂地笑,眼淚卻再一次落下來,“隻要喚醒他的記憶就好了。我有辦法喚醒他的,很早很早以前啊,有一次,他發病的時候,就忘記了所有的人和事,但是後來,他還是認出了我。那時候,他那麽努力地要拚命地記住我,即使忘記了自己叫什麽名字,他也要記得我是他愛的七七……我想,這一次他最終也會記起來的。也許……也許他現在正在努力地記起這些,而我,隻要在他的身邊等待就好。”

“沒錯,一定會是這樣的。最終,他一定會記起來我是誰的……”我喃喃自語,仿佛是在安慰自己,又仿佛是在給自己打氣,全然不顧這樣的話可能會傷害到江碧。

然而,江碧卻毫不在意,她隻是望著我,一雙眼裏又慢慢積起那種令我害怕的憐憫。

然後,我聽見她說:“安冉,你知道我為什麽在得知你帶他來喬宅的第一時間趕過來嗎?你知道我為什麽說你瘋了嗎?”

我茫然搖頭,不及細想,江碧已然沉聲說道:“因為那種新藥還有一個更大的副作用,如果強行喚起喬歡的記憶,他便會有生命危險。為了以防萬一,那個項目的組織者賦予了他一個全新的身份林慕箏,編了一整套關於林慕箏的經曆,通過催眠的方式告訴了他,而他也深信不疑。安冉,你現在,還要試圖喚起他的記憶嗎?”

我下意識地拚命搖頭,我不要喬歡有生命危險。

可是,可是……

我仿佛聽見地動山搖、城堡塌陷、美夢碎裂的聲音,如果我生命裏唯一的那道光——喬歡都要消失不見,那麽,是不是從此之後,我的世界裏隻剩下冰冷的陰雨天?

我抱緊胳膊,顫抖得不能自已。

江碧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安冉,我知道,要讓你放棄他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但是,你愛他的,對不對?你比任何人都愛他的,對不對?”

因為愛他,所以更應該放開他。

我又怎麽能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我又怎麽能不明白此時此刻,這是我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可是啊,正因為知道,心才疼得無以複加。

江碧停下來偏頭看我,又重重捏一下我的手,仿佛要借由這樣的動作將自己的勇氣傳給我一般。

然後,她深深吸一口氣說:“沒錯,安冉,我承認,曾經的喬歡是那麽愛著你。為了你,他什麽都可以做,他甚至可以不要喬宅,賣掉喬家所有的基業。可是,安冉,你有沒有想過,那時的喬歡,原來的喬歡,他快樂嗎?他沒有真正快樂過一天啊!幼年喪母,少年時期再失去父親,再後來你也知道了,就連相依為命的哥哥喬琦逸也離開了,安然也去了天堂,他的身邊隻剩下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你。那時候,他還不滿18歲,就要學成年人做你的‘家長’,承擔起整個家的責任,讓快要垮掉的公司重新運作起來。其實,這些我不說,你也應該是記得的吧!他那麽累,但他一聲不吭地把所有的一切都扛了下來,隻是為了給你撐起一片晴空,隻是因為他愛你……”

“後來啊!”江碧輕輕歎一口氣說,“後來我想明白這其中的關係,知道他一直喜歡的人是你,也傷心過、痛苦過,但是偶爾,我也會替他高興。我以為我成全他,讓他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他此生便會遠離苦痛,一直幸福下去。可是,誰知道他又得了阿爾茨海默症……所以,你看,安冉,他身為喬歡的時候,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呢。”

“不,不是的……”我想要反駁她,想要列舉一些和喬歡在一起時他開心快樂的片斷,然而,細想起來,那樣的片斷真的寥寥無幾,少得可憐。

我頹然垂頭,望著自己的腳尖,眼淚“吧嗒、吧嗒”砸下來。

江碧說得一點都沒錯啊。曾經身為喬歡的他,有著那樣痛苦不堪的回憶,如今,他終於可以將那些痛苦的記憶忘得一幹二淨,幸福快樂地生活,我又怎麽忍心再讓他記起那些,再讓他在回憶裏經曆一遍那些隻要想一想便痛不欲生的事?更何況那樣會讓他有生命危險。

“所以,安冉,請你放開他好嗎?”江碧滿眼乞求地望著我,“他現在完全可以做一個幸福快樂的林慕箏,而不是背負太多痛苦的喬歡。最重要的是,身為林慕箏的他現在所愛的人已經不是你,而是我。所以請你不要再來打擾他現在的平靜生活,好嗎?因為於他而言,你現在隻是陌生人安冉。也許,我這樣說很殘忍,但事實就是這樣。如果現在,作為林慕箏的他仍然愛著你,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就像當年我與他解除婚約一樣,可惜不是……”

3

她的話字字誅心,卻又那麽無可辯駁,那麽頭頭是道。我低垂著頭,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隻因我知道,這一次,我大概是真的要失去那個人了。

江碧按著我的雙肩,強迫我抬起頭來與她對視:“安冉,你已經從我手裏搶走過一次喬歡了。這一次,是上帝給我的第二次機會,我絕對絕對不會再錯過。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成全我,把這個‘重生’的已經不再愛你的喬歡交給我照顧。我會像曾經的你一樣,傾盡全力地去愛他,讓他這一世都遠離那些痛苦的回憶。”

日光透過樹梢,斑駁地自窗口照進來,落在我的臉上,暖暖的,像那個人曾經的笑容。我不由自主地走到窗戶旁,將半開著的窗戶徹底打開,向著庭院的一角遙遙看過去。

那裏,輕風過處,薔薇花瓣跌落枝頭,落英繽紛,那個英氣逼人的男生,那個曾經愛我如生命,那個現在隻是我的陌生人林慕箏的男生,他立在那花雨裏,微微側頭,茫然地看過來,目光滑過我的臉龐時,嘴角習慣性地微微彎起,露出客套又疏離的屬於陌生人的笑容。

我知道,該是放手的時候了。我木然抬手,摸一摸臉,那些縱橫的淚跡早已被風幹,而我的眼睛仿佛再也分泌不出憂傷的眼淚。

就這樣一輩子默默站在遠處,看著深愛的他忘掉一切痛苦的經曆,沒心沒肺地幸福,也很好。

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

對不起,親愛的喬歡,現在我要放開你了,不是因為我不再愛你,隻是因為我太愛你。

“好,好!”我重重地點頭,又點頭,回身看著江碧,“從現在開始,我會放開想要拚命抓住他的手,將他交給你。從此以後,對我來說,這世上再也沒有喬歡,有的,隻是陌生人林慕箏。”

“請你……”我咬唇,極力控製住自己顫抖的嗓音,“請你好好照顧他。”

江碧下意識地露出欣喜的神情,然後便是驚愕:“我以為你不會放手……”

“為什麽不呢?”我那樣愛他,又怎麽會不放手呢?

隻是,我沒有將這些話告訴江碧,我隻是對她說:“因為,我知道,你其實也並不比我愛他少啊!既然,現在,身為林慕箏的他愛著你,而你又一直愛著他。我已經沒有理由再介入你們之間了,不是嗎?那麽,就這樣一言為定,從此後我絕口不提喬歡的名字,這世上沒有喬歡,隻有林慕箏。”

江碧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突然變得冷靜又沉著:“喬歡的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江碧搖頭:“我沒有跟任何人說,但我不太確定我父親知不知道這件事。”

“好!”我點頭,“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以防有人在他麵前說漏了嘴。所以,這件事再不要外傳,隻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我用力地笑一笑,搶在她再開口前說:“那麽,祝你們相愛一生,幸福一世。”

親愛的喬歡,聽得見嗎?

我曾那樣熱烈地呼喚你,托落花流雲捎去一份慰問,讓第一抹南風觸碰你的呼吸。但是現在,你就站在我的麵前,我卻要跟你道別了。

親愛的喬歡,再見了。

再見了,我無疾而終的愛情。

4

江碧離開後不久,大雨便猝然而至。至深夜時分,更是電閃雷鳴。我躺在**,輾轉反側,一夜難眠,我丟失在8歲那年的冬夜,又在14歲那年因為喬歡而尋找回來的安全感,再次離我而去。

我回到學校,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努力上課、吃飯、睡覺。偶爾,還會繼續跟徐玨鬥鬥嘴,較較勁,引起其他同學的不滿,這樣就不會有什麽好心多事的同學來打聽我的私事了。

沒課的時候,江舟會來陪我說話,我沒有告訴他這些天來的風雲突變,沒有告訴他我已然知道林慕箏就是喬歡,更沒有告訴他接下來的漫長人生裏,我要在所有人麵前一直假裝林慕箏不是喬歡。

他大概仍然以為我還像很多天以前那樣一直執著於證明林慕箏就是喬歡,因此,在我麵前總是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談話的內容,故意回避著一些話題。

時光便這樣不緊不慢地自指間溜走,有些事也像這一去不複返的時光一般,再也無可挽回。

某個周末的傍晚,雲霞燒紅了半邊天,我獨自步行從學校回喬宅。在那條通往喬宅必經的街道上,在熙來攘往的人群裏,我看見了他,喬歡。

他仿佛早已看見了我,遠遠立在人群裏,隔著行色匆匆的人群遙遙望著我,輕蹙的眉心裏似凝著千絲萬縷的憂傷。

我想假裝沒有看見繞開他,腿卻聽從內心的召喚,慢慢走到他麵前。

“嗨,你好。”我抬頭,迎著光看他,“林慕箏。”

曾經,很多次,我十分抗拒這個名字,我寧死不願叫他林慕箏;曾經,無數次,我站在他的麵前,心裏一遍遍默然叫他喬歡。曾經,我固執地認為,隻要我不承認他是林慕箏,隻要我不叫他林慕箏,他就不會是陌生人林慕箏,最終他還會是我愛的喬歡。

可是,這一次,第一次,我心甘情願地用這個陌生的名字稱呼他,仰頭,綻給他看最美的笑容。

像有極細的針芒疾速穿刺過心髒,疼至麻木。我曾經以為,站在此生最愛的人麵前,以陌生人的姿態,對他說“嗨,你好”,是一件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事。但其實,真的做起來,也並沒有那麽難。

是的,隻要心裏想著,曾經那樣固執又倔強地耐心等待他回來,是因為愛他,現在他站在我麵前,我卻像陌生人一樣相待,是因為更愛他。

隻要這樣想,這一切做起來就不會太難。

風輕雲淡,陽光溫暖,他愣在原地,背後的天空裏是大片大片絕美的晚霞。

我抬頭對他笑一笑,就要與他擦肩而過。

他卻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最近怎麽一直沒來畫室?”

我愣住,他的語氣聽起來滿是責備,但我瞬間就反應過來,那隻是出於一個老師對學生的責備:“你是說去畫室學畫嗎?”

他放開我,沉默著不話話,算是默認。

“你也知道的,大一的課程本來就排得多,社團活動又更是多得數不過來,所以……”我若無其事地眨眨眼,“而且,上次你說過啊,以我的繪畫水平,如果隻是業餘愛好的話就完全可以不學了。上次你還要退我學費呢,你忘了?”

我滔滔不絕地講起來,生怕停下來就會在他麵前流露出什麽異樣的表情,生怕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會喚起他的回憶。

他卻態度強硬得有些詭異,不容置疑地說:“可你並沒有收我退的學費,所以,你必須回來學完。”

“可以嗎?”我下意識地歡呼,然後才驚覺原來自己一直期待著可以有一個理所當然的與他相處的借口。隻是,理智告訴我,那樣隻會將他置於危險的境地。

萬一,他的記憶被喚醒……

我不敢再往下想,決然搖頭,用謊話來搪塞他:“還是不要了。最近大批美劇回歸,我連追劇的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去學畫畫啊?我這個人啊,也就是三分鍾熱度,現在對學畫的熱度早過了。聽江碧說,你畫素描很好,學費就不用退了,改天你送我幅畫吧。”

他低頭不語。

我向旁邊跨出一步,繞開他,擺擺手說:“那麽,再見了。”

他卻突然也向旁邊一步,攔在我的麵前,大有不讓我離開的架勢。

我怔住,茫然不知所措。以前,他看見我,都是躲避唯恐不及的,今天卻這樣一反常態地攔住我,是不是……他想起來什麽?

不、不、不,他不可以記起以前的事,他不可以想起我是誰的,那樣他就可能真的永遠離開,到那時,即便站在某個角落裏默默看著他都不能了。

我不要那樣。

惶恐自心底不斷地蔓延開來,我急於逃離出他的視線。

他卻突然抬頭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仿佛要一直望到我心裏去:“那天,江碧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江碧?那天?哪天啊?”手心有汗不斷地冒出來,我緊握住手,極力控製著聲線,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顫音,企圖蒙混過關。

他卻再清楚不過地提醒我說:“喬宅,你跟我說白色藤椅的那天,你跟我說你已經習慣一個人躺在椅子上的時候空出左邊位置的那天,還有你……”

“那天……我想起來了。”我飛快地打斷他,那種害怕他因為那天我做的事而想起什麽的恐懼感令我緊張得眼淚都要掉下來,隻能慌亂地否認,“她什麽也沒有說啊!”

他望著我,好看的眉頭就蹙起來,顯然並不相信我的話。

我連忙說:“她……她隻是告訴我,我認錯了人,她說你是林慕箏,她還告訴我你們在哪裏、怎麽相遇的。我聽了以後,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沒錯啊。”我抬起頭來看他,努力讓自己的笑容自然又真實,“我認錯了人呢,林慕箏。”

“你……”他的眉頭蹙得更深,一副訝然的樣子,狹長的眸子裏似乎有什麽無法遏製的傷痛湧動,但那神色輕瞬即逝,我再去細看時,已**然無存。

然後,我聽見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說:“你終於肯接受這樣的事實了啊!”

他這樣說的時候,緊抿的嘴角微微上翹,仿佛大鬆了一口氣一般。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那淺蹙的眉心卻又開始慢慢鬱結起來。

“對啊,你怎麽可能是喬歡呢?”我握緊拳頭,指甲狠狠掐進肉裏,努力說服自己,麵帶微笑,將這些違心的話說得理直氣壯,“你當然不是喬歡啊。你隻是長得像喬歡的陌生人,林慕箏。”

請,請你一定要忘記自己是喬歡,請你一定不要想起來自己是喬歡,請你就以林慕箏的身份生活在我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我啊,隻要站在你不會注意到的角落裏,看著你幸福快樂一生,就好。

“那麽,你還要再等那個人嗎?”他轉身,迎著夕陽的餘暉,慢慢向前走。

我愣在原地,很想告訴他,他口中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但我不能說,永遠不能說。

他向前走幾步,大概發現我沒有跟上去,突然停下來回頭看我,那樣子仿佛我不跟上去,他就會一直等下去一樣。

我隻好走上去,假裝樂觀地說:“等啊,當然要等的,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希望我等他的,因為我相信上帝一定會把他送回我身邊的。”

我低頭淺笑,對不起,喬歡,我不能告訴你,上帝,已經把你送回我身邊了呢。

他低頭沉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也低下頭,走得飛快,想要在下一個路口隨便找個借口與他分道揚鑣。

然而,當路口近在咫尺時,他卻突然停下腳步,微微側頭看我,眉目間滿是期待的樣子:“安冉,從明天開始,繼續來畫室,好嗎?你上次畫的那幅畫……”

“嗯?”盡管我很想第一時間點頭,理智卻告訴我不能貿然答應。

“怎麽了?”我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說出類似“你上次畫的那幅畫裏的情景我好像記起來了”這樣的句子。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你既然報了名,就不應該半途而廢。”他偏頭,自嘲般笑起來說,“而且,我不想退你學費,但我又不想別人說我隻收錢不教畫。”

原來隻是這樣。

我安了心,絞盡腦汁地想,如何才能不露痕跡地拒絕他的提議:“改天你幫我畫幅肖像畫就當是抵學費了吧!畫室我就不去了,我這個人其實最不耐煩在畫板前一坐就是半天。上一次要不是因為我把你錯當成喬歡,才不會去你的畫室報名呢。”我笑得沒心沒肺,“我那時候報名學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但是,我現在知道啦,你隻是……”

他飛快地打斷我:“我隻是陌生人林慕箏,對不對?”

對不起,我曾經那樣拚命地想要證明你是喬歡,但現在,我卻要更加拚盡全力地讓你相信你隻是林慕箏。

我默然無語。

他卻突然說:“即便我是林慕箏,我也不再是你的陌生人啊。我們……不是早就認識了嗎?”

我茫然不解地看著他。

他頓住,沉默良久,輕輕歎一口氣,仿佛已然做出什麽重大的決定般釋然地說:“我是說,在你第一次衝進畫室的時候,我們不就已經認識了嗎?雖然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但現在我們也不是陌生人啊,我們可以……可以做朋友啊!或者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

他一眨不眨地盯住我,滿眼希冀,讓人不忍心拒絕。

我搖頭,又忍不住點頭。

他英俊的臉上終於露出那種熟悉的、久違的笑容,隻是嘴角輕揚,已仿佛有春風拂麵。

他確認般地尋問我:“那麽,明天畫室見?”

我猶豫不決。

“怎麽?你不敢見我?還是說你因為什麽原因在躲著我?”他看著我,臉上一片狐疑之色,“或者,那天,江碧還跟你說了什麽,而你沒有告訴我?”

“沒有,當然沒有。”我極力鎮定,不動聲色地說,“我為什麽要躲著你?那麽,就明天畫室見吧。”

我揮手與他告別,在他的目光裏,轉身向左走,將拳頭藏在衣袖裏握緊,走出輕快的步伐給他看。

大概,一味刻意地拒絕靠近他,反而會引起他的狐疑與猜測吧?那樣也許隻會適得其反,喚起他的回憶。不如,就順著他的意思,以陌生人的身份與他相識,再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與他相處。

這或許,又是上帝給我的另一個獎賞,可以在他身邊,以朋友的身份,看他幸福。

天邊的夕陽豔紅似血。此刻,我的心即便疼痛著,也是愉悅的。

5

殘陽漸退,夜幕降臨,我慢吞吞地步行回喬宅,遠遠便看見大門外停著的黑色轎車,是費浩然。他呆呆地坐在駕駛座上,仿佛已經入了定。

我走過去敲他的車窗,他緩緩地搖下車窗,將憔悴得不像樣的臉探出來說:“安冉,我來和你告別,今晚11點的飛機飛往英國。”

“怎麽不進去等我?”我看著他消瘦得有點嚇人的臉,突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眼圈便驀地熱起來,“時間還早,不如進來陪我喝一杯。”

“你不是說,酒不是能解決這世上一切問題的良藥嗎?”他雖然這樣說,卻已然下車隨我走進喬宅。

我將盛滿紅酒的酒杯遞到費浩然手裏:“但是酒可以讓人拉下麵子、放下自尊倒苦水啊!心裏的苦水不倒出來,怎麽再承受下一次的打擊和痛苦呢?”

“也對。”他點頭接過酒杯,卻隨手放在旁邊的桌上並不喝,看著我,意味深長地說,“安冉,看見你還能挖苦、諷刺、打擊我,我就知道不用也拉你一起去英國了。”

我坐在他對麵的沙發裏,不說話,隻是仰頭將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挑眉看著他說:“你早知道江碧的結婚對象是誰,對不對?”

費浩然怔了一下,沉默著別過頭去。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那個瞬間他的眼神有些慌亂,仿佛在刻意躲避著什麽。

我便追問:“那天,那個周六早晨,你跑來問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英國散心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知道了,江碧的結婚對象是牧之路181號那間畫室的主人,林慕箏?你怕我知道他們將要結婚會難過,對不對?”

費浩然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輕聲歎息著說:“那你……難過嗎?”

他抬頭看我,滿目悲傷,一臉擔憂。

——那你難過嗎?

——難過的。

怎麽會不難過呢?隻是,相較於自己一個人承受痛苦,我更不願意永遠失去喬歡,所以我選擇獨自難過。

隻是,這些我都不能告訴費浩然,少一個人知道林慕箏就是喬歡,喬歡的記憶被強行喚起的危險就會減少一分吧。

“不難過的。”我揚起一個笑容,“他又不是喬歡,你也說過的啊,他隻是長得像喬歡而已。如果那個人不是喬歡,我為什麽要難過呢?他結不結婚和誰結婚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你……你不是一直認定他就是喬歡的嗎?怎麽……怎麽突然就接受了他不是喬歡的事實?”費浩然看著我,眼神裏有驚訝、疑惑,更多的則是我看不懂的哀憐。

他就那樣看著我,仿佛我是這世上最最悲慘的人。

我害怕他胡亂猜測我在“林慕箏是不是喬歡”這件事上態度突然轉變的原因,害怕他知道那個真相,連忙轉移話題說:“當初隻是我找人心切認錯了而已,他本來就不是喬歡啊。而且,你這個眼神是什麽意思?我和你,恐怕更值得同情的人是你吧?畢竟,要結婚的隻是假喬歡,卻是真江碧啊……”

我懊悔地頓住,卻已經來不及。這麽多年,我還是沒有改掉用攻擊別人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陋習,話出了口,才知道已然傷害了朋友。

我下意識地說:“對不起……”

他便笑笑說:“沒什麽,你隻是說出了事實。”

費浩然陷在沙發裏,低頭沉默不語。大概這時候於他而言最好的安慰便是陪伴與傾聽,我靜默著等待著他的傾訴。

良久,他終於抬起頭來,用帶著些與自己較勁的語氣說:“其實,我也不難過的……”

但轉瞬,他便輕輕吐出一口氣,向自己全麵妥協:“不對,我其實也難過的,當然會難過的啊。隻是,那種難過是責怪自己,而不是恨江碧。書上說,很多時候,人們往往會因愛生恨,因為求而不得,所以轉而怨恨對方,所以愛恨隻在一線之間。我以前覺得書上說得再正確不過,直到我遇見江碧,我才發現,這樣的邏輯實在太可笑了。你愛一個人,到願意用盡一切去愛她的程度,自然是因為那個人在你眼裏有千般百般的好。可是,到最後,隻是因為她不愛你,你就立刻否定她所有的好,轉而去恨她嗎?這樣的邏輯說不通啊!你愛一個人,愛她都來不及,為什麽要去恨她?”

他說著說著,突然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安冉,如果……我是說如果,和江碧結婚的人不是林慕箏,而是真的……真的喬歡,你會恨喬歡嗎?”

不是如果,將要和江碧結婚的,真的是喬歡。

恨他嗎?

當然不恨的,就像你說的,愛他都來不及,又怎麽會恨呢?

我搖頭。

“所以啊!”他說,“我難過,不是因為怪江碧沒有愛上我。我隻是怪自己,最終還是沒有成為她所愛的那種人。那麽,事到如今,我們隻有兩種選擇,繼續愛著那個人,或者,試著不再愛那個人。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是恨,對不對?”

他側頭,滿目期待地看著我,仿佛隻有得到我的認同與支持,才能相互支撐著走下去一般。

有那麽一瞬間,我訝異於他為什麽要用“我們”而不是“我”,但他的眼神太過熾烈,輕易便讓我忽略了那樣的細節。

我迎著他的目光點頭:“是啊,無論如何,都不會恨那個人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釋然般笑著,站起來,朝我張開雙臂,要來與我擁抱告別。

我立在原地,抱著胳膊,偏頭看著他笑,不肯就範。

他便張著雙臂執意等待,我隻好乖乖走進他的懷裏。他輕輕拍我的後背時,鬼使神差般地,我在他耳邊輕聲問他:“費浩然,那麽你接下來是要繼續愛著江碧,還是要試著不再愛她呢?”

他用力抱一下我,然後鬆開我,退後一步,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桀驁不馴的笑容,說:“當然是要繼續愛著她啊!但是,我不會再讓她知道,我還愛著她。那樣,隻會打擾到她的幸福,我不願意那樣。”

從此以後,站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默然愛著一個人,卻絕不讓那個人知道嗎?

我的鼻子突然就泛了酸,費浩然和我,我們果然是同一種人呢。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學他剛才的樣子,用力地回抱他一下:“我在這裏等你煥然一新地從英國回來。加油啊,老友。”

他點頭,轉身大步離開,剛走出去兩步卻又遲疑著回頭說:“安冉,不要和江舟……江家人走得太近。”

他鄭重其事的樣子令我費解:“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沒……沒什麽……”他突然結巴起來,支支吾吾地避而不答,隻是一再強調,“反正,你離江家人遠一點就對了。”

我雖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依然點頭。

他像是終於安了心,朝我擺一擺手,決然離去。他修長的身影被昏黃的燈光拉成長長的影子,像一行潸然而下的眼淚,漸漸消融在茫茫夜色裏。

庭院裏,他消失的那個方向,一陣風過,落葉滿地。淒清的深秋已悄然而至,寒冷的冬天還會遠嗎?

那個即將到來的冬天,將會有一場盛大的婚禮,喬歡和江碧的婚禮。費浩然選擇遠走英國,而我,選擇留在這裏,駐守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