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十朵花名為千日草,不朽

那天大概是個好天氣,母親去世後兩個月,蘇如是第一次出門……不對,那天好像下著小雨,她為了躲雨,從而看見了坐在車裏的蘇嘉平。隔著一條街,蘇如是站在一家珍珠奶茶店門口,她看見自己的父親跟一個年輕女人親密擁吻,耳邊的吵鬧聲在那一刻全部匯成“嗡嗡”的響聲,震得她腦子一片混亂。

“你沒想到我會去那種街區是嗎?你也沒想過我會看到是嗎?蘇嘉平,為什麽你犯下的錯就可以被輕易原諒,我沒錯,你卻總是想要糾正我,隻為了把我變成你想要的樣子!”蘇如是站得筆直,出口的話鏗鏘有力。

蘇如是說完,蘇嘉平並沒有馬上回答。

沉默中,偌大的辦公室格外安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隻有散落在地上的紙筆顯示出剛才激烈的爭執。

“你姓蘇。”半晌,蘇嘉平開口說道。

蘇如是聽聞一愣,隨即笑道:“對啊,我姓蘇。嗬,你擁有的還不夠多嗎?還要用這個尊貴的姓氏去交換什麽?不要把我算計進你的宏圖大業裏,我享受不起。”蘇如是說完,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四周再次安靜下來,蘇如是走後,蘇嘉平呆呆地坐了許久,好半天他才動了動,伸手拉開一個插著鑰匙的抽屜,拿出一張照片。

“我從來不怕自己做錯事,就像我當初執意要娶你,而你並不愛我……哪怕在你死後,我都不後悔自己娶了你……可能是我真的老了,她剛才問我是不是也要像逼死你那樣逼死她,我竟然怕了。”蘇嘉平說著,伸出另一隻手,細細拂過照片上的女人的臉,眼中滿是愛戀,“我擁有的確實夠多了,就算失去了我也不怕,可他們怎麽辦……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麽做?”

蘇嘉平自顧自地說著,也不在乎自己隻是在跟一張照片傾訴,臉上的柔情像蜜一樣濃稠。

次日,蘇如是照常上班,蘇嘉平也表現如常,兩人在公司原本就是公事公辦的相處模式,所以旁人也看不出什麽。關於吃飯的事,蘇嘉平沒再提起,不過北城倒是主動找來了。

“蘇小姐,賞個臉吃頓飯吧。”北城靠在一輛法拉利跑車上,抱著一束白玫瑰說道。自從上次在茶樓碰到和陸謙人在一起的蘇如是拿著白玫瑰後,他就一直送這種花。

“北先生,我有男朋友。”蘇如是回答得很客氣,說完便轉身離開。北城見狀急忙上前拉住她。

“嘶!”蘇如是輕呼一聲,北城隨即鬆開手。

“你受傷了?”看著蘇如是的右手,北城皺眉問道。

“不關你的事。”

北城盯著蘇如是看了一會兒,舒展眉頭笑道:“前幾天蘇伯父跟我聊天時,說是要我約上我爸媽,大家一起吃個飯。我昨天還在想這事,蘇伯父可不是那種說了不做的性子,原來問題出在你這兒啊。”

蘇如是瞟了北城一眼沒說話。

北城接道:“既然蘇伯父那頓飯我吃不上了,你不應該補償補償我嗎?”

“理由。”

“看在我沒像惡毒男配角一樣打壓你的內人?”

蘇嘉平這次的妥協,並沒有讓蘇如是放下心,這件事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讓北城主動拒絕。蘇如是不怕自己丟了麵子,隻怕北城太過配合他的父母,搞得好像真對自己有意思一樣。所以蘇如是覺得自己有必要跟北城說一說,既然對方還算通情達理的話。

蘇如是答應了請北城吃飯的要求後,北城帶著她七拐八拐來到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飯館。小飯館在一條巷子裏,巷子窄得連車也開不進去,不過倒是挺幹淨。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所以你就別再做這些事給我火上澆油了。”點完單,蘇如是直入主題。

“你也太性急了吧,飯都還沒吃就要我幫忙。”北城撇嘴說道,看到蘇如是掃了自己一眼才委屈地接道,“我還不是聽長輩的話,你勸我不如勸我爸媽。”

“行了,你以前的英勇事跡我打聽過了,你可不是那種乖寶寶。”

聽了蘇如是的話,北城無奈地搖搖頭:“既然你打聽過,那我出國的原因你應該也知道了吧。所以,蘇大小姐,你就別為難我了,我的心丟了,找不回來了,你跟一個沒心的人談什麽同情心呢?”

關於北城的故事,蘇如是聽人說起過。他們說北城原本是個花花公子,一天,這個花花公子愛上了一位“灰姑娘”。當然,兩人從相識到相愛都十分具有戲劇性。後來,北城的母親找到這位“灰姑娘”,給了對方一筆錢,叫她離開自己的兒子,然後“灰姑娘”就離開了。

“剛分手的時候,我很生氣,氣她這麽輕易地就放棄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什麽好東西,所以她這麽幹脆地離開,也讓我很討厭自己。”北城把玩著手中的小茶杯說道。

“你後來應該去找過她吧?”蘇如是問。

“嗯,我就是想看看她拿了那筆錢過得有多快活,所以直接去了她家。然後我看見她還是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長裙,一邊看書一邊洗衣服,長長的頭發紮在頭頂,盤成一團,跟以前一樣,一點兒都沒變。那時候我突然明白,原來我才是這份愛情裏成為負擔的一方。我把她拉進了我的生活,要麽,她不能適應;要麽,她沉溺其中。然而無論哪種,她都將變得不像自己。所以我在看見陸謙人那一刻很驚訝,同樣的情況,他就處理得很好。”

“我知道。”蘇如是接道,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驕傲,“他有著像太陽一樣炙熱的靈魂,堅不可摧,不曾彷徨,不曾動搖。”

北城聽後點點頭,表示讚同。想了想,他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麽,老板娘端著菜走了過來。

上菜的時候,老板娘跟北城聊了一會兒,語氣很熟稔,看樣子北城以前經常來,不過這裏的飯菜味道真的很不錯,說得文藝點兒,有種家的味道。

“對了,你剛剛是不是要跟我說什麽?”飯吃到一半,蘇如是突然想起北城之前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

北城抬頭望向蘇如是,似是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表示沒什麽。

蘇如是見此也懶得追問,準備繼續吃飯,然而剛低頭,就聽到北城的聲音響起:“你最近有空,多回家看看,或者找你爸聊聊,關心關心他。”

“哦?不叫蘇伯父了?”蘇如是打趣道。

北城撇撇嘴:“我爸不會聽的,與其跟他聊,你不如直接找你爸說清楚。”

“是嗎?”

“我不是叫你跟他聊你和陸謙人的事。”

“那是什麽事?”

“是關於……算了,吃飯吧。”

一頓飯吃完,蘇如是都沒聽到北城再提起他原本打算告訴自己的事,不過關心父親的話她倒是聽進去了,大概是老板娘太和藹了,讓她孝心大發,她當晚就回了蘇家別墅,恰巧,蘇嘉平也在。

問過用人,得知蘇嘉平在書房後,蘇如是泡了杯茶端上樓。

書房的門並未關緊,暖黃的燈光從門縫裏溜了出來,在走廊上拉出一條細線。蘇如是推開門,看見蘇嘉平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情不自禁地放輕了腳步。

說實話,不提長輩間的事,這些年以來,蘇嘉平從未虧待過他們兩姐弟,尤其在母親去世那段時間,蘇嘉平對蘇如是更是關懷備至。想起自己前幾天的失控,蘇如是突然有些愧疚。

把茶輕輕地放到桌上,蘇如是準備回房拿條毛毯過來給父親披上,餘光瞟到桌上一份“通知”。她想起北城欲言又止的模樣,臉色猝然一片蒼白。

情人節那天,陸謙人因為臨時有個手術,所以沒能去看蘇如是,他在網上訂了花,但是店家說蘇如是的電話一直打不通,陸謙人本想著兩人複合後第一個情人節會就此泡湯,卻沒想到蘇如是給了他一個驚喜。

“你怎麽來了?”回到家剛打開門,陸謙人便被抱了個滿懷,聞著熟悉的香味,陸謙人笑著問。

“想你了。”賴在他懷裏的人蹭了蹭,甕聲甕氣地回答。

“怎麽了?哭過了?”陸謙人聽出蘇如是的聲音不對勁,試圖拉開她看看,但蘇如是更加用力地往他懷裏鑽,陸謙人隻好放棄。

“你總得讓我把門關上吧。”過了一會兒,陸謙人說。

蘇如是這才慢吞吞地動了動。

陸謙人看得出她心情不好,但沒有急著追問,得知她還沒吃飯,便去廚房煮了碗麵。

“我吃不完了。”麵吃到一半,蘇如是把碗推到陸謙人麵前說道。陸謙人寵溺地笑了笑,接著吃。

兩個人,一碗麵,一雙筷子。蘇如是看著這樣的場景,連她這個當事人都覺得溫馨無比。

“謙人,我們去小媛那兒玩幾天吧,就在S市周邊,要是你臨時有什麽事也能馬上趕回來。”

“醫院又不是隻有我一個醫生,你想去哪兒玩,我就陪你去哪兒,不用為我操心。”

“我就想去小媛那裏。我不是給你發短信說過,等春天一起去的嘛,那座山上我還沒去過呢,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爬山吧?”

蘇如是的話說完,陸謙人神色怪異地盯著她,半天沒說話。

“你看我幹嗎?”蘇如是問。

陸謙人猶豫半晌說道:“我隻是想起了你第一次帶我上山的情景……”

“陸謙人!”蘇如是反應過來後惱羞成怒地吼了一句,然後借口起身去洗澡,臉再次緋紅一片。

第二天,陸謙人一早去醫院辦理了關於休假的事,直到十點左右才和蘇如是出發前往青寧鎮。

兩人到客棧的時候剛好趕上午飯時間,郭碧媛理所當然地做了東,隻不過看著蘇如是和陸謙人你儂我儂的樣子,郭碧媛再三表示,在她沒找男朋友之前,再也不想見到這兩個人了。

在青寧鎮的這幾日,天氣格外好,蘇如是帶著陸謙人把整座鎮子轉了個遍,兩人手牽著手,像是詩裏寫的那般,“走過陽光傾瀉的青石板路,穿過蜿蜒的小道”。後來,蘇如是真的依言帶陸謙人一起去爬了山,為此,她還特地準備了登山鞋。

離開青寧鎮的前一晚,蘇如是睡到半夜的時候,隱約感覺有人在擺弄自己的手,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見陸謙人側著身子,一隻手撐在**,一隻手捏著她的右手。

床頭的小台燈調得比較暗,暖黃的燈光落在陸謙人專心得讓人臉紅的五官上。蘇如是癡癡地看著,半晌沒敢開口。順著陸謙人發直的視線,蘇如是看見自己右上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鑽戒。

“我弄醒你了嗎?”看見手上的鑽戒,蘇如是下意識地縮了縮右手,陸謙人也因此發現她醒了過來,輕聲問道。

蘇如是盯著戒指沒有回答,臉上神情莫辨,良久,她才笑著開口問:“你什麽時候買的?”

“情人節那天,我本來打算當麵送給你的,誰知道臨時有台手術。”

“你不是這樣就算跟我求婚了吧?連束花也不準備。”

陸謙人笑道:“你不是要‘情比金堅’嗎?”

“你買都買了,像我這麽善良賢惠的妻子,總不能浪費嘛。”

陸謙人眉頭微皺,想了想說道:“嗯,你說得對,那我們也莫辜負了這花好月圓夜。”

“哎,陸謙人,你別鬧,我……”

次日,陸謙人醒來的時候,蘇如是已然不知去向,而那枚鑽戒安安靜靜地擺在床頭櫃上。

“她叫你別聯係她了,車子也不用退了。”陸謙人在廚房找到郭碧媛,還沒開口,就聽到對方說。

爐子上的砂鍋裏熬著皮蛋瘦肉粥,香氣四溢。郭碧媛一邊攪著粥,一邊注意著陸謙人的表情,隻見對方愣了片刻後應了聲“好”。

“哎!陸謙人,你是不是傻啦?你聽不出來她在跟你說分手嗎?”

“聽出來了。”陸謙人淡淡地說道。

“那你……不說點兒什麽?”

“我說不想分手行嗎?”

郭碧媛聽聞,呼吸一滯,然後尷尬地搖搖頭。

陸謙人隨即笑道:“那你要我說什麽?”

郭碧媛撇撇嘴,舀了一點兒粥送進嘴裏,嚐了嚐,似是滿意,開始盛進旁邊的碗裏。

“她跟我說你一定不會反對,我當時還不信,現在看來,我們這些凡人果然不懂你們在想什麽……對了,我煮了你的份兒,吃完再走吧。”

“好。”陸謙人禮貌地笑道,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

郭碧媛不禁感歎,小兩口連分手的表情都一樣。

“哎,你怎麽不問我,她為什麽要跟你分手啊?”郭碧媛見陸謙人一口粥一口鹹菜吃得不慌不忙,忍不住問道。

咽下嘴裏的食物,陸謙人喝了口水反問道:“你知道喜歡跟愛的區別嗎?”

“啊!這個我知道!電影裏不是說過嘛,等等,我想想……哦,對了,喜歡就會放肆,但愛就是克製。”

“沒想到你天天拿著平板電腦玩,看到的東西還不少。”陸謙人笑道。

“那當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你頂多算個童生。”

“童生是什麽?”

“你還是去問你的iPad吧。”

四月份的時候,蘇如是去墓園看望了母親。當天是個陰天,她穿著黑色的連衣裙、黑色的鞋子,戴著黑色的手套,披肩長發盤了起來,頭上一頂薄網麵紗式小帽,臉上的妝容肅穆而美豔。穿過一片石蒜花,她像是彼岸的使者,踱步而來。

蘇如是在墓前站了一會兒,然後將黑色的麵紗挽到帽子上。

“這些花叫石蒜花,又名彼岸花,說是能連接兩個世界。嗬,聽起來還真是恐怖。”蘇如是自顧自地說著,“公司打算把酒店擴展到北方,S市是第一站。公司用股東們投入的錢買了地,然後又用地做抵押向銀行貸款,可是那個銀行行長被抓了,錢一時間撥不下來,所以蘇嘉平想讓我跟北辰集團家的獨子結婚,不過他一開始並沒有告訴我這些,所以我拒絕了。

“我這麽善解人意,到底是遺傳你,還是蘇嘉平?嗯……我覺得應該是你。蘇嘉平太自私了,我聽他說,你當初是被他搶過來的,你並不愛他,還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不過他也說了,他並不後悔這麽做。你知道嗎?我當初還以為你是因為蘇嘉平才自殺的,後來我又撞見他出軌那事,恨了他很久。不過他也傻,竟然不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要不是在得知酒店情況那天執意追問,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你是因為另一個男人才離開我們。”

蘇如是坐在母親的墓碑旁,陰暗的天氣中,那張化著精致妝容的臉美得像是雕塑般。

“你說蘇嘉平是不是老糊塗了,他竟然大發善心,想要用整個蘇家給我自由。我怎麽能這麽做呢?我這麽做了的話,小瑞怎麽辦?”頓了頓,蘇如是再開口時,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最終還是走上了跟你一樣的道路,你對蘇嘉平的詛咒,落到了我身上,對不對?”

四月本不屬於石蒜花的花期,或許是此處的溫度偏低,所以騙過了它,在墓園裏盛開出滿目芳華。此種現象說來奇妙,但其實就跟愛情一樣。感情開始時,有多少人是抱著白頭偕老的心情擁抱親吻,以為隻要有了彼此就能天長地久,可是到頭來,又有多少人從一而終,直到步入教堂,身邊還是當初陪伴的那個人?

我們輸給的不是愛情,而是現實。而我們之所以認輸,不是不夠勇敢,是不夠自私。

走出墓園的時候,蘇如是意外地看到了高向陽,這是對方回國後,兩人第二次單獨見麵。

“吃飯了嗎?”蘇如是走近問。

“沒吃。”高向陽笑道,笑容溫暖而貼心。

蘇如是身上的寒意因此稍稍散去,連說話的聲音也柔和了幾分:“我也沒吃,一起吧。”

高向陽來時沒開車,蘇如是也不打算問他為什麽來,這種隔著層窗戶紙的事,還是不要捅破為好。

在蘇如是的帶領下,兩人來到一家日式料理店,選了一間帶院子的包廂。那是一座日式風格濃鬱的小院子,蔥鬱的植物讓人看著就心情愉悅。

“恭喜。”服務員退下後,高向陽微笑道。

“恭喜什麽?”蘇如是正望著院子發呆,轉頭望向高向陽,順口接道,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哦,我差點兒忘了,我要結婚了。”

是啊,她要結婚了,為了這個姓氏。

蘇如是說完,摸著空無一物的右手無名指,眼神不禁放空。

“我上次跟他分手的時候,還是拿你當擋箭牌,現在好了,連擋箭牌都不要了。”摩挲著質感厚重的茶杯,蘇如是說,“他當時性子太傲,舍不得我離開,卻又低不下頭出言挽留。你說,要是我當時沒跟他分手,現在是不是早就結婚了?”

“或許吧。”高向陽應道,看著早已褪下尖銳外衣的蘇如是,就像是沒有了刺的刺蝟,連防備都做不到,頓時覺得自己那點兒悲涼根本不值一提。

她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哪怕最為落魄的時候也不曾卑微過。

高向陽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至少,他知道蘇如是不愛自己,所以他還可以選擇重新去愛上別人,而蘇如是和陸謙人,或許一輩子都搭進去了,應了那句“跟你在一起的人,不一定是你最愛的人”。

蘇如是和北城結婚那天,場麵十分熱鬧,婚禮舉行的地點定在北辰集團下屬一處高級度假村。

婚禮當天,一大早,蘇如是就被接去度假村,然後在準備好的房間裏化妝、換衣服。

婚禮開始前,蘇文瑞悄悄溜進蘇如是所在的房間。

“姐。”進屋後,蘇文瑞見蘇如是坐在梳妝台前發呆,連他進來也沒發覺。

“小瑞?”蘇如是回過神,轉頭望向弟弟,“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你。”蘇文瑞一邊回答一邊朝蘇如是走去。

蘇如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長發精心梳理,綰在腦後,身穿一襲白色平肩長袖緊身婚紗,裙擺像魚尾般展開,裙邊更是別出心裁地設計成鏤空雕花的樣式,再配上銀色的絲線刺繡,陽光一照,整個人仙氣十足。

“真漂亮。”蘇瑞文打量了一番,說道。

蘇如是聽聞笑了笑,笑意卻不達眼底。蘇文瑞看得心頭一揪,像是針紮般疼。

得知姐姐要結婚那一刻,蘇文瑞無疑很震驚,不過更讓他震驚的是,結婚對象竟然不是陸謙人。按理說,他不喜歡陸謙人,他應該為此而高興,再說了,蘇如是也沒哭得死去活來,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為什麽”。

為什麽?蘇如是的回答是,因為不配。當時,蘇文瑞以為姐姐指的是陸謙人配不上她,但是當他得知公司的情況後,才明白過來,姐姐那句話,是在說她自己配不上陸謙人。

他掏心掏肺地對待她,再次接受了她,她卻再次放棄了他。

“姐,對不起……”

對不起,要不是我沒有用,就不用你犧牲自己。蘇文瑞在心裏呢喃。

“傻瓜,姐姐也不能對不起你呀。”蘇如是摸了摸弟弟的頭,像是小時候弟弟摔倒後,哭著來找她時那般輕聲安慰。

《婚禮進行曲》響起,漫天禮花中,蘇如是戴著頭紗,由蘇嘉平牽引著,一步步走向在教堂中等待的新郎。

“小如……你要是不願意……”

途中,蘇嘉平輕聲開口,話沒說完就被蘇如是笑著打斷:“好了,蘇董事長的果決去哪兒了,你這是要我逃婚不成?”

蘇嘉平聽後點點頭,不敢再開口,怕一開口,就忍不住製止這場婚禮。

說來可笑,他狠絕了半輩子,最終,還是逃不過身為父親的仁慈。

在神父的祝福中,新郎新娘交換了對戒,隨著最後一吻,禮成,北城掀起了蘇如是的頭紗。四目交接時,兩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淡漠,雖然臉上笑意不減。就像是外表美麗卻失去靈魂的玩偶,空有渴望自由的靈魂,卻不得不裝進這個沉重的軀殼。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神父剛宣布完眼前的新人成為夫妻,教堂裏突然響起一陣鈴聲。

這是蘇如是的手機鈴聲。她讓蘇文瑞幫自己拿著手機,此時鈴聲一響,蘇如是立即望向弟弟,同時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陣陣恐慌。北城握著蘇如是的手,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手在抖。

蘇文瑞原本想掛掉電話,但是在姐姐淩厲目光的注視下,他不由自主地按下了接聽鍵,然後一錯手,又按到了免提鍵。

恐懼在這一刻達到頂點,像是動物們在危險來臨前的預感。自從和陸謙人分手後,蘇如是沉寂了許久的心再次躁動起來,情感如同火山爆發般噴薄而出。

“喂!請問是陸謙人的家人嗎?陸謙人因為車禍正在送往醫院搶救的路上……”

後麵的話,蘇如是沒聽清,“嗡”的一聲後,她頓時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周圍的聲音、麵孔,她全都聽不見、看不見,但是她能感覺自己在奔跑。

“蘇如是!你出來!你這個樣子不能開車!”模模糊糊間,蘇如是似乎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西裝的男人對她著急地吼道。

哦,這個男人現在是她的老公了,可是……可是她想嫁的人不是他啊!她想嫁給那個趁她睡著時,把戒指套在她手上的人!

“你出來,我開車送你去。”那個人接著說道,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好多人。

“姐,你別慌,說不定他沒事。”

“蘇如是!你別嚇我!蘇如是!”

“如是姐,你別急。”

“如是……”

“小如,小如,爸爸在這兒,別怕……”

別怕,誰叫她別怕?好像在母親去世時,也有人這麽跟她說,但是她怎麽能不怕呢!那是血啊!天知道她看見時是怎樣的心情!

白色的婚紗拖在地上,蘇如是下車後,跌跌撞撞地往醫院裏跑去,中間摔了幾次,高跟鞋也不知丟在了哪裏。

陸謙人……陸謙人你在哪裏!你給我出來!你不要有事!你千萬不要有事!

“剛才那起車禍的傷患家屬聯係到了嗎?”

車禍,傷患……

“醫生!”抓住幾個模糊的字眼,蘇如是像是垂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拉住剛才說話的人,“陸謙人!我找陸謙人!”

醫生看了眼抓住自己的女人,覺得對方有些眼熟,隨即想起在某位傷患的衣服口袋裏看到過她的照片,隻不過眼前的女人穿著一襲婚紗,這讓他有些吃驚。

“這位小姐。”醫生注意到蘇如是雖然著急,但表情還算冷靜,便說,“我們這裏是有一位叫陸謙人的病人,隻不過……”

醫生說完,轉身向身邊的護士交待:“把陸先生的東西交給這位小姐。”

北城停好車找到蘇如是的時候,蘇如是正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而她腳邊放著一束白玫瑰,隻是白色花瓣染上了鮮紅的血,看起來煞是刺眼。

“他沒事吧?”北城走到蘇如是身邊坐下,輕聲問。

蘇如是沒有回答,眼神也沒有焦距。

此時,其他人也陸續趕來了。

“怎麽樣!陸謙人沒事吧?”最先開口的是郭碧媛,她蹬著雙高跟鞋走得飛快。

“不知道,我正準備問。”

“我去問!我去問!你先陪著她!”

郭碧媛阻止道,準備去找醫生,隻不過她剛剛轉身就聽到蘇如是開口:“不要去了。”

“姐!”聽見蘇如是開口,蘇文瑞立馬上前。

“不要去了。”蘇如是重複道,“不要去了,不要去了……沒了……沒了……”

蘇如是這話一說出口,所有人全都心頭一跳。

沒了?什麽叫沒了?

“什麽叫沒了?”郭碧媛屏住呼吸,問話時,聲音竟然也抖得不成樣子。

蘇如是低著頭,緩緩鬆開手掌,露出一個黑色的小盒子,打開盒子後,裏麵是一枚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鑽戒。

沒了,她的陸謙人沒了……

“我真是個掃把星,害得他傷心還不夠,現在還害死了他,他是要……是要來參加我的婚禮……”蘇如是一開口,隱忍了許久的悲傷終於傾瀉而出,化為酸楚,變成決堤的洪水。

“你也太容易滿足了,至少得問我要顆鑽戒吧?”

“玻璃玩意兒而已,還是金子好,都說情比金堅,聽著就舒心。”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不買鑽戒啦?”

“嗯!不買不買!我有你就夠了!”

那些過往的話,仿佛就發生在昨日,前一秒,他們明明還在一起,明明還甜蜜得讓郭碧媛嫉妒,怎麽人突然就……就沒了呢?

你走了,誰給我煮麵?你走了,我吃不完的東西怎麽辦?你走了,誰陪我爬山?你走了,我愛誰?

陸謙人……那頭豬還沒宰呢,你不是說要給媳婦兒養身子嗎?我什麽都不管了,我給你當媳婦兒好不好?你回來……我給你當媳婦兒……

“姐……”蘇文瑞緊緊抓著蘇如是的手,看到蘇如是泣不成聲的模樣,眼眶止不住地發紅。

“小瑞,你別討厭他,好不好?我想嫁給他,你看,他給我送戒指了,還買花了……”

“好,好……”蘇文瑞盡量穩住自己的聲音。

蘇如是淚流滿麵,臉上卻綻放一個絕美的笑容:“小瑞,你真好,你真好……”

隻可惜,他再也回不來了……

最初相識,蘇如是因為噩夢的糾纏而找上了陸謙人。蘇如是在送陸謙人回學校時,陸謙人曾說過“人總會麵對死亡,重要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我們都要學會向前看,因為有一天傷感緬懷的我們也會離開”。現在,他離開了,卻留下了蘇如是。

躺在救護車上的時候,陸謙人想,原來隻有當離別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會明白有多舍不得。

哦!對了!那束白玫瑰可別弄髒了,有了鮮花和戒指,才能求婚吧?

蘇如是,嫁給我好不好……

雨,不知什麽時候遍布喧囂的城市,連著幾天都不曾停,仿佛是要洗淨這座城市所有的悲傷。

那天,蘇如是一直在醫院等到陸謙人的父母前來。一見麵,陸媽媽便猝不及防地抽了蘇如是一耳光,大罵蘇如是是害人精。周圍人有意阻止,但都被蘇如是攔下了。等陸媽媽罵完,蘇如是才說,她會幫謙人照顧二老。陸爸爸倒是說了謝謝,表示不用,陸媽媽則再次開罵。

春去秋來,在石蒜花盛開的季節,需要悼念的人又多了一個。

“姐,錦名呢?”推開掛著童趣裝飾的房門,蘇文瑞問道。

“噓!剛睡著呢。”蘇文瑞剛探進個腦袋,就見蘇如是把手指放在嘴邊,叫他小聲點兒。

“哼,你這是有了兒子,忘了弟弟。”見姐姐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蘇文瑞嘀咕道。

蘇如是聽見後,回頭瞪了他一眼,然後往樓下走去。

四年了,距那個人去世已經四年了,看見已為人母的姐姐,蘇文瑞覺得現在這樣溫馨的日子似乎有些不真實。想起那個人剛去世時,姐姐那雙平靜到沒有生氣的眼睛,蘇文瑞就一陣後怕,還好蘇如是跟他說“我還有你和爸爸,還有蘇家,我不會有事的”。

“姐。”兩步上前,蘇文瑞突然抱住姐姐。

“怎麽了?”蘇如是笑意盈盈地回答,“多大的人了,還跟姐姐撒嬌呢,當心我告訴小童。”

“說吧,說吧,這天底下,她唯一不吃醋的女人,也就是你了,交往之前我怎麽沒發現她這麽愛吃醋呀。”

“她那是在意你,你以為別人吃飽了撐著啊?”

“那是你弟弟我風華絕代。對了,城哥什麽時候回來啊?”

蘇文瑞話音剛落,就聽到北城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說小舅子,你這麽抱著我老婆不妥吧?你這是跟我孩子搶媽嗎?”

“這是我姐!”

“這是我老婆,也是我孩子他媽!”

“哎……姐,你看!城哥欺負我!”

“行了。”見兩人像孩子般鬥嘴,蘇如是低笑出聲,“北城,你跟小瑞瞎鬧什麽。”

“我沒鬧。”北城把西裝外套丟到沙發上,走到蘇如是身後抱住她,吻了吻她,說道,“我也吃醋。”

蘇如是笑著掙開北城的懷抱,拿起手提包,邊往門口走邊說:“小瑞,晚上在這兒吃飯吧,我去買菜,你把小童也叫過來。哦,順便問問莫年這個加班狂來不來。”

“好咧!”蘇文瑞應得乖巧,然後瞟了北城一眼,說,“這才是你的情敵。哎,不是還有個高向陽嗎?”

北城看著蘇文瑞嘚瑟的樣子,雙臂環胸,眉毛一挑,說道:“高兄都要結婚了,你這信息網也太落後了。”

“他也要結婚了?小媛姐最近也被郭媽媽逼著相親呢。”

“是啊,你跟你那位也快點兒吧,生個兒子好給我們家錦名當小書童。”

“說誰是小書童呢!你家孩子才是小書童!”

“哦!你罵你外甥是小書童。”

“哎!我不是這意思,我……”

身後,兩人的爭論聲不斷,蘇如是無奈地一笑,不想去管。反正這兩人一天不抬杠就不舒服,雖然小瑞總是輸的那個,偶爾向她求救才贏一兩次,不過這樣吵吵鬧鬧的,總比冷清的好。

超市裏,蘇如是推著推車,一邊想著晚上做什麽菜,一邊挑挑揀揀,由於想得太過投入,不小心撞上了一個人。

“啊,不好意思。”蘇如是抬起頭說道。

那人看見蘇如是,眉頭緊皺,半晌才說:“蘇如是?”

蘇如是沒回答,她並不認識對方。

“哦,你好。”對方看懂了蘇如是的疑惑,笑道,“我叫陸良。”

四年,又是一個四年,這個數字,仿佛是一個魔咒,它一天一天地計算著,然後再次將往事掀開,曾經所做的努力,也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陸,真是個刻骨銘心的姓氏。

該叫的人都叫來了,北城坐在客廳抱著剛睡醒的孩子逗弄,身上的痞氣全然不見。

白莫年則在他身邊時刻注意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是他的孩子,因為不放心給別人抱,所以在一旁盯著。

喬幼童在廚房裏泡茶。

蘇文瑞剛想,姐姐應該快回來了吧,就收到了一條短信。

“我今天碰到一個人,他告訴我,他在陸謙人那兒見過我的照片。那個人還跟我說,陸謙人的父母在兩年前去世了,是意外。不過我覺得不是。兒子都沒了,他們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呢,對不對?小瑞,我覺得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母親去世時那種心情,原來她並不痛苦,也不憎恨,隻因為太愛了,那個人的愛,足以占據她所有情感,所以無恨無怨。”

蘇文瑞看完短信,立馬回撥姐姐的電話,但是沒人接。北城見狀況不對,忙問怎麽了,蘇文瑞沒回答,直接把手機遞了過去,然後起身衝了出去。

北城接過手機,上麵的內容還沒看完,就急忙把孩子交給保姆,也衝了出去,後麵跟著的還有白莫年。

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東西。分手時,你哭得昏天暗地,以為自己絕對活不下去了,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某天你會碰到另一個人,這時你才猛然發現,原來這個人可以治愈你昔日的傷,並且讓你重拾歡樂,你甚至覺得,後來這個人,才是你的最愛,以前的痛不欲生,則像是年少時的笑話。那麽,情況反過來會怎樣?

蘇文瑞是在蘇如是以前的公寓找到她的,他有這裏的鑰匙。蘇文瑞推開門時,屋裏正播放著蘇如是最愛的那首《Young And Beautiful》。

蘇文瑞壓製著想要發瘋的衝動,穿過客廳,走進臥室,然後推開了臥室裏的浴室門。在這扇門後,他看見蘇如是像是睡著般躺在盛滿水的浴缸裏,浴缸裏的水,像是陸謙人去世那天,放在她腳邊的白玫瑰那般鮮紅。

有花,有鑽戒,才能求婚……

後來,北城在收拾這間屋子的時候,發現蘇如是的衣櫃裏整整齊齊地掛著幾套男裝,而在蘇如是最喜歡的那首歌的專輯裏,夾著一張字條,字條上麵寫著:有些人,一旦在你心裏埋下種子,就會開花結果。

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東西。當那個人離開的時候,你以為自己可以好好活下去,可以積極地麵對每一天,可以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結婚,生子,然後慢慢老去……某天,你再次觸碰到關於那個人的記憶時,才赫然驚醒,原來你做不到,原來他從未離開過你的生活,原來你隻是自欺欺人……

在蘇如是的葬禮舉行的這天,A市又開始下雨了,就跟四年前舉行陸謙人的葬禮時一樣。

郭碧媛一身黑衣,戴著大大的墨鏡,坐在角落裏,忽略前來悼念的人,穿過一片繚繞的香火,看見黑白照片上,蘇如是美豔不可方物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幸福感十足。

郭碧媛還記得,這張照片是陸謙人拍的。

“看,你們多有默契,葬禮都下著雨呢。”望了眼屋外的天,郭碧媛自言自語道。

靜了半晌,她忽然小聲唱道——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I know you will,I know you will.

I know that you w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