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雪公主》的噩夢
九年後——
奧維斯學院話劇禮堂，話劇社的學期大戲《白雪公主》正在上演。整個禮堂座無虛席，整個學院的學生和老師都在場，甚至還有其他學院的學生們。
《白雪公主》是話劇社精心彩排了將近兩個月的作品，是所有話劇社成員的心血，也是奧維斯學院引以為傲的作品。這場完美的話劇告訴所有競爭學院，它不但擁有最優質的師資力量，而且還擁有內外兼備的優秀學生。
話劇已經接近尾聲，公主靜靜地躺在水晶棺材中，雙手放在胸前，沉沉睡去。
燈光靜靜地灑在公主的臉上，她的臉龐如同一片柔嫩的花瓣，隻是略微蒼白。但是她的嘴唇依然鮮豔明媚，仿佛山澗中開放的最美的玫瑰花。
七個小矮人圍著公主的水晶棺材，低頭哭泣。
“公主啊，我們可愛的公主……你為什麽要離我們而去？”小矮人發出一陣陣悲鳴，四周的花草輕輕搖擺著，仿佛也在為白雪公主的死去而悲傷。
觀眾屏息看著舞台，等待著最終的**出現。
小矮人們站起來，燈光漸漸幽暗，悲傷的音樂纏繞在樹叢和山泉之間。白雪公主躺在水晶棺材中一動不動，仿佛要沉睡一萬年。
一陣馬蹄聲響起，清脆而響亮，小矮人們轉過頭，睜開悲傷的眼睛。
樹叢間，一個挺拔的身影出現了。
穿著華麗服飾的王子，戴著鑲滿鑽石的長劍，出現在樹叢間。
人群一陣躁動。
“王子！是王子出現了！”
“真的，真的！哇！扮演王子的是紫閔熙啊！”
“紫閔熙，那不是奧維斯的校草嗎？紫閔熙，好像……和那個扮演公主的女生是戀人吧？”
“天啊，太讓人忌妒了吧！真正的戀人在扮演白雪公主和王子啊！”
“好浪漫，我也想要………”
外校學生發出一陣低低的呼聲，驚喜和讚歎，充斥在整座話劇禮堂。
“啊！多麽美麗的公主！我的公主——我的公主！你為何在這裏沉睡？”王子驚歎出聲，半跪在水晶棺材前，表情震驚無比。
小矮人告訴王子實情後，王子痛不欲生。
憂傷的音樂達到了頂峰，王子雙手捂住臉龐，悲傷溢於言表。這時，燈光突然全部熄滅，隻剩下王子孤獨的內心獨白。
一束銀白色的光打在王子的肩頭，也落在水晶棺材中，白雪公主依然在沉睡，透明的水晶棺材在銀色的燈光下，折射出迷炫而冷清的光芒。
王子知道自己的愛人永遠離自己而去了，他慢慢站起來，揭開水晶棺蓋。
小矮人們擠在一旁，低聲哭泣著。
觀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舞台。
王子輕輕俯下身，凝視著自己愛人美麗的臉龐，許久，慢慢俯下身去——
觀眾開始**，一陣壓抑的喧嘩傳遍整個話劇禮堂。
音樂變得優美而動人，銀色的燈光漸漸融入了奇異的七彩光芒，小矮人們唱著悲傷的歌。
王子吻住了公主。
場內一陣喧嘩，口哨聲、掌聲和讚歎聲陡然升起！
公主蘇醒了！
燈光大亮，小矮人們驚訝地鬆開擁抱著同伴的手，忘記了哭泣，王子也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公主緩緩坐了起來，環視四周，一副茫然的神情。
“啊，這是在哪裏？我是身處天堂，在上帝的華殿中嗎？這麵前的人兒，是傳說中高貴的天使嗎？我剛才似乎聽到了天使的哭泣聲……”白雪公主站起來，柔嫩的臉龐上滿是驚訝，望著英俊的王子，不知所措。
“不，我親愛的公主。你所身處的，是絲毫無法與你的美貌媲美的平凡人間。你麵前的，也不是什麽高貴的天使，隻是你的仆人，最忠實的仆人。”王子朝她伸出手，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白雪公主臉龐湧起一絲羞澀，緩緩地抬起手，朝王子伸了過去：“我隻知道自己做了一場夢，我現在還在夢境中沒有醒來嗎？我麵前的這位英俊的人兒，難道是真實存在的嗎？”
“是的，我親愛的公主，他確確實實地存在，猶如太陽永遠存在般確實！雖然他是一位王子，但將永遠成為您的仆人！”王子握住公主的手，在白皙的手背上印下一個深情的吻。
“白雪公主醒了！白雪公主醒了！”小矮人們發出一陣歡呼聲，擁上前去。
衝到前麵的一位小矮人，腳步搖搖晃晃，抬起一隻手去拽眼前高高的帽子，那帽子遮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
帽子被掀起一些後，小矮人衝刺太猛，已經到達水晶棺材邊緣，馬上要碰到白雪公主的胳膊。
白雪公主站起身來，王子輕握她的手，公主喜悅的聲音傳遍整個舞台：“啊——親愛的王——啊啊啊！”
優美的聲線徒然變成了慘叫！
在一秒鍾之前，小矮人腳下一絆，整個人撲向了水晶棺。
一聲徹頭徹尾的巨響，水晶棺材猛地側翻，站在裏麵的白雪公主應聲摔倒在舞台上，小矮人摔倒在一旁。
靜默，幾秒鍾的靜默後，觀眾們捂住了嘴，發出一陣驚呼。
“好痛——艾米莉，你要死了啊！”忘記自己還戴著耳麥的白雪公主氣急敗壞地喊著，聲音透過耳麥話筒傳出，擴散到全場。
裝腔作勢的白雪公主形象瞬間垮塌，一陣可怕的大笑席卷了全場，那氣勢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燈光猛然全部熄滅，在觀眾們嘈雜的笑聲中，寬大的綠色絲絨幕簾從舞台兩邊匆匆合攏。
笑聲依然不斷地從觀眾席湧上舞台，透過拉緊的幕簾，仿佛瘋狂的潮水般不肯停歇。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高高的布帽子又滑到了眼前，我將帽子拽下來翻開，一枚別緊帽簷的別針不見了。
該死的帽子！之前排練的時候就總是往下滑，以為別了別針就會沒事的，沒想到——
今天釀下了大禍！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想說什麽，動了動嘴卻無法說出口。
“芸馨，你沒事吧？”
“你有沒有怎麽樣啊？”
“小矮人”們紛紛將帽子拽下來，身份變回話劇社成員，圍在“白雪公主”黎芸馨身邊。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地詢問著她的傷勢，有人經過我時狠狠撞了我一下，差點將我撞倒在地。
我低呼了一聲，護了一下腰，但是沒有任何人回頭掃我一眼，仿佛我是透明的隱形人。
黎芸馨坐起來，死死皺著眉頭，咬緊了嘴唇，用手護著右邊胳膊的肘關節，肘關節上滲出了一點鮮紅的血跡。白雪公主的衣領被壓扁了，扭曲成一片，仿佛一片幹枯的樹葉。
怎麽回事？好像黎芸馨受傷了！天啊，這次我真的闖下了大禍！
“芸馨，你有沒有怎麽樣？傷到哪裏了？”紫閔熙半蹲到黎芸馨身邊，伸手扶住她的腰，幫她緩緩站起來。
“我們先回後台，先回後台再說。”紫閔熙護著黎芸馨，大家跟在後麵。黎芸馨站起身來，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向後台。
連接舞台的那扇門“咚”的一聲被關緊，震天動地的聲音像一把利劍直接插入我的耳膜中。
幕簾後，大家的議論聲此起彼伏，說笑、調侃、惋惜、遺憾、無奈、憤怒……所有的情緒形成一股股巨大的聲浪，衝擊著舞台，仿佛要將幕簾撕開，好對演砸的演員們狠狠嘲笑一番。
我的思維出現了一段空白，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才回過神來，發現四周一片安靜。幕簾後如野獸般的聲浪已經消失了，幕簾被風吹皺，露出一片空曠的觀眾席。
大家都散去了，我到底站了多久？
後台的化妝室裏傳來隱隱的哭聲，夾雜著憤怒的低呼和咒罵。
“艾米莉！”那個聲音又喊了一聲，我轉了轉僵硬的脖子，轉過頭去。後台的門後麵，一雙眼睛正看著我。
那雙眼睛的主人正是舞台上光芒四射的“王子”——紫閔熙。
“艾米莉，你過來一下。”紫閔熙又說，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我低聲應了一下，挪動腳步，發現自己的腳好像灌了鉛一般，每邁一步都十分困難。
我拚命挪著腳，想趕緊過去。大家都在喊我，我不能耽誤一點時間。
“我就來——”我急得冒汗，慌張地說。
突然，我腳下一麻，“撲通”一聲，我重重摔倒在地。腳心和小腿傳來陣陣麻木和細微的刺痛，像無數細小的針不停地紮著我的腳和小腿。
紫閔熙幾步走了過來，俯下身：“你沒事吧，艾米莉？”
我震驚地看著他，隨即慌張地搖搖頭說：“沒事，沒事！我沒事！”說著，我掙紮著要站起來，卻發覺鼻子一陣酸澀，眼眶發熱。
我現在怎麽可以有事呢？是我搞砸了一切，讓大家兩個月的心血泡了湯，就算我現在死在這裏，估計大家都不會看我一眼，我是活該的。
——你沒事吧？
紫閔熙居然還這樣詢問我，聲音中沒有一絲嘲諷，沒有一絲冷漠，隻有如水的平靜。奧維斯學院的傳聞中，紫閔熙擁有“天使般的溫柔”，傳聞果然沒有錯！即便是在這麽糟糕的情況下，他都可以對一個肇事者心平氣和。
雖然腳底的疼痛依然沒有減輕，但我還是掙紮著站了起來。
“我沒事，真的沒事。”我想衝他笑一下，但表情還未調整好，他已轉過了臉，打開門走了進去。我拖著又麻又痛的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走廊中，哭聲漸近，安慰聲和詛咒聲融成一片，我突然很想掉頭返回，離開這條走廊，離開話劇禮堂，離開奧維斯學院。
紫閔熙的身影消失在化妝室的門口，我停住了腳步，瞪著空****的門口。不一會兒，紫閔熙探出頭來，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胃裏湧起一陣可怕的**，四周的空氣似乎瞬間降低了十度。
我揉著僵硬的腿，走到化妝室門前，顫抖著推開了門。
化妝室裏，眾人圍著哭泣的黎芸馨，大家都沒有將戲服換下。黎芸馨雙手捂著臉，肩膀一聳一聳，眼睛早已紅腫，精致的眼妝也在眼眶四周暈染開，但並不誇張，甚至為她增添了一份脆弱的美感。
白雪公主的藍色長袍拖在地上，隨著黎芸馨的哭泣，裙裾也跟著不停地**。
四周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朝我看了過來。如果目光可以變成箭，我現在早已萬箭穿身。小腿上的麻木和酸痛漸漸散去，我的腳恢複了知覺。我挪了挪腳，朝前走了幾步。
“我真的很抱歉——真的對不起大家，我——”
啪嗒——
我話音未落，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朝我飛了過來，我下意識朝旁邊一閃，那團黑影落在了地上，翻滾了幾下，不動了。
是我的書包，書包搭扣敞開，書本、衣服、筆袋都散落了出來。一個紅色封麵的小本夾雜在其中，十分醒目。紅色的封麵上是黑色的粗體字：《白雪公主》話劇劇本。
“滾出話劇社！”黎芸馨的聲音傳來。
我微微一怔，像是被人抽打了一下。
“當初看你那樣懇求我，我才給了你一個角色扮演。早知道這樣，我早就該讓你滾到一邊去！你這個醜八怪！”黎芸馨的聲音有些顫抖，她抓起桌上的水杯朝我擲了過來。
啪嚓——
水杯在我腳下炸裂，飛濺出無數的碎片。
我咬緊牙關，聽到牙齒與牙齒摩擦的細微聲響，四周的溫度依然在迅速降低。我攥緊拳頭，卻依然低著頭，蹲下身去撿地上的書包。
好幾支圓珠筆散落在筆袋旁，有一支被摔裂了一道縫隙。我將筆袋收拾起來，將衣服放回書包，手無意中觸碰到那個紅色封麵的劇本。
這時，另一隻手抽走了劇本，我的手懸在了半空。我有些駭異地抬起頭，四周的人們也都將目光轉向了我身邊的紫閔熙。
黎芸馨停止了怒罵，也忘記了哭泣，直愣愣地瞪著紫閔熙，仿佛第一次見到他。
紫閔熙晃了晃手中的紅色劇本，說：“芸馨，你是在行使團長的權利解決事故，還是為了讓大家更加難堪？”
黎芸馨的眼睛瞪得如同乒乓球，目光驚愕而震驚。
沉默，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無聲地交匯了。
紫閔熙輕歎一口氣，將劇本放進我的書包，將我拉起來，然後走到黎芸馨身邊，雙手輕輕按在黎芸馨的肩膀上，柔聲說：“對不起，我收回剛才的話。芸馨，我隻是不想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不想看到你的情緒變得更壞。這樣的事故，誰都沒有辦法預料，不是嗎？”
黎芸馨吸了吸鼻子，眼淚又冒了出來，她雙手環住紫閔熙的腰，嗚咽著說：“我期待了那麽久的表演，我辛辛苦苦做了那麽多的準備，現在——全部都毀掉了！”
“我知道，我懂的。我知道你很生氣，很難過，很想發泄。但是，芸馨，你是話劇社團的社長啊！就算在這種時候，你也不該讓大家的情緒變得更壞。在這種情緒最糟糕的時候，做出的任何決定都太衝動。我想，艾米莉此刻的心情，可能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糟糕吧！”
猛烈的酸澀湧出鼻腔，眼眶燙得嚇人。
我想對紫閔熙說“謝謝，但是請別再替我說話”，也想對黎芸馨和對所有的成員說一聲“我真的太抱歉，因為這樣的我，導致大家全部的努力都泡湯”。可我知道沒有人會想聽我說話，我此刻的存在，就如同一隻餐桌上爬出的蟑螂，人人都想碾死它才會消氣。
我飛快地將書包扣上，低頭鞠了一躬，不管是否有人看到我鞠躬中包含的歉意，然後奪門而出。
我能為大家做的事，就是馬上消失。
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一個隻會壞事的掃把星，一個默默無聞、連扮演一個沒有台詞的角色都需要話劇社社長開恩的人，一個麵容令人生厭、沒有任何朋友的人，此時此刻說任何話都是多餘的。
艾米莉，你的人生，為什麽變得如此不堪？難道這就是你將要麵對的生活嗎？華麗而美好的十七歲，在你這裏，竟然要以噩夢為開始嗎？
神啊！救救我吧！
徐風緩緩，迎麵吹來，我抱著胳膊慢慢走出奧維斯學院。我盡量避開人群，沿著櫻花樹叢旁的小路走著。四周不時有結伴而行的人，大聲談笑著話劇禮堂可怕的砸場演出。
“什麽呀，我都是買了票去看的，居然會演砸！”
“對啊，對啊，好丟臉啊。這幾個月我們奧維斯學院一直在做宣傳，什麽‘年度最佳戲劇’，還‘最佳’呢，簡直就是‘最差’啊！”
“不過黎芸馨好倒黴啊，為什麽會選擇那樣的演員呢？如果不是那個小矮人，也不會這麽慘啊！”
“是啊，居然直接把黎芸馨推倒了，真是笑死人了！”
兩個女生並肩走過，語調輕鬆。我使勁將頭壓低，從兩人身邊匆匆走過。
奧維斯校園裏栽種著大量的櫻花樹，櫻花早已凋謝，鬱鬱蔥蔥的樹枝探出來，在風中輕輕搖曳，奏出溫柔的沙沙歌聲。
傍晚的校園中充斥著輕鬆而溫暖的棉花糖味道，所有的人們都麵帶笑容，商量著去哪裏玩，或者買什麽好吃的零食。
我抱著胳膊走出校園，飛快地將學院拋在身後，仿佛那是一個可怕的惡魔，我的動作稍微慢一點，就會被吞噬掉。
金色的陽光餘暉灑滿街道，人群來來往往，車輛川流不息。走出校園很遠一段距離後，我的腳步才慢了下來。
“哎喲，真是好醜啦！簡直是醜八怪嘛！”有聲音在我前麵響起，語氣毫不客氣。
我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仿佛被針刺中心髒。
我抬起頭，看著前麵，黎芸馨和另外一名女生朝我走過來。黎芸馨長發披肩，瞪著我，眼神裏充滿深深的憤怒，嘴角浮起不屑和諷刺。
“醜八怪就是醜八怪，怎麽打扮都不上道哦！”黎芸馨的聲音尖利，根本不像平時那麽嬌聲嬌氣。
我下意識地朝後退了退，聽到胸腔中巨大的聲響，急促而瘋狂。我動動嘴，想說點什麽，可是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此時，黎芸馨與另一位女生與我擦肩而過。黎芸馨黃色的頭發在夕陽下顯得金光閃閃，仿佛頂了一頭燦爛的假發。
不對，黎芸馨是黑發。
我定定神，發現她並不是黎芸馨，隻是一個陌生女孩。
此時，那女生手中拿著一本雜誌，手指戳著雜誌上的一個女藝人，嘟囔著：“就是討厭這種醜人哦！大家為什麽喜歡她？”
女孩的同伴連連點頭，表示讚同，原來她們隻是在討論雜誌上的女藝人而已。
兩人經過我時，黃發女孩轉頭掃了我一眼，我趕緊將目光從她臉上挪開。
兩個女生走遠了，可她們口中的“醜八怪”，像一枚圖釘釘進了我的耳膜裏，死死不肯離去。
我緩了一口氣，挪動雙腿，朝前走去。
金紅色的夕陽很美，像一襲大自然精心編織的華美絲綢，毫不吝嗇地覆蓋在每一寸土地上。
喧嘩的車聲、人們的交談聲，還有商鋪中流出的音樂聲，匯合成傍晚的交響樂。
十字路口，紅燈亮著。我停下腳步，站在人群中等待著過馬路。本該是坐校車的，可走了好久之後，我才發覺自己忘記了校車這回事。
路邊傳來一陣陣旋律輕揚的流行歌曲，那聲音仿佛是從天空中滑下來的。
一陣喧鬧聲由遠及近，在充滿安逸的街道邊響起，仿佛炸開了一道小小的雷聲。行人紛紛駐足回望，尋找尖叫聲的發源地。
街邊一幢華麗的商鋪前，停著一輛純黑的轎車。不少女生圍在轎車四周，朝商鋪裏麵望著，眼神裏充滿了期待和激動。幾個大膽的女生試圖進入商鋪，卻被門口的保安人員禮貌地攔截，表示她們隻能耐心等待。
這些女生有的穿著高中校服，有的打扮妖冶，她們激動地互相鼓勵著，攀談著，等待著。很多人的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寫真，還有的舉著寬大的海報。風吹過海報，發出獵獵的聲響。
很多行人都被吸引了過來，駐足觀望，好奇地探頭看向商鋪裏麵。
商鋪巨大的落地玻璃門旁邊，幾盞小燈投下柔和的亮光，將深色的海報照得光彩四溢。海報中一片蔚藍的大海，白色的沙灘如玉，一位穿著白衣的少年站在海風中，耳中塞著白色的耳機，手中輕握著一隻白色手機。
海報右下角，“AOLI-D代言人”的文字後麵跟著一個龍飛鳳舞的手寫簽名。
原來是有藝人在這裏。
AOLI-D商鋪內，橘黃色的燈光已經亮起，商鋪裏幾乎所有的製品都是水晶和玻璃材質，在燈光的閃耀下，整個商鋪仿佛是一座水晶雕刻品。
AOLI-D是著名的國際數碼品牌，以生產智能手機馳名。
在這座小小的水晶城中，有一位少年正在低頭付賬。巨大的黑色墨鏡遮擋了他三分之一的麵孔。即便這樣，我也依然能夠想象得到那副墨鏡下的眼睛有多麽迷人。
從側麵看去，他挺拔的鼻梁如同出自希臘最棒的雕刻師，嘴唇線條完美卻冷然，對門外所有的呐喊聲毫無所動。
站在收銀台後的服務員將一個精致的白色紙袋雙手遞給少年，少年伸手拿過，轉身走向店門。
尖叫聲猛然炸響，驚飛街道邊樹枝上的鳥兒。
行人越聚越多，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女生們群情激昂地高喊著：“諾亞，諾亞，諾亞！”
諾亞？好像在某本雜誌上見到過這個名字。
啊！想起來了！
諾亞，是一位很有人氣的學生模特，現居海外，我居然在這裏遇到了這樣有名的人！
隨行助理推開門，諾亞走出門來。女生們“呼啦”一聲圍了上去，堵在商鋪門口。
諾亞挨個幫女生簽名，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墨鏡後的目光無從琢磨，助理緊張地將諾亞擋住，生怕有什麽危險。
我轉頭看了看紅燈，還有一分鍾多才會變綠。我想了想，挪動腳步朝那間商鋪走了過去。這種見到藝人的好事也不是常有的，拿個簽名也算是沒白見一回。
我擠進人群中，從書包裏掏出筆記本，挑了一支黑色原子筆。尖叫聲不絕於耳，前後左右都是女生們興奮的臉，還有幾個女生在低頭抹眼淚，見到偶像激動難免啊！
我將筆記本往前探著，從一個矮個子女生的頭頂越過去，諾亞的手碰到了我的筆記本。
我的心猛地提起，咚咚響了起來。
站在台階上的諾亞，朝我望了一眼。今天也不全是黴運啊，諾亞居然朝我看了一眼，我居然和這麽有名氣的藝人對視了一眼！
雖然對方戴著巨大的墨鏡，但也真的不容易啊！
我使勁將手臂朝前伸過去，好讓筆記本可以離他更近一些。此時，另一個女生將我推到了一邊，筆記本從我手中滑落下去。
啊，那可是我新買的筆記本啊，還沒有用過呢！我焦急地低下頭去找我的筆記本，可眼前全都是腿，仿佛一根根柱子般林立在我麵前，我根本找不到我的筆記本。
我推開那些腿，睜大眼睛尋找我的筆記本。
在一片哭喊聲中，我的脊背挨了好多下，腿上也被踢了好幾腳，我忍著痛繼續低頭尋找著。
啊！看到了！我的小筆記本敞開來，躺在一些帆布鞋和高跟鞋之下，上麵印滿了各種形狀的鞋印。
我拽住筆記本，將踩在上麵的高跟鞋推開，一陣驚叫聲從頭頂傳開，所有的腿都開始急速朝後移動。眼前的視野開闊了許多，所有的人都挪開了，可我的腿又被踢了好幾下，一陣尖銳的痛感傳了過來。
這些女的平時都在練鐵腿功嗎？怎麽力氣這麽大啊！
我將筆記本抓起來，站起身，打算抓住最後一個機會讓諾亞幫我簽個名，卻發現隻有我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台階上，諾亞早已消失不見。我轉過頭去，發現粉絲們聚在台階下的黑色轎車旁，有的人甚至激動地拍打著轎車玻璃。
但轎車早已發動，絕塵而去。
女生們高喊著追了上去，轎車像拖著一個人群組成的尾巴。隻是這條尾巴越來越長，越來越細，直到最後消失不見。
駛離的轎車後座中，諾亞摘下墨鏡，露出俊美的臉。他的目光落在後視鏡上，鏡中，AOLI-D商鋪在不斷地朝後倒退，有的女生依然在奔跑著追趕轎車，也有的站在商鋪前目送他離開。
天邊的夕陽燃盡，開始墜入連綿的地平線。鳥兒在半空盤旋鳴叫，聲音淒婉而悠長。
回到家後，已經是晚上八點。跟老媽撒謊說話劇社團出去玩了，所以才這麽晚回來。老媽信以為真，沒有再多問。
我徑直走進臥室，沒有開燈，直接躺在了**。紗簾在玻璃窗兩邊靜靜垂著，一動不動。玻璃上不斷映出一道道光暈，伴隨著路過車輛馳過的聲音。
天空中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整片天幕一片漆黑。
我閉著眼睛，想讓自己就這樣睡過去，但眼前卻不停閃現出舞台上我將黎芸馨推倒的畫麵。
台下尖叫聲、口哨聲混在一起，猶如狂浪席卷了話劇禮堂。
“你這醜八怪——滾出話劇社！”黎芸馨吼著，眼睛通紅。
我猛然睜開眼睛，嘴唇傳來一陣難忍的疼痛，我這才發覺自己死死咬著嘴。我翻起身來，擰亮台燈，櫻草色的燈光像一把扇子般展開，落在枕頭上。
我拉開抽屜，翻到底層，抽出一麵方形的鏡子。
明亮的光芒照在鏡中人的臉龐上，鏡子中的人看著我，眼底有著莫名的焦慮和憂愁。暗沉的夜色都無法遮蓋的瑕疵，模糊的夜燈都無法修飾的膚質，額頭上冒出一顆顆紅色的痘痘，臉頰浮著鉛灰色的色塊，黑眼圈在眼旁投下陰影。目光呆滯而茫然，望著前方，毫無光彩。
這就是我，艾米莉，小時候的公主，曾經被所有人喜歡、擁護、圍繞。
可十七歲的我，卻變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灶邊貓。
九歲那年，那場可怕的事故，讓一切都從此改變。
我將鏡子反扣回去，重新填進抽屜中，將燈光熄滅。
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要趕緊睡著，什麽都不可以去想。但是，九歲那年的回憶，卻像幽靈一樣從腦海中浮現出來。
九年前——
“如果你可以在裏麵待一分鍾，那你就可以跟我們一起玩了。”
彌漫著紫色大霧的花園，仿佛充斥著令人不安的詛咒，一架秋千上，我看著麵前的小男孩牧奈說。
牧奈不由得瑟縮了一下，似乎沒聽清我的話。孩子們站在四周，沒有人發出聲音，隻是呆呆地看著我。
牧奈咬著嘴唇，漆黑的眼睛看著大家，仿佛在尋求誰的幫助，但大家無動於衷，帶著看熱鬧的表情望著牧奈。接著，牧奈的目光又轉回了我。
“你是說……讓我去鑽……那個狗窩嗎？”牧奈問，玻璃球般的眼睛閃著淚光，胖胖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了。一道清鼻涕從他鼻孔中流淌出來，大家都撇了撇嘴。
霧氣濃了，我感覺到冰冷細小的水珠在我的皮膚上凝結。我走下秋千，掃了牧奈一眼，對所有的“隨從”說：“我們回去吧。”
剛走一步，背後傳來牧奈的聲音：“我去！”
我回過頭，驚訝地看著這個個頭低矮的小男孩。這是附近孩子中最不受人歡迎的一個，因為他太胖，性格木訥膽小，並且玩具最少。他常常被孩子們孤立，總是獨自在沙地上玩耍。作為“女王”的我，當然不會與這樣的孩子玩。剛才讓他去鑽狗窩的話，隻是開玩笑而已，沒想到他會真的答應。
“你倒是很有勇氣嘛，牧奈。不過，恐怕你依然隻是說說而已吧？我最討厭隻說不做的人哦。”我這樣說著，轉頭依舊朝前走去。
突然，背後響起一陣跑步聲，等我反應過來時，看到牧奈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花園門口，仿佛被一個可怕的惡魔徹底吞掉了。
我渾身激起了冷汗，莫名地覺得一陣不安。
“牧奈這家夥……不會真的那麽傻吧？”
“才不會呢，看他那副蠢呆呆的樣子，他哪裏有那個膽子啊！”
“就是啊！別開玩笑了！怎麽可能——”
幾乎在同一秒鍾，所有的話都被打斷。每個人都停住了腳步，臉色變得慘白。
一陣尖利的慘叫聲穿透霧氣，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尖叫聲中夾雜著瘋狂的狗吠，仿佛一隻巨型惡犬正在朝我們撲過來。濃霧中，我甚至能夠看到它那雙黃色的眼珠，閃著凶狠的光。
但是，大霧中沒有狗，隻有可怕的慘叫，那是牧奈瘋狂的尖叫。
我下意識地朝後退了退，抱住了胳膊。身邊有的小孩開始哭起來，一臉被嚇壞的表情。
尖叫聲依然在持續，夾雜著狗吠聲。
一陣猛烈的開門聲，狗主人走出庭院，大聲喝止自己的狗，當發現狗吠聲中還夾雜著小孩的哭喊聲時，狗主人驚恐地奔了過來。
“天啊！天啊！天啊！”狗主人震驚慌亂的聲音不斷響起。
我突然急速地狂奔起來，像加足馬力的汽車，推開身邊哭鬧著的小孩，朝自己的家跑過去。經過庭院時，我聽到一片嘈雜，似乎有更多的人聚集了過來。牧奈的尖叫已變成了哭喊，撕人心肺的哭喊。
霧氣突然間冰冷異常，仿佛要鑽透我的骨髓。我跑回家，將自己關在臥室，好久好久沒緩過神來。後來聽媽媽說，那天我一動不動，不吃也不喝，把他們嚇壞了。
傍晚的時候，我突然發起了高燒。接連好多天，我的體溫都居高不下，噩夢連連。
等我高燒退去後，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牧奈鑽狗窩被咬成重傷的事情，一時間傳遍了鄰裏，但是牧奈鑽進狗窩的原因，卻沒人能說清。
我不想去問，也不敢去問，甚至連聽到“牧奈”兩個字都會不由自主地出一身冷汗。我隻知道牧奈住進了醫院，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在街道上見到牧奈。隨著時間的流逝，牧奈的事情被大家淡忘了，隻有我沒有忘記。
而且，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在我身上發生了。
高燒後的第一個周末，我發現額頭上長出了一顆紅色的痘痘。這是我臉上長出的第一顆痘痘。
隨後的一周中，巫婆惡意的詛咒在我身上靈驗了，痘痘開始變多，甚至擴散開來。
半年後，牧奈一家搬走了，從此再也沒有了音訊。
跟我玩的小孩漸漸少了起來，直到最後徹底沒有了，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鏡子中的艾米莉，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那是一張灰撲撲的臉龐。
白雪公主艾米莉，成為了一個真正的醜八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