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痛的距離

最痛的距離,是你不在身邊,卻在我的心裏。

給我一個理由,忘記那麽愛我的你;給我一個理由,放棄當時做的決定。有些愛,越想抽離,卻越更清晰。對我而言,最痛的距離,是你不在身邊,卻在我的心裏。

1

“叮”的一聲響,“流雲殘香”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如此刻我破碎的心。

我被那清新淡雅的芳香淹沒,所有與喬歡有關的青澀美好的回憶排山倒海般洶湧而來,仿佛要將我吞噬。腦中一片空白,不想去理順那些紛繁的思緒,不想去揣測事實真相如何,更不想知道那個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是喬歡,一直聲稱自己是林慕箏的人,此刻和江碧如此親昵地站在一起,又意味著什麽?

但莫名的恐懼感一直從內心深處不斷地湧上來,眼淚便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我拚命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響。

然而,還是遲了,他已然聽見了香水瓶碎裂的聲響,微微側頭,朝我這邊看過來。

我愣住,忘記了躲避,目光直直地與他對視。大概,此刻的我,內心裏也是無比期待可以從他看著我的目光裏,尋找到哪怕一丁點不同的吧?哪怕是一丁點哀傷、驚愕或是閃躲,也好啊!

然而,什麽都沒有。他就那樣言笑晏晏地與江碧說著話,聽到聲響似不經意般側頭看過來,目光自我的臉上一帶而過,沒有絲毫停留,便又回眸與江碧談笑風生,好像我隻是芭蕉樹旁一株草木,或是這無色無味的空氣一般的存在。

雨點仿佛是在瞬間變大的,砸在臉上,木木地疼。我茫然立在猝然而至的大雨中,像一個沒有感覺的木偶,麻木不仁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他與江碧上車一同離開,才漸漸感覺到自左胸腔裏慢慢蔓延開來的疼,然後便是痛徹心扉。

我痛得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呼吸,卻仍然覺得痛苦得喘不上氣。腳邊的地上,盛放“流雲殘香”的瓶子四分五裂,一陣風過,那種美好與獨特的氣味早已如煙一般消散在風雨裏,隻留下略微苦澀的中香。

我恍然反應過來,慌張地蹲下來,企圖從那些四散的碎片裏尋找和挽救所剩無幾的香水。在更多的雨點落下來之前,我拚命地撿拾那些碎片,任由那些鋒利的碎片割破手指,也絲毫不減慢速度。

突然,有一隻手迅速伸過來,扼住我的手腕,我抬頭,看見江舟一雙幽深莫測的眸子。

“怎麽辦?怎麽辦……”我看著江舟,像一個做錯事驚慌失措的小孩,“怎麽辦?沒有了……‘流雲殘香’沒有了,我要怎麽才能知道他是不是喬歡呢?不行的,不行的……不可以沒有的,不然,我要怎麽才能確認他就是喬歡呢?”我掙紮著要再去撿那些碎片。

“安冉!”江舟厲聲叫我的名字,卻又突然軟了語氣說,“安冉,不要再撿了,沒用的……”

“怎麽會沒用呢?”仿佛為了極力證明什麽一樣,我慌張地反駁他,“隻要有‘流雲殘香’,就能證明他是喬歡了,不是嗎?如果能證明他是喬歡,他就會回到我身邊了啊,他就不會和江碧結婚了……怎麽會沒有用呢?”

大雨滂沱,我在雨中瑟瑟發抖:“隻要有‘流雲殘香’,一切錯亂的事情就會回歸正軌了啊,怎麽會沒有用呢?”

“對不起,安冉。”江舟抱住我,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我的背,“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是這樣……”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懂他眼中漸漸濃鬱的悲傷:“你不知道什麽?”

“我不知道我姐姐是要跟那個人結婚,我……安冉,我不是故意要隱瞞你的……”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啊!”我也學他的樣子,輕輕拍他的背,“江舟,其實這件事情,我們完全可以從好的方麵去想啊……”

我低頭,在心裏努力說服了自己,然後,抬起頭來,努力微笑,想用自己的篤定說服江舟:“他……他和江碧結婚,是不是正好說明,他並不是什麽陌生人林慕箏,而是……而是喬歡呢?沒錯啊,一定是這樣的。你也說了,你姐姐江碧她啊,隻有為了喬歡,才會放棄商業婚姻這條原則啊!做什麽都要考慮投入與產出的江碧,怎麽可能會和一個小小畫室的主人結婚呢?除非那個人是她此生的至愛喬歡啊……”

“所以啊,江舟,這其實是一個好消息,對不對?我們其實已經不需要‘流雲殘香’去證明什麽了啊……”我怔怔地看著自己滿是傷痕的指尖,自嘲地說,“你看,江舟,這麽多年,我還是一點都沒有長進,還是那個一高興就做傻事的傻瓜。”

指尖有殷紅的血滴下來,落在積起的水窪裏,迅速散成一朵花。我咧開嘴,極力燦爛一笑,仿佛我接下來說的話是不爭的事實一般:“我們已經不再需要‘流雲殘香’來證明什麽了,因為,他就是喬歡啊,他隻可能是喬歡啊!在不久的將來啊……在不久的將來……”

“但是,如果他是喬歡,他又選擇和我姐姐結婚,那麽……”江舟不安地看著我,不再說下去。

“那麽,他其實可能已經恢複了記憶,不然他不可能記得江碧,所以他其實是假裝不認識我。你是想說這個,對不對?”我抿唇極力地微笑,倔強又任性地說,“我現在才明白,比起他不記得我,我寧願他是假裝不認識我啊,這至少說明他的病情有所好轉,對不對?而他假裝不認識我,也一定是因為有什麽逼不得已的苦衷。”

“安冉,你何必這樣……”江舟微紅了一雙眼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所有的話語化作風雨中的一聲歎息。

何必這樣自欺欺人嗎?

不、不、不。

在不久的將來,喬歡是會和七七永遠在一起。我自我催眠般在心裏一遍遍默念這樣的語句,然後,深信不疑。

是的,沒錯,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假裝不認識我的。

可是,究竟是什麽樣的原因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從江舟手中搶過他的車鑰匙,在傾盆大雨裏狂奔出門,不理會身後江舟焦急的呼喚。

大雨如注,我在滂沱大雨裏獨自駕車前往牧之路181號。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個他不得不假裝不認識我的理由是什麽。

2

我趕到畫室時,蒼青色的天際正落下一道閃電,驚雷炸開時,我輕輕推門而入,入眼便是已經回來的他立在窗前的寥落背影。

這樣熟悉的畫麵,仿佛有了魔力,帶領我的思緒穿越時空,令我想起很多年前,我的姐姐安然病房裏的那一幕。那是個飄雨的陰冷午後,喬歡也是這樣立在窗前,如現在這般孤單與落寞。憂傷似千絲萬縷的絲線自他體內散發出來,層層疊疊地將他縛成繭。他自己走不出來,而我也進不去。

時光飛逝,多年後的今天,那憂傷似乎已結成了硬硬的殼,將他牢牢困在其中。

這分明就是我愛的、什麽困難都自己一個人扛、隻在獨自一人時才將內心脆弱的一麵流露出來的喬歡啊!

我疑心這一切都是我的美夢或幻覺,我害怕隻要我一句話、一個動作便會驚擾了這美夢。

我一動也不敢動,立在他的身後,去看他所看的窗外的風景。

窗外,落雨成花,那些濺起的雨花,綻放的瞬間便消失在冰冷的水泥路麵上,一如我和他曾經擁有的那些美好時光。

白衣墨發的他,渾身透濕地立在窗前,發梢上滴著水珠,像是搖搖欲墜的淚珠。

我看著他的背景,怔忡不已,眼淚便像窗外的雨一般落下來。

他仿佛有感應一般,突然回頭,看見我似乎並不驚訝,反而眉目舒展地笑望著我說:“你好啊,安冉。”

“你……你好……”我下意識地答他,卻故意不叫他的名字。

我自然不願意叫他林慕箏,但我也不敢叫他喬歡,我怕他像之前那樣絕望地否認,那樣,我的美夢便會猝然終結。

“你淋了雨?”他立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偏頭看我,語氣輕柔,仿佛剛才我們沒有在江家門前遭遇,仿佛他不是什麽陌生人林慕箏,仿佛他是從未離開過我的喬歡。

我愣住,然後點頭,用以前和喬歡說話的語氣說:“嗯,因為太急忘了打傘,下次一定不會了啊!”

他便蹙了眉,沉默著繞過我,徑自走進畫室裏間,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已經多了一條毛巾。他將毛巾展開蓋在我的頭上,輕輕擦拭著我的頭發,動作輕柔又細致。

我愣愣地站著,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怕自己先從這美夢中醒來,隻能用一雙眼牢牢看著他,看他輕蹙的眉,緊抿的唇,和難掩擔憂的狹長鳳目。

那顯而易見的擔憂令我失了神,我忍不住輕聲叫他:“喬歡……”

他一愣,好看的眉便蹙得更深,但轉瞬他便退開一步,客套疏離地笑著說:“你又忘了?我是林慕箏啊。”

“可你剛剛分明很擔心我的樣子。”我不甘心,盯住他的眼睛。

他怔住,然後,一臉無辜地看著我說:“你是我畫室的學生啊,我當然要關心你啊,難道我要看著你淋雨感冒嗎?再說,我剛剛才知道,原來你和江家人認識,那我就更該多照顧你了。”他這樣說的時候,一雙狹長的鳳目裏已然全是幸福的笑意。

為什麽我和江家人認識,他就更應該照顧我呢?

他是說他馬上也要成為江家的一員了嗎?

我突然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顫抖著問:“你真的要和江碧結婚了嗎?”

“對啊。”他看著我點頭,眉梢眼角全是甜蜜笑意,仿佛正沉浸在什麽美好憧憬中一般,“過幾天就會向媒體宣布消息了,難道還有假?到時候,也歡迎你來參加啊。”

“你不可以和江碧結婚的。”潺潺雨聲中,我聽見自己尖利的嗓音,倉皇如鬼音。

他冷然:“為什麽不可以?”

“因為……因為你是喬歡啊……”將來,喬歡是要和七七結婚的。

我忍不住伸手想要去牽住他的衣袖,像很多年前一樣向他撒嬌。

“還是這樣冥頑不靈啊!”他冷冷地看我一眼,不動聲色地側身避開我的手,“到現在,你還是認為我是那個你要找的喬歡嗎?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我叫林慕箏,並不是什麽喬歡!”

他一字一字地向我說,說著說著,英俊的臉上已然怒氣橫生。

我看著勃然大怒的他,一直壓製在內心深處的那種莫名的恐懼再次不斷湧上來,仿佛要讓我整個人撕碎,仿佛下一秒我就會真的永遠失去喬歡。

那種巨大的恐懼感令我失去了理智,我不顧一切地喊:“你不要騙我了!你才不是什麽林慕箏!你就是喬歡!否則,你怎麽會認識江碧?你不是什麽陌生人林慕箏!你更沒有失去記憶。你根本就是假裝不認識我的,對不對?”

窗外,風雨如晦,他愣在窗前的黑暗裏,突然就沒有了聲音。

有雪亮的閃電一晃而過,瞬間亮起的光線裏,我看見他眉頭緊鎖地望著我,仿佛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一般。

我忍不住顫抖起來,我是那樣害怕,害怕他再冷冷地說出什麽令我絕望的話來。

3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牽住他的襯衫下擺,用極輕極輕的聲音乞求般說:“我知道的,你一定是有什麽逼不得已的原因,才假裝不認識我的,對不對?我那麽了解你,我當然知道,喬歡你啊,這樣決絕地假裝不認識我,一定是為了我好。雖然我不知道那個讓你假裝不認識我的原因,但是我知道不管是什麽原因,你這樣做一定是為了我好。所以啊,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啊,我能理解的。現在,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你可以把那個原因告訴我啊。或者……你不想說,也沒有關係。我隻要你點一下頭,承認你是喬歡就好了啊……隻要點一下頭就好了啊……”

我低著頭,囁嚅著說完,滿懷期待地仰起頭來看他,昏暗的光線裏,他的眸光冰冷又銳利,仿佛一把能直接插入別人心髒的匕首。

“所以,無論我怎麽說,你都認定了我就是你口中的那個喬歡,對嗎?”他突然笑起來,眉宇間卻藏著隱隱的一股怒氣,“假裝?我為什麽要假裝不認識你?我根本就是不認識你。也許,我跟那個喬歡長得很像,但是除了長得像,你告訴我,我和他還有哪裏是一樣的?我記得你說過,他得了阿爾茨海默症。以我的了解,阿爾茨海默症的病人,會慢慢失去以前的記憶。你看,我像是失去記憶的人嗎?我記得你就是前段時間突然闖進我的畫室說我是另一個人的安冉,我也記得我兩年前大學畢業,我更記得我六年前考入B城清華大學,有我的大學同學簡塵為證,簡塵,你上次也見過的。所以,於你而言,我隻是個長得像喬歡的陌生人,明白了嗎?你聽清楚了嗎?這是我最後一次向你解釋,以後,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你的陌生人,林慕箏。”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我揪緊他的衣擺,茫然地搖頭,語無倫次地辯駁道,“你記得我,是因為你的病情好轉了,你沒有失去記憶。你說的什麽B城清華大學以及簡塵,那些隻不過是你編好了的‘以前的過往’,目的正是為了假裝不認識我,假裝是陌生人林慕箏。如果,你真的是陌生人林慕箏,你又怎麽會認識江碧?江碧又怎麽會和你結婚?”

“怎麽會認識江碧?難道這世上隻有喬歡才能認識江碧嗎?”他拂開我的手,徑直走到門邊,按亮日光燈。

刺目的光亮起來的瞬間,我忍不住閉眼。

然後,我聽見他說:“既然,你對我怎麽和江碧相識的這麽感興趣,那就不妨告訴你好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語氣冰涼如水,不摻雜絲毫的感情。

“世紀廣場,那是我和江碧相遇的地方——”他停頓了一下,嗓音突然舒緩起來,仿佛隻是提起江碧的名字,整個人便柔和起來,“那是不久前,我剛到C城的時候,畫室也剛開起來,還沒有多少學生。所以,晚上的時候,我就去世紀廣場替人畫肖像。那天晚上,月亮很圓,星星很亮,我遇見了江碧……”

他侃侃而談,細致描述。我突然連睜開眼看他的勇氣都沒有了。

“你還要聽嗎?”他突然停下來,輕輕歎一口氣,仿佛在特意給我接受這一切的時間一樣。

我捏緊拳頭,強迫自己睜開眼,入目是一片刺目的燈光,還有比燈光還要刺眼的他臉上的笑容。

他立在那一片雪亮的燈光中,在我的目光裏,嘴角一點一點慢慢彎起來,最終,一臉笑容,滿目柔情:“她是我的第一個客人,所以我印象深刻,更何況她又那麽美,很難不被她吸引的吧……”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我驚慌失措地打斷他,“隻要你想假裝不認識我,什麽樣的故事編不出來呢?我不會相信這些的。我隻想問你,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是喬歡,那麽江碧又怎樣會跟你結婚?江碧她,如果不是為了商業利益與人聯姻,此生隻會跟一個人結婚,那就是她愛的喬歡。”

“江碧為什麽會跟我結婚?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她吧?”他殘忍地笑著說,“對我而言,原因其實很簡單,我為什麽要和江碧結婚,因為她愛林慕箏,而我林慕箏也恰好愛著她。至於,江碧跟我結婚的理由,我猜,如果她不是真的愛我林慕箏,就是她像你說的一樣很愛喬歡,而她像你一樣將我當成喬歡。但無論她是出於哪種原因和我結婚,都無所謂了,因為反正我是愛著她的,她願意跟我結婚,我當然求之不得……”

他一字一句恍如匕首,企圖慢慢割裂我與他之間的任何一絲聯係。

“你……”心疼得仿佛已經無法呼吸,我強迫自己張嘴說些什麽,來打斷他那些隻是聽一聽便已令人心如刀割的話,然而,隻是一個“你”字仿佛已用盡了我全身的力量。

“對!你大概又要說,這些話都是我為了假裝不認識你編來騙你的。”他傾身,慢慢靠近我,一張英氣逼人的臉近在咫尺,他就這樣逼視著我,狹長的眸子仿佛有森冷寒氣溢出,令我如置身冰窟。

我知道,那冷光足以毀掉我所有的期望與美夢。我懦弱地低頭,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我以為我不去看,便可以騙自己,他此刻沒有這樣漠冷如冰地望著我。

他卻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顎,強迫我抬起頭來與他對視。

刺目燈光下,他的目光森冷依舊。他說:“安冉,就算我真的是喬歡,我真的是假裝不認識你,那又怎麽樣呢?那隻能說明我已經不愛你了啊!一個曾經愛過你的男人要和別的女人結婚了,還假裝不認識你,那隻是因為,他覺得你是他愛情和婚姻道路上的阻礙!你又何必再這樣死纏爛打呢?”

真的……是這樣嗎?

我已經成了喬歡口中的“阻礙”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我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落在他捏緊我下顎的手指上,他像是被什麽蟄了一樣,迅速地收回手,轉身背對我。

他的背影沉默如山,我的淚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泛濫成災。

良久,他突然歎一口氣說:“你也不用這麽傷心,即便我真是喬歡,現在也隻是個不再愛你的男人,你完全沒必要為了一個不再愛你的人傷心,不是嗎?更何況我又不是真的喬歡。”

可你分明就是喬歡啊!喬歡他怎麽會不愛我呢?怎麽能不愛我呢?他是那個曾經即便忘記了所有,也記得七七的喬歡啊。

如果,喬歡不再愛我,這樣的念頭,隻要想一想都痛徹心扉,又怎麽能不傷心呢?沒有辦法不傷心的啊。

不,不,不,即便喬歡不再愛我,又有什麽關係呢?我仍然會一如既往地愛著他啊,我寧願那樣不求回應地愛著他,也不要做他的陌生人;我甚至可以假裝他是失去記憶不再記得我的喬歡,假裝如果他記得我他就一定還會愛著我,我寧願這樣,也不要他是陌生人林慕箏。

他卻仿佛可以洞悉我內心的一切想法一般,頭也不回地說:“安冉,你知道嗎?即便我是失去記憶的喬歡,你知道,現在你和江碧於我的區別是什麽嗎?”

窗外,風聲如訴,仿佛誰在撕心裂肺地哭。

我聽見他輕且低的聲音,如一把薄而鋒利的刀,在我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時,已快而準地將我的心割裂:“即便我是失去記憶的喬歡,你和江碧於我的區別是,現在,我愛的人是江碧,不是你。所以啊,不管我是失去記憶的喬歡,還是假裝不認識你的喬歡,還是陌生人林慕箏,唯一的共同點是,你不是我愛的那個人。”

仿佛地動山搖一般,我踉蹌著後退。

風雨聲仿佛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我聽見自己的心一寸一寸慢慢裂開的聲音,卻並不覺得疼。

大約是他的話太準太狠,像一把削鐵如泥的快刀,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我的心,而我還來不及覺得痛,心早已碎得四分五裂,再也拚不起來。

4

我踉蹌著後退,後退,一直退到畫室外的疾風驟雨裏。

有人倚靠在畫室門外的牆壁上,任由風吹雨打,一動不動,仿佛已經站成了一尊雕塑,那是全身早已濕透的江舟。

他看見我,默然撐開手裏的傘,罩在我的頭上。

“江舟……”我輕聲叫他,看見他晶亮的眸子裏自己慘白的笑容,“你都聽見了?他說,無論他是誰,他都……都不再愛我了……”

“但是,沒有關係啊,他不再愛我,我還是……還是可以繼續愛他的,對不對?”我喃喃自語,像是夢遊一般,從江舟的傘下走出,走進滂沱大雨裏,任由大雨衝刷著我的臉,也渾然不覺得冷。

“安冉!”江舟追上來,將我緊緊攜在他的右臂裏,“你這樣,會生病的啊……”

“生病?生病有什麽要緊呢?”我像個木偶,茫然又機械地慢慢轉頭去看他的眼睛,“怎麽辦呢,江舟?他說,不管他是失去記憶的喬歡,還是假裝不認識我的喬歡,唯一的共同點是,我不再是他愛的那個人。江舟,你告訴我啊,他是在說謊,對不對?”

我像個瘋子一樣啞然失笑,自江舟手裏接過傘,喃喃自語地做出無數個我能想到的假設與猜測:“就算……就算他不是說謊,又有什麽關係呢?我……我還是可以一樣愛他啊,對不對?江舟,你說過的,愛一個人是不需要回應的,就那樣站在能看見他的地方,默然愛著他,也是幸福的。對不對?”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江舟,企圖從他的眼裏得到認定與支持,然後便可以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沒有關係,安冉,沒關係。喬歡不愛安冉,也沒有關係,隻要安冉一直一直愛著喬歡,就好了啊!

然而,江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清亮的眸子突然就微紅起來,慢慢有朦朧水汽浮起來,轉瞬,那朦朧水汽裏就透出一股不可遏製的怒氣。

“安冉!”他捏緊我的胳膊,厲聲叫我的名字,眉宇間的怒火仿佛要燒起來一般,“對,沒錯。怎麽躲在角落裏,默默愛著一個人,這種事情,我最有經驗!沒錯,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隻要能夠心無旁騖地愛著那個人,不管她有沒有回應,知不知道,都是幸福的。可是,可是……”

他的眼圈驀地通紅,那股怒氣早已**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哀傷與悲痛:“可是,我不想讓你和我一樣。因為,我知道,那樣愛著一個人,有多痛苦與卑微,我不要你也和我一樣……所以,安冉,答應我,忘了他,好嗎?不管他是誰,忘了他,好……嗎?”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說到最後語氣已變成乞求。

我茫然無措地搖頭,他的眼淚就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隻有一滴,晶亮又剔透,落下來,混在冰涼的雨水中,轉瞬便分不清哪裏是雨點,哪裏是眼淚。

“江舟……”我怔住,啞聲叫他,勉強微笑,“為什麽要哭呢?我都沒有哭啊!不要為我傷心啊!其實,我覺得一直能愛著那個人,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呢,一點都不卑微的,真的。”

仿佛為了向他證明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又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無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雙眸裏的怒氣山崩地裂般呼嘯而來:“安冉!所以,即便他是不再愛你的喬歡,即便於你而言他已經變成了完全陌生的陌生人林慕箏,即便他說了那樣絕情的話,即便他要和別人結婚,你依然要一意孤行地愛著他,是嗎?那你告訴我,如果他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你愛的喬歡,他也已經不再愛你,那麽,你還愛他什麽?”

我愣愣地看著怒不可遏的江舟,無言以對。

“你告訴我啊,現在,就是現在,你還愛著他哪一點呢?”他用力地扼住我的胳膊,逼迫我與他對視,一雙通紅的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難道你愛的就隻是那一張喬歡的臉嗎?”

我沉默不語。

他便憤然甩開我的手,退後一步,站在傾盆大雨裏,眯眼看著傘下的我,賭氣般地說:“好,好,安冉,原來,你愛的隻是那一張臉!那麽,我去整成那張臉,你是不是就應該愛我了呢?是不是?”

“如果是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去整成那張你愛的臉,這樣豈不是皆大歡喜?然後,你就會愛上我,我也正好愛著你,你就不需要因為別的什麽人痛苦了,不是嗎?”他悵然失笑,眼淚卻再次落下來。

我茫然看著他,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有聽懂。

原來,這麽多年,我費盡心力地愛著一個人,到最後,我瘋魔一般堅持與等待,不過是因為我愛著那副皮囊嗎?

有狂風穿過狹長的巷子,迎麵而來,吹走我手中的雨傘。我立在如注的大雨裏,茫然不知所措。

風雨蕭瑟,我已想不起和記不清,曾經和現在,因為什麽,那樣奮不顧身地愛著一個人。

5

我請了病假,將自己鎖在喬宅裏,幾天幾夜,足不出戶,好像這樣與世隔絕,便可以假裝外麵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然而,江氏集團大小姐江碧即將結婚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一時間,報紙、網絡、電視,各種消息鋪天蓋地而來,讓人躲避不及,窒息感撲麵而來。

我將自己關在二樓的臥室裏,無論芳姨如何敲門,我都假裝沒有聽見。我拉上厚重的窗簾,躲在漆黑的屋子裏,蜷在**,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害怕得無法入眠。

那種即將要失去生命裏至關重要的東西的恐懼感,像黑暗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扼住我的脖子,令人無法呼吸。

那種窒息感仿佛讓我回到了14歲那年的初夏,那個夏天,唯一的至親安然成了植物人,喬琦逸去了天堂,真正的禍不單行。

我也是像現在這般將自己鎖在黑暗的屋子裏,不哭也不鬧,巨大的不安與恐懼感令我逼迫自己將所有的悲傷都掩藏起來,努力微笑,也不掉一滴眼淚,仿佛那樣,就可以假裝那些可怕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直到喬歡走到我麵前,對著我血紅的雙眼輕歎了一聲,說:“安冉,別怕。以後我就是你的監護人了。”

直到那時,我仿佛憋了一輩子的眼淚,才安心地落下來,無聲又激烈。

細想起來,就連第一次見到喬歡時,也是這樣的情形,我絕望無助,他像王子一般突然出現,修長的手臂迅速地朝我伸過來,隻用力一拉我便被他牢牢攜在右臂裏,輕聲對我說:“安冉,安冉,別怕,以後記得待在我的右邊,我護著你。別怕。”

大約是在那個落花飛霧的夜晚,那個他對我說“安冉,別怕”的瞬間,我已然對他一見傾心,再難忘懷。自此後,任時光飛逝,千帆過境,我的心裏便再也住不進其他人。

不知道為什麽,隻要想到那個人,隻是想一想他和我曾經相處時的種種細節,我的嘴角就禁不住揚起來。我忍不住將窗簾拉開一條縫,初秋的暖陽照進來,落在臉上,暖暖的,像那個人的懷抱。

我恍然明白,這麽多年,我傾盡心力地愛著那個人,愛著那個叫喬歡的人,不是因為他一直溫柔待我,更不是因為他豐神俊朗的外表,隻是因為,他像是我黯淡世界裏突然出現的一道陽光,輕易便照亮和溫暖我的整個世界。

誰能拒絕陽光呢?

誰又能離開陽光呢?

就像人離不開陽光一樣,我,又怎麽能放棄曾經那樣愛著我的喬歡呢?

我打開房門,奔出喬宅,忘記了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在初秋明媚的陽光裏一路奔跑,去往那個早已將我的心圈禁的牧之路181號。

6

午後的陽光,明媚而慵懶,清風徐來,滿城桂花飄香。

我一路奔跑,心跳如鼓地推開畫室的門,放進一室陽光。那片琥珀色的陽光裏,他驚愕地轉過頭來,看見我,眉梢便下意識地慢慢蹙起來。

我卻一眼看見他麵前的畫架上夾著的那幅畫,驀地,全身的血液尖叫著沸騰起來。

那幅畫,正是我之前畫的那幅安然婚禮當晚與他初遇的水彩畫。而他,剛剛在我進門前,正在對著這幅畫沉思。

這說明什麽?

這樣的發現,仿佛給了我莫大的勇氣,我徑直走到他麵前,不容置疑地說:“你說你不是喬歡,好,我試著去相信。但是,你要跟我去一次喬宅,去過之後,如果你仍然堅持你不是喬歡,那麽,從此以後,我絕不會再糾纏你。我保證,這一次,是最後一次。”

他低頭,沉默不語,仿佛有些猶豫。

我便威脅他:“你知道的吧?如果你不答應,以我的脾氣,會一直不屈不撓地糾纏下去的,你大概也不想的吧?”

“好。”他抬頭,清冷的眸光從我的臉上掃過,不帶一絲溫度。

他這樣說的時候,已拿起外套,繞開我徑直走出去,攔了一輛出租車。

我跟在他的身後上車,突然就心慌意亂起來。大概是因為,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出租車疾速飛馳,他一路雙唇緊抿,沉默不語,我惴惴不安、患得患失,已然失去再與他說話的勇氣和力氣。

仿佛經曆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才到達喬宅。

我立在喬宅門前,輕輕籲一口氣,默然對自己說:“安冉,要開心啊,喬歡他回來了。”

但不安與緊張令我全身微微顫抖,我開門率先走進去,聽見他跟在身後的腳步聲,便稍稍安了心。

此時的喬宅,清幽靜謐,芳姨每天會在這個時候出門買菜,因此,此刻,這裏隻有我和他。

曲折的庭院小徑上,我快步而行,耳邊卻突然失去了他的腳步聲。我回頭,便看見淺金色的陽光裏,他立在一棵桂花樹下,對著那一架枝繁葉茂的薔薇花出了神。

陽光自樹梢落下來,點點碎金般的陽光便映在他琉璃般的眸子上,他漆黑的眸子泛起暗藍色的光,晦暗如海,那如大海般深邃的眸子裏全是我看不懂的情愫。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幾天前的那場秋雨過後,那些原本花團錦簇的薔薇便顯出幾分凋零之色,花牆之下是一把藤椅,孤零零的,仿佛在等著誰。

日光正好,落在有些泛黃的白色藤椅上,我看著那些光暈,漸漸就有些恍惚,耳邊卻清晰地回響起多年前我與喬歡之間,那些尋常卻難忘的對話。

那是個夕陽絕美的初冬的傍晚,因為賭氣住進學校宿舍,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喬歡的我回到家之後,驟然看見蜷在薔薇花架下的白色藤椅裏熟睡的他時,終於笑極而泣。

他便滿眼憐惜地調侃我又哭又笑的樣子像個小孩子,然後,向一邊挪了挪身體,拍著藤椅右邊空出來的地方說:“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擠進藤椅裏躺到他身邊,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臂彎裏,用力吸著他衣袖裏的白殘花香,嗚咽著說:“我本來就是小孩子。”

喬歡寵溺地拍著我的背,完全不顧及被我蹭滿眼淚和鼻涕的衣袖:“好,好,你本來就是小孩子。我們的小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我將臉埋得更深些,嘟囔著說:“才不要長大。”

他便順著我的話說:“好,不長大。”

如果真的可以不長大,如果時光就停滯在那個夕陽如畫的初冬,多好!

可惜,時光永遠不會為什麽人、什麽事停留。

如今,那把藤椅還在,而我和他卻成了涇渭分明的陌生人。

“你記得嗎?”我側頭看他,輕聲說,“有一年初冬,我們倆就躺在這把藤椅裏,你在左邊,我在右邊。我說我不要長大,你說那就別長大吧,就這樣讓我照顧你一輩子。我把那句話,當成是你對我的承諾……”

抬頭,天邊紅霞如血,刺痛了我的眼,我停頓了一下,努力控製著微微顫抖的嗓音:“還有啊……你離開之後,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一個人蜷縮在躺椅裏的時候,喜歡下意識地空出左邊屬於你的位置。他們都笑我,覺得我這樣的行為簡直太傻太幼稚,他們說,不會因為我一直空出左邊的位置,你就會回來。可是,我覺得這件事原本就不應該是這樣的邏輯,我隻是覺得,我需要空出左邊的位置,這樣無論你某年某月某一天突然回來,我的身邊都有屬於你的位置,就像心裏的位置一樣……”

我偏頭看他,他低著頭,默然聆聽,仿佛陷入了什麽深遠的回憶。

良久,他突然三步並作兩步朝藤椅走過去,躺進椅子裏,曲起長腿,拍拍右邊空出的位置,仰麵對我粲然一笑,示意我過去。

我像是受了蠱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直到躺在他身邊,依然不能回神,懷疑這是一場自欺欺人的白日美夢。

喧囂的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寧靜,風很輕,夕陽很美,他的氣息拂動在耳邊。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我仰麵望著天空裏棉白的雲朵,不敢動,不敢說話,不敢眨眼,生怕這一切都隻是我的美夢,生怕驚擾了這如真似幻的夢境。

他說,你們倆,你們,而非我們。

我怕他再說出什麽令我如墜深淵的話來,急切地、不假思索地側身,輕輕揪住他的衣襟,吻住他的唇。

耳尖的血液尖叫著沸騰,我的世界卻亙古未有得寧靜,仿佛被溫暖的泉水包圍著。

我的心快樂得仿佛就要飛出胸腔。

他清新的氣息就拂在我的鼻尖,他的雙唇柔軟得令人眷戀,小心翼翼的輕柔觸碰,終因為我無以複加的思念與眷戀,變成激烈的索取。

花氣襲人,風光瀲灩,我感覺到他久違的溫柔。

我是安冉,他是我的喬歡,就這樣地老天荒下去,多好。

我卻膽小得不敢睜眼去看他,隻是睫毛輕顫著流下喜悅的淚水。

他像是突然清醒過來一般,從藤椅上彈跳起來。

他的動作太大,帶倒了藤椅,我摔倒在地上,愕然看著他,不明白這美夢為何姍姍來遲,卻又去得如此猝不及防,猝然得來不及細想是真是幻,已然無跡可尋。

“你!”

他極其震驚地瞪著我,英俊的臉上已然有隱隱的怒氣浮出,那怒氣裏仿佛還夾雜著某種隱忍壓抑的情緒。

“我……”

我站起來,朝他走過去,想要解釋,卻發現這一切根本無需要解釋,我隻是跟隨自己的心罷了。

他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拉開與我的距離,好像我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不敢讓我靠近。

我停住腳步,他擰眉,鄭重地將右手插進西裝外套胸前的口袋裏,像是要拿出什麽重要的東西。

然而,他的手插在口袋裏,停頓良久,再拿出來時,手裏卻是空無一物。

我猶豫著靠近他,他咬牙,突然將手再次伸進外套的口袋裏,迅速拿出一個鮮紅的長方形的卡片,遞到我麵前。

他說:“我和江碧的結婚請柬,到時候歡迎你來。”

一切的努力,不過是讓自己再一次被狠狠推開。

鮮紅如血的請柬,驀然刺痛了我的眼,淚水便在那一刻轟然而下。

我不顧一切地撲進他的懷裏,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他,仿佛這樣,他就再也不會離開我。

門外,有跑車疾速駛來,接著是刹車停住的聲音。

我愕然側頭,未鎖的大門已被江碧撞開,她風一般來到我麵前,拉開我,側頭對他說:“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然後,她二話不說,緊緊扼住我的手腕,拉著我穿過客廳,直上二樓,將我拖進臥室,反身仔細鎖著門。

我目光凜然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不肯就此認輸,揣測著她會怎樣質問我搶她的未婚夫,或是怎樣像他一樣否認他就是喬歡。

我在心裏默默想著那些反駁她的話,像一個為了贏回愛人要去打一場你死我活的仗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