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逆光之處都是暖傷

【一】

那天晚上,還是柯禹晨來到天台把丁佑拉起來的。

丁佑醉得像一攤泥似的,我也渾身無力。

柯禹晨沒有搭理我,隻是默默地把丁佑背起來,然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始終覺得那個眼神意味深長,好像在詢問什麽。

我應該解釋嗎?又要解釋些什麽呢?他和曾子芯的關係也從來沒向我解釋過啊。

這樣想著,我什麽都沒說,隻是目送他們離開了。

我起身的時候才發現,我保持著盤腿的姿勢太久,腿有些麻了,手掌還紮到了玻璃碎片,都流血了。

這麽久了,我竟然一點兒感覺都沒有,這一下忽然覺得很疼,很沮喪,都是因為柯禹晨的漠不關心。

回到家後,媽媽看到我的衣服皺巴巴的,手上還流著血,趕忙找出醫藥箱,幫我包紮好。

我去洗了個澡,然後坐到沙發上。媽媽一本正經地問我怎麽回事,我撒謊說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她滿臉困惑地說剛才怎麽沒聽到動靜,然後又自我反省沒有好好打掃樓道,怎麽會有玻璃碎片,太危險了。

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人,反省一番過後,她又覺得我的回答太敷衍了,於是繼續發問。

爸爸正坐在沙發上看球賽,實在聽不下去了,轉過頭說道:“你問這麽多幹什麽?我看過了,樓頂是該收拾一下了。上次台風把那些碎瓦吹得到處都是,難免會磕到。”

我總覺得爸爸是運籌帷幄的謀士,因為他總是不出門就知道很多事。還是說,其實他的小道消息都是他栽的花草告訴他的?

他其實知道很多秘密,但更擅長息事寧人。

那天之後,我和柯禹晨莫名其妙地發生了冷戰,早上上學的時候都不說話,一前一後騎著自行車。

以前從來沒有這麽默契過,原來我們倔強的樣子是如此相似。

自從那晚喝多了之後,丁佑就一直沒有去學校上課,隻是待在柯禹晨的家裏休息。

艾米向我打聽了丁佑的情況,堅持要去看他。

雖然我不想在我和柯禹晨關係這麽僵的時候跑去他家裏,可是又拗不過艾米的軟磨硬泡,隻好答應下來。

放學後,我們去超市買了一些水果,然後一起去柯禹晨的家。

開門的是柯禹晨。艾米提著水果走在前麵,告訴他,我們是來看丁佑的。我則跟在艾米的身後進了門,但沒有和他說一句話。

柯禹晨也板著一張臉,臉色沒有好看到哪裏去。

丁佑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沒有出門,艾米進出去後一直沒有出來。

柯禹晨的爸爸出差了,他媽媽熱情地留我們吃晚飯。看得出來艾米很想和丁佑多待一會兒,所以我沒有拒絕。

家裏來了客人,柯媽媽很高興,一邊炒菜一邊和我聊天,說一些瑣碎事。比如和我媽媽一起出去打牌,她們總是很有默契地不願和某某一起打。我在家裏也經常聽我媽說這些,所以和柯媽媽也格外聊得來。

她一激動就喜歡說:“琪琪,以後就嫁給我們家晨晨吧!我要是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兒媳婦,就不用擔心老了無聊啦!”

不僅她說,院子裏的大人們也經常這樣說。雖然我和柯禹晨都會表現得很害羞,但從來沒有在意過。

長大以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聽到這種話了,所以忽然有些心動。

於是我笑嘻嘻地說:“阿姨,您別亂說,柯禹晨有女朋友了。”

我脫口而出的話把柯媽媽嚇到了,她驚訝地問道:“啊?琪琪,你說晨晨談戀愛了?”

“啊?沒有沒有,我胡說的。”我連忙擺了擺手。

話音剛落,柯禹晨就走進廚房,大聲說道:“路安琪,你在這裏瞎說什麽呢?”

我笑了笑,心想,裝什麽蒜啊,一進門就板著一張臉在我麵前晃來晃去,我和柯媽媽說話他就一直在飯廳裏擦桌子。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我端著洗好的碗,走到他的麵前說:“借過。”

然後走到餐桌旁,把它們擺好。

不一會兒,柯禹晨就過來了,湊到我的耳邊小聲地說:“別亂講,我媽對這種事情很敏感的。”

“我又沒說錯,有就有,別不承認。”說完,我轉身走向客廳。

“路安琪,你和我說清楚,我有什麽?”他立刻拉住了我的衣服。

“我的衣服要被你拉壞了!”我憤恨地瞪著他。

“說清楚就讓你走。”

“你手機屏幕上曾子芯的照片那麽明顯,誰看不出來啊?”

聽到我的話,他的臉有些紅了,嘴唇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

我掙脫開他的手,卻聽到他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是哪樣啊?我和你關係這麽好,你都沒有把我的照片存在手機裏。”

他愣了一下,笑著說道:“你吃醋了?”

“哼!我才沒有呢!”

“我知道,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說清楚啊!”

“因為……”他皺了皺眉頭,說了句“算了”,就離開了。

我當即愣在了原地,恨得牙癢癢,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不肯解釋為什麽曾子芯的照片會是他的手機桌麵,他也沒有承認他和曾子芯是男女朋友。他看起來很在意我的看法,可有時候又不和我解釋清楚,這樣一想,他好像又是不在意我的。

他如此捉摸不定,總是莫名其妙地擾亂我的心。

丁佑在柯禹晨家住的房間是間客房,因為家裏不常來人,所以柯媽媽把棉被都收起來了。很長一段時間,裏麵堆滿了雜物,雖然因為丁佑來了,這裏收拾得很妥當,但仍舊有一股發黴的味道。

我進去的時候,艾米正在整理剛剛拉開的窗簾。

事實上,丁佑不僅僅是喝醉了酒。因為喝得太凶,再加上本來身體就不好,已經嚴重到打點滴的地步了。喝醉後,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來,所以柯媽媽隻好找社區醫生來家裏幫丁佑打點滴。

丁佑在我進去的時候已經醒過來了。

想到那晚的事,我多少還是有點兒尷尬。而他又一直看著我,我更加不自在了,站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艾米轉過身看到我,笑著說道:“安琪,你在幹嗎?”

“啊,晚飯快做好了。”

“嗯,已經好了嗎?”

“哦,倒也沒有。”我有些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隻是來告訴你一聲。”

艾米開始嫻熟地剝橘子,剝好後遞給丁佑。丁佑接過橘子,衝艾米笑了笑:“謝謝。”

看著艾米甜蜜的表情,我有些痛心,丁佑已經有未婚妻了,我該怎麽和艾米說呢?

很快便開飯了,柯媽媽一直幫我們夾菜,艾米不停地說“謝謝”,還誇讚柯媽媽的廚藝好,可以媲美飯店的廚師了。

丁佑也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看他的樣子,胃口還不錯,吃完一碗飯後,還添了一點兒。

柯禹晨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邊看電視邊吃飯,柯媽媽說了他兩句,也沒有多說什麽了。

吃完飯,柯禹晨說要送艾米去門口打車,卻被丁佑阻止了,他說自己去送艾米。

回到家,我來到天台上,看著丁佑和艾米的身影越來越小。

爸爸在一旁修剪著他的花草,它們被爸爸帶回來的時候那麽矮小,如今已經長這麽高了。

我聽到爸爸嘟囔了一句“一滴露水滋養一棵苗”。

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覺得特別感動。

【二】

學校裏的樟樹葉子開始泛黃的時候,有關柯禹晨和曾子芯戀愛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有人說他們上課時在桌子底下手牽著手,做操時眉來眼去,甚至有人親眼目睹了他們在學校的樹林裏接吻。

我不知道這些難聽的傳言到底是誰最先說的,可是不管怎麽樣,那個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老師也注意到了柯禹晨的不對勁兒,他的成績下滑這件事也是事實,他的班主任甚至請來了雙方的父母。

因為好奇心作祟,我和艾米趁著去辦公室送作業本的機會仔細察看了一下。

柯禹晨和曾子芯背對著我們,他們前麵站著班主任,旁邊還有三個大人,其中兩個是柯禹晨的爸爸和媽媽,另外一個應該是曾子芯的家人。

那個人看起來一副邋遢散漫的樣子,留著一臉的絡腮胡子,和曾子芯有幾分相像。聽路過的同學議論,說他就是曾子芯那個愛賭博酗酒、對她漠不關心的舅舅。

記得以前聽丁佑說過,曾子芯的母親改嫁了,繼父不要她,她是跟著舅舅生活的。

我沒想到她的舅舅會是這樣的人。

看她每天穿著漂亮的衣服、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一副傲氣十足的樣子,我還以為她是有錢人家的女孩。沒想到她會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難怪她會經常跑去丁佑原來就讀的學校看望自己的弟弟阿一,又難怪她一接到她弟弟的電話就會哭。

想必她過的生活並不如我們見到的那樣好吧!

柯禹晨知道這些嗎?

如果他知道這些,還會堅持和她在一起嗎?

我一邊想著,一邊往教室走去。

回到教室,我剛坐下來,一個人影出現在我的麵前。我抬起頭一看,是紅著臉、看上去有些奇怪的肖超。

他把一盒價格不菲的費列羅巧克力放在我的課桌上,說道:“路安琪,這個周末和我一起去遊樂園吧。”

我一邊把巧克力推回去,一邊冷冷地回絕道:“謝謝你的好意,你還是約別人吧!”

教室裏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們,我頓時覺得很尷尬。而且我還明顯地感覺到旁邊有一道犀利的目光,是來自丁佑的。

“已經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拿著吧,不去就算了。”說完,肖超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想,麵對肖超這種人,如果我硬要把東西還給他,會讓他覺得沒有麵子,會把事情鬧大的吧。於是我忍住了衝動,把巧克力放進抽屜裏,決定放學後再還給他。

這一節課我老想著柯禹晨的事,根本沒法靜下心來聽課。艾米也坐不住,因為她聽說了一個消息,是關於曾子芯的。

一下課,她就湊到了我的身邊,神秘兮兮地說:“安琪,我打聽到了,那個大胡子男人是曾子芯的舅舅。她媽媽根本不管她,隻是每個月寄一點兒生活費過來,她舅舅根本不夠用,所以總是逼著曾子芯出去賺錢,甚至還要她綴學……”

“有這種事?”我之前想過曾子芯的生活可能過得不太好,但沒想到會有讓她輟學這麽嚴重。

“嗯,據說最近她媽媽帶著她弟弟和那個男人一起移民了,完全不管她了。她舅舅沒有錢花了,就逼著她晚上出去打工呢!”艾米一臉同情地說道。

“啊……難道沒有其他人能幫她嗎?”我嚇了一跳,這種生活真是難以想象。

艾米歎了一口氣,說道:“聽說在國內,除了她的舅舅,就沒有其他親人了。以前雖然她媽媽不管她,但是她弟弟對她還不錯,經常偷偷給她買衣服和吃的,還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可現在都移民了,想管也管不到了。”

“沒想到她這麽可憐。你是從哪裏聽到的?這是真的嗎?”

“我有個同學是她的鄰居,說經常聽到從曾子芯家裏傳出慘叫聲,前幾天晚上特別明顯。應該錯不了,沒人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

嗯,也是,這種常人無法想象的生活應該沒有杜撰的可能。

如果這些都是事實,柯禹晨應該早就知道了吧。所以他選擇和她在一起,並不是因為真心喜歡她,而是想要幫助她,把她從水深火熱之中救出來?

可是這樣的話,她會更加離不開他吧。

我正想著這些問題,突然,我的手機震動了兩下,是宋希文發來的短信,問我有沒有勸丁佑回家。

糟糕,那天和她見過麵後,我回去就碰到丁佑喝醉酒想跳下天台。救下他後,我一直沒找到機會說那些話,現在柯禹晨又出了這樣的事,我都快忘記丁佑的事了。

我抬起頭朝丁佑所在的方向看去,他正在和一些男同學玩,看起來挺開心的。

我到底要不要和他說呢?

他現在的樣子好像比上次看到的時候好多了,如果我這個時候提起他的家事,會不會讓他又一次傷心呢?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有點兒長的時候,他正好轉過身看到了我。我趕緊轉過頭,移開了視線。

不過,這一切都落入了艾米的眼裏。

她看了丁佑一眼,亮出手腕上的新手鏈,小聲地說:“安琪,我們去柯禹晨家看丁佑的那天,丁佑送我去坐車的時候送了我這個。”

那是一條精致的手鏈,紅色的石榴石鑲嵌在特意做舊的泛黃鏈子上,很好看,比上次我看中的那條還好看。

她看起來很滿足,高興地說道:“你知道他說什麽嗎?說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呢,他居然記得我的生日。”

原來是生日禮物啊,我在心裏感歎了一下,丁佑怎麽會記得她的生日呢?

沒錯,我們去看他的那天正是艾米的生日,他居然記得,還買了禮物,應該很早就準備好了吧。

他到底是真的被艾米感動了,還是隻是想安慰她一下呢?

他是有未婚妻的,這樣做無疑是給了艾米希望。這個傻丫頭一定會對他更好的,可是他又不能和她在一起。

難道宋希文是他的未婚妻這件事,他根本沒當回事?

“你在想什麽呢,安琪?”艾米用手肘碰了一下我的胳膊,看起來對我的反應有些不滿。

應該是因為我沒為她高興吧,畢竟這對她而言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是我在想,宋希文是他的未婚妻這件事到底應不應該告訴艾米。

“那個……艾米,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回複了宋希文的短信後,我還是決定告訴艾米實情。

“是什麽驚天大秘密嗎?”艾米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其實丁佑是有女朋友的。”

不出我所料,艾米露出了尷尬的神情。

“準確地說,是未婚妻。就是剛才和我發短信的女生,她叫宋希文,前陣子找到我,希望我勸丁佑和他的爺爺和好,然後回家。”

“他怎麽了?”一提起丁佑,艾米馬上就亂了陣腳。

我隻好把那天宋希文告訴我的關於丁佑的所有事情和艾米說了一遍,她的眼神很快暗淡下去,一臉失落地說:“原來是這樣,那他們以後會結婚嗎?”

“我不知道,既然是他的未婚妻,應該會吧,那個女生看起來家世很好。”

“安琪,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啊?”

“我真的很喜歡他。”

我可以理解艾米此時的心情,那種突然被擠出局的失落感,我也曾有過。

“你說,他送我這條手鏈是什麽意思?”

艾米仍抱著一絲希望,晃了晃手上的手鏈。

我什麽也沒說,其實她根本不會聽我的。因為她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已經做了決定,她什麽都不怕,隻怕他不會喜歡上她。

艾米,你怎麽就這麽執著呢?

你就不怕受到傷害嗎?

這一點,她還是很像自己的親生父親吧,不管前路有多艱辛,要付出多少代價,對自己喜歡的東西都會拿出所有的熱情去追尋。

【三】

一放學,我就找到肖超,隻想趕緊把巧克力還給他,這種急於撇清關係的感覺我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麽。

還好他沒有走遠,我一出教室門,便看到他在走廊上等他隔壁班的朋友。他的身邊站著幾個男生,他們看起來不是什麽好學生,其中還包括那天在舊教學樓裏和他一起揍柯禹晨的男生。

真糟糕,但我必須鼓起勇氣走過去。

他看到我了,還衝我笑,但是注意到我手裏的巧克力盒後,很快垮下了臉。

我趁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快步跑了過去,把巧克力放在他的手上。

他沒有接,我已經預料到了,所以幹脆塞到他旁邊的男生手上。

那個男生露出尷尬的神情,看了看肖超,又看了看我,最後索性笑了起來,說道:“那我不客氣了,謝謝二位。”

肖超對他翻了一個白眼,轉過頭看著我:“路安琪,那你到底喜歡什麽?”

第一次有人這麽霸道地問我喜歡什麽。

從小到大,媽媽會寵愛地問我“喜不喜歡這個”,爸爸會說“這個喜歡嗎”,柯禹晨會說“送你的,不喜歡也收下吧”,他們用的句式都不同,可唯獨沒有人問我“你到底喜歡什麽”。

“我也說不清楚。”我搖了搖頭,坦誠地說道,“其實你很好,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心思了。”

其實我也覺得這話不是很好聽,可是我又實在想不出什麽好聽的話來拒絕他。

“你……我知道了。”

“嗯?”

“你不是對曾子芯很好奇嗎?”

我愣了一下,他是怎麽知道的?

“我可以帶你去看看她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的臉上多了一份自信,好像很確定這次會讓我滿意。

我咬咬牙,搖了搖頭說:“我不想知道。”

“這可關係到柯禹晨呢。”他的語氣帶著一絲狡猾,微微歪著腦袋看著我,“你喜歡他,對吧?”

為什麽連一個外人都知道的事情,當事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呢?

“你那天為了他連命都不要,說實話,連我都感動了。我還以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可我也是剛剛知道的,原來他是曾子芯的男朋友。我真不懂,為什麽他寧願要那種人也不要你?”

他的話狠狠地紮在我心上,我看向他,問道:“她是哪種人?”

“走吧,你看過就知道了。”

說完,他邁開步子往樓下走去。

此時,我看起來一定像個不良少女吧,一副頹廢的樣子,還被一群男生圍著,我甚至看到有些同學在不遠處對我指指點點。

可是誰讓我這麽好奇,迫切地想知道曾子芯的秘密呢?

經過自行車棚的時候,我看到了柯禹晨,他也看到了我。

我懷疑肖超是故意的,因為原本我們不走這條路,不過半路上他接了個電話,於是一拐彎就來到了自行車棚。

很不湊巧的是,柯禹晨推著他的自行車從車棚裏走出來,看到我後,他的眼神從詫異轉變為憤怒。

他推著自行車朝我走過來,說道:“上來。”

他看起來很生氣,強壓著怒火站在我的麵前,語氣是那麽堅定。

我猶豫了一下,朝他走過去,一步、兩步……

“隻有今天哦,改天我就沒這個心情了。”

肖超的聲音在我的背後響起。

“你在幹什麽,路安琪?”柯禹晨不耐煩地喊道。

“你……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下還有事。”

我也不相信我會拒絕他,就像我不相信,原來我這麽不甘心,一定要知道真相才肯罷休。

“什麽事?”柯禹晨皺起眉頭,不滿地問道。

“沒什麽,反正你先回去吧,我很快就會回家的。”

我沒有去看他的表情,而是轉身朝肖超走過去。他身邊的男生開始起哄、吹口哨,我硬著頭皮跟著他們離開了。

肖超的小轎車跟上來,在我旁邊停下,我坐了進去。

車裏開了冷氣,因為剛才的事,我的臉色有些難看。

“很冷嗎?”肖超關切地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隻好點了點頭。

旁邊的男生抱著筆記本電腦在看視頻,傳出了很大的打鬥聲。

肖超轉過身,狠狠地拍了電腦一下,罵罵咧咧道:“你少看一會兒會死啊!”

男生訕訕地關了電腦。

我坐在車上,沒怎麽說話,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肖超問什麽,我總是簡短地回答幾個字。他也不生氣,難得這麽有耐心。

旁邊的男生看不下去了,其中一個湊到我的旁邊揶揄道:“喂,路安琪,平時見你很多話啊,今天怎麽這麽沉默?是不是沒有和柯禹晨一起回家,不開心了啊?”

肖超的臉色一變,朝他吼道:“你不說話會死啊!”

話音剛落,車裏立刻安靜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再說話。

司機開了四五十分鍾也不見停下來,我的心裏有些沒底,為什麽還沒到呢?

於是我問道:“喂,你要帶我去哪裏?”

肖超看了我一眼,若無其事地說:“放心吧,現在還不到點兒,先帶你逛逛。”

我隻好點了點頭,無聊地擺弄著自己的手機。

大概又行駛了一個小時,車子放慢了速度,駛進了一個停車場。

因為走的是後門,我也不知道自己跟著肖超來到什麽地方了,看情形像是KTV,因為不時有走調的歌聲傳來。

我們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服務生推開門,就有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傳來。頭頂上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光,大廳裏暗得看不清別人的模樣。

肖超湊到我的耳邊說:“跟著我。”

“嗯!”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所有人都在舞池裏扭動,不時發出歡笑聲、尖叫聲,舞池中央豎著兩根長長的鋼管。

肖超帶著我們來到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問我想喝點兒什麽,我搖了搖頭。

“你不是要告訴我關於曾子芯的事情嗎?怎麽帶我來這種地方?”看著這種“群魔亂舞”的陌生環境,我有些無法適應。

“別急嘛。服務員,兩杯‘日出’,再加一瓶果汁,一定要是瓶裝的。”肖超笑著說道,叫過來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服務生。

隨行的那個男生湊過來,見縫插針地說道:“你看我們超哥多好,多細心。”

我尷尬地瞪了他一眼。

服務生把東西送上來的時候,肖超故意看了她的大腿一眼,然後朝整個大廳掃視了一圈,舉起手指著一個地方,說道:“你看那邊。”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同樣穿著超短裙的熟悉身影——曾子芯。

她化著濃濃的妝,端著托盤,正在給一群男人倒酒。那群男人一個個都色眯眯地盯著她**的地方,有個四五十歲的禿頂男人還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手。

曾子芯隻是皺了一下眉頭,然後站直身子,把酒壺放回托盤上,麵無表情地離開了。

這個人是我平日裏看到的很傲慢的女生嗎?她本應是被人捧在手心裏嗬護的啊。

從進入這所學校起,她就是老師眼裏的好學生,同學眼裏的優等生,隻要考上好大學,她就一定會前途無量,她為什麽還要來做這種受人欺負的事?

“她這幾個晚上都在這裏,白天也沒有去學校上課。”肖超坐在我的旁邊,朝我大聲說著,“我看啊,她似乎很享受這裏的環境,都舍不得回學校了。”

“怎麽可能?她肯定不是自願的!”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會替她說話,可能是因為我不喜歡看到柯禹晨珍惜的人被別人這樣貶低吧。

“不是自願的話,為什麽任由那些男人占她的便宜也不反抗呢?肯定是想多賣點兒酒,多賺點兒錢吧!”

肖超的眼睛繼續盯著曾子芯,她正在給另一桌客人倒酒,一個男人在接過酒杯的時候忽然抓住她的手。她隻是在那裏不停地掙紮,也沒有大喊大叫。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莫名地覺得有些害怕,想快點兒離開這個地方。

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隻是站起身,低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

這個地方讓我覺得喘不過氣來,濃濃的煙味、酒味和香水味充斥在我的鼻間,音樂聲震耳欲聾,燈光一閃一閃的,讓我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當我在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時,肖超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出去。

我跟著他來到外麵,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眼淚都被嗆出來了。並不是因為那味道有多刺鼻,我隻是害怕。

“你不要緊吧?”肖超遞過來一張紙巾。

“為什麽?”我呢喃道。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她不反抗?”

“走吧,到車裏去。”

肖超見我滿頭大汗,於是又把冷氣打開了,說道:“你知道她有一個渾蛋舅舅吧。她舅舅每天都會拉著她來這裏打工,自己卻在旁邊監視著,不容許她對客人態度不好,不然老板會扣她的工資。”

我搖了搖頭,不敢相信這就是她的生活。

也不知道是不是冷氣開得太大了,我打了一個哆嗦。

“她為什麽不逃跑呢?”我問道。

“往哪裏跑?她又沒有錢,無依無靠的,她媽媽又不管她。她舅舅之所以敢這樣,也是因為前不久她媽媽一家人移民去了美國。她現在真的是無依無靠了。”

原來之前聽到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曾子芯瘦弱的身體居然要承受這麽多事,柯禹晨知道這些嗎?如果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訴他呢?

我突然感覺很冷,於是小聲地問:“能把冷氣關了嗎?”

“嗯。”肖超立刻關掉冷氣,順便打開車窗,好讓車裏透透氣。

如果我把這些告訴柯禹晨,他是會同情她,還是會嫌棄她在這種地方做事呢?

按照我對柯禹晨的了解,應該隻會更加疼惜她吧。

天哪,我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啊?

還是說,柯禹晨其實早就知道這一切了?

“我想回家。”

這個地方太可怕了,像是有無數雙手拉著我,要把我拉進黑暗裏,把我變得和它們一樣不堪。太可怕了,我隻想回到我那個溫暖的家。

“你是不是想明白了?的確,楚楚可憐的女生看起來讓人很有保護欲。”肖超說道。

“還有多久才到?”我沒有回答他。

肖超撇了撇嘴,說道:“一個小時,如果你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於是我閉上了眼睛,車窗外的風拍打著我的臉,有些涼意。

是啊,已經是秋天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換上了長袖和牛仔褲了,書包變得更加沉甸甸的。

青春如同窗外被甩在車後的景色,不知道哪一天它們就到頭了,消失了,再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