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淚滴在鋼琴上

我們都是孤獨症患者。病中的我們,是永遠都長不大的彼得潘,在內心深處都有屬於自己的永無島。

(1)

“有些樂曲由三部分組成,其一、三部分完全相同,記譜時第三部分可用回頭反複記號代替。寫法是把‘D.C’寫在第二部分結尾,表示唱至此從頭反複。在……”

“砰”的一聲,教室的門突然被人撞開,音樂老師的講解被迫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出現在教室門口的那個身影吸引了過去。

我沒有想過,鏡玥燁會以這樣的姿態來學院找我。

少年的身上還穿著病號服,蒼白的臉上掛滿了冷汗,手腕處還綁著白色的繃帶,腳上的拖鞋隻有一隻。

他的樣子狼狽至極。

那雙深陷在眼眶中的黝黑雙眸焦急地搜索著教室裏的人。當那目光觸及我時,那雙暗淡的眼眸裏掠過一絲光亮。

沒作任何停留,鏡玥燁突然朝坐在位子上的我走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握筆的手,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將我拉出了教室。

我破天荒地沒有做任何反抗,目光停在他沒穿鞋被沙石刮傷的腳上,心莫名地變得柔軟。

鏡玥燁一直拉著我走到了學院的林蔭道上才放開我。

路兩旁的梧桐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夏蟬清鳴,風吹亂了我的校服裙擺和他寬鬆的藍白條紋病號服。

那精靈般美麗的少年,此刻就站在我的麵前,望著我的神情很激動,目光很複雜,卻遲遲未開口。

“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進來?”許久,他打破了僵持的沉默,嗓音沙啞地說道。

我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心裏掠過一絲苦澀,嘴角溢出一抹淡漠的笑,抬頭看著他回答道:“我去得不是時候,所以就沒有進去。反正我隻是去向你表示一下歉意的,沒有其他的意思。”

話音剛落,我便想離開。

然而鏡玥燁再一次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仿佛怕我又一次消失似的,絲毫不顧手上的力度大得弄疼了我。

像急於求證些什麽,他焦急地開口追問:“沒其他意思,那為什麽要送一束天堂鳥?你知道天堂鳥的花語嗎?‘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永遠不要忘記你愛的人在等你。’你就是紀念對不對?你是想告訴我,你一直都在等我,等我發現你,對不對?”

心頓時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有些疼。

我將手強硬地從鏡玥燁的手中抽了出來,朝後退了幾步,冷眼看著他,殘忍地微笑道:“你錯了,天堂鳥還有另一種花語,就是能飛向天堂的鳥。它能把各種情感、留戀帶到天堂。如果你非要計較花語,我隻能說,我的意思是想提醒你,你愛的、你思念的那個人,或許已經死了。如果她現在在天堂裏,那不管你多麽痛苦多麽執著都沒有用,她都不會回來。既然你已經選擇了守護莫紫茹,就不該再懷念紀念,這對她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不公平的。”

“那不一樣!我對莫紫茹隻是覺得虧欠,我對紀念是自責。一個是愛我的人,一個是我愛的人,卻都因為我,弄得遍體鱗傷。我以為紀念不在了,我可以忘掉她,我可以專心彌補莫紫茹。可是,不能。因為你出現了,你就是紀念!紀念沒有死!”鏡玥燁激動地咆哮出聲,望著我的目光充滿傷楚。

我被那深情的目光所吸引,頭又一次疼痛起來。

漸漸模糊的視野中,鏡玥燁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近,伸手將我抱進了懷裏。

“念!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記得我,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我遺忘你,我隻有一個要求,希望你好好的,希望你就這麽一直幸福下去,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我的眼裏一片濕潤,不經意地抬手擦了擦,指尖滿是晶亮的**,我有片刻的恍惚。

為什麽我的眼睛常常因為這個人而莫名地含淚?

難道我真的是紀念?

我真的曾經愛過這個人?

不!

如果我是紀念,那麽歐子璿又是誰?

兩年以來經曆著煉獄般生活的我,究竟是誰?

不!

我不是紀念!

不是!

絕對不是!

“你口口聲聲說我是紀念,證據呢?有什麽證據能證明我就是那個死去的人?”

將眼裏的淚全部擦掉,我用力地推開抱著我的鏡玥燁,表情冰冷地質問道。

似乎沒有料到我會推開他,鏡玥燁的眼裏滿是震驚。

“是感覺!我感覺你就是紀念!紀念沒有死!念,你為什麽老說自己已經死了?我知道,你以前就很孤寂清冷,但是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殘酷無情!這兩年來,在你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念,你告訴我,這兩年你去了哪裏,都經曆了什麽!”鏡玥燁又一次激動地抓住了我的肩膀追問道。

“知道我為什麽會變嗎?因為,我根本就不是紀念!”我再一次推開了他,冷酷地說道。

鏡玥燁一個沒站穩,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我沒有去扶他,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然後漠然地轉身離開。

像逃離一般,我拚命地往回跑。

我不能向那個人泄露我眼底的秘密,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心在莫名地抽痛。

我不能,不能讓任何理由告訴我,我不是歐子璿,我是紀念。

如果我是紀念,那麽歐子璿這個人就根本不存在。

這樣的話,這兩年的我又代表著什麽?

我到底是誰?

那些常常飄忽在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幻影,心底忍不住為那個人抽痛的感覺,那從未練習過卻能彈出來的鋼琴曲……

一切的一切,都不會是巧合……

我想,有一個人肯定知道我到底是誰!

眼前浮現出那張冷峻的、帶著刀疤的男人的臉,我暗暗地攥緊了拳頭。

不想再繼續猜下去了,我要一個答案!

(2)

“真的是你?”下午放學的時候,我剛出校門,一個拖著行李箱的女孩就朝我衝了過來,驚愕地開口說道,手裏還攥著一份國外的報紙。

我迷惑地看著她,那張巴掌大的瓜子臉看上去很熟悉,可是我喊不出她的名字。

女孩的眼睛很漂亮,笑起來的時候像極了天上的月牙兒。

不等我回答,她又哭又笑地朝我奔了過來,放下手中的行李箱,緊緊地抱住了我:“念,我就知道,你不會就這麽消失的!在奧地利看到報道你的報紙,我就知道,那個人就是你。不管上麵寫的是歐子璿,還是其他,我一眼就知道,你是紀念!你是我最親愛的紀念啊!”

我僵硬地任由她抱著,腦子裏一片混亂。

耳邊響起了一連串遙遠的話語。

“念,跟我走吧!我不會害你,這世上誰都可能放棄你,隻有我不會。”

“念,我求求你,聽我的話,我們去看醫生好不好?”

“念,我等你!我等你回來,變成那個正常的紀念。”

“念,就該這樣,像個正常人一樣,有自己的私心、欲望,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而拚搏!”

“念,沒事的!念,不要哭!念,別傷心!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拋棄了你,還有我啊!還有我會一直陪著你!念,等等我!”

“念,我來了!沒事的!都會過去的,沒有澐優姐,沒有莫紫茹,沒有李妍,沒有任何傷害你的人,你隻要有我就夠了。”

……

那些帶著哭腔的呐喊不停地在我的耳邊回**著,與此刻那女孩的聲音完全重合。

有什麽東西源源不斷地從身體中流出,我腦海中模糊的記憶微微地清晰了一些,眼眶再度濕潤起來,我聲音顫抖地喊出了那個人的名字,連帶著顫抖的還有我的心。

“阿沫!你是……林飛沫!”我聲音發顫地說出口。

抱著我的女生頓時狂喜地驚叫起來,鬆開我,手緊緊地握著我的肩膀,驚喜地喊道:“你認出我了?念!你果然是念!你真的是念!我就知道,你耳邊有個小疤,是小時候我一時貪玩用小刀劃傷的。看到照片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紀念,不管是不是有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但我可以肯定你就是紀念,因為你的耳邊也有那疤痕!看,就是這疤!”

林飛沫邊說邊摸著我的左耳。

我僵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為什麽我會想起那些事?

為什麽我會認識眼前這個女孩?

難道……我真的是紀念?

那麽,歐子璿是誰?

是虛構出來的人物嗎?

“我不知道,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你說我是紀念,很多人都說我是紀念,我也的確記得很多跟紀念有關的事,可如果我是紀念,那麽,我又為什麽會成為歐子璿?我為什麽彈不出《天使在地獄》原來的感覺?”我茫然地朝林飛沫問道。

林飛沫望著我,怔怔地說:“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成為歐子璿,更加不知道你這兩年到底在哪裏,都做了什麽,和誰在一起,為什麽會突然失蹤。念,你知道嗎?我幾乎把整個香榭城翻了個遍,卻都沒能找到你。大家都說你已經在那場大火中死了,屍體不明去向。我不信,可是,如果你沒死,我又怎麽會怎麽樣都找不到你?我每天都在希望和絕望中徘徊,後來,我終於受不了了,去了奧地利。當我第一時間看到奧地利的娛樂報紙上你的照片,希望之火再一次熊熊燃起,我立刻激動地飛了回來。”

“阿沫……”我想回憶起她所說的一些事情,可是我的頭像被人重重地敲打了一下,腦袋裏一片空白,原本還隻是隱隱作痛的腦袋此刻痛得像要爆炸一般。

“念,你怎麽了?頭很痛嗎?算了,想不起來咱們就先不去想。這所有的事情裏包含了太多太多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別著急,現在你回來了,我們都會慢慢弄清楚的。”林飛沫心疼地抱著我,拍拍我的後背,安慰地說道。

梧桐樹葉依然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兩個久別重逢的少女兀自站在樹下,緊緊地相擁,給予彼此最溫暖的守候。

我的左耳的確有她所說的疤痕,之前我以為是車禍時弄傷的,身上也有很多瘀青,我以為是父親之前打的或者也是車禍時擦傷的,但現在阿沫說的,都和我料想中的不一樣。

她說,我左耳的疤痕是小時候就有的,身上的瘀青是我以前的繼母,也就是莫紫茹同父異母的姐姐莫澐優的母親造成的。

“阿沫,聽你這麽說,那,我真的是紀念吧!可是,我到底為什麽會從紀念變成歐大小姐?我為什麽會失去曾經的記憶?我明明沒有出過車禍,為什麽父親要給我編造出一個這樣的謊言?”我把心底的疑問一個一個擺了出來。

不……

如果我是紀念,那麽我的父親應該是死去的紀良,而不是歐遠洋。

歐遠洋為什麽要帶走我,並給我一個虛構的大小姐身份?

他帶我又一次回到這個城市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我的眼睛陡然睜大,我想,一切的秘密,那個目前被我稱之為父親的人肯定知道。

“我想我知道。”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

我驚愕地回過頭去,便看到上次分別後未曾有過聯係的尚子涵出現在我們的麵前。

一看到尚子涵,林飛沫習慣性地將我護在身後,表情戒備地瞪著來人,語氣很不好地質問道:“是你!尚子涵!你來做什麽?又想害紀念嗎?”

對於林飛沫的態度,尚子涵沒有多在意,隻是朝我走了過來,表情十分鄭重。

“我想,我可以解除你們的疑惑。林飛沫能證明你是紀念,那麽理所當然你就不應該是歐遠洋的女兒。但是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確是歐遠洋的親生女兒,紀良隻是你的養父。

“兩年前,在天鵝湖,你跟莫紫茹對決那天,我就見過歐遠洋。當時我並不認識他,我看到他派人撿了你遺落的血衣去了醫院,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你們的DNA配對指數高達99.99%,所以可以確定你是他的女兒。

“沒過多久,你就因為紀良的死被抓了,然後關進了精神病院。我那時跟鏡玥燁說過,你可能不是紀良的親生女兒,但他沒有聽進我的話。我知道他很厭惡我,所以我也沒有堅持。一直到你消失了兩年,這件事我也未曾跟任何人說起過。

“直到上次你說你爸是歐遠洋,我指著報紙上的男人問你是不是這個男人,你回答我是,我才肯定你是紀念。兩年前,你不是死了,而是被歐遠洋從火災中帶走了。那場莫名其妙的火災,並沒有人傷亡,所以應該是你爸爸他們刻意製造的。

“兩年後,你爸爸不知為了什麽目的,帶著你重新回來。因為沒有證據,我沒有說,不過我想現在說也不晚。至於你為什麽彈不出那一秒最快十六音符的《天使在地獄》,我想,那是因為,你現在不再被人格分裂出來的莫澐優困擾。

“當初的紀念之所以能彈出那首無人能及的曲子,是因為她演奏的時候,莫澐優的人格被分裂了出來,而你,現在很正常。你是歐子璿,你是紀念受到強烈刺激後分裂出來的第三人格。我不知道歐遠洋是怎麽辦到的,他竟然能讓你徹底忘了過去,獨立地以第三人格繼續存活下來。”

尚子涵的話完完全全讓我跟阿沫震驚了。

從未想過,我隻是一個分裂出來的個體。

從未想過,歐子璿這個大小姐的身份是虛假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可是,有關紀念的記憶在我的腦海中模糊不清,我所能清晰記得的隻有歐子璿的生活。

我的性格,我的行為,我的生活,都是屬於歐子璿的,沒有一點紀念的影子。

我該怎麽辦?

做回真正的紀念,還是繼續做虛假的歐子璿?

(3)

“歐小姐,歐先生在開會,你不能闖進去!歐小姐!歐小姐!請停下來!歐小姐!”

我不顧秘書小姐的阻攔,一路衝到了公司的會議室,用力地推開了門。

巨大的響動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坐在主座椅上的男人表情陰沉地看向我。

“子璿,你在做什麽?我們在開會,你快點出去!”多日不見的二叔,坐在會議室的門口,一看到我,便急切地站起身來,一邊將我往外麵推一邊勸道。

我避開了他的手,不顧眾人的阻攔,徑直衝到了主座椅旁。

“我有話要問你。”我緊緊地盯著那個冷酷的男人,攥緊拳頭說道。

“有什麽話比我的會議還重要!歐子璿,看來你是被寵過頭了,忘了我最不喜歡工作的時候被人打擾嗎?”

男人陰鷙的眼眸眯了起來,魁梧的身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眉頭緊緊地蹙著,臉上那道疤痕看起來尤為猙獰。

看到我的父親站了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站了起來,神色驚疑地望著我們。

我豁出去了,這次來,我隻不過是想要一個答案而已。

不管周圍有多少人,我毫不顧忌地開口問道:“爸爸,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我想親耳聽到他告訴我所有的真相。

他編造那些謊言到底是為了什麽。

父親的臉上瞬間布滿陰霾,語氣凝重地朝眾人宣布道:“今天的會議暫時開到這裏,你們先出去。”

冰冷的嗓音響起,所有人麵麵相覷,不敢有任何異議,抱著文件各自離開。

“你也給我出去!”父親冷冷的目光投向了還未離去的二叔,近乎咆哮地吼道。

“大哥!她還小,你別怪她。”

與父親的聲音相比,二叔的聲音小得可憐,而且顯得很卑微。

“都十八了,不小了。你先給我出去,我不想聽你說廢話!”父親再度怒吼道。

二叔看了我一眼,眼裏掠過一絲擔憂,但最終什麽都沒有說,默默地離開了,出門的時候,還特意為我們關上了門。

“你都知道些什麽?”人群散盡,父親憤懣地扯下脖子上的領帶,坐回椅子上,冷眼瞪著我,一臉嚴肅地問道。

“你那麽生氣,是不想讓我知道那些事嗎?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能包得住火的紙。我隻想問你,我到底是誰?”我緊緊地咬著唇瓣,迎上了父親陰冷的目光,毫不畏懼地問道。

“你既然都已經知道了,為什麽還來問我?”

“因為我還當你是我最敬愛的父親,我想聽你親口跟我解釋。”我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

說出這些話,連我自己都不敢確定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嗬!你知道你是紀念,又怎麽還會覺得我是你的父親?”歐遠洋突然冷笑道,臉上帶著自嘲。

“那你不是嗎?”我用力地攥緊拳頭,盡力壓住內心奔騰的情緒,平靜地朝眼前這個冷漠的男人問道。

尚子涵說我和歐遠洋的DNA配對結果顯示,我的確是他的親生女兒,我想聽聽看,他自己會怎麽說。

如果我真的是他的女兒,為什麽在我是紀念的那十六年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為什麽我會成為紀良的養女,並且遭受那麽多苦難他都不聞不問?

歐遠洋緊緊地盯著我,像是在探尋什麽,眼裏閃爍著複雜的光芒,雙手緊緊地攥著座椅的把手。

許久,他才開口:“是,你是我的女兒。”

聲音像是自嘲又像是掩飾。

“你想知道什麽,問吧!我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隻要是你想知道的東西。”歐遠洋靠在椅背上,語氣帶著些疲憊。

我忐忑地走上前去,說出了鬱積在心中已久的困惑。

“那麽,我的媽媽是誰?她為什麽跟你分開?而我又為什麽會成為紀良的養女?你之前為什麽沒找過我?現在帶我回來又是為了什麽?”

歐遠洋微微地瞥了我一眼,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白色的煙圈被緩緩地吐出,熏眯了我的眼睛。

歐遠洋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連我都不相信,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因為早已疼得麻木,所以,心口的傷疤再次被揭開時,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嗎?

“你媽媽你應該早就認識。她就是這個城市裏最優雅最美麗的‘鋼琴女王’——柳善意。同樣,她也是我認識的女人中最惡毒最殘忍最無情的一個。在你出生前,我曾經是黑道大哥,柳善意是我從流氓手上救下來的。因為家裏窮,她又是個女孩,所以她父母早就不要她了,並且為了錢將她賣給一個酒鬼少爺,她不甘心便逃了出來,結果路上遇到了流氓。那天我正好經過,所以出手救了她,之後她便跟了我。

“她的確很美,像一朵豔麗的罌粟花,但是但凡美麗的東西都帶著毒性,她也不例外。我漸漸迷上了她,因為她彈得一手好鋼琴。我是個粗人,而她是個高雅的人。慢慢地,她不安於那時的生活,想要逃離。我發現了,關了她一陣子。等放她出來時,發現她肚子大了,懷了孩子,也就是你。我讓她安心養胎,結果她不願意,依舊想逃,並且還一心想弄死我。她去警察局報案說我強奸她,我被突然關了起來。兄弟們還未來得及保釋我,她便消失了。

“不知道她耍了什麽手段,我被判坐十五年牢。等我再出來時,不知道她又耍了什麽手段,嫁給了莫光迪,成為了這個城市的大名人。我查到她有個女兒,可惜,那個女兒不是原來的那個。莫紫茹比你小一歲,不是你。當時看守她的手下告訴我,她一把你生下來,就把你淹死了,之後便逃走了。你後來的養父紀良,其實是當時幫我看守她的人之一。

“我出來的時候,得知那天他跟著那個女人一起跑了,走之前還偷了我的錢。我含冤被關了十五年,出來後又得知親生孩子死掉了,所以萬念俱灰,頹廢了很久才重整旗鼓,將黑洗白,從商致富,然後打算回來報複。可是,兩年前,我無意間在街上遇到了紀良,一路跟蹤他,才發現他有個女兒,也就是你。他的女兒同樣很會彈鋼琴,舉手投足間像極了一個人,最重要的是,她與我死去的那個孩子在同一年出生。

“我暗中派人跟蹤紀良,發現了一個秘密,你根本就不是他親生的。你是被柳善意淹死卻命大沒有死掉的孩子。我想紀良是良心發現,不忍心看你就這麽死了,才偷偷地將你抱回來養,所以才有了後來的一切。這就是為什麽,前麵的十六年,我未能找過你。”

煙燃燒到了指頭,歐遠洋抖落了一下燃盡的煙蒂,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我,繼續說道:“我想柳善意應該並不知道紀良偷偷養大了你,所以這麽多年,她跟紀良從來沒有聯係過。我拿到了你的血液樣本做了DNA鑒定,得知你真的是那個孩子後,便更加努力地賺錢,然後回來向柳善意討回一切。沒想到,我才離開沒多久,紀良便自殺了,你也被抓了,最後還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我更加想不到的是,你的被關,你的罪名,這一切都是柳善意指使的,她為了她的小女兒的幸福,想要徹底除掉你。所以,對這個女人,我更加憎恨了!她太過惡毒,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加害於你。精神病院的那場火是她讓人放的,要不是我及時趕到,帶人救了你,你早就死在那場大火裏了。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恨你的媽媽嗎?因為她對我們太過殘酷,不僅害得我坐了十五年的冤獄,還差點殺了你。

“你從那場火災中醒來的時候,整個人癡癡呆呆的。我請了最好的精神科醫生治療你,最後也隻能引導你形成現在的人格,代替已經癡呆的紀念。為了讓你不再記起過去痛苦的一切,我謊稱你是出了車禍才造成失憶,並給了你新的生活,新的記憶。直到時機成熟,我複仇的契機到了,我才將你帶回這裏。我回來的目的隻有一個,讓柳善意,讓所有害過我們父女的人都付出慘烈的代價。

“我沒有料到,你會這麽快就知道了自己是紀念。但沒有關係,現在事情的真相我全都告訴你了,你自己考慮,以後要以紀念的身份生活,還是以歐子璿的身份生活。不管怎樣,你都是我歐遠洋的女兒。”

父親說完,吐出了最後一個煙圈,將燃盡的煙頭掐滅,抬起頭來,目光真摯地望著我。

我的眼淚早就不受控製地打濕了臉頰。

真相太過殘忍,我忍不住抱著自己劇烈地顫抖著。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

為什麽我會是柳善意的女兒?

為什麽我的母親一次又一次地想殺我?

為什麽我到現在才知道這一切?

這些,到底都是誰的錯?

我這麽多年來經受的痛苦,誰能來彌補我?

(4)

“你想做回紀念,還是繼續做歐子璿,都由你自己。我隻告訴你,一個身體裏隻能擁有一個靈魂。紀念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歐子璿。”

“紀念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歐子璿……”

“紀念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歐子璿……”

……

父親的話像魔咒一般不停地回**在我的耳邊。我像無魂的軀殼,空洞的目光在寬闊的香榭大道上飄**著。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也不知道哪裏屬於我。

紀念已經死了,活著的是歐子璿。

可是,歐子璿隻是個被強行分裂出來的第三人格,這個身體真正的主人是紀念!

原諒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盛夏的午後,一片炎熱。

柏油馬路上,熱氣被蒸騰了出來,縈繞在城市的上空,如煙一般縹緲輕盈。

我一個人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前行著,熱辣辣的驕陽灼燒著我的肌膚,汗滴從我的額頭滲出,流經我被曬得滾燙的臉蛋,滑落了下來,仿若是淚。

一輛超速行駛的摩托車從我的身旁擦過,車把撞到了路邊的我,我感到手臂傳來一陣刺骨的疼痛,腳扭了一下,整個人摔坐在了地上。

肇事者揚長而去,絲毫沒有回頭看被傷到的我。

白皙的右臂被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慢慢地有鮮血冒了出來。我痛苦地緊緊咬住了牙,捂住傷口,想要站起來,可是腳疼得毫無力氣。

“別亂動,再動腳骨就脫臼了!”

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嗓音,我驚愕地回過頭去,望著突然出現的墨子羽,一時有些恍惚。

“為什麽每次見到你都沒好事?沒事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做什麽?”墨子羽朝我走了過來,蹲在我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握起我崴到的腳,沒好氣地說道。

換成以前,我一定會反駁他,他為什麽不問問自己,為什麽我每次見他都沒好事!

可是,現在的我沒有跟人爭吵的心情。

墨子羽的出現,讓我失去溫度的心微微地回暖了些。不知道自己為何有那樣的感覺,我隻是覺得好像隻要有他在,自己就不會再失去方向。

仿佛他是指南針,總是給身處黑暗中的我指一條明路。

“我說歐大小姐,你都多大了,走路不看路,這麽大個人還被人撞!看你的手,傷成這樣。”

墨子羽伸手從自己的襯衫上撕了塊布,小心翼翼地給我包紮傷口。

我任由他擺弄,一直沉默著。

察覺到了我的沉默,墨子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驚愕地看著我,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還有其他地方傷到了?”

我搖頭,擦了擦酸澀的眼角,朝他艱難地擠出一抹微笑,扯開話題:“你怎麽正好經過這裏?你奶奶的病好些了嗎?”

說話間,墨子羽已經伸手將我拉到了他的背上,背了起來,嘴裏咕噥道:“我剛剛在右邊的廣場上擺地攤唱歌,肚子餓了,正好人也少了,所以就走了。沒想到一到出口就看到你被車撞了。我奶奶就那樣,人醒了,不過還不能下床,吐字不怎麽清楚,醫生說還得觀察一陣子。對了,忘記謝謝你了,幫我奶奶搬到那麽好的病房,還支付了住院費,等我籌夠錢就還你。”墨子羽轉頭朝我說道。

我趴在他寬闊的背上,愕然地看著他,驚疑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是我?”

“嗬嗬,這多好猜啊!我認識的人當中,就你最有錢啦!而且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歐大小姐是典型的外冷內熱的女生,表麵看起來冷漠,心地其實很好,挺單純善良的。”墨子羽毫不做作地解釋道。

我趴在他的背上,不由得紅了臉。

“謝謝!”

“該說謝謝的是我,你謝我做什麽?”墨子羽停下了腳步,詫異地問我。

“沒什麽。”

我拒絕回答,心裏卻在默念——

謝謝在這樣的時候,能讓我遇見你,讓我覺得自己不再那麽孤寂。

(5)

“歐小姐,沒想到在這裏都能遇見你,真巧啊!”

我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等著去幫我拿藥的墨子羽回來,手上的傷口已經包紮好,白色的紗布上隱隱透著血絲。

身邊突然飄過一陣濃重的香水味,女人冷笑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下意識地抬起頭,便看到了此刻我最不想見到的人——柳善意。

父親的話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翻騰,看到這個女人,我的心不受控製地疼起來,拳頭緊緊地握著,牙齒緊咬著,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真巧,我也沒想到在這能遇到阿姨你。”我冷冷地說著,聲音很僵硬。

我真的做不到把她當成一個正常的母親,做不到把一個三番五次想弄死我的女人當成自己的媽媽。

我做不到也說不出口。

“聽說歐先生做的生意很大,為什麽沒給歐小姐派幾個保鏢?歐小姐怎麽會傷成這樣?”柳善意沒有立刻走的意思,反而在我的身旁坐了下來,故作憐惜地朝我問道。

我將身體朝一旁側了側,回答:“我不怎麽喜歡帶保鏢。何況這不過是擦傷,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是嗎?那歐小姐下次可得注意了,沒準下一次就不是擦傷那麽簡單了。”柳善意笑著說道,眼裏閃爍著戾氣。

“你什麽意思?”我冷冷地盯著她,戒備地問道,拳頭下意識地用力攥緊。

“沒什麽意思,隻是希望歐小姐能做好自己的本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別亂摻和。我希望歐小姐能跟我的女兒和平共處。”柳善意說完,人已經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的心裏不禁閃過一絲寒意。

從未想過,剛才的撞車事件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未曾料到,那個女人又一次為了她疼愛的小女兒想要殺我。

看來鏡玥燁上次來學院找我的事,她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一直想除掉的那個女孩子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會作何感想?

看著柳善意得意倨傲的樣子,我的嘴角揚起一抹冷笑,戲謔地看著她,道:“不知道阿姨了不了解我爸這個人,他要是知道,有人不知好歹地對他女兒做了些什麽,你覺得他會怎麽做?還有,阿姨難道不知道有種東西叫作遺傳嗎?我是我爸的女兒,你覺得聽到你這些話後,我還會當成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嗎?有些東西,是我的,我不稀罕要;不是我的,我偏要。何況那本來就是我的,隻是被人不擇手段地奪走了,所以我更要奪回來。”

“你……你怎麽這樣?到底是哪個女人,竟然會願意為那個魔鬼生下你這個小魔鬼?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們父女倆都不是好東西。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傷我家阿茹,我不會放過你!”柳善意激動地朝我叫了起來。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起來,隨即收斂笑容,冷冷地盯著她,目光帶著些憤恨:“怎麽不放過我?是不是想像燒死紀念那樣燒死我?還是給我隨便安個罪名,送我進監獄?阿姨,你說得真可笑,我不是那個毫無反抗能力的紀念,我是歐子璿,我爸是歐遠洋。歐遠洋早就不是當年的那個歐遠洋,你有什麽資格跟我們鬥!我們是魔鬼,沒錯,但你也沒好到哪裏去,虛偽的你比我們更像魔鬼。沒錯,沒有女人願意為我爸生下我,所以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我不是任何人生的,我隻是來人世報複的惡靈。哈哈哈!”我瘋狂地朝柳善意大笑著。

柳善意的表情變得驚恐起來。

雖然害怕,但她依舊裝出一副冷冷的樣子,故作鎮定地諷刺我:“你這個瘋子,總有一天會被關進瘋人院的。”

“是嗎?”望著柳善意憤怒離去的背影,我喃喃地低語。

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走了,我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

紀念已經死了,活著的是歐子璿。

如果之前我還不確定自己該怎麽走往後的路,那麽現在的我,已經非常明確。

我再也不要做回紀念。

紀念已經死了,她已經被柳善意殺死了。

活著的是歐子璿,是來複仇的歐子璿。

沒有等墨子羽回來,我便獨自一人離開了醫院。

身上的傷痕是那個女人留給我的,很快,我就會全部還給她。

我要讓她比我更痛,痛得生不如死。

(6)

“馭風,遇雨

天使飛散了羽翼

掉落在地獄

掙紮歎息……”

清冷的月光下,我快速地變換著手指,在黑白色的琴鍵上跳動,清冷的嗓音帶著微涼的傷感,輕輕地響起。

這是我第二次坐在這個地方,唱這首歌。

以往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但是我能肯定,在這維也納城堡萬人禮堂的水晶舞台上,這是我第二次唱《天使在地獄》。

第一次的時候,我還是紀念。

而現在,我是歐子璿。

紀念是善良的,縱使身處絕望的地獄,也未曾傷害過任何人,隻有不停地被人所傷。

而我,說到底,是不善良的。

我接受冷酷的父親的言傳身教,任何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都不能輕易放過。

這就是我跟紀念最大的不同。

就算我們共用一個身體,可我們是兩個完全迥異的靈魂。

她是善的,而我是惡的。

“救贖,希冀

是誰在地獄裏

無聲哭泣

等著天堂之門開啟

我是天使

在地獄

絕望地呼吸

誰的拯救帶著憐惜

神的右手

魔之左手

破翼歸墟

荊棘遍布

魔域洪荒

我是天使

在地獄

看著聖靈之光降臨

擦過我殘破的羽翼

消失在天際

我是天使

在地獄

蜷縮著折翼的脊背

疼痛哭泣

無人疼惜……”

曲調被吟唱了無數遍,卻依舊緩解不了我內心的怨恨與不甘。

有**不斷地從眼睛裏流出來,掉落在黑白色的琴鍵上,晶瑩一片。

整個禮堂都暗暗的,隻有台上鋼琴處亮起了一片光。我就坐在那片光亮中,看著周圍黑暗的世界。

孤獨,無外乎就是這樣,在一片黑暗中,隻有自己的影子陪伴著你。

“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在靜謐的空氣中清晰地響起,一道蒼老的身影闖入了我的眼簾。

我彈琴的手指驟然按下最後一個白鍵,任由音樂聲在空中慢慢回**。

“小姐,你要的禮服已經幫你準備好了。莫紫茹的生日宴會日期定在明天晚上。我們並未在受邀賓客之列。莫光迪本來打算像往常一樣,在維也納城堡內幫女兒慶生,但這次特意換了其他地方,在天鵝湖中心的廣場上舉辦露天宴會。我想他應該知道了些什麽,為了避免與歐先生見麵時的尷尬,所以改了場地。”忠叔的聲音在這沉寂的空間裏響起。

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

“好,你幫我準備下,明天我要去參加莫小姐的生日宴會。沒被邀請更好,我相信我的出現會給他們帶去驚喜的。”我冰冷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手臂上還裹著紗布的右手用力地攥緊,心裏暗暗地下定了決心。

我說過,柳善意該為她對我所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

淚滴在鋼琴上,打濕了誰的記憶,濕潤了誰的眼眶,譜出一首首曲子,幻化成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