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Drift

每天晚上,我都做著同一個夢,夢裏的我迷失在一片猩紅的薔薇迷宮,藤蔓將我纏住,那些妖嬈的花朵豔麗刺目地在我手上朵朵綻放。

夢中的我想要離開,而夢醒後的我卻想再度回到夢中。

因為每每陽光注入我的雙目,便會把我拉回到那晚的十字路口,拉回激閃的車燈、刺耳的刹車聲中。那些光芒,時時在提醒著我,我屬於黑暗。

每周周末,我會和葉文澤一同去看夏尹瑤。我知道,葉文澤一直在心中期望她能重新醒來。因為我曾在病房外麵,聽到葉文澤對她說話,講他們的相遇,講他們的相知,講他有多後悔那晚的任性,他有多想念她。我能感覺到,他一定偷偷流淚,他甚至一定有輕輕吻她。

可是無論是他的淚水還是他的吻,也沒有能夠喚醒她。

我知道我仍喜歡葉文澤,喜歡他,喜歡他。喜歡到每每聽見他對她講述他們的故事,每每聽到他哽咽到無法言語,我都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再度大哭一場。

雖然決定不再流淚,可淚水,卻不由自己控製。

因為造成現在這一切的人是我。

如果不是我,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三個人一起,一起玩鬧,一起瘋狂。這一切,都因為我瞬間的貪念而灰飛煙滅。

那個夏天以後,我和葉文澤進入了同一所高中,隻是不再同班了。當時的我反而有一絲慶幸,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麵對他。

進入高中以後,學校規定每天放學以後自習到6點。可我卻從不在學校停留。4點一到我便獨自先行,因為不想在路上偶遇葉文澤。

所以除了每周一起去看夏尹瑤,平時的我再也不和他同行了。

可是我仍然習慣性地先走到他家,再從那條僻靜小徑回家。每每經過那個十字路口,我便加快腳步讓自己的大腦清空。隻有什麽都不想,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生存。

回到家中,在廚房燒飯的李桂珍和雲卓一見到我,就像看到怪物似的扭轉頭去。我徑直走回自己的房間,關門前補了一句。

“你們燒的東西沒法吃。給我銀行卡裏再打8 000塊錢,以後我自己出去吃。”

關上門的同時,我聽見李桂珍的哭聲。

和我的鬥爭中,他們早已徹底失敗。弱者隻能保留眼淚。可是,在和葉文澤的感情中,我卻沒有辦法變得堅強。

我隻是一個偽裝堅強的、徹底的弱者。

周六的上午,我和葉文澤按慣例一同前往醫院。我們各自保持著沉默。從夏尹瑤沉睡至今,已經將近一年。一年中,我們都沒有對彼此說過一句話。

“莉莎,你最近,過得怎樣?”快走進醫院時,葉文澤開口問我。

一種溫熱的**再度湧上。一年以後,我們能夠再度對話了。而且,開口的人是他。

“不錯。你呢?”

“我很好。”我們一同走入醫院,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溫暖卻又陌生。

“高中同班認識了許多有趣的同學,他們鬧著幫我搞生日會。”葉文澤說著,我看到他再次對我綻放溫柔的淺笑,“莉莎,你也一起來吧。”

“我……可是——”

“莉莎……”我們已經走到了夏尹瑤的病房門口,葉文澤轉開把手,準備進門。我卻看見他漸漸停止了動作,下定決心似的看著前方。

“莉莎……我知道為尹瑤的事你一直很難過,但她會這樣完全是我的錯。”

“所以,你不需要感到自責。”

“對不起。”

走道中的風吹起他的發絲。我靜靜地站在原地,想讓那風也終能吹散我心中的暗塵。

我和他之間,也許有可能沒有結束。也許未來,當夏尹瑤的過往漸漸淡去,我們的傷終將痊愈。

“莉莎,我的生日會,請你一定要來。”

“嗯。一定。”

葉文澤的生日會被他的朋友們安排在了一個三流KTV的小包房裏。

看著被包圍在各種劣質小吃攤位中的聚會地點,我不由皺眉。我每個月都放肆地敲詐著李桂珍和雲卓的錢,葉文澤和夏尹瑤都因為家境富裕而手頭寬裕,所以以前我們三人的聚會永遠會在最豪華的地方。

我咬牙踏過各種鋪灑在地麵的小吃殘留物,跨入KTV的大門。

既然葉文澤都不計較,我又何必在意呢?

室內的環境嘈雜而昏暗,我在服務生的帶領下繞過百轉千回的走道來到了聚會約定的房間。

“啊!我不要啊!”

“何菲菲,願賭服輸!一口氣喝下去吧!”

“不要啊!安光佑,你這個渾蛋!專挑我欺負!文澤……幫幫我吧……”

我聽見房間中傳出陣陣笑聲,放肆卻又快樂得真實。

推門進入的瞬間,我卻怔住了。

葉文澤在笑。他幸福地笑著,看著麵前的男孩女孩打鬧成一團。而他視線的焦點,是那個被追逼著的女孩,一個平凡、拙劣、笨手笨腳、放肆地大叫大笑的女孩。

他就這樣笑著,以一種以往看夏尹瑤的眼神看著她。

“咦?”那個女孩看到我,一把甩開拉著她的男生,走到我麵前。

“雲莉莎!你一定是雲莉莎吧!葉文澤老是說起你呢!你真的好漂亮!”她驚喜地向我走來,那種表情像極了農村姑娘第一次見到了香奈兒的挎包。

“你好!我是何菲菲!”她不由分說地將手伸向我。

“文澤,我來了。”甩開她的手,我笑著徑直走到葉文澤旁邊坐下。

那個叫何菲菲的女孩也許沒有料到我如此不友善,一時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可當另一個男生拿著一罐可樂準備往她嘴裏灌時,她立刻又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躍了起來。

“渾蛋安光佑!我死都不喝!”

“那好啊,去死吧!”

“菲菲,你就喝吧,反正喝了也死不了人。而且願賭服輸,你自己說輸了就喝的啊。”

“艾雅!你這個沒立場的人!你不是應該幫我的嗎?怎麽轉向去幫安光佑啊?”

何菲菲,安光佑,還有艾雅,這就是葉文澤說的新班級裏遇見的有趣的人?哪裏有趣,他們和夏尹瑤相比,根本就是不上檔次的村婦和小醜。為什麽葉文澤會和這些人在一起?

我轉頭看向葉文澤。

他仍然一臉幸福快樂的笑容,視線的焦點,仍然是那三人中最最低劣的女孩何菲菲。

“文澤。”我輕聲喚他。

“嗯?”他回頭,可視線仍然定格在何菲菲身上。

“你看起來很快樂。”

“嗯。”

“比以前和我、還有夏尹瑤在一起的時候,還要快樂嗎?”

他的笑容停止了。

生日會在歡騰的氣氛中進行著,可是作為主人的葉文澤,以及應該成為女主人的我,卻靜得與世隔離。

突然間,嬉鬧中的何菲菲腳下一滑,摔倒在了葉文澤的懷中。

“噢噢!這是命定的緣分啊!”

“Kiss!Kiss!”

艾雅和安光佑開始起哄。我呼吸急促地轉頭,去看葉文澤的表情。

又是那種笑容。那種他看夏尹瑤時才有的笑容,那種溫情,卻又憂鬱,深深喜歡卻又害怕失去對方的笑容。

“Kiss!Kiss!”

不要……

“哈哈!菲菲!Kiss吧!現在可是命定的時刻哦!”

不要……

“快啊快啊!錯過一次可就再沒那麽好的機會了哦!“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為什麽對著這樣的她露出這樣的表情?我以為你還無法忘懷夏尹瑤,所以不能對我笑,我以為總有一天你也可以像看夏尹瑤那樣看我!可是為什麽是她?為什麽是她?

她憑什麽!憑什麽!

我站起身,奪門而出。

今天的我,出門之前曾經精心打扮,因為我以為今天的聚會,會是我們傷口愈合的開始。而現在我的這身裝扮,在這肮髒混亂的小吃攤包圍中,顯得可笑至極。

葉文澤,你曾說過,如果有一天夏尹瑤不在你的身邊,我可以成為你的女朋友。可是現在,你卻對另一個女孩露出戀人般的笑容。那麽,當時你的話,真的隻是騙我的嗎?隻是信口胡說的嗎?

明明是夏天,我卻站在街中,瑟瑟發抖。

我希望葉文澤可以出來找我,看著我,哪怕什麽話都不說。可是他沒有出來。也是。以前也是這樣,無論我怎樣任性,怎樣撒嬌,葉文澤都不會為我所動,依然保持著他自己的步調。

現在的他對我,依然如此,沒有改變。

兩個小時以後,他和他的新同學一起走出。他們的笑聲,異常刺耳。

“莉莎?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葉文澤看見站在角落的我,顯得有些詫異。

你果然並不了解我。如果你了解我,就會知道,我怎麽可能在那種情況下真的離開?至少,我需要等到你的關心,你的安慰。

“葉文澤,那我們先走了哦!明天學校見!”

耳邊傳來何菲菲的聲音。真惡心。

他們一群人,笑著鬧著離開了我們的視線。

“莉莎,要不要一起回去?”

“不用了,你先走,我還有事。”

我轉身把葉文澤扔在了原地。他又沒有追上來。他應該知道的,我的拒絕隻是想引起他的注意,隻是想讓他更加關心我,隻是想讓他更嗬護我。他應該知道的。

可是他並不知道。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就這樣失去他。

我討厭她,討厭那個乘虛而入進入他的世界的女孩。

所以當高二開學後,我聽說葉文澤、何菲菲以及他們的那些朋友都準備進入學生會時,我便決定也進入。因為隻有在同樣的環境中,我才有更多的機會找回葉文澤,我才有更多的機會去傷害何菲菲。

傷害別人,才能保護自己。這是我從9歲到17歲,與李桂珍和雲卓的鬥爭中,得出的信條。

我也充分地知道怎樣才能傷害別人,因為我曾被別人傷到無處藏身。

所以,找人打她、強暴她或是拍照片威脅她,都是沒有用的。因為如果這樣,那她就成為了弱者,而弱者往往會被大家同情,會被大家關注。這樣根本不是傷害,而是幫助。

所以,對於這個年齡的女生而言,最大的傷害莫過於讓全世界都懷疑你,傷害你,拋棄你,隻有你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委屈。全世界都認為在傷害你的人是一個完美無缺、不可能做出卑劣事情的人,隻有你知道她的真麵目,可別人通通不信。你的痛苦,永遠隻能你一個人承受。

所以整個高二,她總是會被發現考試作弊,總是會有其他同學的東西出現在她桌裏,總是被其他同學孤立……

高二的期末,我以道歉為名拉著何菲菲一起去發型工作室做發型。我告訴她我請客,她便傻傻地答應了。在設計師昂貴地打造下簡直變了一個人的何菲菲,看著我,眼中充滿感激。

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Lissa,打完折一共是6 800元,但卡裏隻有3 200元了。”

服務台前,店員打著計算器結賬。

“咦?哦!對啊,上次弄完以後沒有加錢呢。”我笑了笑,拿出錢包,卻突然微微一沉臉色。

“菲菲,不好意思啊,我今天銀行卡沒有帶。你身上應該有些錢,先墊一下吧。”

我知道,學生會征收的各個社團的活動費現在就在何菲菲身上,一共有五千多塊錢。

“我明天就給你。”我笑了笑。

於是,她墊付了那筆錢。

第二天,她來我班上找我,我強忍住心中的笑意,擺出了一臉無辜的表情。

“什麽?何菲菲,你說那麽貴的頭是我請你的?我們雖然是好朋友,可我也不至於為你這麽亂花錢啊!”

她失聲痛哭。可無論別人問什麽,她都不回答。因為她明白,即使她指證我,也不會有人相信。

我勝利了。

可是我喜歡的葉文澤還是沒有喜歡我。

我傷害了她,也沒能保護住自己。

幾天後,葉文澤找到了我。

“莉莎,我知道是你。請不要再這樣了。”

“什麽是我?”我毫無所動,繼續整理書包。

“菲菲的事……她用會費剪頭發的事……我知道是你。”

“我沒有。”

“莉莎……”

“我沒有!你為什麽不信我?”

“葉文澤,為了一個何菲菲,你再也不相信我了?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我重重把書包砸下,漸漸不能控製語言。因為我想起來了我們初次見麵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是全世界唯一相信我的人。

沒有理由地相信我。

“莉莎,你不要再這樣下去了。我會傷心,尹瑤也會傷心的。”他這樣告訴我。

“尹瑤?你還記得尹瑤?”我哭了。

“她因為你才變成這樣的!葉文澤!因為你!她躺在那裏,不能聽,不能看,不能動!可我相信她感覺得到!以前你跟她講故事,跟他說你喜歡她的時候,她肯定都是感覺得到的!可是你已經多久沒去看她了?”

“三個月!葉文澤,是三個月!”

“你是不敢麵對她!因為她因為你而變成這樣,可你卻心安理得地喜歡了別的女生!”

我劈頭蓋腦地將所有的指責擊向葉文澤。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望向遠方的天空。

“莉莎,你說得對。”

“對不起。”

那天晚上,我參加了葉文澤班級的散夥飯。從高二進入高三,為了對應不同的高考科目,所有班級的編排都被打亂重組。所以在高二結束的最後一天,一起度過兩年時光的班級成員共享最後的晚餐。

我和葉文澤不是同班,可隻要有他的活動,我是必然會參加的。

晚餐中,他們班的同學各自訴說著過去的趣聞,可葉文澤卻沉默著。有時候何菲菲和他的朋友們想逗葉文澤開口,卻都以失敗告終。

隻有我知道為什麽。

他沉浸在對夏尹瑤的負罪感中。

“菲菲,我們出去一下,談一談。”終於,他起身,帶著何菲菲一起離開會場。

20分鍾後,他獨自回來。

我知道,他和她分手了。

他們結束了,可我並沒有絲毫的喜悅。

時間漸晚,聚會的人都陸續離開。我聽到窗外開始下雨,越來越大。餐廳中漸漸隻剩我和他兩人,在瀝瀝雨聲中,安靜地可怕。

一聲巨響傳來,門被衝開。喘著氣衝進來的人是艾雅,何菲菲的朋友。她渾身濕透,泣聲抬起頭。

“文澤……快去醫院……菲菲和安光佑他們……他們……”

那一刻,葉文澤從我身側飛速跑出。

我追著葉文澤,一同趕到了醫院。何菲菲和安光佑出了車禍,滿身是血,正被醫生推去手術室。我看見葉文澤追著她,呼喚著她的名字,跟她說“對不起”。

又是車禍。

和夏尹瑤一樣,又是車禍。

十幾個小時的搶救結束,她沒有脫離危險,她陷入深度昏迷。可能會死,或者,變成植物人。這是醫生給出的判定。我看見葉文澤痛苦地用手捶擊牆麵,直到鮮血直流也不停止。

我靜靜地離開,因為我明白,現在,即便是夏尹瑤,也無法讓他離開她了。

他注定再也無法離開她。

我永遠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