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

13.Sweet——檬羽

——戀愛的感覺叫做甜。

1

歐洲哲學家認為,戀愛分為不同的階段——相識、相知、相許,而甜僅僅存在於相知的那幾天。

“表哥,知道啦!我會看好錢的……嗯……我明白啦!放心!那小子被我騙得團團轉呢!估計他還在到處找我,我要回去躲幾天。”

裴澀穎打算回平陽避避風頭的那幾天,她總是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說不上來是為什麽,就像是聞到了蜜糖的香氣,想要吃卻又沒有吃個夠的感覺。

這幾天裴澀穎將上海的巷子轉了個遍,那些精致的、古色古香的、滿懷詩意的……各種小巷子都轉了個遍。她心裏想著,那些複古的建築、精致的房屋……怎麽都那麽縹緲,像是永遠也抓不住一般。

裴澀穎在破爛的房子裏文了第九個文身,那是一個類似太陽的形狀。

裴澀穎本以為,文上一個太陽的圖案,會讓生活裏多點兒陽光,但她錯了。裴澀穎感覺空氣中潮濕的水蒸氣像是要把她也蒸發了一般。上海的春天並不是個戀愛的季節。冬天的潮濕氣味許久不過,夏天又即將接踵而來,燥熱的歲月裏催生出了模糊的世界觀。

裴澀穎找了一家銀行,把前幾天從那個高中男孩那兒得到的錢存了起來。然後邊走邊漫不經心地打電話、接電話、存號碼、刪號碼、回消息、刪消息……打情、罵俏,各種甜言蜜語撲麵而來。

很長一段時間裏,裴澀穎隻要不上課,做的都是這些事情:和不同的人發著曖昧的短信,和不同的人吃飯、見麵、聊天……接著談戀愛和索取金錢,最後再忽然消失。有時候裴澀穎覺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脫去校服化點兒妝就是一副不良少女的樣子,她站在火車站廁所的鏡子前,看到自己眼角竟出現了類似魚尾紋的紋路。

距離火車開還有幾個小時,裴澀穎看到了火車站旁邊的“紫虹網吧”。一大堆人擁擠著,密不透風的小房間裏煙霧繚繞,各種叫罵聲混合著,口水,煙蒂,咖啡……換在舊社會,它和妓院、賭場、煙館沒有什麽不同。

裴澀穎在打開熟悉的網頁的時候停了幾分鍾。這是她表哥搞的高中生交友網,在那些寂寞的高中生圈子裏,擁有很高的點擊率,隨便打開一個板塊,都可以看到“征女友”“征男友”的字樣。

裴澀穎注意了一下,前幾天她騙的那個男高中生並沒有發帖舉報她——也可能是帖子已經被她表哥刪掉了吧。

裴澀穎重新注冊了個名字,和往常一樣發了個帖子,大意就是要征求一個男友。

裴澀穎很快地打了幾行字,然後掏出手機,拍了一個自己的側臉。

照片上,裴澀穎的容貌是模糊的,但飄逸的長發、明朗的輪廓、白皙的肌膚和纖細的胳膊都是美女的象征,它們善於給人無限遐想。

裴澀穎非常滿意地看著照片上那個太陽的文身,圖案非常漂亮,符合她的神秘氣質。

發帖不到十分鍾,各種各樣的信件將裴澀穎的收件箱擠爆了。

裴澀穎一邊盤算著火車即將離站的時間,一邊一封一封地看郵件。每逢這個時候,裴澀穎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她的目光中帶著捕獲獵物前殘忍地舐舌般的期待。那個曾在各種奧賽中獲過獎的聰明腦袋瓜不斷地轉動著,將各個人的名字、郵箱、注冊號用不同的方式進行搜索,尋找值得詐騙的對象。

“你在哪兒?見個麵吧?”

很難從網絡上搜到關於這個叫做“麥井寒”的少年的信息,裴澀穎單手托著下巴,用鼠標將此人拉到QQ好友的第三欄“信息待查”類型欄裏。

“我今天心情有點兒糟,有個人陪我說說話還是需要的,是美女當然最好。去××會所玩嗎?你去的話我請你,或者去西餐廳,喝咖啡……都沒問題。我的手機135×××××××。”

裴澀穎眼睛一亮——那個會所是上海有名的昂貴消費場所,知道那裏的高中生都很少。她又把他拉回到第二欄。裴澀穎算著距離列車出站還有半個小時。

“我在火車站,車號是×××××,我是××車廂第××鋪。你方便的話就過來見個麵吧。”

2

裴澀穎將沉重的行李寄存在火車站裏。她蹺著腿躺在臥鋪上,感受到潔白床單的香氣。短短的T-shirt掩蓋不住裴澀穎姣好的身材,烏黑的長發散在**,裴澀穎無論是什麽姿勢,看過去都像極了日本漫畫裏的明星。裴澀穎累了,她隻想要在開學前再賺一筆,這樣她下個學期就再也不用為錢的事情擔心了。

裴澀穎不知道麥井寒會不會來,反正愛來不來吧。最近天氣很好,她可以在平陽城裏好好兒玩上幾天。

躺在鄰鋪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裴澀穎捏著鼻子掏出手機。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人推了推裴澀穎。裴澀穎抬起頭看到是乘務員。

“小姑娘,你男朋友找你。”

“什麽?”裴澀穎揉了揉眼睛,很驚訝。

“火車快開了,你們有什麽事情趕緊說吧。”乘務員的語氣挺不屑的。她指了指身後那個穿著阿瑪尼格子襯衫的男孩子。

麥井寒高高瘦瘦,麵容幹淨,雖談不上英俊,但擁有著在人群中絕對不會被掩蓋的好看五官。他穿著灰色的球鞋、阿瑪尼的淺藍色格子襯衫、黑色的休閑褲,那斜背的包包和球鞋看上去是一副典型的學生樣子。裴澀穎仿佛已經嗅到了鈔票的味道,頓時像被打了興奮劑一般來了精神。

“誰是你女朋友啦?”

“沒辦法嘛,不然他們不肯用心幫我找。”麥井寒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裴澀穎的臉上,他似乎在困惑,網絡上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小姑娘?

“幹嗎盯著我看啊?我是比你想象中的醜了,還是美了?”

“挺,挺好看的,嗬嗬。”麥井寒到這會兒竟然結巴起來了,“那我呢?嗬嗬……”

“別逼我誇你啊。”裴澀穎笑得很純真,“你在網上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和別人不大一樣了。”

裴澀穎挪了挪地方,示意麥井寒坐到她身邊,麥井寒便傻傻地坐了過來。

再醜的男孩子都喜歡聽吹捧的話:“怎麽個不大一樣啊?”麥井寒瞳孔似乎有些放大,他一副被裴澀穎迷住的樣子。

他上鉤了,裴澀穎很高興。

“這個是……秘密。你要是陪我去平城玩,我就告訴你!”

裴澀穎語氣有些冰冷但笑容燦爛,她一撫烏黑的頭發,香氣四溢。臉上畫著淡淡妝容的裴澀穎,看過去就像是個偶然離家出走的學生一般,充滿了清新的味道。

“啊?這個恐怕……我們不是才剛認識嗎?”

麥井寒有些猶豫。

裴澀穎突然像小孩子一樣,在床的正中央緊緊抱住膝蓋,臉頰靠著膝蓋,一手在被單上畫著圈圈。

“這……你一個人去?太不安全了吧……下次吧……我們這次先聊聊?”

“剛認識怎麽啦?你敢來這裏和我見麵,還不敢和我出去玩?”

裴澀穎的聲音充滿著挑釁的意味。

裴澀穎的母親以前被一個有婦之夫包養,後來自己開了家理發店。和母親關係還沒到極差的那些年,每逢放假,涉世尚淺的裴澀穎做起生意來不比母親差,揣測男生的心理是她的職業病。

“唉……”

她聽到麥井寒長長的歎氣聲,心裏暗暗歡喜了起來。

列車就這樣直直地前進著,小小的車廂裏彌漫著曖昧的氣氛。這是最迷人的春季,深深地一呼吸,似乎就能嗅到甜蜜的芳香。

美麗的春天似乎就這樣滲透開來,滲透到每個角落,將人浸得渾身充滿了甜味。

是什麽樣的感覺這樣熟悉?是什麽樣的風味這樣誘人?

3

“喝牛奶吧。”

推車經過的時候,裴澀穎主動買了一盒牛奶給麥井寒。

他們兩個聊著天,時間過得很快,一切都非常愉快。

隔壁有個女生在低聲朗誦一首詩。客車很短,他們兩個不說話的時候,讀詩的聲音就會幽幽地飄來,是倉央嘉措的《見與不見》。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裏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裏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裏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裏

不離不棄

來我的懷裏

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裏

默然相愛,寂靜歡喜

在讀詩聲中他們兩個背向而睡。

火車進入了隧道。眼前變成了一片漆黑,裴澀穎聽到耳畔傳來的鐵軌聲。

一聲聲,輕重輕,聲聲緩慢。旁邊的人都漸漸安靜了。

迷離的隧道不知通往何方?列車不知疲倦地前進著,旅途的終點在哪裏?

裴澀穎蜷縮著身體,她捏緊了手裏的背包帶,閉上眼睛,已然聽不到除了鐵軌以外的聲音,就像世界將她安置在某個神秘的時空裏,她靜止著不去呼吸,時間變停了一般。

內心洶湧的悲傷湧了上來,經過心髒經過眉目,仿佛要把人包裹起來一般,久久不曾散去。

像甜甜的蛋糕,蜜蜜的蒸糕般……

裴澀穎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她舔了一下舌頭,流露出貪婪的表情。

“小夥子,醒一醒。”

麥井寒感到自己被人推醒了。麥井寒感到頭很沉,一醒來就隱約一陣惡心,然後一俯身就吐了出來。

“列車都到站多久了,你怎麽還睡啊?”

什麽?麥井寒睜大眼睛望向窗外。

平陽城內沒有什麽特別漂亮的風景,幾棵古樹和破敗的城牆,是這裏的最大特色了。

“你的行李都被你女友提走了。你看你女朋友對你多好,說是讓你多睡一會兒,她提前下站把東西送回家。估計這會兒她正在站台等你呢。”

“我女朋友?”

“是啊,就是和你一起上車的……那個女孩子啊。怎麽,你們不是男女朋友嗎?”乘務員已經明顯感覺到麥井寒臉色的不對勁了。

麥井寒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牛奶紙盒,就什麽都明白了。他在原地大概愣了幾秒,然後麵色嚴峻地對乘務員說:“沒什麽大事。”

4

裴澀穎坐著表哥簡生的二手破車在上海的單行道上兜著風。

淮海路的幾條小巷子,像迷宮一般,兩旁林立著精致的店鋪。下午三四點鍾的時間,路上還不算太擠。這本是學生該放假的時候,可幾所重點高中依然在補課,路上時不時可以看到穿著整潔校服的學生。

表哥簡生左拐右拐之後,將車停在一個高中門口,幾個少年在那兒等著他。

“簡生!好久沒見了……買車了啊?真了不起,你的論壇最近辦得不錯吧!看來我們也要加把勁了……哇,才剛買到車就載上這麽漂亮的小美女啊!”

幾個少年穿著上海高中的淺藍色製服,有的戴著眼鏡,有的抱著幾本書……都是一副理工科好學生的樣子。簡生和他們顯然很熟絡,似乎都是論壇上的朋友。簡生雖然很早就退學,但他最大的愛好就是互聯網,從玩魔獸到做網站,簡生拉攏了一批擁護者。

“還想和你們討論一下論壇的事……哦,對了,這是我表妹,也在上海讀書。”

裴澀穎摘下墨鏡,對其中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微笑。

“不認識了啊。”裴澀穎眯著眼說,“我染了個頭發。”

裴澀穎的頭發是真的好看,亞麻色在陽光下和她白皙的肌膚十分相稱,看過去就像是日本雜誌裏跳出來的小女孩。

“是你呀。”清瘦的少年臉上也慢慢地綻開了笑容,他的瞳孔中綻放著淡淡的紫色柔光,“還真巧!你怎麽還在上海啊?”

“找你。”裴澀穎不動聲色地說,“那天分手後我一直挺想你……”

“我也是……”看得出,麥井寒的話並不是無聊的調侃。

“你認得麥井寒啊?”簡生忽然皮笑肉不笑地貼到裴澀穎的耳邊嘀咕,“老妹,你能不能不要找我認識的人……而且麥井寒還是個超優等生!”

裴澀穎硬是把簡生的臉推開。

“跟沒吃過優等生一樣。”裴澀穎也麵帶笑容地小聲嘀咕著,“別忘了你的網站是怎麽來的。”

還不是花我的錢!

裴澀穎的潛台詞沒說出來,但是簡生已經看出她怒火衝天的神色了。簡生也很無奈,如果沒有妹妹在網站上詐騙得來的錢支持,他的網站也不可能辦到現在。

他們兩個正說著的時候,一個青春漂亮的女生和一個中年男子一起走出校門。

漂亮的美少女小跑到麥井寒麵前,抓著他的手,有些激動地叫了起來:“麥井寒,陳老師說我們的奧賽資格被清華大學承認了,我們很有希望可以免試保送上清華啊!”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麥井寒很鎮定地笑了笑,那張帥氣的臉上看不到太多的表情,卻不忘用眼角看了看裴澀穎。

裴澀穎有些尷尬,卻不是因為“清華”這個遙遠的名詞,她下意識地用手擋住自己的臉。

那個叫“陳老師”的人扶了扶眼鏡,忽然有些失態地叫了起來:“裴澀穎?你是裴澀穎嗎?初中的時候我教過你啊,那時候你還在上海讀初中!你記得我嗎?”

麥井寒看到陳老師湊到裴澀穎身邊,說話的口吻中包裹著沉沉的遺憾。

“我對你印象最深,那時候你可是年級裏讀書最好、最聰明的孩子啊……”

5

裴澀穎坐在火車站的長椅子上等麥井寒。

春天的小樹,葉子像一粒粒膠質的金珠子。春風撲麵,上海少有的暖天氣,空氣都像戀愛了一般,呼吸中都是膠在一塊的曖昧香氣。

火車站前很多情侶互相告別,偎依著,擁抱著,打情罵俏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對初中生模樣的小孩子。女孩子坐在男孩子的腿上,一口一個草莓喂著男孩子吃。

再遠一點兒的小賣部裏,電視上放著台灣言情劇,幾聲C大調的沉重鋼琴背景聲之後,情節進入了**。裴澀穎抬頭看看遠處的法式大鍾,已經11點了。

她站在椅子上,大大地張開手伸著懶腰,遠遠地,裴澀穎看到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騎著車奮力趕來。

“我以為你不會來見我呢!”

麥井寒插著口袋笑嘻嘻地走到裴澀穎的身邊:“為什麽不會呢?你知道我後來是多不容易才回到上海啊……”

“我錯了,我是應該留一點兒路費給你的。”裴澀穎解釋著,但她看得出麥井寒並不想和她計較那些錢,這讓裴澀穎很歡喜。

裴澀穎從小就從她母親身上知道,向無德的男人要錢是比奧賽題還要難的事情,實話得不到任何同情。

裴澀穎臉上的笑容漸漸地融化開了。

麥井寒很體貼地扶著她,讓她從椅子上跳下來。

“不過我真想不到陳老師對你的評價這麽高。”

“我倒是對你那小女朋友挺好奇的。”

“她?她不算女朋友,隻是一塊長大的朋友。”麥井寒極力想要撇清關係。

火車站開始進站檢票了,情侶們依依惜別。台灣偶像劇演完了,那些搬著板凳看的老太太們又悉數回去,火車站前開始變得有些空**。

裴澀穎和麥井寒往上海市區走去。一開始他們還彼此保持一段距離,後來路上的人多了,不是被人流忽然隔開就是碰碰撞撞,裴澀穎也就自然而然地坐到麥井寒的車後麵。麥井寒腳一踩,自行車就在自行車道上飛快地前行。

風將他們的頭發吹得飄了起來。初春的上海被時髦的光與影包圍著,空氣中有Sweet的味道。距離開學還有一周左右的時間,說實話,此時此刻裴澀穎唯一的目的就是從他那裏騙來一筆錢交學費,就像裴澀穎對待以前那些高中男生一樣。

裴澀穎昨天晚上在車裏就和表哥簡生說了。

“麥井寒人挺好的,讀書好,有前途。他和女朋友青梅竹馬長大的,我看你得費不少力了。”

“早都擺平了,就是上次沒要到足夠多的錢。”

“你到底想要多少錢啊?我看你賺上癮了吧!”

“我還要考大學呢!”裴澀穎說得理直氣壯,“我要徹底擺脫我老媽,徹底擺脫這種生活。”

“別惡心我了!就你?家裏蹲大學?社會大學?”

表哥把車開得飛快,風將裴澀穎的頭發吹得飄了起來。裴澀穎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妝容濃豔,中分劉海兒和大紅色的口紅,看上去和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無異。

“我看你也就騙騙男人,和你媽一樣攢點兒錢以後開個店算了。麥井寒那種,一看就是出了社會沒啥能耐的傻孩子,對你來說不是挺簡單的嗎?”

裴澀穎用手腕托著下巴,手腕上的文身清晰可見。她頻頻點頭:“他們都是把自己太當回事的人。”

6

西餐廳裏人很少——能消費得起的學生本就不多。

麥井寒很自然地點著菜,看得出他常來。

“陳老師真的蠻喜歡你的。”

“老師說的話能信嗎?”裴澀穎故意壓低了聲音說,“其實,我是個騙子,專門騙男孩子的錢。”

裴澀穎一撫烏黑的長發,和做廣告似的,惹來鄰座人的注意。

“哦?怎麽個騙法?”麥井寒用手指在桌上敲打了幾下,“據我所知,男人的錢可比女人的錢難騙多了。”

服務員將兩份牛排端了上來。

裴澀穎暗暗一指鄰桌的一對高中生男女:“要不……試試看?你去勾引女的,我去勾引男的,看看誰比較有本事?”

麥井寒微笑著,默不作聲地吃飯,其實已經被激將成功了。

不一會兒,女孩子起身去洗手間,麥井寒用紙巾擦了擦嘴,尾隨著女孩子離開。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裴澀穎拿出香水在後頸上噴了噴,然後轉身對旁邊的男孩子微笑著……

幾分鍾之後,麥井寒和那個女孩子一起回來了。女孩子的臉明顯泛紅,連目光都忍不住地緊隨麥井寒。麥井寒走到裴澀穎的身旁,俯身為裴澀穎戴上一串項鏈。裴澀穎記得,那本是戴在女孩子脖子上的,怎麽就被麥井寒搞到手了?

“裴澀穎,你如果是個正正經經的高中生該多好啊。你在學校裏,一定有很多人追求的……”

“無聊。我們走吧!”

裴澀穎白了那個女孩子一眼,拿起背包就要走。

“還沒付賬呢!”麥井寒叫了一下。

裴澀穎卻曖昧地注視著前方:“他已經幫我們付了。”

裴澀穎聽到那對情侶“劈裏啪啦”的吵架聲,笑得越發妖豔。

一瞬間,麥井寒被這五月陽光般肆無忌憚的笑容**住了。

7

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上海長寧的電影院門口。剛好在上映著《阿凡達》。

“我們去看這個吧?”

“這時候看,票可不便宜啊。”說著,裴澀穎挽住了他的手。裴澀穎的手細白嫩滑,她常年塗抹含幽蘭花味的潤膚乳,這讓她的香氣聞起來渾然天成。

麥井寒卻條件反射般地躲了一下。

“現在大白天的,你女朋友也不會到這兒來,我們拉拉小手沒人會介意的。”

“都說了和她隻是朋友。”麥井寒對裴澀穎的反應有些發愣。

電影已經放映了一會兒,電影院裏人很少。在漆黑的電影院裏,麥井寒被裴澀穎專注看電影的樣子吸引住了,他幾乎沒有怎麽看銀幕。

“看電影啊,傻瓜。”

裴澀穎似乎發現了麥井寒的異樣,她伸手拍了一下麥井寒的臉。

麥井寒終於忍不住抓住了裴澀穎的手。

那是一種和他女朋友所給的感覺截然不同的眼神……

“麥井寒,我拿走了你所有的行李,你不恨我嗎?”

“我……我不知道,這種感覺似乎不是恨。”

“那就沒錯了。”裴澀穎溫柔地撫摸著麥井寒的臉,她那水汪汪的雙眼緊緊地盯著他,聲音還帶著嬌嫩和羞澀,“大多數時候,恨,和愛沒有什麽區別。”

裴澀穎輕而易舉就擊破了麥井寒心裏對女朋友的一點點責任心。

夜晚的上海,總是被一種不可預知的氣氛包圍著。忙碌和喧囂之後,街道上隻剩下沒有靈魂的光亮。

裴澀穎和麥井寒不知因為什麽事情而笑得前仰後合。兩個人在長長的隧道裏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笑話,感受著無所拘束的自由。

終於夜深了,不得不分開。

“明天你還會來找我嗎?”

“會,我等你放學。”

第二天傍晚,麥井寒所在高中的寒假補習班終於放學了。

麥井寒從校門口走出來,他伸長了脖子左右張望,終於看到對街拐角處那一地的煙蒂。

“你還未成年,怎麽能抽煙呢!”

麥井寒像照顧小孩子一樣,硬是將煙從裴澀穎的口中奪了下來。裴澀穎依靠著牆,手腕處新的文身還有些泛紅,她麵無表情,顯然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你不抽煙?”

“我可不知道香煙有什麽吸引人的味道。”

裴澀穎的眉眼飛了起來,她忽然溫柔地伸手繞過麥井寒的脖頸,踮起腳,冷不丁深情地吻著麥井寒的唇。

“就是這味道,吸引人嗎?”裴澀穎的呢喃,在麥井寒的耳畔許久還揮之不去。

8

“你能來一下嗎?我在學校這兒。”

裴澀穎在網吧裏無聊地玩著魔獸,突然收到麥井寒的短信。

“又是麥井寒?”坐在旁邊的簡生輕蔑地看了一眼,“看來被你拿下了嘛!”

“何止是拿下……我感覺就像多了個爸。”裴澀穎懶得回短信,她蹺著腳,雙眼緊張地盯著電腦屏幕,“非常唆,還整天監督我睡覺吃飯呢。”

“你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

簡生有些敏感——裴澀穎的這口氣明顯是包裹著幸福感,而且這次的行動,時間也確實拖得太長了。

裴澀穎愣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沒有……”裴澀穎承認了,“我挺喜歡他。他要是不理我了,我會有點兒受不了。”

“得了吧!那錢呢?他給了沒有?”

表哥話音未落,裴澀穎徑直站起來把鍵盤摔到地上。

“有你這樣的嗎?玩魔獸也不帶我玩!看,我又死了!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你和我媽一樣,都掉進錢眼裏了!”

“省省吧!”表哥許久之後才大聲叫了出來。

裴澀穎不理他,走出了網吧。她心裏憋得慌。交學費的時間快到了,但麥井寒還是沒有一點兒要給她錢的意思……裴澀穎在這一刻忽然想起了她的母親。

母親,這個詞在裴澀穎的腦海裏快被屏蔽了。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非常刻意地不去想那個女人。

裴澀穎常常掛在嘴邊的是,那個女人和她的錢一樣肮髒。

但潛意識裏,裴澀穎又是那麽難受。

裴澀穎想要快點兒結束這樣的生活,讀書,考上大學,工作……她想要憑借自己的能力,脫離這片苦海。她本質裏是最不希望母親再以那樣的方式獲得金錢。

但是,眼下的難關該怎麽辦呢?

她已經好幾年沒向母親要錢了,難道因為學費的事情要再開口嗎?

“你怎麽了?”

裴澀穎在麥井寒高中的學校旁找到麥井寒。

他看上去魂不守舍。

裴澀穎出於禮貌陪他逛了幾條街,在電影院門口,麥井寒指著剛上映的歐美片說:“我們去看這個吧?”

裴澀穎一肚子的火,理智告訴她,她不能在這個人身上耗了,必須直入重點。

“我沒錢。”

“我去買票。”

“不是說這個。我身上沒錢了。”裴澀穎試探性地深入。她知道麥井寒現在心裏有事,他需要裴澀穎陪著他。

“簡生沒給你錢嗎?”

裴澀穎看出麥井寒在裝傻,她直接轉身向另外一條道走去。

“你等等……你要多少?我給你。”

裴澀穎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們一起去電影院裏看了熱映的歐美電影,屏幕上男男女女槍戰著,光影變幻間,裴澀穎注意到麥井寒的表情很木然。

“發生什麽事了?”看完電影出來吃冷飲,裴澀穎忍不住地問了。他們坐在市裏很有名的冷飲店內,旁邊都是高中生。他們兩個坐在靠近櫥窗的位子,就像是天然的招牌。

“沒事。”麥井寒盯著裴澀穎看了一會兒,然後把錢包裏的卡都拿了出來,“你要多少錢?”

裴澀穎看著麥井寒將銀行卡上的錢轉賬到她交學費的那張銀行卡上,確定金額無誤之後,終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我們今天去哪兒?”

走出銀行之後,麥井寒臉上還有些興奮,全然不知裴澀穎已興趣全無。

“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裴澀穎開始懷念起她上學的日子了。沒幾天就開學了,她就又可以過正常的高中生生活了。

“我卡上還有點兒錢……不然,我們去看電影?還是說,你想要買什麽東西?我陪你去逛。”

“電影有什麽好看的……你卡上還有多少錢?”裴澀穎指著旁邊的火車票代售點,上麵有去平陽的票,“我們去那裏吧。”

“好,我去排隊買票,你去冷飲店那兒等著我。”

裴澀穎坐在冷飲店裏,覺得渾身不自在。

這個冷飲店剛好在三所重點高中的中間,店裏幾乎都是戴著眼鏡的高中生。裴澀穎坐了一會兒,終於看到旁邊一桌人站起來,她們顯然觀察裴澀穎已久。

“啪!”一杯奶茶正麵襲來,裴澀穎剛抬起頭就被奶茶噴了滿臉。

幾個穿著校服的女生迅速把裴澀穎包圍了。

裴澀穎看到那個紅著眼睛的女生,不就是麥井寒的小女朋友嗎?

“你和麥井寒分手了?”

果然,裴澀穎知道麥井寒今天的反常是事出有因的,但是她沒想到那個女孩子,那個來自重點高中的女孩子,那個來自重點高中梳著漂亮馬尾辮的女孩子,竟然……一口痰吐到裴澀穎的臉上!

“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你知道麥井寒因為你沒了保送資格嗎?都是你整天勾引麥井寒,害得他不去上課,缺勤,不交作業……你……你真是個害人精!”

裴澀穎聽不清楚她後麵說了什麽,冷飲店門被打開,麥井寒衝了進來。

“你想幹什麽?”

現場胡鬧鬧的亂成了一團。哭泣聲,吵鬧聲,拌嘴聲……整個冷飲店像要被掀翻了似的。裴澀穎心裏很亂。

她拉開那個小女朋友的一個朋友,朋友嫌髒似的遠遠避開。

“沒事,我不在意,我理解你,我確實是狐狸精,是個愛情騙子。我隻是為了錢和麥井寒在一起的,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把麥井寒還給你。”

事情就在這一瞬間急轉直下。

店主帶著一些店員把他們都攆了出去。下午上課的時間到了,對於重點高中的學生來說,沒有什麽比遲到更可怕的事情了,於是人很快就散了,

裴澀穎和麥井寒的列車也快開了,他們急急忙忙地趕到車站,終於在列車開之前上了車。

這件事似乎也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一路上,他們相處得很友好。

裴澀穎覺得,一方麵是出於她對麥井寒在關鍵時刻選擇了她的感動,另一方麵也是裴澀穎從心底裏為麥井寒感到惋惜。

在火車臥鋪上,他們依然睡在同一張**,裴澀穎緊緊地擁抱著麥井寒,甚至讓麥井寒有些喘不過氣。

列車到達平陽城,這是最後一班車。

夜晚將平陽城籠罩著,這是距離上海不遠的小鎮,算得上是半個驛站。

“裴澀穎?你回來了啊!不去看看你媽嗎?今天你們要住在這裏嗎?”店主似乎對裴澀穎帶男友來這件事毫不在意,並未加以詢問。

“對,給我們一個房間,”裴澀穎微笑地說道。

“你不去看看你媽媽嗎?”

裴澀穎睜大眼睛,有些詫異地盯著麥井寒的臉看。

“怎麽?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別動!”裴澀穎忽然叫,然後踮起腳尖在麥井寒的額頭親昵地親了一下。

麥井寒愣在原地沒反應過來,臉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現在好了。”裴澀穎盈盈地笑著。

兩個人的房間就在二樓。

麥井寒把東西放好,轉過身就發現裴澀穎不見了。這個丫頭去哪兒了?

麥井寒注視著窗外漸漸漆黑的夜空。平陽城的夜是讓人害怕的,和大上海的喧嘩不同,它像是被精致包裝過的空殼。那些漂亮的建築都像是沒有了靈魂一般,呆呆地立在路邊。

麥井寒洗漱完畢之後,看到裴澀穎站在門外。

她換上了一身白色的連身裙,看上去幹淨整潔,裴澀穎將一個洗好的蘋果直接塞到麥井寒的口中。

“好吃嗎?”裴澀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麥井寒,笑容天真得就像一個孩子。

“哪來的?”麥井寒順手將裴澀穎擁入懷中。

“偷來的。”裴澀穎遲緩幾秒後掙脫開麥井寒的擁抱。

她每一句話都讓人心驚膽戰……麥井寒終於確定,他也許是上了癮吧,總之,是離不開了。

9

平陽城本來也沒有什麽好玩的,無非也就是看看電影,逛逛街,吃吃小吃。愉快的時光就這樣匆匆而過。裴澀穎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有那麽幾天,她感覺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小時候。

小時候,裴澀穎的父親也是這樣的。他也總是無條件地陪伴著裴澀穎,保護著她。麥井寒雖然和她一般大,但不知為何,卻能給裴澀穎父親一般的感受。

麥井寒終於把身上的錢都花光了,而離裴澀穎學校開學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終於在有一天的黃昏,裴澀穎把旅館的錢都結算清楚了。

“你回上海吧。”裴澀穎捏著一張火車票笑著對麥井寒說,“麥井寒,你走吧。”

裴澀穎站在火車的鐵軌前,身後列車飛快地奔馳而去,風吹著她的頭發,飄逸而浪漫。裴澀穎伸手撩起她的長發,動作帶著年輕學生的清純可人,又不乏成熟女孩的的嫵媚動人。

“我就是一個女騙子,我以騙男孩子的錢為生。我一開始就是騙你,就是有目的地勾引你。”

“那麽,你過去說過的愛我的話全是假的?”

“唉……”

“你回答我這個就好了。”

錯愕間,裴澀穎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悶。

“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

麥井寒久久地站著,目光依然散發著淡淡的紫。

他們就這樣相互注視了許久。

裴澀穎將麥井寒的背包扔給他:“你走吧!”

“不,其實我很早就想回來了。”

“什麽?”

“平陽城也是我的家鄉。”麥井寒將背包撿起來,重新背上,“還記得你母親的理發店嗎?我就住在它對麵。你想要來我家看看嗎?”

一切峰回路轉,裴澀穎被這撲麵襲來的真實刺激得驚恐錯愕。

麥井寒就這樣帶著裴澀穎回到了理發店。裴澀穎隔著窗玻璃看到在理發店裏奔波著的母親。已經是晚上10點了,她依然在忙碌著,白發清晰可見。

“我離開平陽的那幾天,你母親托我給你送去五千塊錢。”麥井寒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在裴澀穎耳畔回**著。

“她知道你不會收,讓我想著辦法給你。我到處打聽你,隻知道你剛文了一個太陽的文身,除此之外,神出鬼沒。那天在論壇上看到你的照片和帖子,我有種直覺,覺得可能是你,沒想到真的是……你母親以為你平時做家教和兼職賺錢,不知道你已經以詐騙為生了。在她眼中,你永遠是她的驕傲。”

裴澀穎麵貼著玻璃窗,眼淚從她的眼眶裏緩緩流了出來,嘴唇微微顫抖著。

“媽……”

10

列車就這樣停了下來。

下車之後,麥井寒幫裴澀穎扛著重行李。裴澀穎要麥井寒來的原因之一就是行李重,從火車站提到學校,距離真的蠻遠的。

麥井寒幫她登記了新的校舍,又幫她買了新的日用品。

這是上海市郊的一所非重點院校,校舍裏盡是古老的藤蔓味,空氣中似乎含著某種雜質,讓人呼吸困難。

裴澀穎從頭到尾都呆呆地坐在一邊,而麥井寒不動聲色地幫她清理好房間,鋪上嶄新的被單和桌布。書架上擺放的都是麥井寒帶來的教輔書,整整齊齊的。鬧鍾和台燈都是淡粉色,上麵刻著某個奢侈品牌子的字樣。

陽光從窗外透進來,在麥井寒帥氣的五官上晃動著。光與影中,麥井寒的神情非常溫柔。

“給你。”

麥井寒推了一下裴澀穎,將錢包遞給她。

裴澀穎抬起頭,紅著眼看他,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一般。麥井寒此刻的任何話語,都可能把她激怒。

“你什麽意思?”

“以後我的錢都放你那兒。你想花就花,想買什麽就買,我隻用一點兒就夠了。”

“麥井寒同學,你還真幽默啊……”

麥井寒打斷了裴澀穎的話,他伸手摸了摸裴澀穎的頭。

麥井寒手指溫暖,他就像在照顧一個小孩。一瞬間,她從受傷的野獸,變成了無辜的寵物。

窗外綠色的植物混合著明晃晃的陽光,微風吹過,暑氣襲來。

裴澀穎什麽也沒說就直接哭了出來。

“我隻是喜歡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Sweet!

刹那間,裴澀穎聞到嘴邊那甜蜜的香。

14.藏在你眼中的那片海——默默

1.那些愛過的感覺都還深刻,我都還記得

學校裏的草地開始鑽出嫩綠的苗,一株桃花首先開得招搖。中午休息的時候,三三兩兩的女生舉著巧克力冰激淩說笑著走過,也有早早換上短裙的女生小跑著到大門口取剛送來的郵包。打籃球的男生身上薄薄的T恤被汗浸濕,隊友沒有傳好球時嘴裏不自覺地說出那句又大眾又實在不怎麽文雅的話——如果這也可以算成一派大好春光中的調劑。

顏離拉開小賣部的冰櫃,取出一個香草蛋筒,掏錢的瞬間眼睛被人用手蒙住。熟悉的感覺讓她僵硬了一下,一個名字湧到嘴邊卻又消失在出口的瞬間。她拉下了那雙明顯是女生的手。對方一副很掃興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看著平靜地付錢的顏離,禁不住抱怨道:“喂,你就不能猜一猜啊……”

王羚的話剛說了一個開頭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因為她看見顏離的臉色已經徹底變暗,想上前拉顏離,卻被她輕巧地躲過。

王羚看著顏離一個人落寞的背影,喊出了一直想喊的話:“顏離,你還在怪我是不是?你恨我是不是?他不會回來了!你該忘了!”

校園林蔭路上的人聽到喊聲都饒有興味地停下腳步,看著這兩個奇怪的女生——在後麵的那個眼眶裏滿滿都是淚,而走在前麵的那個卻一臉平靜地繼續朝前走,讓人懷疑她究竟有沒有聽到。

顏離聽到了,可是她不知道,就算自己回了頭,還能對那個曾經當了她三年朋友的女生說些什麽。顏離並不怪她,但是時隔一年,她的心情還如同歌詞所唱——

“那些愛過的感覺都還深刻,我都還記得。”

2.我們繞了這麽一圈才遇到,我答應自己不再庸人自擾

顏離記住楊科宇是在高中開學第一天。那天剛剛分好座位,所有人都忙著擦那灰塵厚得像出土文物一樣的桌椅。顏離擦了幾下桌子就發現了問題,她的桌子有一條腿短,輕輕一動就不停搖擺。皺了皺眉頭,她抽出一張紙巾墊在桌腿底下,卻發現還是不夠,正打算再拿一張,後座的男生突然走過來把她的桌子搬走了。

“你幹嗎?”顏離剛要伸手搶,卻發現男生隻是用自己的桌子和她的壞桌子調換了一下,把好桌子送了過來。

“你……”“謝謝”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男生就回去自顧自地收拾了起來,好像剛剛的事根本沒發生過。

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身處現代的她雖然沒那麽誇張,但是自從有了這個開頭,顏離就開始有意無意地注意起那個人來。

壞桌子還是不大好用,雖然底下塞了紙,但好一段時間之後又會發出響動,尤其當她身體向後倚的時候。

每節語文課前,課代表都會把老師前一天收上去的作業放到各組組長那裏,讓組長分發下去。恰巧顏離糊裏糊塗地成了組長,每天她都會回過身把那個藍色軟皮筆記本放到後座男生桌上:“給,你的作業。”

偶爾,他也會抬起頭對顏離說:“謝謝。”

這樣的時刻顏離會清楚地看到他削瘦的臉頰和微長劉海兒後狹長的眼,像有海浪在深處翻滾。每一次的結局都是顏離心頭小鹿亂撞地把頭轉回,偷偷地狠狠深呼吸。

代數課始終是顏離的死敵,她一手托著隨時會拍到桌麵上的頭,一手無意識地在沒算出一個正確答案的草稿紙上亂畫著,昏昏沉沉地熬著難耐的45分鍾。老師的前腳剛邁出教室,顏離就支持不住重重地趴到了桌子上,單薄的草稿紙飛揚起來落在地上,她沒精打采地俯身去撿,動作卻就那麽凝固了。

整頁的稿紙上反反複複寫滿了——楊科宇。

其實她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刻意去記過他的名字,更不肯承認自己想過他,可是指尖滑過的那些字卻仿佛有著溫度……突然聽見後麵座位有動靜,顏離像做賊一樣猛地把那張紙按到懷裏,抬起頭正好看見楊科宇離開教室的背影。

他真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整個班就屬他最氣宇軒昂……身體不自覺地向後倚,後麵的桌子又晃了幾下,顏離看了看那條殘疾的桌腿,輕輕地笑了。

“顏離,走不走啊?”下一節是體育課,所有人要去操場集合,剛熟悉起來的好朋友王羚看她還在座位上發呆,跑過去拉她。

“那個……替我向老師請一下假吧,”顏離手指藏在桌下扭著衣角,“我……那個來了。”

“這樣啊,好吧,那我先走了。”

原以為一上課所有人都會走光,沒想到還有兩個女生和她編造的理由一樣,留在班裏自習。顏離坐在座位上越等越急,卻也不好上前問“你們什麽時候出去”。

皇天不負苦心人,體育課過半之後,那兩個女生終於結伴去了小賣部。

她們剛出門,顏離就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蹲在楊科宇的桌子前麵,用紙和膠帶將那條殘腿結結實實地固定好,直到確定和普通桌子一樣平穩,並且不容易再壞,顏離才拍拍手站起來出去買了一瓶可樂。

“顏離,你還要不要命?”王羚看到了她桌上那瓶可樂,湊過去小聲在她耳邊說,“那個來了還喝涼的?”

王羚是一個活潑的女生,大眼睛、厚劉海兒、齊短發,開學第一天就硬拉著顏離一起去吃飯。

顏離剛要開口,突然發現楊科宇從身邊走過,身上有剛剛運動後的汗水的味道。她不敢回頭,隻是把臉側了一點兒,用眼角餘光看著男生停在座位前,有些詫異地看著他自己的桌子。

時間好像停了幾秒,就好像心跳停止了一樣,雖然最後的情景理所當然是楊科宇很平靜地坐下,但顏離臉上來不及收起的表情還是被王羚看了一個通透。

“原來……”王羚故意拉長了聲音,“少女懷春啊……”

“你小點兒聲!”顏離嚇得趕緊去捂她的嘴,卻看到她一副奸計得逞的表情,笑得前仰後合。不知是萬幸還是不幸,後座的楊科宇像什麽都沒聽到一樣,沒有抬頭。

從注意到心動,需要多久?

從心動到確定,需要多久?

從確定到期盼,又需要多久?

顏離回到家,將自己扔在**,在心裏對自己承認:顏離啊顏離,你真的是少女懷春啊你。

“給,你的作業。”

依舊是回頭遞給他本子,這次他卻好像在等待一樣,立刻伸手去接。

顏離禮貌地笑了笑,心想這個人還真是沒有新意,卻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不同——他衝桌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歪頭調皮地笑了。於是,顏離也笑了。

這是他和她,從遇見那刻開始,隻屬於彼此的秘密。

3.誰的笑,誰的溫暖的手心,我著迷

顏離雖然有一些驕矜,卻算不上一個內向的人,不出一個學期就和班裏人熟悉了起來。而楊科宇,他在男生裏依舊不算是最活躍的,對女生也從來都禮貌有加,他的出色之處在於永遠都是測驗第一。

顏離是有些不甘心的,但更多的是驕傲,那種驕傲的感覺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為了不被這種奇怪的感覺俘虜,顏離暗地裏拚命努力,從高一下學期開始,楊科宇隻能偶爾得一次第一了。

可不好的是,座位調換,楊科宇坐到了顏離的斜後方,中間隔了好幾個座位。

“顏離……”

上著課,聽見王羚叫自己,她條件反射地回過頭,卻和楊科宇的視線撞了一個正著。因為太突然,竟像磁鐵般一下子被吸住,兩個人對視了半天,誰都沒有先一步收回視線。

“怎麽樣,四目相對很來電吧?”剛下課王羚就蹦到顏離的桌邊,饒有興致地問。

其實顏離感覺有視線跟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那是溫柔卻有些執拗的視線,隻不過她一直都不敢去看是誰。

“哪有什麽,別亂說。”

“哪有亂說!不喜歡你,他怎麽會總看你?”

顏離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低頭寫著英語:“你喜歡讓你好了。”

話說完,對唧唧喳喳的八卦很有興趣的王羚竟然沒有再接話。有些奇怪地抬起頭,顏離看見她的臉微微紅了。

手上不自覺地用了一下力,中性筆有些過盛的黑色筆水洇了單詞末尾。

“你剛才叫我要幹什麽啊?”

王羚這才緩過神來,忽閃了兩下眼睛,好像在平穩自己的心緒。“我剛才聽我前座的人說,離這兒不遠的那個海灘很好玩,有時間一起去吧。”不等顏離說話,她就已經走回了自己的位子,隻留下一句略顯俏皮的話,“友情紀念哦。”

似乎什麽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自從上次的對視之後,顏離就不再避諱楊科宇的目光,甚至開始迷戀,總是會找各種各樣的借口轉回身,然後和他的視線對一下,再裝成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轉回去。

隻是,會在學校外遇見楊科宇是顏離意料之外的。

周五放學前,王羚約她周六一起去買衣服,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兩個人轉了一上午,走進KFC吃東西,王羚突然興奮地搖她的胳膊:“你看誰來了!”正在啃著雞翅的顏離不明所以地抬起頭,就撞上了那雙熟悉的眼睛,險些把骨頭也吞下去。

“你一個人來幹什麽?”

“去書店買書。”楊科宇回答著王羚的話,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隻顧著吃東西的顏離,“得想辦法把第一名奪回來啊……”

“其實你是以理科見長,我是以文科見長,我們不衝突的。”

“是啊,我還想找時間跟你請教一下英語呢。”

“那我們換啊,你教我代數幾何。”

“成交!”從顏離肯開口那一刻起,氣氛一下子就活躍起來,最後楊科宇煞有介事地伸出手來。

顏離終於忍不住笑出來,很大方地伸手握住:“成交。”

男生的手,很大很厚,幹燥溫暖。顏離聽見自己的心歡騰地跳著,臉上仍然是得體的微笑。

“喂喂喂,兩位好學生出來還談學習啊?吃東西啦!”一直在旁邊插不上話的王羚擺出一副餓極了的樣子喊了一句。

顏離和楊科宇相視一笑。

過了冬天,氣溫慢慢回升,樹枝上長滿鮮嫩的葉子,鳥鳴聽起來無限悅耳。顏離時常會有一點兒走神,望著外麵湛藍的天空,回想自己這類似暗戀的小小心思。

“啊!”頭被敲了一下,輕得讓人一下就知道是故意留情,顏離回過頭,看到楊科宇無可奈何的臉。

“我講課有那麽無聊嗎?”

從那次偶遇開始,她和楊科宇就私自決定聘用對方當自己的補課老師,為了防止那些無聊的人亂說,他們總是周六約在市圖書館裏。

市圖書館的硬件非常齊備,十分寬大舒服的木質桌椅,大的落地窗,坐在二樓可以看見底下人來人往,顏離真的很喜歡這裏。當然,她喜歡的原因裏還包括桌子太寬,所以楊科宇隻能坐在她旁邊這一點。

“不是啦,我就是文科腦子嘛。”

她嘴上說著,注意力卻又不知悔改地飄到了楊科宇的身上。頭發剪短了一點兒,顯得更利落,臉很幹淨,一顆青春痘都沒有……不過她最喜歡的是嘴唇,非常薄。

不是都說嘴唇薄的男子生性薄涼寡情嗎?想到這兒,顏離自顧自地笑了,然後頭就又被敲了一下,這次稍稍重了些,不過也隻是稍稍。

“你們倆每周都出去嗎?”這樣的話王羚問過不隻一次,一開始顏離還說“不是”“隻是偶爾”,到後來為了節省時間就幹脆隻答一句“嗯”。

顏離想,反正自己和楊科宇也真的快要風雨無阻了。

放學時她在校門口買了一株植物,說不出品種,於是給它取名叫“思宇”。

思宇……

思宇……

年輕的時候才會有的小情調,讓她每次給它澆水時都能聞到甜蜜。

然而顏離從沒想過會在市圖書館裏看到王羚。王羚的成績一直是中下等,又沒有什麽看小說的愛好,曾親口說過一輩子都不想進圖書館。但是這周六的一大早,顏離和楊科宇剛剛走進去,就看到王羚衝她們微笑打招呼:“這麽巧?”王羚坐在她和楊科宇對麵看著那些從書架上拿下來的書,但是顏離不抬頭也知道她是在假裝,因為那些書中有一些根本就是專業性質的理論書。無形的壓力越來越重,無論是講課還是聽課都沒辦法集中精神,也就過了半個小時,顏離站起來,對楊科宇說:“對不起,剛才我媽發短信來,說家裏有事,我要先回去了。”

提起包,顏離很抱歉地朝王羚笑了一下,走出了圖書館。

從圖書館到家要坐公交車,顏離低著頭朝車站走,心裏懊惱著自己一貫擅長的冷靜竟然全盤崩潰。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片刻的驚慌之後她的心慢慢安定下去——蒙在眼睛上的那雙手很溫柔,沒有殺傷力。

“猜猜我是誰?”

聽到聲音後便更能確定,但是顏離聰明地反問:“你說呢?”

回答像是初夏第一縷陽光,斜斜照進心裏,散漫飛揚的微塵中,一切想藏匿卻藏匿不起的心意纖毫畢現,再無法遮掩。

4.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你說過那樣地愛我

“我說……我喜歡你啊。”

高二來臨後也沒有什麽不同,依然是上課、下課、放學、休息,但是對顏離來說,她有了楊科宇隨時隨地的陪伴。她總能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拉下那雙蒙在眼睛上的手,回過頭看見楊科宇深而亮的眼睛,沒有說什麽,因為她明白他都懂。

他都懂,連王羚的喜歡也看得清清楚楚。“但我喜歡的是那個幫我包紮桌腿,和我拚成績,驕傲得過分的女孩兒。”既然他這樣說,顏離就壓下了找王羚談談的心,當成什麽事都沒有,繼續做著好朋友。

像所有青春故事裏都會有的男女同行,那些流言飛語依舊很多,如同盛夏黏在皮膚上的濕氣,怎麽也甩不掉。可是身邊那個人的溫度很真實,牽手的溫度很真實,有多真實她就有多麽不在乎。

“你們倆最近走得很近啊。”在小賣部,王羚買了一包薯片,撕開袋子遞給顏離一片,“大家都說咱班有一對金童玉女。”

顏離嚼著薯片,明明是原味,舌根卻留下一點兒酸:“其實我們早就在一起了,不過感覺沒必要昭告天下。”

“真的……在一起了?”

遠遠的,籃球場上,楊科宇跳起來一個投籃,球沿著籃筐邊轉了幾圈,最後還是乖乖地掉了進去,同隊男生一陣歡呼。顏離看得有些出神,進球的那一刻也跟著舒了一口氣,再轉回頭卻發現王羚已經不見了。她仔細想了一下,王羚剛才最後一句話是問句,不過她好像忘了回答。反正答了也肯定是“嗯”。

顏離朝籃球場走過去,剛走到場邊,其他男生就起哄地叫起來,顏離略微不好意思地笑著看楊科宇幾步跑到自己麵前。“沒買冰的。”她把水遞過去,看他一口氣喝掉半瓶,“就知道你會是這種喝法。”

“你等我一會兒,一塊兒回教室。”

離下午上課還剩半個小時,顏離坐在操場邊看著男生們打籃球。有時候球會不偏不倚地朝她的頭砸過來,看起來很恐怖,不過每次在她尖叫前楊科宇都會跑過來單手控住球,然後衝她笑。第八次的時候顏離忍無可忍地指著他:“你……故意的!”

伸得直直的胳膊慢慢軟下來,嘴裏是不屑的“哧”,眼睛卻不自覺彎成月牙狀。剛剛入秋的天氣真的很好,天高雲淡,假如身後不是堅硬的柏油地而是草或者沙灘,真想躺下去。於是,她不期然地想起已經過去很久的那一次,王羚說過的海。

顏離有一些輕微的近視,卻因為害怕不好看堅持著不戴眼鏡,所以即使她看到了操場對麵徘徊的人影,也是等到人影走近才敢確定是王羚。王羚像她剛才一樣手裏提著一瓶礦泉水,猶猶豫豫,不知道想幹什麽。

“王羚——”顏離把她叫到身邊,注意到她手裏的礦泉水瓶身都被捏得凹凸不平了,“打水喝不就完了,買礦泉水幹嗎?”

“啊?”一直愣愣的王羚終於回過神來,臉上又堆上往常那種笑容,“水房的水不好喝嘛。”

顏離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表,隨後衝楊科宇喊了一句:“還差幾分鍾就上課了!”

“你讓他打吧,現在就管這麽多,當心被當成管家婆。”王羚跟顏離打趣,轉臉卻看見楊科宇朝她們走過來,頓時失了一下神。很少有男生會這樣吧,即使打著籃球也能在上課前停住收心——班上其他那些男生每次都是上課很久後才一身臭汗地跑回教室。

“我這是為他好。”顏離說完這句話,站起來從口袋裏掏出兩張濕紙巾塞到楊科宇手裏,“把汗擦擦。”

男生爽朗的笑容仿佛寒冬日裏仍然能夠射穿雲層照得雪地上一片金色的光一樣,總是耀得顏離微微眯眼睛。他聲音沉穩地答:“是,聽你的。”

兩個人並肩朝教學樓走了幾步,顏離突然想到什麽,轉回頭對還站在原地的王羚招手:“過來啊,上課了。”

“我去趟廁所,你們先回去吧。”

既然王羚這樣說,她也就不再勉強。

顏離第二次無意識地回頭,看到的是王羚將那瓶沒開封的礦泉水“咚”的一聲扔進了垃圾桶。其實她拿著那瓶水繞了操場幾圈是為什麽,每個當事人都清清楚楚。

高二下學期文理分班前,班上搞了一次大聚會,為了一些人必定要麵對的分離。顏離原本很不想去,卻不忍心看見楊科宇的期盼落空。超大的KTV包廂裏,大家嘻嘻哈哈鬧成一團,一點兒也沒有悲傷的感覺。話筒遞到顏離手上時,她點了一首老歌《為愛癡狂》。所有人都朝她曖昧地笑,因為她一直都靠在楊科宇的肩膀上,連唱歌時都不例外。

“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你說過那樣地愛我。像我這樣為愛癡狂,到底你會怎麽想……”顏離的聲音很好聽,甚至有些娃娃音,歌唱完引來一片掌聲。

混亂中,她感覺手心裏被塞進什麽東西,打開來看見一張小小的紙片,上麵隻寫了一個字——“敢”。

“顏離,你肯定選文科吧?”

“嗯,我數學真的不行。你也肯定選理科吧?”

“其實……”

“不要顧忌我,你一定要選理科。”

斬釘截鐵地說不要顧忌,但顏離心裏滿是猶豫。

把這張寫著“敢”字的紙片握在手心裏,顏離揚起頭對楊科宇安慰地笑了笑。

心跳凝結在下一秒,顏離感覺到了臉頰上一閃而逝的溫熱。男生的頭發擦過她的鼻尖。好在周圍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這個角落,所以第二下落在唇上的溫熱就顯得很理所應當。

文理分班那天老師在講台上最後一次強調,讓大家好好兒考慮清楚,畢竟馬上就要麵臨高三的衝刺了,之後想要更改是非常困難的。大家都把決定反扣著交到前麵,然後由他來念。顏離聽見自己名字出現在理科班的行列時心裏非常平靜,她不後悔自己最後做的這個修改。可是,她轉回頭卻看見楊科宇露出從沒有過的難過表情,那像一根刺,深**進她的心裏。她還來不及問,就聽到老師念:“楊科宇,文科”。

“我們都為對方做了瘋狂的事,可為什麽結果還是一模一樣?”短信編輯完,她還是按了刪除鍵。

5.連那風都笑我了,我想它會告訴你的,我更愛你了

顏離到了理科班,整個班裏三分之二都是男生,沒有一個從前熟悉的朋友。楊科宇分到文科班,情況也一樣。曾經的陪伴一夜間分崩離析,文理樓中間隔著一整個操場,而王羚因為成績問題分在慢班,偏偏和楊科宇所在的文科樓比鄰。

課間的時間太短,能夠見麵也隻有中午吃飯和晚上回家前在公交車站上或長或短的等待。可是,楊科宇變得不愛說話了,雖然仍舊溫柔。顏離的手機每天都保證滿電,楊科宇的短消息卻並不太多,多的是王羚——都是些小事,比如誰誰誰今天撞到門,誰誰和誰誰分手了。顏離有時會回有時不回,因為她覺得王羚也隻是太悶了而已,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關於楊科宇的信息:“他現在再也得不到第一了,據說每天上課都在睡覺。”

其實顏離並不是不知道,因為每次文理排榜她都會看,一遍一遍搜索楊科宇的名字,可是那名字再沒有在前二十名裏出現過。她沒想到這樣的選擇對楊科宇的影響會這麽大。進了理科班的顏離也學得很辛苦,可是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化學方麵很有天分,竟然鬼使神差地成了化學課代表,雖然無法再穩坐第一,但是成績也沒有下滑太多。

顏離站在楊科宇班級的門口一直等到人都走光。他還趴在桌子上麵臉朝窗外,她走到他的座位前想要叫醒他,卻發現他根本沒有睡覺。

她伸手去握他的手:“中午了,該吃飯了。”

“對不起……我該去找你的。”

顏離假裝撅了撅嘴:“是啊,你都不去找我了,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不是的,我……”楊科宇居然緊張得一下子站起來。

顏離看到他嚇成這樣,忍不住笑出來,雙手揉揉他的臉:“笨蛋,嚇你的。走,吃飯去。”

把菜裏麵的肥肉全部夾到他飯盒裏,然後換回自己喜歡的菜,顏離盡量裝成隨便一提的口吻對楊科宇說:“要不然你轉回理科班吧。雖然老師可能會不大高興,但是你肯定過得了考試的。”

“顏離……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沒用?”

“笨蛋!”她早就知道他腦子裏會這麽想,“從一開始,你選進文科就是為了我,現在你回來,我要你回來。”

非常輕鬆地經過了考核,楊科宇高三上學期還是轉回了理科班,期中考試時成功地拿回了第一的位置。一切看似都變回了原樣,可是曾經與他們倆同班的人都發現,顏離和楊科宇之間好像一夜之間變冷了——不再說話,擦身而過時當成不認識。不過所有人都能看出楊科宇也不明白為什麽,因為他總是呆呆地看著視他為空氣的顏離。

隻有顏離知道為什麽。那天她借他的手機發信息,卻看到收件箱和發件箱裏存儲著條數差不多的短信,發送人和接收人全是同一個——王羚。

如果說發件箱自動存儲是手機配置,那麽即使收件箱容量已經將近100%卻仍然留存著不刪除,又是為了什麽?

“顏離,等等!”冷戰第五天,放學後在樓道擦身而過時,楊科宇再也忍不住一把拉住她,“你至少要告訴我,我怎麽了?”

“你沒怎麽。”

曾經是多麽喜歡她這種區別於其他那些女生的冷靜,喜歡她淡淡卻不缺乏感情的語氣,可是現在楊科宇倒寧願她能鬧一鬧。

“如果是我有錯,我有權利知道,是不是?你這樣,如果是誤會……”話還沒說完,手機突然響了,他條件反射地掏出手機來看。

顏離注意到他按鍵盤的動作,幹脆地甩開了他的手臂。

“顏離!”回完了媽媽發來的“晚上加班,自己在外麵吃”的信息,楊科宇上前幾步攔在顏離的麵前,但她那雙泛紅的眼睛讓他全身猛地一僵,“怎麽了……告訴我好不好?”

“我開始懷疑讓你轉回來是不是錯的……打擾你們了。”顏離看了一眼楊科宇手裏握著的手機,“你知道是誰!”

一直都當她是小孩兒任性,好脾氣哄著的楊科宇終於沉下了臉,在光線有些幽暗的樓道裏臉龐像是融進水墨中,五官都帶上了一層薄薄的陰影。

“我沒那個興趣!”

撞開他的肩膀,顏離一個人邁著快步,離他越來越遠。楊科宇看著她鏗鏘有力故作瀟灑的姿態,卻能夠想到前麵那張臉一定已經哭得亂七八糟。

從沒這麽煩躁過,楊科宇重重倚到牆上,就在顏離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視線中時,他揚起手把手機狠狠丟過去。銀色翻蓋手機砸在顏離不遠的身後,伴隨著幹脆碎裂聲的,還有男生有些氣憤又有些吃痛的話:“如果我們在一起這麽久抵不上你看到的幾個字,那你走吧。”

顏離有些不敢置信地回過頭去,盯著楊科宇的臉一字一頓地問:“你的意思是,要我走,是嗎?”

“我以為我們兩個人不會為了這種事爭吵的,從一開始我們就很肯定對對方的感情。可現在呢,你對我沒有信任了,你要我說什麽?”

顏離想要繼續說話,可是眼淚已經流到嘴邊,堵住了她心裏洶湧著的委屈。最後,她也隻說了一句:“什麽朋友,什麽感情,你去找她吧,再也別來找我!”

晚上回到家,顏離就將自己鎖進屋子裏,頭埋在枕頭裏哭到喘不上氣。看見她是哭著進門的,媽媽在外麵不停地拍門喊她的名字,她用重重的鼻音說“我沒事”,然後還是哭。

王羚的電話是在將近10點的時候打來的,那個時候顏離已經止住了哭泣,隻感覺心裏很空,像是一個曾經壓在裏麵的東西被貿然取走了,可是王羚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的一瞬,又沉重到窒息。

“喂?”她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接通了電話,“有事嗎?”

“你們吵架了?”

顏離心想,轉告得真快啊。

“嗯,準確地說,是分手了。”

電話那邊的王羚聽起來有些著急:“你別這麽衝動啊!他現在就在你家樓下呢!他手機壞了,沒辦法給你打電話,就一直等在那兒……”

剛剛還說著狠話的顏離立刻站起來打開窗戶往下看,果然看見楊科宇一動不動地站在樓下。天已經很冷了,他的外套很薄,顏離是知道的。站在窗台邊很久,顏離還是忍不住跑了下去,甚至不顧媽媽的盤問和阻攔,連鞋子都來不及換。

楊科宇已經在那裏站了很久很久,站到自己都有些心灰意冷,他剛剛想顏離是不是不可能下來了,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樓梯上飛速跑下來,站到自己麵前。

“顏離……對不起,我說對不起好不好?”他伸手想要拉顏離的胳膊,卻被閃開了,“你聽我解釋,好嗎?”

真的站到了下麵,她又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心裏有一根繩索,“原諒”與“不原諒”是拽著繩子兩端的小人,往哪邊拉都弄得她生疼。顏離定定地站了一會兒,生硬地轉身想要走,腳卻怎麽也動不了,越使力就越沉重,最後幹脆支撐不住跪到地上。楊科宇從後麵小心翼翼地抱住她,胳膊上落了幾滴她的眼淚。

“楊科宇,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們去看海好不好?就當是,愛情見證吧……”

楊科宇答應的同時,顏離想起了剛才撂下的王羚的電話。她在最後問“你說過我們一起去看海,還算數嗎”,王羚幹脆地答應了。

那麽,友情與愛情,真的可以一起上路嗎?

城市的邊緣處有一片海,是未經過人工開發的原始海岸,從市區坐長途車三個小時就可以到。顏離、楊科宇、王羚,三個人周六的早上一起朝海岸出發。一路上景色變化很大,從排排高樓變成遍地蒿草,最後遠遠聽見海浪聲。

那天風很大,海浪聲從耳朵進去,然後在心裏響成了炸雷。雖然有些陰天,導致海沒有想象中的寶石藍或者吸納了陽光的金色,卻更顯出雄渾的原貌。

沙灘上起初還有零星的人,有的正在躺著讀書,有的挖貝殼,中午過後,空曠的沙灘隻剩下了他們三個年輕孩子。

顏離從包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塑料布,然後三個人把帶的食物全部扔在上麵,坐著吃,躺著吃,最後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楊科宇偷偷捉了一隻小螃蟹放在顏離的肩上,等到王羚忍不住笑出來,她才後知後覺地尖叫著把螃蟹甩下去。

整個下午都消耗在海風裏。

遠遠看著顏離沿著海岸邊走,海水漫過她的腳,楊科宇微微笑著問身旁的王羚:“今天開心嗎?”

“開心。”

“那就一直這樣下去,好嗎?”

聽懂了什麽,或者一直都是明白的,王羚用手抓了一把沙子,然後攤開手等風將沙一點點吹散。

“好。你是真的很愛她吧?”

“嗯。”

愛上我是不是你的光榮,這回憶是不是輕盈如風?

事情是怎麽發生的誰也說不清楚,就像誰也說不清楚潮怎麽就會突然漲起來,而且以一種非常恐怖的氣勢。當時顏離站在水很淺的地方往站在岸上的兩個人潑水,並沒有感覺到自己逐漸遠離岸邊。等到她發現原本剛到膝蓋上麵的海水已經不知不覺快要到胸口,剛想開口求救,一個浪就拍了下來。很痛也很冷,等到好不容易掙紮著將頭露出水麵,她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經離岸邊好遠,腳已經踩不到底。她想呼喊他的名字,一張嘴就喝進很多海水,又鹹又苦,嗆得她開始哭。

視線模糊中,看見楊科宇瘋了一樣朝她衝過來。

意識一直到身體碰到實在的沙子才逐漸清醒,雖然喉嚨痛得像是要啞掉,頭腦也昏沉,但是顏離發現自己竟然還活著。然而,她在岸上隻看到嚇傻的王羚,沒有楊科宇。

他還在海裏……明白到這一點,顏離使出最後的力氣還想回到海裏。她看到楊科宇還在掙紮,卻好像被什麽困住,越漂越遠。

使勁兒地掰環在自己腰上的手,卻掰不開,顏離張大了嘴哭,卻發不出來聲音。恍惚中,她看見楊科宇最後望向自己的眼睛,那是記憶裏最美的一刻。一個浪這時候劈下來,王羚拚命將她拉回岸邊,等到海浪平息,便再也看不到楊科宇的身影。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

遠處的沙灘上還留著楊科宇用手指寫下的歌詞,被風吹散了大半,隻剩下一句——“愛上你是我最大的光榮”。

6.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王羚收集了所有報道了那年那場事故的報紙,有時候會自虐一般地翻出來反反複複地看。她也很想知道顏離有沒有看過。

但是從那天之後,顏離就再沒有出過聲音。

喉嚨沒有受傷,聲帶沒有任何問題,看過心理醫生,甚至精神科,但是誰都沒有辦法讓她開口。楊科宇走了,帶走了她的聲音,更帶走了她的心。

楊科宇的葬禮據說異常混亂,他的媽媽在葬禮上哭鬧到昏過去,因為隻有王羚和顏離沒有出現。她們倆在事件發生後就辦了休學。在一個失去孩子傷心欲絕的母親眼裏,這樣無疑是在逃避責任。

然而誰又知道,顏離幾乎昏睡了一個月,總是不停地發燒、嘔吐。

而王羚也常常被噩夢驚醒,她總是會想,假如那天她沒有攔住顏離,讓她伸手去拉楊科宇,那麽結果會不會不同。

這場事故,身為當事人的顏離也許沒有看清楚,可是王羚看得很清。那一瞬間,海失去了原本平靜的表象,變得駭人。楊科宇根本沒有力氣上岸,他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將已經半昏迷的顏離向岸邊推,是她將顏離拖上了岸。她,也眼睜睜地看著楊科宇像是被什麽東西纏住了腳,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掙脫出來。楊科宇沒有愛過她一天,卻留給她一個最後的眼神,告訴她,照顧顏離。

所以她跟隨著顏離休了一年學,然後考到同一所學校。

隻想要照顧。

隻想要補償。

又或者……堅持。

“顏離,我知道你在恨我。”

得到的回答依舊是沉默。

“沒關係,我隻希望有一天你能和我再去一趟那片海。”

顏離緩緩地抬起了頭。

“因為,我和你一樣想他啊。”

一個大大的海螺扣在耳朵上,然後她就聽到熟悉的聲音。

有一些片段憑借想念獲得永生,當淚水將一切無法彌補的傷痕褪去,記憶裏隻剩下那雙眼睛,深處有整片無波無瀾的海。

其實,她並不是在心中怨恨著王羚,她的心裏已經提不起怨恨這個詞。她隻是將自己鎖在了一個夢境般的世界裏,那裏麵還有楊科宇,那裏麵,沒有海,隻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