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天不懂夜的黑

我們就像白天和黑夜,隻交替,沒交換,無法想象對方的世界。我們仍堅持各自等在原地,把彼此放在不同的世界。

(1)

夜風微醺,星月未眠。

夜空像天鵝絨般幽深美麗,螢火蟲在飛舞盤旋,意圖與星辰爭輝,卻苦於生來命短,等它們尾部的熒光全部散盡,它們便會死去。那美麗的光亮如煙花般短暫綻放,最終歸於歎息。

月光如一層輕紗裹挾著萬物。

我從豪華的加長房車上走了下來,黑色的長裙包裹著我纖瘦卻玲瓏有致的身材。裙擺像螺旋藻般層層纏繞在腳踝,一排蝴蝶自上而下順著旋轉的花邊鑲嵌在上麵,與我特意別在胸前的那枚複古的蝴蝶胸針交相輝映。

父親說,這枚蝴蝶胸針曾是柳善意最愛的飾品,隻是她離開的時候,太過焦急,忘了帶走。

多年來,很多人都知道,“鋼琴女王”柳善意獨愛蝴蝶,因為蝴蝶可豔麗也可暗淡,就像人光輝與黑暗的兩種形態。

皎潔的月光下,我手上戴著黑色的網狀手套,伸手輕輕地提起了曳地的裙擺,在忠叔以及保鏢們的護送下,朝人群攢動的天鵝湖中心廣場走去。

“感謝大家百忙之中參加我女兒莫紫茹的生日宴會。我莫光迪在此向各位致以深深的謝意。希望大家能喜歡這次的宴會,盡興而歸。”廣場中央的舞台上,打扮得風度翩翩的莫光迪握著金色的話筒,笑意盈盈地朝來賓們說道。

我在忠叔他們的陪伴下,緩緩地走向人群。

站在台上的莫光迪率先看到了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台下的眾人紛紛朝我投來目光。

讓忠叔和保鏢留在人群外圍,我從忠叔的手裏接過早就準備好的禮物,從容地在所有人的注視中走過,朝台下麵色蒼白的莫紫茹和她那蛇蠍一般惡毒的母親走了過去。

“生日快樂,莫小姐。”我停了下來,把禮物朝驚愕的莫紫茹遞了過去,嘴角掛著輕笑說道。

礙於周圍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柳善意的怒氣不敢發作,隻是冷冷地望著我,眼裏寫著探究與警告。

“沒想到歐小姐這麽忙的人,也特意抽空過來給我們家阿茹慶生,實在是我們的榮幸。”

這種時候,場麵話自然少不了。

就算柳善意心裏對我怨恨至極,但她表麵上也隻能假裝和藹。

我不禁因為她的虛偽覺得諷刺,我不是她,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麵子。

“莫阿姨真是見外,我跟阿茹曾做了一年的拍檔。前兩年,我因為失憶而留在了外地,沒能趕回來給她過生日。現在我回來了,又怎麽能再次錯過她的生日呢!”我嘲諷地望著柳善意輕笑道。

柳善意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不僅是她,就連她身旁的莫紫茹,還有在場的所有賓客都震驚地看著我,一臉的難以置信。

“你在說什麽?”柳善意聲音顫抖地問我。那雙美麗的眼眸睜得大大的,仿佛馬上就要跳出眼眶。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我上次被摩托車擦傷的手臂,用力得似乎連指甲都要掐進我的肉裏。

莫紫茹僵硬地站在一旁,清澈的眼睛同樣睜得大大的,滿臉震驚地望著我。

“阿姨是聽不懂嗎?哦,我忘了告訴你們!我是歐子璿沒錯,不過,我也是紀念。相信大家都知道紀念有精神分裂症吧。這也是她被關進精神病院的原因。

“在精神病院的那場火災中,我父親歐遠洋及時趕到,救走了我,所以我得以死裏逃生。後來,我父親將我帶去了國外最好的神經科治療,最後成功地讓我遺忘了過去,變成現在的樣子。

“上次的宴會上,我父親怕我知道自己以前精神有問題的事傷心,所以未能跟大家言明。隻是有些事,不是說忘就能忘的。這還得感謝柳阿姨的提醒,讓我記起了很多事。我才知道,我是紀念,並且我曾經是阿茹最滿意的鋼琴手。”

我朝四周震驚的眾人緩緩地解釋道,最後目光又一次移向了身旁麵色難看的柳善意。

我將柳善意壓在我傷口上的手硬生生地掰開,嘴角揚起笑意,嘲諷地看著她。

“阿姨,需要我跟大家講講你都做了些什麽才讓我恢複記憶的嗎?”我諷刺地繼續開口道,眼睛裏閃爍著非同一般的光芒。

媽媽,需要我把你這十八年來做過的事全部說出來嗎?

需要我揭開你優雅外表下惡毒醜陋的真麵目嗎?

需要我告訴你,我就是你十八年前想溺死卻沒有死掉,之後你又想除掉的女兒嗎?

媽媽,我不會說的。

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會這麽早就說出來。

我要讓你慢慢地承受痛苦,就當是對我跟父親這十八年來所受的苦難的補償。

“你真的是念姐?沒有騙我們?”莫紫茹僵硬地朝我靠近,神情有些激動。

我對著她微笑,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上去隨意:“你不是很希望我是紀念嗎?現在我回來了,你不感到高興嗎?”

“高興,當然高興!這是老天爺送給我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了。念姐,我真的很開心。你不怪了我嗎?”莫紫茹絲毫不顧周圍人對我們的議論和她母親柳善意驚慌的目光,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道。

我是紀念,但我也不是紀念。

我用的是紀念的身體沒錯,可是,我的靈魂是歐子璿的。

我沒有紀念那麽偉大,願意為了一個承諾,守護眼前這個女孩那麽久,最終還落得那樣的下場。

我是歐子璿,就算知道莫紫茹跟我是同母異父的妹妹,也絲毫不減少我對她的厭惡。

她跟她的母親一樣虛偽。

我不相信,兩年前那個還對我嫉妒成恨的女孩,兩年後,會突然變成善良的天使。

她向來喜歡裝柔弱,指不定在這柔弱背後,又會不聲不響突然給我一刀。

“要是還怪你,我會來參加你的生日宴會嗎?”我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目光微冷地瞥了一眼一旁表情僵硬的柳善意。

我不是怪她,我隻是不甘心。

為什麽同樣是她生的,她對我們的態度,卻一個天,一個地?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一出生就要被淹死?

那個女人到底有多狠的心,當年竟然下得了那樣的毒手?

或許她根本就沒有心,她的心全在她的地位跟她的小女兒身上。

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十八年前,那個幾乎被她淹死的女嬰。

女嬰的生日也恰好在今天,隻是她從未過過一個像樣的生日,因為沒有人陪她度過。

(2)

“不管你是紀念還是歐大小姐,今天很謝謝你來參加小女的生日宴會,請就位,盡情享用這裏的美食。那邊新來了幾位客人,我要帶著小女跟夫人去打個招呼,希望歐小姐別介意。”原本站在舞台上講話的莫光迪不知何時走了下來,語氣疏遠卻又不失禮貌地朝我說道。

很明顯,他這番話是為了給柳善意解圍。

我順著台階下,微笑地朝他們說了一句“請”,便隨意地在宴會場上閑逛,目光卻時不時地望著莫家三人離去的方向。

原來他們要接待的客人不是別人,正是與莫紫茹一家結親的鏡玥燁一家。

那個像妖精般美麗的少年一出現就引起了全場人的注目。

他今天穿的是很正式的西裝,將他的膚色襯托得更為白皙,身材更為修長。

站在人群裏的他,如同天上的雲彩一般,讓人一抬頭就能第一眼看到,並為之驚豔。

可是,那些人並不包括我。

雖然此時此刻,我的心髒會因為那和諧的兩家人被深深地刺痛,可是我身體裏的畢竟不是紀念的靈魂,痛的隻是那顆還殘存著紀念記憶的心,而非我本人。

我不難過,相反,我享受這樣的時光。

親眼看著我那偽善的母親,如何在眾多親戚朋友麵前,努力地維持著她優雅端莊的形象,這讓我覺得心情舒暢。

看著多心的莫光迪,明明因為我胸前佩戴的胸針對自己的妻子有猜疑,卻努力假裝平靜的尷尬樣子,我的內心充滿了嘲諷的快感。

這一家人,個個都那麽虛偽,個個都心懷鬼胎。

我笑意盈盈地望著那些人,端起一杯清香的葡萄酒小口小口地抿著。

突然,我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一張陰沉的臉映入了我的眼簾。

“你剛受傷不久,喝什麽酒?那天在醫院,為什麽不說一聲就突然走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還以為你出什麽事了!”

我與墨子羽的緣分似乎永遠比我想象的要來得深一些。

他的出現,一次又一次地讓我意外。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下意識地望向他身上那套燕尾服,咧著嘴問:“這次又來替人演出?”

墨子羽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服裝,無奈地微笑:“小涵說她有事,所以我又來了,沒想到到哪裏都能碰見你。你跟莫紫茹是朋友嗎?”

“我想尚子涵是在逃避一些人吧!所以才三番五次地喊你代替她演出。”我轉頭看向圍聚在一起有說有笑的莫鏡兩家人,肯定地說道。

墨子羽悻悻地撓了撓頭,從我的手中拿過那半杯紅酒,一股腦地灌進了自己的嘴裏,然後用手擦了一下嘴巴道:“應該是吧!有些事不是說忘就能忘的。一個人要想完全拋棄過去重新開始,並不容易。不過我倒挺感謝小涵的,要不是她,我也不會有機會進入維也納城堡,更不會見到那麽多傳說中的大人物,比如鏡玥燁、莫紫茹,還有……”墨子羽的目光突然移向了我,嘴角的笑意消退了,眼裏帶著些無奈,喃喃地道,“你,那個天才少女,紀念。”

停頓了一下,墨子羽又開玩笑地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身邊的朋友原來都是大人物,在這個城市都是傳奇般的人物。我應該事先準備一個簽名本,問你們要簽名的,這樣說不定以後還能賣錢,哈哈哈。”

可是我怎麽也笑不出來,心情變得比之前更加沉重。

我似乎能理解他的感受。

他是個對音樂充滿夢想的男生,卻一直沒有機會實現自己的夢想。其實他的音樂才華並不比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差。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墨子羽也是少見的音樂天才,然而不是每個天才都有機會站到舞台上。

“墨子羽,你知道嗎?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喊我紀念,我比較喜歡你喊我歐子璿,或者那帶著些調侃意味的歐大小姐。因為,連我自己至今都未曾真正了解紀念,對於過去,我隻記得一些零星的片段,並不能完整地記起。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麽嗎?代表著我的音樂才華已經隨著紀念一起消失了。現在的歐子璿,隻是個有著紀念的軀殼,卻再也彈不出她的音樂的靈魂的普通人而已。不管以後我們能不能做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像其他人一樣,把我當成紀念的影子。即使,我就是紀念。”我有些激動地說了一長串話,這讓我自己都有點震驚。

墨子羽驚愕地望著我,沉默了許久,回答道:“嘿嘿,你突然說得這麽沉重幹嗎?說實話,我本來就沒把你當成紀念啊!雖然小涵告訴我,你就是紀念。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個驕傲愛鬧別扭的大小姐,不是什麽天才少女。你想太多了。不跟你說了,我馬上就要上台表演了,你記得別再喝酒了,對傷口不好。”墨子羽說完,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

我本該反抗的,可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弄得漲疼的心微微地溫暖了一點,所以忘記了反抗。

那些疼痛感仿佛也沒那麽強烈了。

“有事再找我,我就坐在表演隊的角落裏。”墨子羽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下意識地理了理被弄亂的短發,心裏暖暖的。

再次抬頭,我的目光正好撞向朝這邊看過來的鏡玥燁的目光。

我竟然不敢正視他的目光。

他那憂傷的目光,仿佛夾雜著對我的無限苛責。

而我竟然有點理虧地低下了頭,逃避他的目光。

明明是身為莫紫茹未婚夫的他,用情不專,想腳踏兩隻船,該內疚的應該是他,可是,為什麽最終是我內疚呢?

是因為他眼裏的悲傷太過濃重,讓我看得心疼了嗎?

看來我還未徹底從紀念的影子裏擺脫出來,看到這個人,我的心還是會感到疼。

而且,很疼!

(3)

“接下來,為了感謝大家的光臨,我們今晚的主人公,大壽星莫紫茹小姐,將為大家帶來她最擅長的舞曲。希望大家能喜歡。”莫光迪從台上走下來後,沒多久,代替他的司儀拿著麥克風走上了台,臉上洋溢著笑容,聲音洪亮地朝眾人說道。

所有人都驚愕地望向了站在莫光迪和柳善意身後的莫紫茹。

我記得,曾經有報道稱,莫紫茹早就失去了原本的音樂才華,再也不進行公開表演了,今天為什麽還會讓她上台?

莫紫茹似乎也未料到父母安排了這樣的環節,站在原地,表情很錯愕,手下意識地拉住身旁漠然的鏡玥燁,似乎在向他求救。

鏡玥燁望了她一眼,伸手在她瘦弱的脊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然後微微俯身湊在她的耳邊說了些什麽,莫紫茹臉上的驚慌這才稍微減輕了一些。

“很多人好奇小女的音樂前程是不是就此斷了,我想今晚過後大家就能知道了。”柳善意突然開口朝眾人說道。

然後,她將目光投向了忐忑不安的女兒,安撫道:“阿茹,上去吧!閉上眼睛,把所有人都忘記,把它當成是一場一個人的練習,用你的靈魂來跳舞。”

我站在原地冷笑,莫紫茹始終都是個扶不起的阿鬥,不管他們花多少心思,她都隻能做到那種地步。

況且,有些東西,失去了就不會再回來,比如友誼,比如憐惜,比如我們各自的音樂天賦。

當所有人都在好奇地等待時,莫紫茹已經在她父母的推搡下,神情慌張地走上了舞台。

四周的燈光全都熄滅了,隻剩下一束光照在舞台中央站著的那個驚慌瘦弱的身影身上。

當憂傷暗沉的曲調緩緩響起的時候,我的手指不禁用力地攥緊。

他們怎麽可以這樣?

這樣的場合,在對我做了那麽多不可原諒的事情之後,竟然還有臉播放我的曲子。

當紀念的鋼琴曲《天使在地獄》被播放出來時,我的心徹底寒了。

這樣的時候,他們都不忘通過《天使在地獄》來利用紀念,來幫助自己的女兒上位。

“這不是紀念的曲子嗎?怎麽又成了莫紫茹的伴奏曲?她要跳舞就跳,為什麽非要用這首曲子?”

“莫紫茹跳得最好的舞蹈就是這曲《天使在地獄》。再說,紀念不是回來了嗎?看起來她們的關係恢複了。之前說莫紫茹害死紀念的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原來是這樣,那今天為什麽不是紀念現場演奏,而是播放之前錄製的光碟?”

……

我沒有想過,柳善意的腦子轉得這麽快。前一秒還對我的到來充滿怨恨,下一秒,又巧妙地把我利用了,用我來化解眾人對莫紫茹的誤解,來消除之前那些對莫紫茹不好的輿論。

既然她想利用我,那我就讓她利用個徹底吧!

我悄無聲息地走向舞台,在莫紫茹身後的鋼琴前坐了下來。

見我突然置身於舞台上的那片光芒中,台下頓時喧嘩了起來。

播放器裏那首沉靜的鋼琴曲被驟然切斷。

我毫不理會地將手伸向了黑白琴鍵,憑借著差點被我遺忘的本能,彈起了那首曲子。

看到我上場,莫紫茹的眼裏充滿了感動。

手落,調起,曲聲轉,流光舞。

仿佛又回到了記憶中那些熟悉的場景,我伴奏,她跳舞,彼此不需要任何眼神的交流,卻能準確地掌握對方的旋律,默契地配合。

然而,再好的默契都比不過時過境遷,紀念已經不再是以前的紀念,莫紫茹也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莫紫茹。

我再也彈奏不出那震驚世人的鋼琴曲,莫紫茹也再也跳不出她引以為傲的舞蹈了。

我們都回不到過去了。

最終,這個表演,雖然沒有想象中的精彩,但是也還算不那麽讓人失望。

關鍵是,大家看我們的表演,主要不是為了看演出有多好,而是看我跟莫紫茹是不是真的毫無芥蒂。

柳善意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幫莫紫茹洗清身上的汙點。

她想這樣,我偏偏不讓她如願。

謝幕的時候,我與莫紫茹站在一起。

莫紫茹的嘴角掛著甜美的笑意,眼裏閃爍著驚喜的光芒,那雙係著粉色蕾絲的手怯懦地放在我的腰間,白皙光潔的額頭上隱隱有晶瑩的汗水在閃爍。

全場的燈光即將再度亮起,容我考慮的時間不多。

待燈光亮起的瞬間,我假裝被推倒,腳一歪,整個人朝舞台下墜去。

這個舞台位於湖心,舞台外圍便是天鵝湖的湖水,賓客們都站在外圍。因為時間間隔得太短,所以大家都不會注意到我是怎麽摔下去的,他們隻會看到莫紫茹放在我身上還來不及抽回的手,從而認為我是被她推到湖中去的。

柳善意會用手段,幫莫紫茹重獲清白,我也會用手段,讓她再度被抹黑。

我是歐子璿,我不善良。

即使是夏夜,天鵝湖的水依舊是冰冷的。因為當初建築師為了營造美感,在整座天鵝湖下都安裝了冰雪製造機器,長期製造冰雪。不管外麵溫度多高,冰雪融化了很快就會又被噴出來,形成美麗的冰雕,成為湖中的一個特色景觀。

隻是這個景觀太過寒冷,冷得徹骨。

水很深。

水下製冰機發出的轟鳴聲清晰可聞。

我到底往下沉了多少,才會感覺如此地靠近湖底?

想要害莫紫茹之前,我根本沒想過自己並不會遊泳。

這場設計,我無意識地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裙子太長,裙擺太累贅,浸水後,很快就裹住了我。我無力掙紮,隻能任由冰冷的湖水將我吞沒。

眼前出現了幻影,一個幼小的嬰兒沉入了水中,還未懂事卻也已然察覺到了危險。那孩子拚命地撲騰著,撲騰著,最後沒了力氣,隻有慢慢地往下沉。

我的臉上一片濕潤,分不清是湖水,還是我掉落在湖水中的眼淚。

我開始拚命地掙紮,拚命地想遊上去,想抱住那個下沉的嬰兒,想救下那條無辜的生命。然而,那個孩子離我越來越遠,我抓不到她,隻能任由她被湖水吞沒,消失。

一股劇痛在心中蔓延開來,我終於憋不住氣,劇烈咳嗽起來,冰冷的水灌進我的喉嚨中。

湖上方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號,有人在咒罵。

“砰!”

似乎有人跳進了水裏,朝我遊了過來。

我本能地朝那個人伸出手,黑色的燕尾服模糊了我的視線。

遇見他,原來是我人生中的一場救贖。

(4)

我被墨子羽救上了岸,全身無力的我癱軟在他的懷裏,疲憊地微微張開眼睛,虛弱地望著圍在一旁的人。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杵在一旁麵色蒼白的美麗少年身上,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

這就是所謂的深愛著紀念,卻能眼看著她墜湖而無動於衷的鏡玥燁鏡大少爺嗎?

鏡玥燁的手被他的父親緊緊地扣著,他就這樣漠然地立在一旁,目光空洞地望著我,眼裏一片晶瑩。

還好,這副軀體裏的靈魂是我的,而不是紀念的,所以我的心痛得還可以忍受。

如果是紀念,她是否會又一次絕望地想就此死去?

莫紫茹早就哭暈了過去,莫光迪抱著她,她在父親的懷裏無助地蜷縮著身體。

柳善意憤恨地望著我,像恨不得弄死我一般,眼裏寒光乍現。

周圍的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誰也沒想過要讓個位子讓我休息。

手臂上的黑色手套因為浸水自動脫落了下來,上麵狹長的擦傷清晰可見,傷口浸水後有些潰爛,看起來猙獰恐怖。

“大家讓一下,我們要去醫院。”看出了我的痛苦,墨子羽焦急地朝眾人喊道。

一條小道被讓了出來,我無力地靠在墨子羽的身上,望著那張布滿發自內心的擔憂的臉,眼裏溢出了淚。

至少,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還有一抹陽光會眷顧我這個被拋棄的靈魂。

“墨公子,請你停下,把大小姐交給我們,我們自然會帶她去醫院。”忠叔帶著保鏢突然攔住了我們,語調誠懇卻強硬地說道。

我掙紮著從墨子羽的懷裏掙脫出來,腳步虛浮地要走向忠叔他們,然而還未來得及邁出腳步,手臂卻被人一把拽住了。

“等一下,我說幾句話再走。”墨子羽突然開口道。

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將他襯托得更為俊秀。

我朝忠叔他們擺了擺手,聲音沙啞地開口:“你們先去車上等我,我一會兒就來。”

“小姐,你的身體……”忠叔擔憂地朝我開口道。

我搖頭,冷冷地說道:“沒事,我還撐得住。”

忠叔他們一離開,我就轉頭看向了身後沉默的墨子羽,問:“你想說什麽?”

墨子羽望著我,眼睛像墨一般黝黑,像黑夜一般深邃,可是他整個人即使是黑衣裹身,卻依舊亮如白晝,能驅走我眼底的陰霾。

“你知不知道剛才如果我不救你,你就死定了。”墨子羽咬牙切齒地說道,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冷冽。

我驚疑地望著他,嘴角的淺笑漸漸散盡:“你不是救了我嗎?我最後不是沒死嗎?”

“你彈鋼琴的時候,我就坐在你後麵的那個伴奏席上。”墨子羽冷冷地看著我繼續說道。

“那又怎樣?”

我的心驟然抽緊了,盡量保持語調平穩。

“為什麽要陷害莫紫茹?她根本沒有推你,為什麽要故意摔進天鵝湖裏,讓其他人誤解她?”墨子羽突然變得暴躁起來,提高音量,漲紅了臉朝我控訴道。

我的目光冷了下來,望著他的表情有些陰狠:“你怎麽知道其他人誤解她了?既然你都可以看得到是我自己故意跌進湖中的,那其他人也可以看得到。她真的被誤解了嗎?還有,你怎麽知道我是故意的?也許我是失足摔下去的。”

“那你真的是失足嗎?”墨子羽嘲諷地冷笑了起來,走近一步,朝我逼問道。

我沉默了,望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一時無語。

從認識到現在,對於他,我從未有過任何隱瞞。

這次,我也不想說謊。

“沒錯,我不是失足,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故意陷害莫紫茹。”我攥緊拳頭,激動地朝墨子羽說道。

墨子羽苦笑了一下,連連朝後退了幾步,攤攤手說道:“你成功了。如你所料,所有人都誤會她了。因為除了我,沒有誰站在你的後麵,看到你所做的一切。歐子璿,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麽卑鄙的一個人。我以前以為你跟你父親他們不一樣,你隻是生性孤單冷傲,並沒有壞心眼。但今天,我想我看錯了。我本來不想救你的,可是,最後還是沒忍住。我想聽你解釋,否認這一切,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的,可你沒有,你全都承認了。”墨子羽說完,懊惱地抓了抓還在滴水的頭發。

我冷笑,緊緊地盯著他:“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善良,但是,我也不承認自己惡毒。因為,跟你的偶像——‘鋼琴女王’柳善意相比,我還差得很遠。至於我的父親,他是什麽樣的人,還輪不到你來判定。”我語氣平淡地說道,不等他再開口,我已轉身離開。

我和他,就像是白天與黑夜,沒有交互,也沒有彼此交織,隻是在黎明,才有了片刻的交錯。

墨子羽是白天,而我是黑夜,我們彼此屬於兩個世界。

我不懂他,他也未必懂我。

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懂月亮的盈缺,不懂星星為何墜落一樣,他不懂我的世界,也不懂我為何而傷悲,更加不懂,我為什麽會變得像他所說的那麽黑暗……

是啊,白天畢竟是白天,豈會懂黑夜的暗淡?

我腳步遲緩地走到忠叔的車旁,拉開門坐進去,沉默地靠著窗,不再說話。

車漸漸地駛離,即使走了很長的一段距離,我還是能遠遠地望到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墨子羽。

我想,走到這裏,我們的緣分也該斷了。

在他的眼裏,我已經被貼上了卑鄙的標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即使這樣,我還是很感激他。

當我在水裏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是他救了我。

“做事這麽不小心,竟然把自己弄成這樣,我是怎麽教你的?”父親的責罵聲又一次在寂靜的書房內響起。

洗完澡,換了衣服的我僵直地站在一旁,一聲不吭,等他罵完,才敢開口。

“雖然受了傷,但也不是什麽成效也沒有。我想,很快莫紫茹就會再次被登上娛樂報紙的頭條,莫家會又一次被推到風口浪尖。柳善意再有心計,也未必能逃過這次的輿論指責……”

“你都做了些什麽?”父親坐到太師椅上,吸了一口煙,摩挲著戒指打斷我的話。

“柳善意想利用我洗清對她女兒的不利謠言,我隻是反其道推了她一把,把她跟她女兒虛偽的麵目揭開來罷了。”我抬起頭,攥緊拳頭,冷冷地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我的話後,父親變得異常憤怒。

他又一次把手邊的煙火缸朝我摔了過來,我來不及躲閃,煙灰缸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當即跪在了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

“為了整那姓莫的賤種,你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阿忠都跟我說了,要是沒人救你,你就死在那裏了。你明知道那種地方保鏢不能進去,他們隻能在外麵等,你竟然這麽不愛惜自己。你母親的事不需要你操心,我會自己動手,你隻要……”

“她不是我母親!我沒有那樣的母親!”不等父親說完,我突然憤怒地咆哮起來。

父親頓了頓,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我知道你恨她,我也恨,但複仇要在保護好自己的前提下進行,而不是盲目地去幹傻事。讓管家喊私家醫生過來幫你手上的傷換藥,然後你好好休息,其他的都不用想了。那個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我們,我不會輕易放過她的。我會讓她嚐到背叛我的痛苦和身敗名裂的滋味。”

父親咬牙切齒地說完,擺了擺手,示意我出去。

他決定的事,無人能更改。

但這件事,我不會聽他的。

他不希望我插手,可我已經鬆不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