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n·願你被世界深愛

服刑的第十天,孟瑜來看我了。

接見室裏,我們隻能隔離會見。

我們麵對麵地坐著,隔著一層玻璃,互相看得見,卻聽不到對方的呼吸。

她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卻不是來自心底。我將電話接起,她在電話裏沙啞著喊我的名字:“辛海逢……”

“孟姐姐。”我平靜地回應她。

“對不起,開庭的那天沒能來看你。”她愧疚地說。

我眯起眼睛,無所謂地搖搖頭:“沒關係,哈哈,隻是沒想到,咱們再一次見麵會在這裏。我以後一定小心點,不做這種危險的事情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孟瑜沉默著,然後關心地問:“你還好嗎?”

看著她眸中的淚花,我踟躕了片刻,氤氳著情緒,好讓她聽起來不要為我擔心,我對她笑起來,反問道:“你還好嗎?”

她含淚笑,讓我覺得溫暖,她說:“你不用擔心我,我一切都好。我保證,保證再也不會讓你操心了,我能將自己的一切都處理得很好……”

話到最後,她聲音有些哽咽。

我笑起來,說:“那就好,那樣的話,我就能安安心心在這裏待著呢。”

她放在台麵上的手緊緊地握著,努力地遏製自己的情緒,說:“嗯,你學校的事情、家裏的事情,你也都不要擔心。你媽媽現在還在過度的傷心之中,等她緩過一陣,唐月希會帶著她來看你的,唐月希對你百般好,她一定會替你好好照顧你媽媽……”

我微微一愣,說:“不要、不要說這種好像要將什麽事都托付給別人的話,會讓我覺得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隻是……”孟瑜的神色有些恍惚,她微微垂頭,有豆大的眼淚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深吸一口氣,又抬起頭來衝我笑著,“我隻是覺得,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沒有臉麵直接去照顧你媽媽,但你放心,我會時時刻刻關注著她,等你出來的時候,你一定看到的是個健健康康的母親。你……你也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不要瘦了……不然,你媽媽會更加難過的。”

為了讓她放心,我故作輕鬆地大大笑了一聲:“你放心啦,在這裏不知道有多舒適,不用自己做飯,不用自己幹家務,不用沒日沒夜為了學校作業而瘋狂地趕,不用擔心明天是晴是雨穿什麽才合適,我其實吃得很好,也休息得很好呢,你看,我現在是不是一點都沒變,還是像你初見我時那樣好看?”

耳邊忽然傳來“嘟嘟”的聲音,我的話還沒落音,孟瑜就掛掉了電話,然後捂著臉不住地抽泣。我看著她顫抖的肩膀,看著她一直在努力控製的情緒一點點潰散。

我站起來,雙手貼著玻璃,難過地喊著她:“孟姐姐……”

她將腦袋埋在臂彎裏,另一隻手成拳,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看著她不住發抖的手臂,我十天裏拚命說服自己的堅強瞬間崩裂,我拍著玻璃,濕著雙眼大聲喊:“孟姐姐!孟姐姐你別哭……我什麽都會好的……”

孟瑜用手背擦著眼淚,一次又一次,我雖聽不見她的聲音,但她那模樣落在我眼裏,比針紮還難受。我貼著玻璃,所有的委屈頃刻間潰散:“孟姐姐……我真的沒有推傅檸,我真的沒有……所有人都認為他的傷是我造成的,可是我真的沒有……孟姐姐……”

身後的監督人員抓著我的臂膀,想要將情緒激烈的我帶走。我不顧一切地喊著:“孟姐姐!別人沒關係,可你要相信我的……孟姐姐……”

孟瑜見我此般情景,她迅速地抹幹眼淚,站起來麵對著我,打了幾個手語給我看。

我眼角餘光最終收回,輕咬著嘴唇,情緒沒有再激動。被帶回去的時候,我眼角的淚花閃著微微光芒,嘴角噙著笑,我想,她信我,便好了。

我知道孟姐姐在說什麽,那是隻有我們兩個人懂得的語言。

如同曾經我與她隔著一層窗戶互相交流一般,她跟我說:無論如何,我信任你,比世間任何一個人都要信任你。

如此,我沒有什麽不可放心的了。隻是我不知道,那次與她的會見,竟成了我們的別離。

那三年來,溫女士每個月都會來看我一次,她從最初的每次落淚,慢慢變得淡定許多,變得會笑著麵對我。

溫女士一年十二次,從未缺席過,有時候辛先生也會過來看看我。但是孟瑜,我卻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我知道非親屬要探一次監比較困難,於是在某一次我向溫女士問起了孟瑜時,溫女士愣了片刻,才緩緩道:“我……好久沒見過她了。”

我不清楚外麵的風雲變化,我唯一清楚的是,這三年的每日每夜,我都會想念孟瑜,想念溫女士,想念從前的所有美好。

三年後,我出獄了。

出獄的那天,陽光十分的奪目。我用手遮擋住強烈的光線,隔了好久才慢慢適應三年未見的環境。溫女士從遠處跑過來,將我緊緊地抱住,然後似孩童般哭了出來。

“呐,溫女士,我倆的身份好像有點對換哦。”我笑著調侃她。她忍不住推搡我一下,帶著哭腔說:“你還笑得出來啊!”

我四下張望,伸了個懶腰說:“我重新見到了這世界,我是高興的,自然想要笑。”

溫女士垂下眼眸,頓了一會兒後,扭身默默地離開。

我跟上去,悄無聲息地慢慢在她身後走著。

這四周的景色很是蕭條,一點生命力都沒有。溫女士走在前麵,一言不發,我看著她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卻顯得比以往更寬鬆時,我眼眶裏頓時起了熱淚。

“媽……”我最終還是沙啞著叫住了她。

我想跟她說很多話,說我對不起她,讓她為我擔心牽掛了三年,想說我對不起她,那樣衝動地將她一個人留在家裏。

想說我對不起她,作為一個兒子,我實在太不孝順。

溫女士看著我的表情,長長地吸了口氣,用逞強的口吻反過來安慰我:“有什麽了不起嘛,對不對?大不了重新來過就好了,我兒子還這麽年輕,怕什麽?”

我走到溫女士麵前,看她倉促地擦著眼淚,我說:“媽,我從未怕過。不管以後我將要麵對什麽,我都不會放棄好好活下去的信念,就算是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

溫女士穩定下情緒,紅著眼說:“算了吧,還是少說多做。對了。”她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說,“今天你爸跟我約好,要等你出來,咱們三個一起去吃個飯。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就算我跟他分開了,但我們終究還是你的爸爸媽媽。”

我看著她,然後眉眼一彎,溫柔地說:“好。”

重新回到家中的第三天,我去找了孟瑜。

在那棟小區樓下,我站在門口卻遲遲地沒有走進去。溫女士告訴我,我出事的那天,孟瑜回去求傅檸放過我,傅檸以她留在他身邊為條件,才答應了輕究我的罪責。

我不知道孟瑜是不是還在這裏,隻是不知不覺中,便走到了這裏來。

在小區門口站了許久,身後忽然傳來拐杖拄地的聲音。我一扭頭,看見傅檸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他那條腿雖然能接觸地麵,但使不上什麽力氣,跟沒有沒什麽差別。

“三年了,居然還不死心。”他狂妄的語氣還是跟以前一樣。

我沒有接他的話,他陷害我、威脅孟瑜,他在我眼裏一文不值,連一粒塵埃都算不上。

傅檸拄著拐杖從我身邊走過去,忍不住嘲笑道:“來這裏沒用,她早就走了。”

我眸光中閃過一絲疑惑,他接著往裏走,邊走邊說:“早就走了,在你入獄的第十天,走得無影無蹤了……”

她走了?

“那……”我上前一步,想要問傅檸她去了哪兒,可我轉念一想,傅檸帶著這樣的悲傷說這句話,他也不知道她去了何處吧?

也許那一天孟瑜來看過我之後,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可世界之大,她去了哪兒?我該如何找她。我有些失神地往回走,整個身體裏裝的都是茫然無措。到家裏的時候,我看見溫女士正在拆一件快遞。

她見我回來了,忙說:“逢逢快過來幫忙。”

“嗯……”我緩緩走過去,幫她將那件碩大的快遞箱拆開,才發現裏麵是件被細心保護的盆栽花卉。

“國際快遞,保加利亞那邊送過來的,是唐月希。”溫女士拾起花卉上的一張卡片,意味深長地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確實是唐月希的字跡。

上麵寫著:

——保加利亞的玫瑰花果然很好看,這幾株我自己栽的,送給辛海逢。

原來她去了保加利亞嗎?那個與我夢想有關的地方。

溫女士歎了口氣,說:“她大三一結束就去了國外,時時刻刻都在念著你。逢逢,她真的是個很好的姑娘。”

我手裏捏著那張卡片,喃喃道:“是啊,她真的很好。”

可唐月希,你的好,我此生注定會辜負。

溫女士側身坐在沙發上,說:“不過媽媽不幹涉你,你無論做什麽選擇,我都會尊重你並支持你。”

我微微扭頭,說:“謝謝你。”

我這一生的這顆心,都在盛夏黃昏時的海邊給了孟瑜。

所以,我騰不出另一顆心,再給唐月希了。隻願漫長此生,願卿安好無恙。

我仍舊在找尋孟瑜,她的所有通訊方式都斷了,連齊嵐都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在回憶裏找著線索,按照線索來到了她家的地方。

小區門口,有一群三四歲的小孩兒在一起玩耍,有個小男孩被同伴不小心用皮球給砸倒在地,懵懵懂懂的,半天都沒爬起來。

我走過去將他抱起來,他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然後奶聲奶氣地道謝:“謝謝叔叔。”

我笑了笑,起身走向門衛處,向他打聽這個小區的孟姓住戶,門衛說:“小區裏孟姓住戶好多呢,不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一家。”

我正發愁,忽聽身後有小朋友大聲指責:“孟小迪,你怎麽老接不住球啊!”

我扭頭望去,剛剛摔了一跤的小男孩委屈地說:“人家第一次玩,凶什麽嘛。”

“不會玩就不要玩嘛。”

“小氣鬼!”他衝對方做著鬼臉。

我走過去,微微俯身問那小男孩:“你叫孟小迪?”

“嗯!”他鼓著大眼睛疑惑地看著我。

我問:“那你認識一個叫‘孟瑜’的女孩子嗎?”

他想了想,撓著小臉蛋說:“我姑姑就叫孟瑜。”

我心中一怔,忙問:“你姑姑、你姑姑她在家嗎?”

他怪異地打量我一番,問:“你是姑姑的男朋友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有一對夫妻走過來喊著孟小迪的名字,孟小迪叫著爸爸媽媽,然後撲過去拉著爸爸的衣角,指著我說:“那個小叔叔找姑姑,姑姑是不是要回來了呀?”

他父親困惑地望著我,然後微微皺眉問:“你是?”

我走過去,說:“我叫辛海逢。”

對方詫異了一下,然後將我帶去了他們家。

我坐在沙發上,小家夥最先從臥室跑出來,他爬上我的腿,將一張相框遞給我,開心地說:“這就是我姑姑,爸爸說,姑姑去了很遠的地方,等我念一年級時就會回來看我,我現在已經幼兒園中班了。”

我拿著相框,裏頭嵌起來的照片的確是孟瑜。照片裏她是被抓拍的,笑得很動人。

孟小迪的父親從臥室裏走出來,拿了封信給我:“這是瑜兒三年前就寫好了的,說如果有一天你來找她,就把這封信給你。”

那封信上這樣說:

小孩兒,我喜歡這樣稱呼你。

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我就當你還是想著我的,還是會和以前一樣聽我的話。所以,我希望你回憶裏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不要成為你展翅飛翔的阻礙。

你該是個美好的人,該擁有美好的生活。

至於我,你若想忘了,也是件好事。

若不想忘,便記著我的好吧,希望我的好能成為你未來的某種動力,那樣也算是我做了好事了。

本不想說些難過的事,可心裏又難免心酸。

我現在已經離開傅檸了,我是個自由的人了,我成了你想看到的模樣了。所以,請你放心,你一心牽掛的那條魚兒,她在夕陽最美好的時候躍出了海麵。

所以,也請你一定要答應我,未來的每一天,都要過成你想要的樣子。

希望我們能再見麵,那時我還能揉著你柔軟的頭發,看你臉紅著與我爭執的樣子。

辛海逢,再見啊。

你的:孟姐姐

我反複地看了好幾遍這封信。

信看完後,我已經離開了孟瑜的家。

碧空之上的陽光十分暖人,白雲成絲狀盤旋在空中。

到如今,她掙脫了枷鎖,找到了自由。她選擇遠走,選擇將一切重新開始,我尊重她,也祝福她。

後來,對於我的未來,我給自己做了規劃。

在老朋友的幫助下,我在一位國際設計師的門下做了學生,潛心地做著服裝設計。我想在日後的每一件作品上都冠上辛海逢的名字,希望孟瑜在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都能知道我的消息。

我希望魚兒與大海相擁,飛鳥與藍天親吻。

我希望她被世界深愛,希望未來某一日,能與她在地球的某一端,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