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生之年,護你安好

【一】

我整夜都沒有睡著,幾乎是睜著眼睛等到了天亮。因為一旦閉上眼睛,我就會想到那一幕。那些人在暗紅色的燈光下,連樣子都看不清,他們圍著丁佑,用酒瓶、木棍狠狠地打在丁佑的身上。

我甚至聽到了皮開肉綻的聲音,那麽刺耳。

就這樣,在那幾天裏,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這些。

丁佑也一直沒有醒過來,兩天、三天、四天……

我一直沒敢去醫院,因為我怕被問到那天發生了什麽事。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他們,我就是個膽小鬼,不敢麵對丁佑,更不敢麵對他的爺爺。

如果他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會不會恨死我?

還有艾米,看到她的樣子我就難過。

如果她知道了真相,說不定就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所以我總是偷偷地去看丁佑,站在病房外的窗前看著他,或者向醫生護士打聽他的情況。

我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麽,尤其是聽到丁佑的情況不太好的時候。

因為丁佑的體質弱,造血功能很差,加上血庫的血漿又不足,丁爺爺急得焦頭爛額。

我以為會有人找我詢問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但是沒有,可能他們都沒有時間和精力吧。

直到有一天,我偷偷地去探望丁佑的時候,撞上了柯禹晨。

長長的走廊上,他站在我的對麵,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路安琪,你這幾天去哪裏了?為什麽電話也打不通?”

“我……”

沒錯,我在故意逃避他們。我不接電話,柯禹晨來家裏找我,我也不開門,放學後也總是比艾米先走。

我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告訴艾米,丁佑是因為我才去了那裏,他擔心我被欺負,明知道是肖超設下的圈套也來找我,結果被肖超一夥人打得隻剩一口氣。

我也沒想過會有人理解我,如果我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打死我也不會上肖超的車。

可是現在,我後悔也來不及了。

柯禹晨走過來,對我說:“出去走走吧。”

他像個大哥哥一樣牽起我的手,這是我們第一次牽手。

柯禹晨的手很暖和很軟,而我的手很冰涼。

我是體寒的人,以前,我總喜歡把手塞到艾米的口袋裏,因為她的手很暖和。她嫌棄我的手涼,我開玩笑說我中了玄冥神掌,除非她有九陽神功,不然休想甩開我。

我們上了一輛公交車,車上三三兩兩的人,我們坐在最後一排。

柯禹晨坐在我旁邊,遞給我剛從路邊買的飲料,還擰鬆了蓋子。我接過來喝了一口,不知道是甜的還是苦的。

過了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隻是呆呆地凝視著手裏的瓶子,看著裏麵的氣泡一個一個地消失。

“你打算躲到什麽時候?丁佑不醒過來,你就什麽都不說是嗎?”他終於開口了。

一想到那天的情景我就害怕,我的手也跟著顫抖起來,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柯禹晨隻是問了一句,我卻哭了。

他見我的情緒不穩定,於是輕聲問道:“不管那天發生了什麽事,總是要麵對的,不是嗎?說出來,你就不用害怕見到我們了。我會和你一起承擔的。”

其實我很想一股腦地把自己的害怕都說出來,我不知道原來我這麽渴望有人能對我說,不要緊的,不關你的事。

“可是,你應該不會原諒我吧?我沒有聽你的話,如果不是我,丁佑就不會招惹肖超了。”

“不管怎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再罵你也沒用了。”

他摸了摸我的頭,就像小時候我擔心因為考不好會被媽媽罵的時候一樣。那個時候他會說“怕什麽,自己沒有考好能怪誰,下次我給你好好補習不就可以了”,聽到他的話,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丁佑是因為我才會變成這樣的。”

說出來之後,我忽然鬆了一口氣。

柯禹晨看著我,用眼神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

這期間,公交車停了好幾站,車上的人越來越少,天色也越來越暗。我們都不知道車會開到哪裏,也不知道下一站會不會有回家的車,甚至連時間也忘了。

不僅僅是那天發生的事,包括之前,我為什麽會去找肖超,我都告訴他了。

這是他問的,問我為什麽會突然和肖超變得友好。

柯禹晨看我的眼神帶著一絲自責。他說:“對不起。”

我想我真是一個壞人,在他說“對不起”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特別委屈和難過,好像他會自責是應該的。

我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我不想虛偽地說什麽“沒關係,我不會怪你的”之類的話。說到底,他沒有什麽地方對不起我。

突然,他把我拉入他的懷抱裏。我聞到他衣服的味道,是淡淡的泡沫香。

如果是以前,我或許會羞澀地回抱他,因為我那麽喜歡他。

可有些東西就是這樣,在你迫切需要的時候得不到,在你未必需要的時候卻突然賜給你。

就在剛才,我的腦海裏閃過丁佑的臉,他還躺在醫院的病房裏昏迷不醒,而我現在在幹什麽?

因為這樣的罪惡感,我推開了麵前的柯禹晨,離開了他那個讓人迷戀的懷抱。

那個晚上,我以為柯禹晨還會說些什麽,比如說我之前一直想知道的,關於他和曾子芯是不是真的在一起;比如問我為什麽這麽在意他和曾子芯的關係;再比如他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可是他最後什麽都沒說,而是選擇把它們留在心底。我知道他有苦衷,可我不是那個可以替他分憂的人。

那天,我們趕上了回家的末班車。

回到家的時候,爸爸正在看《亮劍》,媽媽陪在旁邊,一邊織毛衣,一邊和爸爸聊天。

爸爸說:“我覺得我的性格和李雲龍很像啊。”

“嗯,李雲龍是挺像你的。”媽媽倒是很配合。

“你說哪裏像呢?”

“那股牛脾氣吧。”

媽媽的話把我逗笑了。

一轉頭,我便看到那天丁佑借給我的傘,原來我一直沒有還給他,它還是安安靜靜地立在那個角落裏。

我暗暗地想,等到他醒過來,我就把傘還給他。

那天晚上,我總算睡著了。

夢裏,我們四個人還像以前那樣,騎著自行車一起回家,可是夢還沒結束我就醒了。

我不知道醒來時那股莫名其妙的釋然是怎麽回事,或許是我當真了,我以為回到以前沒什麽難的。

但是我錯了,夢與現實是相反的。

【二】

艾米來了,我是說,她終究還是來找我了。

我知道,她一定是撐不住了。最近,丁佑的情況很不樂觀,她需要找件事情轉移注意力。

她沒辦法再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了,又或許是她覺得整件事情沒那麽簡單。

這段時間大部分日子都是陰天,今天也一樣,天空中烏雲密布,像是隨時都有可能下傾盆大雨。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艾米絕望的樣子。

在我的眼裏,艾米一直都是溫柔樂觀的女孩。她會照顧人,會做小點心,笑容甜甜的,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對任何男生都看不上眼,我還開玩笑說她是不是一直在暗戀我。

直到丁佑出現,她說丁佑像她照片上那個從未謀麵的親生父親,所以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就再也忘不掉了。

她說,她喜歡丁佑,很喜歡很喜歡,盡管他有些壞毛病,盡管他有未婚妻,她也隻要能默默地喜歡他就好了。

她說,看著丁佑對她笑,她就像沐浴在三月的陽光裏,幸福得像花兒一樣。

這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可是此刻的艾米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一個讓我覺得很陌生的人。

我們像以往一樣坐在操場旁的台階上。

“丁佑是因為你才變成現在這樣的,對不對?”

我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嗯。”

“肖超不是喜歡你嗎?你為什麽不阻止他,而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把丁佑打成這樣?為什麽……”

艾米的語氣不怎麽好,看得出她強壓著怒氣。

“艾米。”我看著她,沒有想到她會把責任都推在我身上。

雖然我並不認為她能夠理解我,隻是聽她這麽說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

“你不喜歡丁佑不要緊,可是能不能不要踐踏別人的真心?”艾米的眼裏含著淚,聲音都在顫抖,“你不知道丁佑喜歡你嗎?你感覺不到嗎?好吧,我就暫且認為你是因為太喜歡柯禹晨了,把重心都放在他的身上了。可如果不是因為你給了他什麽暗示,他會對你這麽死心塌地嗎?”

“我沒有!”我提高了音量。

這是第一次,我們倆會這麽嚴肅地吵架。

以前會小打小鬧、鬧別扭,但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為了一個男生而吵起來。

“你知道嗎?他送給我的那條手鏈,原本是打算送給你的,後來才隨手給了我。那個時候,我每天坐在丁佑的自行車前座上,看起來很美好不是嗎?我以為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可是他說,家裏發生了很多事,他不能再對一個人好了。唯獨你,他沒辦法放下你。”艾米冷冷地說道。

“可是,艾米,我不知道丁佑他……”

我很想解釋清楚,我真的不知道丁佑喜歡我,他根本沒有表現出來啊。

除了他生日那晚那麽積極地送我上車,給我買蛋糕。

除了他轉來我們學校後,住在柯禹晨家,每天早上特意和柯禹晨一起等我上學。

除了坐在教室裏,我偶爾看向他的時候,發現他也在看著我。

除了每次看到肖超和我表白的時候,他過激的反應。

……

“路安琪,你知道我其實很討厭你嗎?討厭你既然喜歡柯禹晨,卻還要霸占著丁佑。當我發現他喜歡的人是你的時候,你知道我的心裏有多難受嗎?我不甘心,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你的。如果不是因為你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就不會那麽孤單寂寞了。如果不是因為你給了他什麽暗示,他就不會這樣!而且……”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有時候你看他的眼神很不對勁兒,你自己都沒發覺吧?”

眼神?什麽眼神?

我沉默不語,隻是看著艾米。我想不通為什麽我最好的朋友會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如果我沒有聽錯,她的語氣裏充滿了鄙夷吧。

“我沒有用像你說的那種眼神看過他。隻是因為我知道他家裏的一些事,覺得他的身世很可憐,我從來沒有對他有別的心思。”我無力地解釋著。

“還記得我從我媽的手裏搶下來的唯一一張我親生父親的照片嗎?那時候,因為我媽隱瞞了我的真實身世,我很傷心,覺得這個世界很虛偽。是丁佑的出現,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唯一的光明。我問過我媽,為什麽不要那個男人,而選擇了我現在的爸爸。我媽說,因為有一天她發現,下雨天,我爸會及時遞給她一把傘;感冒了,我爸會為她煮一碗稀飯;生活有些拮據了,我爸會不遺餘力地幫助她。而那個男人,隻能給她一個姍姍來遲的問候。可我覺得那是感動,不是愛。我不想像我媽一樣,過著毫無**的生活。我覺得既然我遇到了他,就一定要對他好,想方設法感動他。我有想過他會困惑,會遠離我,我甚至做好了隨時退出的準備。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有喜歡的人,而那個人就是你,我最好的朋友路安琪。”說到這裏,艾米都有些咬牙切齒了,“我盡量不動聲色,幫你打聽曾子芯的事情,是想讓你不顧一切地和柯禹晨在一起,那樣的話,丁佑的眼睛就不會隻盯著你看了。哪知道,你在柯禹晨那裏得不到回應,就轉向丁佑了。丁佑說,你擁抱過他,他這輩子都會記得那個擁抱,他貪戀那樣的溫暖好久好久了……”

“艾米,我沒有,我沒有!我真的隻是因為丁佑的身世同情他而已,那個擁抱隻是個意外。那天他喝醉了,想要從天台上跳下去,我想阻止他……”

我忽然覺得現在無論怎麽解釋都沒用了。

艾米冷哼了一聲,嘲諷道:“收起你那顆偉大的同情心好嗎?如果你真有這麽偉大,他挨打的那天,你為什麽沒有衝上去阻止那些人?你眼睜睜地看著丁佑受那麽重的傷,卻無動於衷,甚至逃避我們,隱瞞事實。你以為你做什麽都對嗎?你以為你是聖人嗎?連做錯事都不敢承認,有什麽資格可憐別人?你知道嗎,丁佑他……他其實知道你喜歡柯禹晨,而他隻要能每天看到你就覺得很開心了。”

沒錯,她說得對,我連做錯事都不敢承認,不敢麵對,隻知道逃避。我甚至因為害怕都不敢去醫院看望丁佑。

我知道他肯定睡得不好,也很想知道他的傷口疼不疼,他有沒有夢到他的媽媽……

他心裏那麽自責,一定夢到了吧。

那他做噩夢了嗎?

做了噩夢卻沒辦法醒來,一定很難受吧。

可是我能做什麽呢?

我什麽都不能為他做,有什麽資格開開心心地生活?有什麽資格要求柯禹晨和我一起承擔這一切?

“路安琪,你自責也沒用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如果不是你,他就不會一直沉睡不醒。就算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從今以後,你的事與我無關。”

艾米說完,把一個盒子放在我麵前就走了。

我知道,那是我們友情的見證。

我去她家的時候見過這個盒子,我送給她的東西都在裏麵躺著。它們好像在嘲笑我一無所有了,笑我欠別人太多了。

【三】

經過柯禹晨和艾米的質問,我終於有了一些勇氣。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周末。

上午,我來到丁佑的病房,白色的窗簾,白色的牆壁,躺在病**的人臉色也是蒼白的。

我很慶幸,這個時候病房裏沒有其他人,丁院長應該是因為太忙了,宋希文可能有事去了吧。

其實他也不孤單,他還有爺爺和宋希文,還有我們這群朋友,隻是他自己不這麽覺得而已。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他沉睡的側臉。他更瘦了,頭發長長了一點兒,睫毛毫無生氣地蓋在眼瞼上。

我第一次這麽仔細地打量他,幸好他們沒有傷到他的臉。

我伸出手,掀開他身上的被子,從脖子上纏著的繃帶一直延伸到胸口、胳膊。紅色的血滲透出來,將紗布染上了一塊塊紅色。

我輕輕地摩挲著那些血漬,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丁佑躺在一大片血泊中。

因為失去那些血,他差點兒死了,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路安琪,你怎麽來了?你怎麽好意思來?”突然,宋希文的聲音在我 的背後響起來。

我一邊幫丁佑蓋好被子,一邊擦幹眼淚。

我回過頭一看,她就站在門口,無視我的眼淚,徑直走到桌子邊把水果放好。

“醫生有沒有說丁佑什麽時候會醒過來?”我不在意她對我是什麽態度,我隻關心這個問題。

“醫生說丁佑的血型很特殊,血庫裏沒有同血型的血漿了,隻能先等著,沒有其他辦法。”她有些惱怒地質問我,“我聽警察說了,都是你害丁佑變成這樣的,你還來這裏幹什麽?給我出去!”

“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也不想的……”

我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我不停地道歉,盡管我知道流再多的眼淚也不能讓丁佑馬上醒過來。

“你走吧!丁爺爺不想在這裏看到你。趁他還沒有來,你趕快走吧,你也不想看到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對你大發脾氣吧!”宋希文有些疲倦地說道。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好,看到窗外的陽光有些刺眼,正好照在丁佑熟睡的臉上,於是走過去拉上窗簾。

整個房間立刻暗了下來,艾米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她的手上拿著一束鮮花。

“你來了。”宋希文和她打了聲招呼。

艾米笑了笑,說道:“嗯,我把花插上就走。”

我有點兒難過,我和她曾經好到無話不說,現在卻形同陌路了。

我知道她一定是來看望丁佑的,之所以急著走,是想躲避我。

果然,她徑直走到桌邊,把鮮花插好後就打算離開。

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丁佑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我連忙衝過去,按下病**的呼叫按鈕。

丁佑咳得越來越厲害,突然,氧氣罩內出現了一片血紅。

艾米雙手握拳,十分緊張地站在旁邊,眼淚都流出來了,不停地問我怎麽辦。

其實我比她更緊張,但表麵上還是要裝出很鎮定的樣子,問宋希文醫生來了沒有。

很快,醫生和護士便來到病房,其中一個護士匆忙把我們推出去。

我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雙手合十,為丁佑祈禱,希望他沒事。

宋希文雙手捂著臉,無聲地哭了。

艾米站在門口往裏看,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丁佑的爺爺聞訊趕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立刻去找醫生了解情況。

這段日子以來,他看起來一天比一天老,白頭發也多了,應該是心力交瘁了吧。

宋希文擦幹眼淚,對丁爺爺交代了事情發生的經過,還安慰他說這是正常現象,之前也出現過。

我不知道她的話是真還是假,但我希望是真的,希望丁佑隻要熬過這一關就沒事了。

可是,事情並不像我想的那樣。

越來越多的醫生出入病房,之後進來的醫生看起來很有權威,但每個人都神情凝重,他們看丁爺爺的眼神充滿了憐憫。

其中一位醫生說:“丁院長,您節哀順變,令孫的病,我們實在沒辦法了。”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儒雅的老人發怒的樣子。

丁爺爺一把推開那位醫生,氣得麵紅耳赤。雖然見慣了生死,但因為是自己的親人,所以冷靜不下來,也沒辦法冷靜。

他大聲說道:“你要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你總說你的醫術有多高明,現在是時候證明了,怎麽,你之前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他蠻不講理地嗬斥著,那位醫生覺得有些沒麵子,搖了搖頭就離開了。

丁爺爺叫住他:“你給我想辦法,不管多少錢,我都要治好我的孫子!”

“丁院長,小佑的病,你是知道的。”另一位醫生勸說道。

“我隻知道,你們一直在敷衍我。之前說什麽沒有血漿,現在有了,為什麽不能救他?”

已經有了血漿也沒辦法救活了嗎?

“我們也不想的,小佑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之前您女兒的事對他的打擊很大。我們都覺得,他根本沒有想要醒來的念頭。我們再怎麽努力,可小佑在抗拒治療,我們也很為難。”

“我不想聽你這些沒用的話,你給我想辦法,不管用什麽辦法,都要救活我的孫子!”

那位醫生搖了搖頭:“丁院長,您別……別為難我們了,如果有辦法,我們早就用了。”

說完,他帶著其他醫生走了,留下丁爺爺一個人站在病床旁。

我能感覺到他快要崩潰了。上帝的確很不公平,他已經這麽大年紀了,先是經曆了女兒去世的事情,現在還要把丁佑從他的身邊帶走。

一番搶救之後,醫生說丁佑沒機會醒過來了,他現在睡著了,還能看到心電圖的波動,但是說不定哪天就沒有了。

這話是宋希文告訴我的,她沒敢和丁爺爺說。

那天之後,我每天放了學都會去醫院陪丁佑一會兒。有時候柯禹晨會去,有時候艾米也會去。不過,我們之間的話都很少。

照看丁佑的這一段日子,我從宋希文那裏得知,她和丁佑原本打算一畢業就訂婚的,當然這不是丁佑的決定,而是丁爺爺的想法。

丁佑離家出走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這個吧,丁爺爺對他的管教太過嚴苛,一直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我想,如果能回到過去,丁爺爺一定會還丁佑自由的吧。

丁佑依舊每天躺在醫院裏,但我們這些人的生活還是要繼續。

在緊張和不安中,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哪怕是普通班,在這樣緊張的時刻,大家也不得不投身複習中,為考試做準備,無論如何也要考上一所好的學校。

此時此刻的我,卻茫然得不知道該幹什麽。

當然,我也在複習,隻是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麽。考上大學又怎麽樣?就能彌補曾經帶給別人的傷害嗎?

丁佑還在醫院裏躺著,生死未卜,我哪裏都不想去。

媽媽一直很擔心我,看到我每天精神恍惚的樣子,總是會去寺廟燒香,祈禱我平安。

我說我真的沒事,隻是太難過了。

我曾經以為擁有的一切如今都不屬於我,他們都走了,什麽也沒有留下。

艾米不再和我說話,像陌路人一樣。她開始和班上另一幫女生一起上課、放學、吃飯,每次她們經過我旁邊時,我都能感受到她們投向我的帶著嘲諷的眼神。

艾米應該把什麽事都說給她們聽了吧,把我的罪行昭告天下,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丁佑的位子沒有空著,很快有插班生坐在了上麵。我偶爾回頭,看到的卻不再是那個和我四目相對的少年了。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考試的緣故,柯禹晨沒有和曾子芯在一起了。

可他們不是曾經約定,畢業後要一起離開的嗎?

我和柯禹晨會一起騎車回家,但沒有過多的交流。我們各自都揣著心事,所以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分享心情了。

因為我們倆的心事不一樣,所以誰都沒法理解對方,我們之間的對話僅僅停留在關心對方的話題上。

比如“你要報考哪一所學校”這個話題,我和他已經問過對方無數次了,好像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

而我,始終像現在這樣搖搖頭,說句“不知道”。

【四】

又是一年的夏天,這個季節讓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這一切都是從夏天開始的,柯禹晨和曾子芯在一起,艾米喜歡上丁佑,丁佑離家出走,艾米和我決裂……

不經意間,我們已經經曆了這麽多事。原本以為青春是香樟樹上新生的嫩葉,美好又帶著清香,一轉眼,卻成了快要凋零的樣子,誰都不忍心再看一眼。

艾米的成績突飛猛進,每次模擬考試都能躋身前十名。如果畢業考試她正常發揮,考入一所好學校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而我,每次考試的成績都不堪入目,爸爸媽媽應該對我很失望吧。

他們怕我難過,並沒有表現出來。

我常常會抽空去醫院看望丁佑,大多選在丁爺爺不在的時候。

我會一邊和他聊天,說最近的新鮮事,一邊把蘋果削好、切成瓣,擺在盤子裏。

這樣日複一日,哪怕心電圖還在跳動,丁佑也依舊沒有醒過來,他的臉好像也沒有以前那麽帥氣了。

考試結束的那個傍晚,我站在天台上,對著手上的冊子發呆,那上麵記錄著全國各所學校的信息和報考專業,是老爸找來的,讓我選一個。

我看著那些陌生的地名,感到非常茫然,哪裏才是我該去的地方?不如就留在這座城市吧。

這時,柯禹晨也上來了,他的手上同樣拿著這樣的冊子。

我上來的時候,還聽到了柯媽媽的聲音:“兒子,選學校可是一件很慎重的事,不要以為填一個一類誌願就萬無一失了……”

他走到我的旁邊,指了指我的冊子:“選好了嗎?”

“沒有。”我搖了搖頭,“我想就留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這裏?”他想了想,繼續說道,“也不錯,那我陪你吧。”

“呃?”我疑惑地看著他,“你不是……”

“不是什麽?”

我想說,你不是已經和曾子芯約好了嗎?可那是我偷聽來的秘密,怎麽能說出口呢?

所以想來想去,我還是沒有問出口,隻是問道:“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他看著我,揉了揉我的腦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不陪著你,誰來陪你啊?”

那個傍晚,我好像又找回了以前的感覺,那麽安心,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如果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就好了,我一定會向柯禹晨表白的。

如果我知道今天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寧願從來不認識丁佑。

我隻想跟在柯禹晨的身後,哪怕追上他腳步的過程很艱辛,我也願意。

可是時光永遠不會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沉睡了很久的丁佑最終離我們而去了,帶著遺憾、不甘和悔恨離我們而去。

得知這個消息後,我立刻跑到了醫院,跪在醫生的麵前,哭得不能自已,求醫生再想想辦法。

可是,醫生說他們已經盡力了,是丁佑自己不願意醒過來。

是他自己不願意醒來嗎?睡了這麽久都不願意醒來,最後還是選擇了逃避嗎?

他一定還沒有釋懷,為間接害死自己的媽媽感到深深的自責。

丁佑,我都說過了,你媽媽的死不關你的事啊,你為什麽一定要把所有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呢?

你這樣,讓我以後怎麽有勇氣活下去?

都是我不好,那天我不去找肖超就好了,你就不會受傷,就不會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不,不對,最該死的是肖超!

因為毆打丁佑的人之中並沒有他,那些被抓起來的小混混也不承認是有人教唆。於是他這個最該受到懲罰的人,此時卻揚揚得意地活著,每天還囂張地在教室裏進進出出。

他唯一的改變就是,終於對我失去興趣了,因為我每天都用一雙恨不得殺了他的眼神瞪著他。

他憑什麽害死了丁佑還可以逍遙法外!

我不甘心!

想著想著,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丁佑的身影。

他從自行車棚推出他那輛沒有後座的自行車,他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發呆,他站在天台上絕望地看著天空……

但他很少衝我笑,唯一一次發自內心地笑居然是在那天晚上。

他躺在血泊裏,我的眼淚全部掉在他的臉上,他也沒有介意,而是不停地說他媽媽的事。

現在想起來,他應該是覺得沒有機會再說那些話了吧。

他其實一直希望那個人能原諒他,但是那些悔恨,沒能說給那個人聽。

他的葬禮,丁爺爺沒有邀請我,我想他心裏還是恨我的,是我間接害死了他的孫子,我難逃幹係。

出殯的那天下了蒙蒙細雨,讓人有些傷感。

雖然沒有被邀請,但我還是去了那裏。

遠遠地,我看見在那塊新墓碑的前麵圍著一群身穿黑衣服的人,站在中間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丁爺爺沒有忍住,當場哭了起來。他跪在地上,雙手撐著膝蓋,讓人看著很難過。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走的。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墓碑前麵已經沒有人了,我才走了過去。

看到那張黑白照片的時候,我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般洶湧而出。

我輕輕地摩挲著少年的照片,他的微笑中帶著一絲憂傷,短短的頭發很適合他。

“路安琪。”宋希文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我早就看到你了。丁爺爺不讓你來,我也不敢多說話。”

她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刺入我的心髒,讓我心痛不已。

“對不起。”我說。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但心裏是想代替丁佑去死的。

我想起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光,起初看他並不順眼,到最後發現他其實是個可憐的人。我沒想到他會喜歡上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那個傍晚在天台上,我救了他的時候?那個雨夜?還是更早一點兒……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

以前我還覺得他是個花花公子,還替艾米送了好多好吃的給他,經常在他麵前柯禹晨長柯禹晨短的,當時,他心裏一定很難過吧。

“人都已經不在了,你就不用自責了。”宋希文在我的旁邊坐下來,歎了一口氣,繼續說,“我之前恨過你,畢竟丁佑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可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不是嗎?雖然我一開始是為了家族生意,不得不聽從家裏的安排,與丁院長的孫子訂婚。後來,盡管他為了擺脫我,總是故意和其他女孩子親近,但我還是真的喜歡上他了。也怪我,為什麽不讓別人知道他是我的呢?這樣就不會讓別人有機可乘了。”

雖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表現得很平靜,但是我知道,她這些話應該已經壓在心底很久了吧。

“他轉學之前,我隻知道他不同意丁爺爺的安排,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但我不知道那個人就是你。直到他離家出走,我才看清楚這一切。他這個人其實沒什麽安全感,如果遇到困難,他一定會找個地方躲起來,絕對不會想去找朋友幫忙。但是那次,和丁爺爺吵架之後,他居然找到柯禹晨,而且還住在他家裏。他們兩個是很好的朋友沒錯,但是按照他的性格,他是不會露出傷口給別人看的。”她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想來想去,也隻有一個原因了,那就是,就算過得再不好,起碼每天可以看到你。從某個角度來說,也算是尋找一種安慰吧。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發現,你總是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我低著頭,哭得更厲害了。

“所以一開始,我會來找你幫我,希望你能勸丁佑回家。我想,他應該會聽你的話吧。隻不過你並沒有意識到原來你有那麽重要,那件事你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吧?”

我知道她是故意告訴我這些的,她對我的恨絕對不低於丁爺爺。

我自我反省了一下,就像她說的那樣,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能改變什麽,我之所以能活得很開心,那是因為我的父母疼愛我。

這一點,和丁佑比起來,我確實要幸福多了。我的生活沒有過多的煩惱,隻要簡單就好。丁佑複雜的身世和心情,我不能體會,也從沒想過要去切身體會。

“說出來我真的好受多了,你也別怨恨我。如果你是我,應該也會這麽說的。”她站起來,過了很久才說,“我馬上就要去美國了,如果你有心,記得經常替我來看看丁佑。”

我抬起頭,照片上的人正看著我微笑。

如果他還在,那笑容該有多燦爛?

丁佑真的如她們說的那樣,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我了嗎?

他搬來柯禹晨家,隻是為了每天能夠看到我?

他會接受艾米送的零食,隻是因為那是我轉交給他的?

他明知道我喜歡柯禹晨,還對我那麽好,叫我怎麽承受得起?

他甚至因為肖超在眾目睽睽下向我表白,而狠狠地揍了他一頓,還因為得知我被肖超叫走,明知道有危險也不管不顧,直到被他們打得奄奄一息……

他為什麽要把所有心事都藏在心底,為什麽不說出來呢?

丁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