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的舞蹈——疏影

其實最初想到這個題材,我是想寫一個風格比較正常的長篇小說。一個普通的高中男生,遇見一個“碰瓷”的女孩,注定的欺騙,無窮的誤會,這是我最喜歡的題材,隻是由於最近的工作實在太忙,所以原想寫成長篇的小說變成了短篇。而為了讓文章盡量精短,我學習了安妮寶貝的文風,向陰暗女王致敬。

模仿這種文風有種自我虐待的傾向,倒不是說要把人物整得有多慘,關鍵是寫這種陰鬱的文字對比較偏好直來直往的我來說實在是挑戰和折磨。雖說寫得並不順手,但我本性當中總是想要嚐試去寫各種完全不同的風格,所以說像是自我虐待了。

我想我是個奇怪的人,鬱悶的時候愛寫一些輕鬆的東西,比如上次的“失憶惡魔”,編寫好笑情節的同時,可以把心裏的煩悶抒發出去。但是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我反而很犯賤地想練練文字,寫些華麗但氣氛陰慘慘的小短篇。這篇《碎瓷》就是在最近心情特別好的時候寫的。心情好主要因為我開始了非常喜歡的工作。

就在編輯大人打電話催這篇引文的時候,我正在北京《泡沫之夏》發布會的現場,旁邊坐著的是言情天後明曉溪,幾小時的發布會,我們相談甚歡。結束以後,我又趕著場子和編劇聊劇本。夜幕完全降下,在一個人回酒店的路上,我想著將來的某一天說不定也能把自己的小說改成電影或電視劇,所以工作雖繁忙卻有著期待。唯一的鬱悶是,答應出版商的稿子我來不及按期交稿了……

回想前一陣子寫“失憶惡魔”那時候的境遇不順和現在的繁忙快樂,我很想和所有讀者分享一句話——生活中總是會有低穀,不要在意,沒有什麽坎是過不去的!

8.碎瓷——疏影

10年後的夢中,他握緊她的手,她微笑著,碎成一地晶玉白瓷。

1

他第一次遇見她,是在他高二的時候。

那是一個雨夜。

夜晚11點,一輛黑色尼桑轎車在瀝青路麵上緩緩駛過。

他坐在車的後排看著車窗上滑下的水珠,她站在香樟街道的十字路口看著麵前來往的車輛。

幽暗之中回響著簌簌的雨聲和車輪擦過地麵的水聲。

尖銳的刹車聲驟然響起,緊連著碰撞的聲音。

他乘坐著的那輛尼桑撞倒了她。

街口,他的父母慌忙拉開車門,她的家人從街道轉角奔跑過來。他坐在車裏,看著窗外的雙方爭得麵紅耳赤。

進入他視野的,還有她。

被遺棄在一旁的角落,捂著受傷的腿,水珠自她額間沿著臉頰淌下,在下巴積聚、掉落,在黑色瀝青路麵的積水上泛出晶瑩的花。

後來,一個有些炎熱的午後,一棵茂密的梧桐樹下,他又遇見了她。

她的身上還帶著車禍後沒有痊愈的傷。他想起那夜她被遺棄在角落的畫麵,說要照顧她到痊愈。她笑著接受了。

“我叫蕭。”

“我叫緋。”

那一天,他們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2

緋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她瘦小,像是萎靡的發育不良的孩子,臉頰是慘白中透著蠟黃的顏色,薄薄的嘴唇毫無血色——她常常習慣性地咬自己的嘴唇,這樣她的唇上才會顯出一點兒紅潤的色彩。普通的男生,大概不會認為她的容貌算得上漂亮。

“你不覺得我難看嗎?”緋在陽光下眨眨眼睛,問蕭。

蕭回答說,他很難用描述好看或是難看這種狀態的詞來形容緋,至於原因,他自己也不明白。

其實蕭心中是有隱約的感覺的,之所以對相貌無法評論,是因為他對緋的印象停留在一種更強的衝擊上——那晚被扔在一邊的緋讓蕭瞬間想起一個叫“孤獨”的詞。

世間,許多人之間是同類吸引的。

孤獨的人被寂寞的人吸引,希望了解自己內心的同類可以排解寂寞的心緒,而每個人似乎都會有覺得孤身一人的時刻。

蕭也不例外。

每天放學後,夜幕降臨時分,他去英語老師家中補習,三室兩廳的寬敞家居在20多個學生擁入後顯得很擁擠。老師是隔壁班的班主任,多數學生是他自己班上的,蕭在其中沒有熟人。他常常需要坐在老師家藍色轉角沙發的扶手上,有時實在不舒服,他會站起身,老師仍然繼續授課,不認識的同學仍然聽著,沒有人注意到他站著。

蕭的腦中常常閃出這樣的畫麵:許多人嬉笑著的同時,自己在背著光的角落,聽著、看著,仿佛獨自一人坐在影院,他們是巨大屏幕上笑著的臉,自己是屏幕下一個麵無表情的木偶,反射在臉上的光是自己身上唯一可以運動的存在。

那種空洞不是一場幻覺,他明白。

3

那一個秋天蕭常常和緋在一起。

緋身上由車禍造成的傷已經痊愈了,那個夜晚被撞得鮮血直流的腿上現在痂已經脫落,長出了顏色比周圍淺些、微微凸出的新生的皮膚。可是緋身上的其他地方仍然是有傷的,她的腿上、手上常常出現新的傷口——不是太嚴重的劃傷、磨傷,還有一些撞擊造成的紅色腫塊、藍紫色的淤青。她像一個被粘起來的破裂瓷瓶,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碎落。

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想我嗎?緋每一次添了新的傷口都會這麽問蕭。蕭問緋為什麽總是受傷,緋卻回答說:“可惜沒能傷得更重。”

她渴望受傷,蕭始終不能明白這是為什麽。

黃昏,夕陽緋紅的時候,緋和蕭一起走在被橙紅光芒籠罩的灰色人行道上,那是蕭放學回家的路。到了一段正在修路的部分,緋脫去明顯大了一碼的鞋子,一手拎著一隻鞋,光著腳向前走,一蹦一跳。

蕭問緋在哪裏上學,說下次可以約在她的學校見麵。緋卻搖了搖頭。

“我不上學。”

蕭難以置信——從外表看,緋隻是一個不到15歲的女孩,初中生的年齡。

“我一直在各個地方遊**,很小的時候在江西,後來到了新疆,還有很多去過的地方我連名字也不知道。現在來上海,會停留多久,我也不知道……”

蕭想起自己的生活,上課、補習、回家,如鍾擺般規律。他甚至可以預見自己的將來,高考、讀大學、就業,而後和自己的父親一樣變成一個為外企奉獻一生青春的白領。自己和緋的人生,行走在截然不同的軌道上。

遙望,總會讓人看到那一條道路的美好。

蕭看著緋,遙望著她四處漂泊的人生。

終於有一天,蕭跑出自己的軌道,踏上了緋所在的那一條。他逃課和緋一起進行了一次路途遙遠的步行。他們從目光所及最近的輕軌開始,一直走了很久很久,落日時分,他們看到金色光芒籠罩下的郊區田野。

風吹過時卷起一陣浪花。

緋問:“目的地是哪裏?”蕭說:“輕軌盡頭再沒有軌道的地方。”於是他們手拉著手繼續往前走。終於看到終點站的標識,緋脫掉鞋子和蕭一起在暮色中飛奔起來。漸漸地,他們停下了腳步——軌道在街道口轉過彎去,黑壓壓的夜色中,綿延不見盡頭。

蕭的臉上都是汗水。他有些難過,說:“還要往前走嗎?緋,我不知道盡頭在哪裏。或許我們根本走不到……”

緋抬起頭笑了笑,提著鞋子,繼續往前走去,兩隻鞋子在她手上晃啊晃。

蕭看著前麵的緋,仿佛看著蒼茫天空中展翅飛翔的白鳥。

4

秋日漸漸離去,留下一地枯黃發脆的落葉,在白茫茫冬日的風雪中被卷起吹散,灰飛煙滅。

蕭步入新學期,而緋,依然過著蕭所不知道的生活,受傷後再受傷的流浪生活。

緋身上很久未見嚴重得露出骨血的傷口了,臉色卻日漸憔悴。不知為何,蕭有種預感,預感緋會忽然之間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不見。他開始時常看著窗外天空中飛翔的白鳥,耳邊放著一些英文老歌,Jazz、Blues、Rock,輕盈的、憂傷的、狂躁的。

“我喜歡聽這些歌,可以把MP3借給我嗎?”緋用雙手按緊塞在耳中的耳機,輕輕閉著眼睛,任風吹著她的頭發。

蕭點了點頭。緋笑了,蕭第一次看見緋的臉頰上露出淺淺的和她名字一樣的緋紅,如嬰兒一般。蕭知道,早已輟學的緋或許完全聽不懂英語,但正因為不明白歌詞才會感覺到一種別樣的魅力,正如他靠近自己全然不了解的緋。未知,所以可以任憑自己想象,快樂時快樂,悲傷時悲傷,寂寞時寂寞。

周末的夜晚,蕭陪著緋一起坐著公交車看城市的夜景。他們從一個車站跳上,讓隨意的一輛公交車帶著自己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那個地方跳下,換上另一輛不知目的地在何處的車。淩晨時分,他們站在昏黃的路燈下,這裏的最後一趟公交車已經離去。

雨從黑色的天空中掉落下來。蕭攔了一輛出租車。

安靜的車廂裏,緋睡著了,頭靠在車窗上,蕭拍拍她,她卻像做了噩夢般尖叫著醒來,驚恐地睜開眼睛。

蕭對緋的反應有些措手不及:“對不起,緋,快到我家了,我隻是想問問,你家住在哪裏。”

“就在橋那邊停下來吧。”緋咬著嘴唇,擦掉臉頰滑落的水滴。

“緋,你沒事吧?”蕭擔憂地看著緋。

車窗外後退著街邊路燈的光,緋看著窗外,蕭看著緋,感覺著她臉上停駐片刻即逝的光流。然後,他聽到她問:“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不會想我?”

淚水從她的眼角滲了出來,從臉頰滑落。

出租車在緋所說的地方停了下來。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著,蕭想讓車把緋送到家門口,緋堅持不讓。沒有血色的嘴唇彎起微微的弧度,她打開車門走進了雨中,雨水在她身上打出簌簌的響聲。

蕭默默地坐在車中,看著雨水在緋身上籠罩出一層水霧,在幽暗路燈下閃著微黃的光。然後,出租車發動機的聲音響起,蕭被載著,漸漸遠離。

“再見,蕭。”緋的聲音被淹沒在了雨聲之中。

5

那天以後,過了很久,蕭都沒有再見到緋。

放學的時候,蕭走到和緋常常去的那條街道。從夕陽西下到夜幕沉降,他看著一個個人從麵前走過,來來回回行色匆匆。他想起緋提著鞋光著腳走在這裏,而現在,路已經修好,緋卻不在。蕭在路邊坐下,拿出手機,可他無法撥號,即便他有這樣的工具卻也聯係不到緋,緋沒有手機。

緋穿著比她自己的腳碼大的鞋子,沒有手機,也沒有MP3,輟學,一直流浪。蕭想,不知道緋過著的到底是什麽樣的生活,現在的緋,是不是又開始了新的流浪。

不見緋的日子,蕭變得和過往一樣寂寞,他常常在夜裏發愣又常常在白天睡著。春日的教室裏滿是催人入眠的氣息,有一天,他在陽光中懶懶地睡著了。老師叫他回答問題,一個女孩拍了拍他的腰,把課本遞到他的麵前,說:“蕭,這裏。”她的笑容像午後的陽光一樣。

蕭看著她:“謝謝你。對不起,我剛剛分到曆史班不久,沒記住你的名字……”

“沒關係,我叫嵐。”

嵐是蕭見過的笑容最讓人感到溫暖的女生。

蕭開始和嵐一起走放學回家的那條道路,和嵐一起逛街、拍大頭照,一起去找那條軌道綿延去向的盡頭。夜晚坐著公交車回家時,嵐問蕭喜歡聽什麽音樂,蕭想起了那個忽然出現又忽然間消失無蹤的女孩,那個有著鮮豔燦爛的名字和慘白的臉色的女孩,那個提著鞋光著腳流浪的女孩。

“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不會想我?”

她流著淚的樣子在他腦海中蘇醒。

他看著身邊微笑的嵐,一陣低氣壓籠罩般胸悶。

若緋不是繼續流浪,她又是去了哪裏?若再見,又會是怎樣的場景?

寂寞與寂寞相加是一個違反常識的算式,疊加的答案不是更加寂寞,因為唯有單一才是寂寞,當數量變為二的時候,寂寞不再。而現在,寂寞的一方已經變了模樣,仍然有兩種心緒在等式的左邊,可寂寞的數量隻有一,所以,等式後麵的答案依舊會是寂寞。

是她離開了自己,還是自己背叛了寂寞?蕭找不到答案。

6

蕭開始嚴重失眠,形容憔悴。

“周末一起去散散心吧。”嵐輕輕走到蕭的書桌前。

“我要看書,馬上高三了。”他回答。

“那下周呢?”

“看書。”

“下下周?”

“看書。”

蕭趴在課桌上把臉藏在手臂之中——陽光很刺目,看久了會刺痛雙眼。

夏日降臨,天空的湛藍色彩仿佛淌下的靛藍顏料,卻又不時突然降落瓢潑大雨,“嘩啦啦”的響聲一瞬間吞沒全世界的喧囂。那是蕭和緋初次相遇的季節,繁華而又淒寂。一個空氣被暑熱扭曲的周日的午後,蕭聽到了門鈴聲,他打開門,看到的是穿著一襲水藍底雪紡碎花裙的嵐。嵐見到他的時候微微側過頭,手指揉搓著裙子。

“我忘了帶習題回家,可以問你借嗎?”

他感覺到夏日的風從她的發間吹過,帶著暖洋洋的溫度。

那一天以後,嵐常常去蕭的家裏,一起複習、看書、寫作業,一起關了燈在漆黑一片的房間中閉著眼聽沙啞的男聲唱old songs——老歌——嵐習慣用英語來描述這個詞,覺得有著異域的寂寥氣息。黑暗中,嵐的發間飄散出幽蘭的香味。

開學後是高三,硝煙彌漫的時節,蕭和嵐成為同桌,每天自己最多的時間都和對方在一起。蕭的補習結束後,嵐會在老師家附近的街口等他,和他一起回家。

對蕭而言,和緋在一起的時光是一種遁入黑暗的逃避,就如同把自己封閉在幽暗空間的孩子,幽閉,可以讓他感到安全;而和嵐在一起的時光是被強製帶入陽光下的悸動,初遇光芒時會感覺灼眼,然後是恬靜的溫暖。

他們走到了一起,沒有承諾和誓言,隻是停留在彼此的身邊。

可是,那一瞬間,他又看到了心中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的幻影——傷痕累累的身體、遙望遠方的雙眼。蕭開始做一個夢,夢中他看到了在前方光著腳蹦蹦跳跳的緋,他握緊她的手,她回過頭。醒來後,蕭始終不記得夢中看到的容顏。

他忽然有種預感,那個女孩會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

夜空中降下了雨,同蕭和緋初遇時同樣的天氣。蕭依舊在放學後去老師家補課,依舊坐在那個深藍色巨大沙發轉角的扶手上,依舊站起來沒有人發現。補課結束後,他看著樓外陰冷的雨,格外想念嵐溫暖的笑,可過了很久很久,他都沒有看到嵐的身影。蕭拿出手機,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打著嵐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這時,不遠處的街口傳來了尖厲的刹車聲和物體碰撞的聲音,他的麵色一緊——車禍的聲音!

蕭踏著雨水奔跑過去,然後,他在凝固的時間中見到了她。

街邊是一張少女的臉,在夜色中蒼白得像飄散在空中的絹花,路燈的昏黃是她臉上唯一的色彩。她倒在路口,殷紅的**從她捂住腹部的指縫中淌出,在青黑地麵的積水中化開,翻騰出紗般嫋繞的水霧。深藍色的轎車停在她身側,車邊有幾個人,分成兩隊,爭執著。他們遺棄受傷的她,在口中報出一連串冰冷的數字,她在漆黑的角落捂著傷口,視線沒有聚焦的方向。

“受傷的是她!為什麽你們沒有人去照顧她!”蕭大喊著跑到了少女的身邊,蹲下身去摟住她。

兩隊人爭執的聲音停止了,他們訝異地看著突然出現的蕭。少女抬起頭,鬆開了咬緊嘴唇的牙,先前咬合的地方泛起了有血色的紅暈。然後,她的嘴角微微地揚起。

“蕭,我不見的時候,你有沒有想我?”她看著他,聲音虛弱地散入風中。

杳無音信半年以後,他又見到了她,見到了那個臉色蒼白的寂寞少女的笑容,緋的笑容。

7

緋傷得非常嚴重,蕭送她去醫院的時候血一直不停地從她的腹部流出。

她拉著蕭的手,微笑,顫抖。那雙手鬆開,手術室的紅燈亮起,蕭頹然地坐在長長的白椅子上,雙手緊握到能聽見骨頭摩擦的聲音。

看似緋的家人的人走了過來,說:“你把她送來醫院,就別想脫了幹係。她的醫療費你打算出多少?”

蕭偷出父母的信用卡,悄悄套現了幾萬元現金,送去了醫院。

緋醒來的時候,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病房的白床單上,白晃晃一片讓人睜不開眼睛。她看見蕭拉著自己的手,臉是腫著的。她問他怎麽了,他說:“搗亂,被爸爸抽了。”緋沉默了半晌,說:“是不是他們問你要錢?”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能不管你。”緋的眼淚忽然就落下來了。蕭伸出手,幫她擦去了淚水。

陽光透過病床邊的玻璃瓶閃著五顏六色的光,那些瓶子裏的花卻已經謝了。

緋出院了。蕭陪她一起逛街,坐著公交車看夜色中的城市,拍下數不清的大頭照,留有兩個人笑容的小小紙片塞滿了緋的衣服口袋。

“緋,那些天,你去了哪裏?”蕭問她。緋數著口袋中的紙片,說:“不停地走著,想要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蕭看著不遠處人潮湧動的火車站,忽然想要買兩張火車票和緋一起去旅行。於是,他買了兩張票,用去了銀行卡裏最後剩下的錢。

緋把粉紅色的車票拿在手上,在夜晚的街道上蹦蹦跳跳,唱著歌,轉過身來對蕭笑:“這是我第一次不和他們一起乘火車啊。”

“放在我這裏吧,別弄丟了。”蕭笑了,搖著頭去拿緋揮舞在空中的車票。

那一瞬間,車票裂成了兩半。

蕭手中屬於緋的那一半車票帶著撕裂的痕跡,微微顫動,另一半,被晚風卷入夜空,落入漆黑的車流之中。

蕭愣在那兒,緋臉色慘白。

“要不,你自己去?”蕭把自己的錢包取出,要拿裏麵的車票。

緋說:“不用了,我已經不想再一個人了。”

她在人行道邊的香樟樹下抱著膝蓋坐下,靠著樹幹看著遠方,眼睛中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光,又隨著車燈的離開而暗淡下去。

“蕭,我消失的時候你有沒有想我?”

蕭沒有回答,他不清楚自己是否點了頭。

夜晚街道上的車流在他們臉上打著流動的光。蕭想:牽著一個人的手卻在夢中遇見另一個醒來記不清麵目的人,不知道那樣的惆悵算不算是思念?

夏末,蕭參加學校舉辦的18歲成人儀式。巴士緩緩行駛,他望著窗外天空的深藍顏色,忽然想:不知道緋是不是喜歡海?不知道她是否看過和自己眼前同樣的光景?

“晚上一起看海好嗎?”嵐輕輕湊到他麵前。

“還是算了吧。”

“就一起走走,不用太長時間。”

蕭想了想,終於點頭。拒絕一個人往往需要說出原因,蕭想不到。

夜晚的喧囂典禮結束了,沙灘上留下海水拍打後的泛白印記。蕭走在鬆軟的沙上,看著自己的腳陷進裏麵,留下一個個深褐色的印記。身後,嵐默默地跟著他。他聽到晚風和海水的聲音,還有嵐像是在輕輕哭泣的聲音。

他問她怎麽了,嵐說:“我覺得你忽然變得不理我了。是不是因為那天我沒接電話?我隻是沒有聽到……”蕭沒有回答,隻是看著沙灘上跟隨自己移動的黑色影子。然後,他聽見嵐說:“我喜歡你。”她踮起腳尖,輕輕用嘴碰了碰他的唇。

8

從海邊回來,蕭給緋看了許許多多他拍的照片,隻是,有嵐出現的照片他都從相機上刪除了。嵐嘴唇的觸感仍然沒有消去,蕭看著緋,忽然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負罪感。

他沒有拒絕嵐,同樣,他也害怕緋再次從他麵前消失。

這樣的思緒化為一種背叛的負罪,蔓延成籠罩蕭的灰暗夜幕。

“緋,可以告訴我你家人是怎麽回事嗎?”蕭輕聲問緋。他害怕自己心中潛藏著的另一個自己,隻能盡力拉著緋,保留那份同樣身在黑暗中的孤獨。

緋愣了愣,看照片時熠熠的目光在瞬間暗淡了,她取下了MP3的耳機,有些惶恐地看著蕭。

“我不是想質問你什麽,我隻是想幫你。”

緋咬著嘴唇看著地麵,不做聲。

“告訴我吧,我可以幫你的,相信我,緋。”

“為什麽?”緋微微顫抖著雙唇,眼中有微弱的光閃爍,“以前你從來不問我的,為什麽現在要問?”

“看著你總是受傷我很難過,你到底……”

“不是,你是受不了我了。”

“我沒有。”

“本來,你就是不可能了解我的!我這樣的人……”

“緋,你聽我說,我隻是想要幫你!”蕭抓住了緋的肩膀。

緋怔怔地看著他。

手機鈴音從蕭的衣袋中響起,久久不歇。蕭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是嵐,他猶豫了,直到鈴音消失。沉默了片刻,鈴音再度在昏暗中響起。緋看著蕭,在鈴音中眨眨眼睛,把視線轉向自己的腳尖,雙手緩緩地卷起了MP3的耳機線。

“你幫不了我,沒有人幫得了我。”緋說著,把MP3還給蕭,轉身離開。

“緋!”蕭按斷手機鈴,拉住了緋的手,“不想說就算了,我……”話音哽在了蕭的喉嚨口——他看見緋又哭了,眼淚放肆地從臉頰上滾落。蕭感到街道上吹過的風已經帶上了陣陣秋日的微涼,耳邊呼呼的都是風的聲音,像是回**在巨大密閉房間中的寂寞聲音。

晚上,蕭跟著緋去了一個地方。窄小街道旁的房屋嚴重破損,屋頂上層層疊疊的塑料瓦楞上壓著大大小小沉重的磚塊,許多窗戶是空洞的,灰黑色的厚重棉被遮蓋著那些洞口。蕭小心翼翼地在破敗的圍牆邊行走。緋又脫去了她的鞋子,光著腳前行,兩隻鞋子在昏暗的小巷中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黑影,幽幽晃動。蕭看著緋有些沉重的背影。然後他看見緋攀著圍牆邊的樹爬了上去,翻進了一間已經完全沒有屋頂的房子。

“上來吧。”緋向蕭伸出了手。

他緊緊拉著她,也爬了上去。

蕭看到了星空。廢棄屋子中抬眼可見深藍色的天空,星星閃爍其中。他跟著緋一起把紅白相間的蛇皮袋鋪在地上,躺下來,望著靜靜的夏日夜空。

緋告訴蕭,剛才經過的那些破房子裏就有著她住的地方。蕭驚訝地望著她。緋沒有做聲,抬頭看著星星。

“我很喜歡這裏,沒有頂,可以看見一切,然後忘記一切。”

“是啊,很漂亮。”

“剛才……和你吵,對不起。”緋輕輕地說。

“我隻想幫你。”蕭又重複了一邊。

“謝謝你。”緋看著他笑了。

“什麽時候……等你想說的時候,可以告訴我你的事嗎?我想幫你。”蕭側過身去,低聲問緋。

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著點了點頭。

蕭心中又浮現出了那個孤寂的畫麵:自己坐在漆黑的巨大影院中,所有的人,包括嵐在內,他們都是屏幕上閃爍的投影,隻有緋不在屏幕上,她和自己同樣在那黑暗的座位之上,就在自己的身邊。

我可以幫到她,因為我們是同類,她的想法和痛苦我都可以明白,我救得了她。蕭這樣想。

隻是,蕭不知道,對於緋而言,他隻是另一塊屏幕上的投影,所以,沒有人可以救得了緋。

從沒有屋頂的破房子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深夜,緋和蕭笑著拉著彼此的手從巷子中走出,談論著讓他們快樂的事——旅遊,去遙遠的地方。

這時蕭在巷口看到了兩個怒氣衝衝的中年人,那是蕭的父母。

看到緋,他們赤紅著臉衝了上來。

“我就知道你這個小東西被什麽人騙了!”蕭的父母抓起蕭的手把他往身邊拉,“你知道這個小姑娘是幹什麽的嗎?她是個‘碰瓷’的!”

靜靜的夜,時間仿佛凝固。蕭錯愕地看著緋,看著她身上尚未愈合的傷口、結痂的瘡疤。

蕭知道“碰瓷”的意義:故意跑到車前,被車撞倒,騙取車主的錢物。

緋的傷,他終於知道了來由。

他看著緋,看著她低下頭咬住她自己的嘴唇,看著殷紅的妖豔顏色從她的唇間泛出,腦中一片麻木。

“蕭!我到處找你,我……”

嵐拿著手機和同學讓她帶給蕭的作業本,奔跑著來到街口,看見蕭時她驚訝地走了過來,靠到他身邊,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可看到他的父母在一邊,她飛快地紅著臉把手收回。

寂靜的夜晚,隻有蕭的父母謾罵的聲音。

然後緋笑著看了看蕭和他身邊的嵐。

“我說過,你幫不了我。”

緋飛奔離開。

9

“緋!”

漆黑的街道上,蕭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在穿行的風中回響。

他找了許多地方,他們曾經放學後一起步行的小巷、漫無目的地乘車的起始車站、拍下在一起的相片的商店……他在惶恐和焦急中,覺得自己隨時會崩潰。

他在街口扶著膝蓋喘氣。

父母跑了過來,他們說:“你發什麽瘋?”

“這是我的事情,不用你們管。”蕭掙脫父母,向黑暗中跑去。

緋在那一刻的表情是絕望的,蕭明白。他並不覺得被緋欺騙了,更沒有怨恨緋,隻是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個瞬間,蕭沒有能夠做出反應,結果,也就是那一片腦中白茫茫的空白傷害了緋。

她會在哪裏?

她會去哪裏?

她會不會再次消失?

緋!

他想起她幾次流淚的樣子,想起她提著兩隻鞋子在街上蹦蹦跳跳的背影,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曾經羨慕她是自由飛翔的鳥。

他奔跑著,對自己曾經的無知的懊惱仿佛一個巨大的旋渦將他吞沒。

他從來不曾了解緋,從來不曾!

雨聲漸漸響了起來。夜空中降下的雨有一種沉寂的聲響,吸去了世界上所有其他的聲音。蕭站在雨中,抬起頭,水珠在他的臉上落下、彈起、滑落,泛出一層白花花的水霧。這時,一陣恐怖的巨大的慘叫聲夾雜在車輛快速的行進聲中,撕破天際。

“緋!”

蕭衝向了聲音所在的街口。

鮮豔殷紅的血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痕跡,血色軌跡的盡頭,街心的花壇邊,一個被血染成赤紅的物體蜷縮著倒在那裏,痛苦地抽搐。雨水打在她的身上,紅色的**從她的身體裏飛快地流出,順著地麵流淌的水蔓延開來。

蕭心裏一陣顫抖,他知道麵前的人是緋。

周圍漸漸有人聚了過來,他們說,她突然出現在路口,有一輛啟動不久的黑色轎車頂著她開了足足一百多米。

她倒在地上抽搐,有人報警,可沒有人上前救她。她是附近一個“碰瓷”的姑娘,如果被她纏住就會惹上麻煩。

蕭推開人群跑到緋的麵前,他看到了她的臉,一邊已經被磨得露出白骨的支離破碎的臉。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夢境,夢中轉回頭的緋微笑著,臉漸漸剝落,好像碎裂的白瓷。

“蕭。”微弱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的聲音響起。

“緋,你不要說話,我馬上送你去醫院!你會好的,會好的!”蕭感到雨水已經模糊了他的視線,聲音也被升騰起的水汽哽咽了,“會好的,會好的……”

他伸手想要抱起她,卻見被血染成鮮紅顏色的雙手,無力而顫抖地撫上了蕭的臉頰。

“沒關係的,蕭。對我來說,這樣很好。我以前總是想著,要傷得更重才好,這樣才可以不用再在恐懼中衝到車子前麵。”水珠順著緋的眼角流下來,“現在終於都結束了,這樣很好。”

聲音漸漸消失在夜空之中,蒼白的手隨著雨珠落下。

蕭的眼前布滿了水,他已經看不清緋的麵容。那個漆黑街口緋絕望地看著自己的畫麵如幽靈般在他腦中浮現。

如果那一刻自己沒有被錯愕所侵襲,如果自己早點兒追上緋,也許,也許……

醫院中,蕭奔跑著幫助醫生救緋,他來回奔走於血庫與手術室,為緋先後帶來了九袋血漿。

喘著粗氣第九次回到手術室的時候,他看到醫生搖了搖頭。

“不行了,我們盡力了。”

蕭頹然坐在長椅上。

“是的,緋,我幫不了你。”

在這個沒有雨的白光閃爍的長廊裏,臉頰上滑落的水珠,他知道,是眼淚。

“你是她的家人嗎?”

“不是,是朋友。”

“你知道怎麽聯係她的家人嗎?”

“不知道。可能,他們不會來吧……”

“是這樣啊。”

“如果她的家人不來,她會被葬在哪裏?”

“60天後,如果還沒有人認領,會由政府處理……”

“是嗎。”

“對了,這兩張票……在剪開她衣服的時候發現的。”

蕭接過它們。那是兩張火車票。在他所不知道的時候,緋懷著憧憬和期望,買了兩張去往遙遠地方的火車票……現在的她,永遠自由了。

10

緋離開後的第二年,蕭完成高考,考入了一所普通的大學。他沒有和嵐在一起,因為看見嵐的臉,蕭的腦海中總是會不自覺地浮現出緋那張支離破碎的臉。

大學四年,然後工作,如蕭所預料的人生軌跡。25歲那一年,他又認識了一個女孩子,於是,戀愛,結婚。隻是,他常常聽人這麽評論他:蕭,你像是一個冷漠的人。

結婚的第二個月,他和妻子去日本度蜜月,自駕出遊。

在東京一個幽暗巷子的盡頭,他開的車前麵出現了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女。一陣猛烈刹車後,他的妻子打開車門走下車。周圍一群人圍上來,說著他所不懂的語言,爭執,吵鬧,那個少女像與事件無關一般,被遺棄在一邊。

忽然,那個許久未見的夢境在他眼前複蘇:蒼白的少女,無力的手,支離破碎的白瓷……

他沒有下車。

握著方向盤,他垂下頭倚靠著自己的手,他感覺手漸漸被溫熱的**潤濕。

他忽然明白,他從來就救不了任何人,無論當時的自己做出了怎樣的舉動。

對於不屬於相同世界的人,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他們的生命隻是另一場悲涼傷感的電影,散場後,空有眼淚灰飛煙滅,結局,卻無法改變。

笑顏化盡。

曲終人散。

9.極光——深藍

我知道我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世界好像一陣煙,從地麵上慢悠悠地飄過,而我在地麵之下,身上是很重很重的泥土。

仰頭吐出煙圈,我斜著眼睛看著距離我大概兩米遠的垃圾桶,手指一彈,尚剩半截的香煙在黑暗中畫出一道美麗優雅的弧線,卻在垃圾桶邊緣磕碰一下,跳了起來,在空中翻個跟頭,掉落在地上。

哦?要這樣玩啊?我掏出整包香煙,一根一根地抽出來彈過去,直到終於有一支準確地被我彈進垃圾桶,才滿意地將所剩不多的香煙收回荷包裏。

這就是我,一個據說是患了病的17歲男孩。

過了很久,我才終於有力氣從**爬起來。被子很久沒有更換了,散發出一股子煙味。我知道這很不正常,身為一個17歲的男生,我的生活糟糕透頂。

腿腳有點兒不利索地走到浴室,我打開鏡子前的燈。過於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它們才能重新看清楚鏡子裏的投影。利索的短發,高得有點兒突兀的鼻梁,幹燥而蒼白的皮膚,總的來說,這是一張還算帥氣的臉。白色T恤上有一個很大的CK標誌,名牌啊……啊哈,是的,我還挺富有的。

看著鏡子,我不禁想,這樣的我,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如果穿上去年過年媽媽買給我的新鞋子,任誰都會覺得我是個很乖很講衛生的優秀少年吧,也許還會有少許豔羨的眼神。嗬嗬,誰知道呢?

眼睛被鏡子的反光晃得酸痛,記憶懦弱地爬回過去。記憶裏,那個很好很好的孩子確實曾經也叫做隼人。原隼人,這是我古怪的名字——三年前,每次考試排行榜上第一名的位置,總能看到的古怪名字;被老師稱讚,被同學羨慕,被父母驕傲著的原隼人。

手指從眼窩處滑過,鏡子裏的我有一對烏青的黑眼圈。睡眠不好導致眼瞼發紅,顏色看上去詭異而且脆弱。我不喜歡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於是用很冷的水洗了一個臉。我走出去,走下樓——樓下是爸爸媽媽和妹妹的家,而我一直住在閣樓上。

討厭,我還記得那些,雖然我已經對它們毫不在乎,卻依舊記得……真討厭。

還記得,讓我的閣樓從驕傲的王國變成放逐之地的那個夏天,從那天起,世界變成青煙,而我開始被土掩埋,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曾經的驕傲變得讓人厭惡,親情在虛榮麵前顯得毫無價值。如果美好都是謊言,那麽我不想要,所有的都不想要。老師的稱讚什麽的,我不稀罕。放逐在家族之外,住在隻有鍾點工會到訪的閣樓,我不在乎。

我現在的生活挺好的,心情不好時逃課打架,心情好時趴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看風景,看小鳥從一棵樹上跳到另一棵樹上。

我做著一切我想做的事,過著隨便卻沒有意義的生活。

很頹廢嗎?很荒蕪嗎?荒蕪得好像空無一物的沙漠嗎?那麽我就是在沙漠上漫步的人,饑渴著,卻並不害怕毀滅,一直走,一直走,沒有目的地,也不想要目的地。

是的,或許我還年輕,還沒有成熟,一切還可以重來。但是誰說我要重來了?誰說我要成熟了?

我走出門。今天天氣真好,陽光慷慨地照在大地上,隔著樹影,好像一大堆金子就那樣無遮掩地散在地麵上。將挎包隨手甩上肩膀,我整理了一下自己還不算太亂的T恤,抬腳往街對麵的拐角走去——那裏有一家很大的超市,我的超市B5。

我喜歡超市,在超市裏,我會犯病,也會獲得我僅剩的唯一的快樂。

我走過去,嘴角忍不住浮現微笑。

晚上9點40,我離開第三家被我光顧的超市。

我想起了下午坐車從超市X4前往超市F2時,在中間的一個站點上看到的那家超市,一家很大的、不知道開了多久的超市。

那家超市矗立在一大片開闊地中,是個四方的大盒子一樣的建築,水泥框架被淺灰色的大理石包裹,其他的地方全是茶色的反光玻璃。

下午的陽光,沿著地表延伸過來,投射在那一大片一大片茶色的玻璃上。

很奇妙,通過反射看到那些熟悉的陽光,它們好像就不再是陽光……那是什麽?

我不知道,或者正確說來我並沒有看到過那樣的情景。我想,它們像極光,像隻有南北極寒冷的冰川上才有的極光,美麗,孤獨,而且永恒。

說笑了,我並沒有見過極光,但我覺得那就是極光。

那家超市,沒有被我命名為超市W或者超市Y,我叫它極光超市。

我喜歡超市,它是我的病,也是我的唯一。

距離超市打烊還有10分鍾,這個時候的超市裏基本上沒什麽人了,透過敞開的大門,亮晃晃的燈光在黝黑的街上閃耀,有一種孤零零的絕望。

我站在燈光的邊緣,靜靜地看著超市的燈光。夜晚的城市霓虹燈閃爍,我卻獨愛超市的燈光——沒有花哨的顏色與旋轉閃爍,隻是靜靜地照亮一方天地,冷清,孤獨,被人遺棄,即使進出超市的人也不會理會這燈光。

深吸一口氣,我抬腳將自己從黑暗中抽離,站在了超市燈光所及的範圍內,成為超市打烊之前的最後一個顧客——工作人員忙著收拾營業一天後的淩亂,清點收入,最適合我的行動了。

果然,看到我進來,服務台的女店員僅僅隻是斜過眼角瞥了一下,隨即又低下頭去繼續忙碌,其他店員則連斜也懶得斜過來看一眼。我能夠原諒他們對我的漠視,一天營業下來後的淩亂可想而知。營業員麻木而機械地處理著這些瑣碎的事情,平板的臉上除了疲勞再沒有一絲表情。黃色的工作服穿在他們身上,皺巴巴的,仿佛嚴重脫水的檸檬,毫無生氣。收銀機鍵盤的敲擊聲不停打斷夜晚的寧靜,配合著那些麻木的店員,好像後現代風格的電子樂。

我低低一笑,沒有再對他們觀察下去的興趣,直接往糖果區走去。

超市裏永遠有好吃好玩的東西,也永遠吃不完用不完……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一塊黑巧克力撕開塞進嘴巴裏,香甜絲滑的感覺頓時彌漫了我的整個口腔,原本沉悶的情緒似乎也稍微跳躍了一下。我抿唇,讓這感覺在口腔中盡可能地多停留一會兒。我隨手將包裝紙扔進角落,撥弄幾下,那張被撕裂的包裝紙就徹底消失在琳琅滿目的各色商品中,再也無法尋找。

貨架上東西太多,如果不是隻有10分鍾,我一定會把每一件貨物的說明都看完,再決定今天要帶哪幾個回家。可惜我隻有10分鍾時間,所以隻能聽從任性的直覺了。

哦,“帶”這個詞或許用得不大好。

是偷,我在偷東西。

我的病,就是偷東西。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染上這個病,而且越來越嚴重。我對貴重的東西沒有興趣,我隻對有興趣的東西有興趣。

它或許是一個我永遠都用不上的發夾,或許是一張損壞了的CD,又或許隻是沒人要的包裝紙,我不在乎。我隻是來到超市,一個貨架一個貨架地看上麵的商品,哪怕我昨天才來過,認真讀懂了每一罐食品上的英文,第二天我還是會過來,然後拿走讓我感興趣的東西。

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起碼我記得起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初,媽媽和爸爸會哭,老師會責罰我。後來,爸爸和媽媽消失了,隻有老師到派出所把我領回學校。再然後,我就不記得我被抓到後的事情了。

有心理醫生說我這樣是為了引起大人們的注意,他還打電話給我爸爸,希望說服他給我更多的關愛,但是……其實我早就該想到,我爸爸留給醫生的電話是他秘書的,媽媽留給醫生的電話是她助手的。爸爸和媽媽都是這個城市裏最成功的人,他們的私生活不用自己去打理,成功人士都那麽做,他們沒有那麽多時間浪費。

我對那個醫生說,我並不需要大人的關愛,因為他們已經不會再理我了,他們絕望了。我隻是……單純地喜歡超市,喜歡這種東西很多很多,任何人都可以被輕易掩埋的感覺。

在貨架中穿行著,我知道我沒有時間了,我沒有時間再去讀那些說明書。我隻想拿走一點兒東西,隨便什麽,哪怕一種我沒見過的糖果都可以。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知道我必須快一點兒!

右手滑過一盒進口糖果,我回頭看向不遠處正在整理蔬菜的店員——他抽空看了我兩眼,不過又埋下了頭。我微微一笑。

我確信我並不喜歡寫了日文的糖果,但是我真的沒時間了。

“我們要關門了。”那個店員又一次抬頭,不耐煩地催促了我一句。

那一瞬間,我將那盒糖果收進了衣袖。

“小偷。”一個小小的聲音忽然在我身後響起。

我本能地一驚,旋身,於是,第一次見到了美嘉。

我的美嘉。

她個子小小的,又小又瘦,皮膚很白,很多次在陽光充沛的時候,我看到她會覺得她的皮膚幾乎是透明的。與那些皮膚相配,她的頭發又黑又長,而且總是散落在肩膀兩邊,從來都不會紮起來,就像一個來自中世紀的女巫。

不,應該說她是一個妖精,我隻在夢裏見到過的妖精。

美嘉就是妖精。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著大大的蓬蓬裙,醬紅色,上麵有黑色的用亮片拚成的梅花。那裙子看上去像很老很老的老婆婆才穿的,但是穿在她身上,卻很合適,好像還挺時髦的。

我盯著她,她也盯著我,眼眸黑得好像沒有底。

我感覺手掌冰冷,這才發現她正用力抓著我的手,從我的袖子裏找出那盒糖果。

“你偷東西,小偷。”

“我偷東西,是的。”我想都沒想就這麽說,同時,望著她,好像確信她絕對不會把我交給保安或者警察。

過了好久好久,我聽到超市員工在我身邊打烊,聽到推車被一個一個碼好在超市的入口處,聽到腳步在超市門口集結,然後從這個大大的堆滿貨物的盒子裏消失。

“我叫美嘉。”終於,她說。

於是我告訴她我的名字:“隼人,原隼人。”

“隼人,你好,我是美嘉。”她笑起來,兩個酒窩在她很小的臉上看上去很大。

“你好,美嘉,我是隼人。”

有那麽一瞬間,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麽。後來,我想,我應該和美嘉說更多的話,和這個抓到我在偷竊的女孩。

就在我要開口說話時,她毫無預兆地就從我麵前跑開了。

“報警去了嗎?”我望著她自言自語。

但事實好像不是這樣的。她一邊大步穿過貨架,跑向遠方,一邊大喊另一個人的名字:“容德!容德!容德,你在哪裏?”

我愣了一下,隨後想起超市就要打烊了,而我還在這裏。

雖然有一點點失望,雖然這裏有美嘉,但我想我應該離開這裏。

超市的工作人員正用喇叭喊裏麵最後的顧客離開。

我走向結賬處,馬上,馬上就要走到。

然後美嘉再次出現,容德和她在一起。

容德是一個比我還要蒼白,比美嘉還要瘦的男孩。如果說我是病人,那麽和我比,他簡直算得上病入膏肓了。

他望向我,我望向他,我們倆的目光同時從上而下。看上去他跟我年紀差不多,五官都很清秀,臉色特別白,身體瘦得讓人擔心。

而美嘉的手上多了一盒開啟的餅幹,她的嘴角還有餅幹屑。她一邊嚼餅幹一邊對我笑,笑得那些餅幹渣都要從她的嘴角掉出來了。或許是急於和我說話吧,美嘉把手裏吃了一半的餅幹塞進容德的嘴裏,拍拍手,然後指著容德給我介紹:“他是容德,容德,他是隼人。”

“容德,你好,我是隼人。”我平時絕對沒有這麽有禮貌,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對這兩個人,我有一種來自骨頭裏的渴望,渴望靠近他們,認識他們。

容德帶著溫和的笑嚼完那半塊餅幹,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隼人,你好。你好高,嗬嗬……”

他還要跟我說什麽,但是我已經不能跟他說下去了,超市的員工已經著手準備關門了。

慢點兒,他們沒看見我嗎?沒看見我、容德還有美嘉嗎?

“慢……”我想喊,嘴唇上忽然傳來微涼的、軟軟的觸覺。

是美嘉把她很小很小的手整個地蓋在了我的嘴唇上。她的手指好軟,她好像還在有意無意地玩弄著我的嘴唇。在我不敢相信的瞬間,員工已經在我的麵前將鐵門關上,拉上了厚重的鋁合金卷閘門。超市裏依舊亮著燈,攤放在貨架上的貨物發著光,和白天不同的是,現在這裏隻有我們三個人了。

我,容德,美嘉。

有那麽一下子,我有點兒驚恐地猜想美嘉和容德是不是都是我的幻想,或許他們不是人,是鬼或者別的東西,總之是很可怕很可怕的東西,他們把我留在了超市裏,把屬於超市的我留在了超市裏。

美嘉收回她的手,又盯著我看了很久。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她好像在等我說什麽,問她什麽,但我完全沒說話,也沒問她什麽,她反而更加開心了。她大笑著快步跑開,轉眼消失在玩具區。

“不要擔心,超市裏什麽都有。”容德轉過頭看向我,目光清澈而明亮,“超市真好,有吃有玩,累了也有地方睡覺,是個比天堂還要好的地方。天堂,這裏就是我和美嘉的天堂。”

糟糕,他們真是鬼吧?要不,就是這座超市裏的精靈!

糟糕,我要死在這裏了嗎?

糟糕,我一點兒都不害怕,我好像早就做好了離開一切的準備,這樣的我,真糟糕。

這個時刻,空氣裏隻有寂靜,還有超市裏特有的各種東西堆在一起混合了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我並不在意容德和美嘉會給我帶來什麽麻煩。我不清楚的是,他們這是幹嗎,當然,我也不大有興趣知道。

我腦子裏在循環的問題是:他們和我一樣嗎?他們喜歡超市嗎?

我喜歡超市,這裏有好多好多東西,任何人走進來都會感覺被充實地包裹起來,然後就什麽都不在乎了,不會再想起那些難過的記憶,不會再為什麽人傷心,不會再為什麽人失望。

他們和我一樣嗎?

我打量著眼前的男孩。瘦到他這樣真的很少見,似乎隻要輕輕一碰,骨頭就會散成一堆。他的皮膚蒼白得透出一絲青色,好像餓了很久沒吃東西一樣。

“容德,這個好好玩!”興奮的聲音沒有掩飾音量,美嘉纖細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我的視野裏。她手裏擺弄著一個大大的熊,湊到容德跟前,扯著他的手臂,拉著他跑向玩具區,同時回過頭看著我。

我無法形容她的眼神,那一瞬間她看上去足足有30歲。

她看著我,目光像鉤子——那是無聲的邀請。

我沒有理由拒絕她的邀請,便邁開了腳步。我發現自己已經對這兩個人著迷至極。我向他們跑去,周圍的貨物就像彩色的照片,在我身邊不斷地後移。

其實,此刻的超市靜得可怕,連最角落裏蟲子的鳴叫都能聽得見。

我穿過了蔬菜水果區和糕點區。沒有包裝的**在外的蔬菜水果,隻要不易壞的都被留在了那裏。它們看起來新鮮多汁,襯上糕點區的甜香味空氣清新劑,美好得像一座天堂。隻是,我的視線不受控製地在一個水果被啃過的牙印上定格,背後的汗毛陡然間豎了起來。我覺得惡心,這裏絕對不是天堂。

但不可否認,它是我的天堂。

我穿過更多的貨物走向玩具區,看到那裏一片淩亂。

美嘉把她玩過的娃娃隨手丟棄在地上,而過道裏堆滿了各種各樣被遺棄的毛茸茸的小家夥。

做完這一切,我聽到了笑聲,美嘉的笑聲。

我循著笑聲走過去,穿過更多的貨架和更多的貨物。

“她很有活力吧?”忽然,容德在我耳邊說。他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人忽視的愛憐。我心裏湧上一股奇怪的感覺,卻又說不清楚是什麽。

隻是,剛剛我居然忘記了身邊還有容德存在。容德和美嘉,他們是什麽關係?

“你們不害怕嗎?”我停下來,疑惑地問他。

“怕?”他轉頭訝異地看了我一眼,“怕什麽?”

“沒什麽。”我搖頭,覺得自己或許太大驚小怪了。

“你怕了?”不回答我的問題,容德卻突然反問道。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卻突然有種被人鄙視了的感覺。

“怕?”我學著他的訝異,挑了挑眉,“怕什麽?”

“本來就不該怕啊!”

容德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仰起頭,讓燈光完整地灑在他臉上,那張臉越發白了,白得幹淨刺眼。“超市的燈光,真溫暖……我哪裏也不想去,就想在這裏。”

我抬頭望向日光燈。

忽然,我發現,不知道是不是超市的工作人員疏忽了,不僅燈沒關,就連冷氣也沒關上……

“超市的人忘了關冷氣呢。”

他的唇角微微綻開,笑容在日光燈的照射下散發出詭異的氣息:“也許是我們快變質了,他們覺得我們需要冷藏保鮮吧。”

“不關燈,難道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們需要補充紫外線嗎?”

“日光燈沒有太陽那麽多讓人曬黑的紫外線。”他淡淡地笑著說,“美嘉討厭變黑。”

“所以燈光永遠不是太陽光,就好像沒有活力的生命。”我笑起來,不知不覺說了奇怪的話。說完之後,我才忽然想到美嘉不喜歡變黑,那麽美嘉和容德不是鬼了。

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很窘迫,我尷尬地笑了幾下,卻忽然發現容德正看著我。我與他對望一下,然後就同時大笑,幾乎連眼淚都笑出來了,直到累得趴在貨架上。

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的我們的生命,在這日光燈下依然燦爛美好,我們還能笑得如此開懷。真是很奇怪,這是一種完全脫離我控製的感覺。

“快點兒來啊,我的男孩們!”

容德朝我投來個抱歉的表情,帶著我循著美嘉的聲音,沿著超市中間的電動扶梯,走上了超市的二樓。

超市的二樓一向是家居用品的陳列專區,這家超市也不例外,一排排展示床組、沙發組,營造出溫馨的家居環境。

在正對著扶梯的那一堆堆貨物之後,是一張很大很大的展示用的床。美嘉完全沒有形象地在鮮紅的玫瑰花圖案的床單上,在一大堆從一樓拿上來的娃娃中間滾來滾去。她的連衣裙的裙擺被床單摩擦著卷上去,露出了修長的腿。容德走過去,坐到床邊,無奈地笑了一下,企圖幫她整理好裙擺,卻總是徒勞無功。

我被她的大眼睛看得發怵,就走了過去,立刻被她安放到了三個很大很大的娃娃的中間。

我們都不再說話,三個人坐在同一張**,身體和身體間的間隙都被碩大的軟綿綿的娃娃填滿,皮膚被柔軟的織物還有舒服的絨毛占領。忽然間,那種讓我生病的感覺、被遺棄被放逐的感覺消失不見了。我漸漸放鬆,整個人躺了下去。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那是美嘉和容德的呼吸。

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們兩個人完整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麽人,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人還是鬼。但是我願意和他們在一起。

在他們身邊,在超市裏,這一刻是如此安詳而寧靜。

我攤開身體躺在那裏,想著他們。

美嘉像風,像夏日海灘上淩厲的台風,充滿力量,不受控製地朝著她渴望的方向奔跑著;而容德像是最深最沉的湖水,靜靜的,不起一絲波紋。

他們是情侶還是什麽?

他們到底是什麽?

忽然間,我察覺到周圍太靜了,靜悄悄的好像什麽人都沒有了。太靜了,這種靜就像是身處在黑暗的隧道裏卻永遠不會有火車經過一般。我爬起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躺了太久,而身邊的兩個人都不見了。

我還在超市裏,這裏特殊的環境給了我一些勇氣。我開始在空****的房子裏找那兩個人。

我緩步在貨架中穿行,沒有目的,卻好像知道自己一定會找到他們。

果然,在空調通風口,我找到了他們。

美嘉坐在地上,容德跪坐在她身前,緊緊地抱著她,空調的風拂動著他們的發絲和衣襟。這本該是溫馨的一幕,看在我眼裏卻是那麽怪異,又是那麽悲傷無助。

風很冷,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

然後,美嘉抬頭看見了我。

悲傷在瞬間隱去,她露出了一抹笑,卻讓我看得心驚。這個看起來好像洋娃娃一般的柔弱女孩,這一刻,我竟然在她眼睛裏看到了火焰和惡魔。

“容德是我的哥哥,隼人。”她對我說,然後就笑起來——她並不需要我的答案。那一刻,我從她的瞳人裏看到了我自己,我的表情孤獨而憤怒。

“容德,我們上去吧。”她拉著容德從我身邊走過,在經過我身邊時,靠近我,告訴了我其他問題的答案,“這家超市是我們家的,我想在這裏待多久都可以,我想幹什麽都可以。隼人,你喜歡超市是嗎?跟我們一樣?”

“我不想回答你的問題。”我轉過頭,離開了她。

第二天的清晨,提早來到超市搞衛生的大媽叫醒了睡在展覽區**的我,和睡在另一張展覽區大**的容德和美嘉。

看到他們兄妹倆從同一張**揉著眼睛爬起來,我心裏有奇怪的不爽。

超市8點開門,我們在7點鍾的時候被工作人員弄了出去。容德和一個店長模樣的人說了很久的話,而美嘉隻是拚命地在貨架上拿東西吃,我一個人等在門口,看著他們。

其實我可以走了,但是我不想走,也覺得他們不會讓我走。

等容德和那個人說完話,美嘉跑過來,把一大袋子食物放到我手上,拉著我跑向了鄰近的公園。

那裏有自來水,我們用自來水洗了臉,漱了口,然後一起坐在公園正對著超市的秋千上,**著秋千看著遠方的超市,吃著從超市裏帶出來的食品。

公園裏隻有兩個秋千,還好坐板很寬,可以坐兩個小孩。我以為美嘉會和容德坐到一起,但是她跟容德說了兩句話,就跑到我身邊,把我擠到一邊,讓她的腿和我的緊緊地貼到了一起。

“隼人,你在看什麽?”忽然,她抬起頭問我,嘟起來的嘴唇在初升的太陽下發著讓我著迷的光。

“我在看你們家的超市。”

“我們家的超市有什麽好看的?”美嘉問我的同時,把她的頭輕輕地放在了我脖子和肩膀的凹陷處——她依靠著我,就好像我是容德一樣。

但我不是,我隻是一個才認識她的男孩。

我的心在跳動,但是我依舊平靜。或許,除了平靜,我已經不太有其他的表情了。

我對她說:“你們家的超市,那些茶色的玻璃……”

怎麽說呢?

我很想嘲笑自己此刻的詩意,但我還是這樣說了。

“陽光在上麵,好像極光。美麗、永恒的極光,孤獨地閃爍在北極的冰川上……孤獨而永恒。”

“極光……”

美嘉抬起頭望向我,我也望向她。然後,她靠近我,我也不受控製地靠近她。

於是,認識美嘉9小時43分鍾後,我扔掉了我的初吻。

簡單地觸碰,我用我的唇感覺到她嘴唇的涼和細膩。

我們重新分開,她眨著眼睛看著我,對我說:“隼人,我把初吻給你了,你帶我去看極光吧,好不好?”

“好。”我想都沒想就說。

“你真好,隼人!”美嘉重新靠到了我肩上,然後我們就一直看著她家的超市,看著那家極光超市。

“容德也去,容德會跟美嘉在一起,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過了好久,美嘉突然說。

容德在另一邊的秋千上點了點頭。

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視線正望著前方,憂傷而沒有方向。

“隼人,你媽媽不管你了嗎?”又過了好久,美嘉問我。

“媽媽……”

我記得最後一次媽媽流眼淚,是在一年前,我第五次被送到派出所時,之後我就隻見過她的秘書了。

於是,一切對我而言都不重要了,一切。

我從沒有跟人說過那些事,從沒有。

我張開口,以為自己會對美嘉說那些,結果我對她說:“美嘉,還記得你昨天問我的問題嗎?”

美嘉愣了一下,旋即笑得好像得到了一切的公主。

“我有病,我喜歡偷東西,我喜歡超市,非常非常喜歡超市……美嘉,我和你們一樣。我們一起去看極光吧。據說綠色的極光可以帶來奇跡,美嘉我們一起去看吧。”

“好的!我們一起去看極光!你、我還有容德!”美嘉站起來,衝著初升的太陽大喊。

於是……

那一天,我認識了李容德和李美嘉,那一天,我走進了極光超市,那一天,我的故事開始了。

我和美嘉還有容德三個人的故事。

屬於我們的極光超市。

屬於我們的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