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一場盛世流年

這一場美夢恍如毒藥,我卻始終不肯醒來並且甘之如飴。

1

校園裏第一朵雙瓣茉莉盛開的時候,高考已經結束。

沒有課的時候,我經常一個人在校園裏亂逛,有意無意地去尋找一個麵色蒼白卻塗著豔紅嘴唇的女孩。

然而,我再沒有在校園裏見到過周小漁。後來聽說,她辦了休學,住進了醫院,也許再也不會回來。傳言很多,有人言之鑿鑿,說看見周小漁在離校的前一天將喬歡堵在男廁所的門口,重點是,當時,她寬大的白T恤上用鮮紅的顏料寫著四個大字——我愛喬歡。

就在聽說周小漁休學後的第二天,課間操結束之後,我被班上那個曾經用我的日記本狠狠砸我頭兼大罵我不要臉的女生悄悄拉到一邊。對了,忘了說,那次江舟當眾“表白”後,她在第二天企圖用一盒巧克力換取我的原諒。我收下了巧克力,她便天真地以為我們已經冰釋前嫌。天知道,絕無可能。

她把我一直拉到一棵大樹後麵,然後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欲言又止。我很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說:“有什麽事?直說,幹嗎這麽鬼祟?”

“安冉,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她貼上來,神秘兮兮地說,“不過,你別說是我說的。”

“秘密?”看來她一直都有八卦的潛質,我冷哼,“我沒興趣知道。”

見我轉身要走,她立刻在我身後提高聲音說:“是關於江舟的,你也不想聽嗎?”

我承認她戳中了我的要害,這個世界上除了安然和喬歡,如果說還有什麽人能讓我在乎的話,那便是江舟。

見我停住腳步,她追上來說:“那個周小漁,你知道吧?”

“知道。”

“我說了你可不要難過哦。”她拍拍我的肩,我卻看到她假裝同情的臉上閃過一絲幸災樂禍。

她說:“以前江舟狂追過周小漁呢。那時候大家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過可惜兩個人沒在一起多久,周小漁就甩了江舟。據說,是因為喬歡學長哦。”

我聽得有些傻,難怪之前我在江舟麵前提到周小漁的時候他有些不正常。真是狗血又複雜的劇情,不過她為什麽會覺得我知道以後會難過呢?

我說:“哦。”

她大概以為我不信,立刻補充說:“你不信?你之前不在天中也不在炳輝所以可能不知道,我是很清楚呢。”

“我信。可是——”我眨眨眼說,“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她似乎有些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說:“你不是跟江舟……”

經她提醒,我才想起江舟現在正是我的“追求者兼潛在男友”。按常理,我聽到她說的這個秘密,應該吃醋?發狂?不過好像已經來不及了,於是我板著臉說:“所以呢?”

她顯得比我還要著急,跺著腳說:“所以你要防著周小漁啊,萬一她後悔了回頭來找江舟,你豈不是很慘……”

“你對我真好。”我笑,言不由衷。

“應該的啊。”她挽住我的胳膊,討好地說,“你幫我送過那麽多次信給喬歡學長。”

“你之前怎麽不告訴我呢?”我皺著臉,演戲演到底。

“我怕周小漁。”她說,“她爸爸是本市副市長。”

“那你現在不怕了?”

她笑起來,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卻讓人不寒而栗:“周小漁得的是絕症,絕症!就要死的人,我怕她什麽。”

我抑製不住心中的厭惡,抽出胳膊,朝她攤手:“對啊。就要死的人,有什麽必要防?”

看著她的臉色一點一點地變得頹敗,我心中突然生出小小的邪惡,微笑著用一種可以讓即使身處烈日下的人都會毛骨悚然的聲音說:“不要說將死之人的壞話哦,她會回來找你呢。”

“啊!啊啊啊——”如我所願,她尖叫著落荒而逃。

我想起她驚恐萬狀的臉,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想,她會因此不安好一陣子呢。

2

偶爾,路過高三部時,我會忍不住停下來,抬頭看一看。一整棟蒼青色的樓房矗立在盛夏肆無忌憚的陽光裏,人去樓空,安安靜靜。與期末考試將近,忙碌又焦躁不安的校園形成鮮明對比。

不過,在這個茉莉恣意綻放的六月,即使已經離校,高三部仍然是校園裏的話題中心。離期末考試還有兩個星期的時候,女生們開始紮堆討論一個星期後即將舉行的高三部畢業舞會。

討論的重點在於,想成為誰誰誰的女伴,或者怎樣才能成為誰誰誰的女伴。至於那個“誰誰誰”,我聽見被提到最多次的名字,是喬歡。

我很想掃她們的興,告訴她們,喬歡未必會有時間參加,然後站在一旁心滿意足地看著她們失望又落寞的樣子。不過,我忍住了。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也許,等到畢業舞會那一天,再讓她們知道這樣的壞消息會更有意思。

每每想到這裏,我便會得意地偷笑。江舟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其實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麽安分。

這一天,我一個人趴在喬歡的辦公桌上,百無聊賴地回味以上這些時,又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麵推開,我以為是喬歡開會結束歸來,連忙收斂笑容站起來。

抬眼卻發現是好久不見的費浩然,於是我又將自己重重地扔進椅子裏,沒好氣地問:“你來幹什麽?”

“那你又來幹什麽?”他毫不相讓。

我拎起桌上的袋子,朝他揚一揚:“我來給喬歡送換洗的衣服。”

高考結束之後,喬歡一直忙於公司事務,連我都難得見他一次。這次更是接連好幾天都留宿在公司。

“這樣!”費浩然略一思索,然後笑眯眯地看著我說,“丫頭真是越來越賢惠了。”

我朝他翻白眼:“少來。”

“我說真的。”他笑得恬不知恥,說,“我們安冉越來越漂亮了呢,剛才我從窗戶外麵看到,還以為是哪位大美女呢。”

“少來!”我不理他這套,一臉戒備地看著他,“誰跟你是‘我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嗬嗬!”他幹笑,然後強忍著裝出一副好脾氣地問,“你24號那晚有安排不?”

“幹嗎?”

“你先說有沒有安排。”

簡直是莫名其妙,不過既然喬歡承認他是生死兄弟,我想一想,然後好脾氣地說:“報告費少,沒有。”

“真的沒有?”他不放心,又問,“喬歡就沒跟你說過什麽?比如舞會之類的?”

我眨眨眼,大概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了。我又玩心大起,故意不屑地睨著他說:“好歹,你也自稱一聲‘本少’,你怎麽就沒有一點費大少該有的氣場呢?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哈哈!”他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揶揄,笑,“安冉,你露出本性了。你粗俗不堪,你講髒話,我要告訴喬歡。”

“好啊,你去告訴喬歡吧。”我單手支著下巴不慌不忙地說,“不過,你要是敢那麽做,我就去告訴江碧你暗戀她。”

我歪著頭,得意地看著他滿頭黑線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他似乎才緩過來,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費少,我有眼睛,而且大而明亮,明察秋毫。”我眨眼。我沒有告訴他,其實因為我和他同病相憐,所以我能一眼看穿。

“很明顯?”他摸鼻子,然後自我否定,“沒那麽明顯啊。”

“本來,我也不是很確定。”我攤手,“不過現在確定了。”

“安冉!”費浩然用右手食指指著我說,“真有你的。”說完他憤然轉身。我猜他是因為被我揭穿,覺得尷尬才會這樣的。

不過費少就是費少,還沒走到門口他就轉身了,一轉身又是雲淡風輕。這一次他問得再直接不過:“喬歡有沒有讓你當他的女伴?”

“沒有。”

“那他請了江碧?”

“也許。我不知道。”

“瞧!”他朝我聳肩,“我們倆都是傷心人,應該團結互助。”

“這樣?”我被他那句“傷心人”說得有點泄氣,真的就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怎麽個互助法?”

“不如你做我女伴?”

“好啊。”我答。

同一時間,門口一個聲音淡淡說:“不好。”

我跟費浩然同時看去,便看見喬歡提著文件袋倚在門上,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為什麽?”費浩然追問,雙目赤紅。

我疑心喬歡要是再稍微刺激一下他,他便會撲上去上演兄弟反目成仇的戲碼。幸好,喬歡走過來將文件袋往桌上一扔,往我身邊一站說:“因為,安冉是我的女伴。”

這算不算是皆大歡喜,各得其所?我想是。我和費浩然心照不宣,各自偷著樂。來不及理清心裏的疑問,比如喬歡這麽忙又怎麽會去參加舞會,又比如他怎麽會選我當他的女伴,我用眼神示意費浩然說:“江碧是你的了。”

他用眼神回我:“合作愉快。”

走出喬歡公司大樓的時候,有風迎麵吹過來,我吸一吸鼻子,果然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了。抬頭看天,似乎也更藍了。我情不自禁地笑,草是綠的,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而我的心,是粉色的。

3

要選什麽樣的禮服?

配什麽樣的鞋?

做什麽樣的發型?

日子便在我無休無止的糾結中一晃而過。

今天便是24號,炳輝舉行高三部畢業舞會的日子。

裙子是早已選好的,那條安然的夏奈爾小黑裙。時隔幾年,我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安然穿著這條小黑裙時,人們驚為天人的眼神。十八歲的安然一襲黑裙,將頭發全部挽上去隻戴一頂小小的鑽冠,美麗又優雅,宛若赫本重生。那時,我以她為傲,追在她身後,虔誠地伸手輕輕撫摸她華麗的裙擺,她便俯下身捏我的臉,說,快點長大啊,長大了我就把它送給你。要穿著去見心愛的人哦,會比我更漂亮呢。

我站在鏡子前看一看,裙子竟然很合身。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安然她一早知道我會在十四歲這年遇見自己喜歡的人,會穿這樣的一條裙子和他共舞。我微笑,對著鏡子說:“我穿上它了哦。姐姐,你要祝福我哦。”

我將頭發全部梳上去,高高地在頭頂挽成一個發髻,不戴任何頭飾。隻在臉上薄薄地擦一層粉,掃淡粉色的腮紅。安然說我有天生好看的眼睛和唇色,化妝品隻會埋沒它們。

一整個下午,我躲在房間裏翻箱倒櫃。才發現我竟然一雙高跟鞋都沒有,安然的鞋子又不合腳,我找不到與身上這條裙子相配的鞋子。

不過,商場裏永遠不乏漂亮鞋子,而我剛好有些積蓄,因此便沒什麽好擔心的。我從床下麵找出一個鐵盒,打開來數一數,差不多有八千塊,足夠我買一雙精致又好看的禮服鞋。

我抱著鐵盒下樓,看見喬歡坐在一樓客廳裏,正背對著我用電腦給公司各個部門分配任務。我有些驚訝,原本說好,他晚上直接從公司出發然後我們在舞會現場會合的。我不知道他並沒有去公司,而是一直都在家裏。

我聽到喬歡說,“好的,就這樣。辛苦大家。”然後,他關了ipad,一扭頭就看見了樓梯上的我。

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他極小心極小心地慢慢轉動身體,仿佛害怕動作太大會驚擾了什麽易碎的美夢一般。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臉上又是那種第一次見到我時的神色,喜出望外裏透著沒頂的絕望與憂傷。

“安……冉?”他試探著叫,聲音低啞又模糊。

安然說得沒錯,我穿這條裙子的確很漂亮。然而,我想,喬歡此刻的反應絕不是因為驚豔於我的美麗。

仿佛正沉醉於某個夢境,喬歡臉上的眷戀讓我心慌。我輕咳一聲,答:“是我。”

“哦!”他回神,說,“是你。”失望至極的樣子,然後回身坐進沙發裏,再不說話。

我走下樓梯,指指他身上的休閑服:“你還沒換衣服?”

他仿佛沒有聽見,隻顧低頭撿一枚一枚散落在茶幾上的黑白棋子。不知道為什麽,那棋子竟然不聽話,總是從他的手裏滑落。

他緊抿的唇角,藏著執拗與倔強。落了,撿;撿了,落,再撿。終於,耐心被磨盡,像是跟自己生氣,他揮手一掃,幾百枚棋子就劈裏啪啦地落了一地。

我望著滿地亂滾的棋子,有些茫然無措地想,這一切是為了什麽?

良久,最後一顆棋子終於在地板上安靜下來。喬歡突然抬起頭來說:“舞會之前還有個表演晚會,我要上個節目。舞會禮服等表演完了再換。”

喬歡控製得很好,一副風平浪靜的樣子,一點也找不到之前暴風驟雨的痕跡。我已經隱約猜到一點他生氣的原因,大概是他看不慣我穿這樣暴露的小禮服,為人家長不都是那樣嗎?

我無奈地笑,說:“你如果不想我這樣穿,我可以換了它的。家長大人。”

“不!”他看也不看地說,“穿著吧。很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緊盯著他的眼睛,他漆黑的眸子深若寒潭。如果不是剛才親眼所見,我不會相信這樣一雙淡漠的眼睛裏也可以有那樣熱烈的情愫。我知道,剛才那一刻才是真正的他,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麽觸動了他隱藏的自我。

“哦。”我答,站起來向門口走,“我要出去一下,等一會兒我們現場見。”

喬歡抬起頭來看我,這時他才注意到我懷裏抱著的鐵盒,有些驚訝地問:“怎麽了?”他一直知道我藏在床下麵那些個鐵盒對於我的意義。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在我心裏,他比什麽都重要。我指給他看我的平底鞋:“我沒有合適的鞋子。”

“怎麽不跟我說?”他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我,舉一舉手裏的錢包示意我將鐵盒放回去,說:“我來搞定。”

4

喬歡載我去商場。他的品位一流,在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高跟鞋裏,一眼就看中那雙鑲滿碎鑽的銀色平底鞋。我換上那雙價格不菲的鞋子,在鏡子前立著,輕輕轉半個圈,想象這是一雙有魔力的水晶鞋,而我是變成公主的灰姑娘。

喬歡去簽信用卡的時候,導購小姐看著他的背影衝著我笑:“男朋友很帥哦。”

我的臉立刻燙起來,像掉進了一個蜜罐,內心無比甜蜜:“為什麽不是兄妹?”

“我有一雙眼睛。”她俏皮地衝我眨眼說,“大而明亮。相信我,那種眼神可不是看著妹妹的眼神。”

我笑起來,說:“謝謝!”她的話竟然和我幾天前同費浩然說的如出一轍。不管是真心,還是恭維,此刻,我聽著是滿心歡喜的。

炳輝的畢業晚會分為兩個部分,先是麵向全校的表演晚會,然後才是隻能由高三生攜舞伴參加的舞會。

我們到的時候表演早已經開始,喬歡的節目排在倒數第二個。主持人上台報幕,提到喬歡的名字時,觀眾席上爆發出經久不息的尖叫聲,我根本沒有聽清他將要表演的節目。

我從來不知道喬歡唱歌這樣好聽,而且還是唱搖滾。鋼琴伴奏如溪水,清揚悅耳。台上一片黑暗,隻有一束燈光打在喬歡身上,黑色機車服,做舊的牛仔褲,帥氣得有些過分。他靜靜立著,安靜地唱——

記憶很討厭,黏在我心中,不肯走,多少年。

如果我自願,試管裏的我,多安全,多危險。

拿我做實驗一天,刺我這顆心一劍,

讓我變成另外一個樣子讓你可以選。

思念生了一場重病之後能值幾個錢?

我用幾個昨天,換你一句隨便。

拿我做實驗一天,痛我這名字一年。

你說不然那就這個樣子別浪費時間,

但也許我對孤單一直沒有豁免權。

我終於也了解,愛情它永遠不是科學……

第二小節,猛然間,重金屬電子音樂加進來。喬歡的右腳打著節拍,嗓音高亢又有些獨特的沙啞,唱到那句“拿我做實驗一天,刺我這顆心一劍,讓我變成另外一個樣子讓你可以選”時,他張開雙臂做了一個右手握刀刺向心髒的動作——絕望又悲傷的樣子。有一瞬間,我覺得他根本是在唱他自己。

全場跟著音樂沸騰,齊聲高喊:“喬歡,喬歡……”

人聲鼎沸裏,我無端地落寞起來,悄悄從側門走出演出廳。

月色如鉤。一想起喬歡做“刺心”動作時的神情,我便心如刀絞。

我知道,那首歌是一部電影的插曲。在那部電影裏,長相平凡的女醫師歐泛泛為了跟自己喜歡的男人在一起,不惜拿自己做實驗品。歐泛泛將自己發明的可以控製愛情的費洛蒙藏在身上,以求變作愛人心中喜歡的模樣,綁住愛情,最後她成功了。憂傷又甜蜜的故事。

拿我做實驗一天,刺我這顆心一劍。讓我變成另外一個樣子讓你可以選。

是有什麽樣的人,讓喬歡這樣無望地吟唱嗎?我不得而知。

5

我伏在欄杆上看月亮,看得兩眼發酸時,身後有腳步聲越來越近。我不理會,隻一心對著墨色的天空發呆。那人便停在我身後,悠悠地說:“沒想到有人跟我一樣形單影隻,可憐,可憐。”

是費浩然。

我故意露出自認為明媚又憂傷的表情,慢慢回頭,朝他招手:“來,我們來同病相憐。”

“呀!”他驚呼一聲,說,“別動,別動。我要用相機拍下來,珍藏。”

“珍藏你個頭啊。”我朝他踢出右腳,形象全無。

他笑起來,誇張地讓開,然後站在兩步遠的地方皺眉端詳我:“你知道吧,你剛才那樣子像極了十八歲的安然。”

“誰?”我疑心自己聽錯了。

“你姐姐安然。”

“小心說謊話鼻子會變長。”我說,“你怎麽知道我姐姐安然十八歲的時候是什麽模樣。”

“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反問,似乎對我提出的問題有些意外,“我跟喬歡是初中同學兼好友。”

“那又怎樣?”

“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他瞪著我,這次說的話讓我出乎意料,“安然曾是喬歡的家庭教師。”

“哈哈!”我忍不住笑起來,“拜托,騙人之前先做好功課。安然自己最討厭那些數理化又怎麽耐煩去輔導別人。”

“架子鼓。”費浩然在我不甚淑女的笑聲裏輕輕吐出三個字。

我的笑聲驀然止住。如果費浩然不是為了要騙我而之前做足了功課,那麽他說的便是事實。安然對於打擊樂具有與生俱來的天賦,尤其是架子鼓,技藝已爐火純青。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安靜優雅如安然,會是那個敲起架子鼓來熱情四溢的女郎。

我想起,她高中畢業那年有去學校兼職兩個月的經曆。也許,就是在那時做了喬歡的架子鼓老師。

“那麽——”我大概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忍不住追問,“所以,是安然先認識了喬歡,然後才因此認識的喬琦逸?而不是相反?”

“賓果!”費浩然滿臉的難以置信,“你不會真的現在才知道吧?”

“不然,難道是我故意逗你玩嗎?”我總覺得費浩然看著我的眼神有些怪異,似乎裏麵藏了什麽能讓人灰飛煙滅的秘密,讓人止不住地膽戰心驚,不敢再深究。我試圖轉移話題,朝他身後看一看,再看一看,始終沒有看到江碧的身影,“咦,你的江女王呢?”

我不過是隨口問問,卻不知道哪裏得罪了費浩然,他立刻陰沉了一張臉,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直到舞會開始的時候,我才明白我的那句話無疑分毫不差地戳中了費浩然的痛處——江碧並沒有做他的女伴。

炳輝的舞會規則是自帶舞伴。當然,也為自備舞伴有困難的人士準備了藍白絲帶。女生配白絲帶,男生持藍絲帶,則表示尚沒有舞伴,可以在舞會現場自行配對。

而此刻,可憐的費大少右腕上正綁著慘淡淡的藍絲帶。費大少又怎麽會缺舞伴呢?隻是他不願意請別人罷了。寧缺毋濫,費浩然對江碧真是執著。

我趁喬歡不注意,湊過去用手肘碰一碰費浩然,然後用隻有我們倆能聽懂的話說:“我挺你。不要放棄哦,加油!”

“加萬金油也沒用。”一向自視甚高的費浩然目光停在一處,挫敗地說。

我順著他的目光,竟然就看到了江碧。她一襲白色曳地長裙,高貴如古希臘女神,一路走過來,眾人紛紛讓路。

可是,一年前就已經從炳輝畢業的江碧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其實,想一想,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免費提供舞會場地的亞龍酒店正是江氏旗下的產業,而江碧曾是炳輝上一任的學生會主席,在被邀請之列也是理所當然。

讓我沒想到的是,江舟也會出現在舞會現場,以江碧舞伴的身份。我滿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用那褐色的眸子憂傷地看著我,但是他沒有,他甚至連頭都沒有轉向我們這一邊。江碧也沒有過來打招呼。

6

隻要有喬歡在身邊,仿佛我就不懂得什麽是不快樂。喬歡帶著我跳舞,一曲不歇。我們跳華爾茲、探戈還有恰恰。

喬歡狹長的眸子望著我,熠熠生輝,說:“我不知道你跳得這樣好。”

“當然。”我掩不住內心小小的喜悅,“都是安然教的。”

“難怪。”他看著我的眼睛,笑起來,滿天璀璨星光不及他眸中半點光芒,我卻疑心此刻的他並不是因我而展顏。正要去細細研究的時候,有人隨著舞步旋轉過來,擦過我與喬歡時仿佛玩笑一般低聲說:“舞伴再好也不可以獨霸哦。”

是江舟。

他領著江碧仿佛要飄起來,再旋轉回來時,他向喬歡點頭,然後互換舞伴。喬歡與江碧早已滑進舞池中央,我卻立在舞池邊上對著江舟伸出的左手有些不知所措。

音樂在響,舞蹈一直沒停,已經有人朝我們側目。我咬一咬牙,將右手放在江舟手中,卻愕然發現他手掌中一片濡濕,全是汗水。

抬頭卻撞上他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舞步就有些淩亂起來,我以為他特意要求交換舞伴,是想要跟我說些什麽。然而,他什麽都沒說,隻專心跳著舞,在我偶爾踩到他腳的時候低下頭來看我一眼,然後繼續一言不發。

一曲結束,他放開我,退後一步,很紳士地彎腰行禮。再抬起頭來時,他的臉上露出蒼涼的笑,那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慢慢綻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似一件易碎的瓷器。

“安冉!”他說,“今晚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可以笑得這樣快樂。”

“我——”

“你什麽也不用說!”他打斷我,“我隻想看著你這樣一直快樂下去,僅此而已,別無他求。”然後,他轉身大步離去。

心像被針刺了一下,驀地縮緊。不是沒有一點觸動,隻是,我心裏有限的空間內已住滿了另一個人。對於江舟,更多的隻是一種心疼,心疼他如同我一般執拗又絕望地喜歡著一個人。

那一刻,也許是我臉上的悲傷太過深切,喬歡走過來,漠視一切的眼睛裏慢慢就摻雜了一絲溫柔。

“安冉!”他低頭,溫柔地輕聲喚我,問,“怎麽了呢?”他的聲音輕得像煙霧一般不真實,仿佛站在他麵前的是個氣泡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吹破了。

突如其來的溫柔,落雪一般虛幻,我搖頭,茫然地看著他。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卻不知道他在看著誰。

這時候,燈光突然暗下來,有人走到台前拍手示意眾人安靜,然後說:“Ladies and gentlemen(女生們,先生們),接下來是最重要的時刻。”

早就聽說,炳輝的畢業舞會會在接近尾聲的時候,由在場的女生投票選出當晚的prince(王子),然後再由prince挑選出他心目中的princess(公主)。所謂“最重要的時刻”大概就是指這件事。

一點意外都沒有,當晚的prince是喬歡。他上台的時候,一直安靜的人群裏,有人小聲喊:“江碧,江碧。”

然後,越來越多的人附和:“Princess,江碧,江碧。”

我輕輕咬著唇,有些悲哀地想,大約在眾人的眼裏他們才是真正般配的一對。不然,你聽,大家的語氣是如此殷切,仿佛他們不在一起便會使得人神共憤一般。

主持人舉手示意大家噤聲。眾人的視線一瞬間都落在喬歡身上。喬歡站在台上,潔白的襯衫,純黑的燕尾服,身姿修長英挺。他揚著嘴角,笑容有著恰到好處的禮貌與疏離,目光掠過人群,在某一處做瞬間的停留。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便看見了落落大方的江碧,她正微笑著無聲地舉手同台上的喬歡打招呼,高貴典雅,一派渾然天成的公主氣質。

今晚的princess人選應該已經沒有任何懸念。身旁一直陰鬱著一張臉沉默著的費浩然,突然歎一口氣說:“Anyway(無論如何),他們很般配不是?”然後對著我苦澀又無奈地笑。

我在想,我該回他一個同樣無奈的笑容,還是應該走過去拍拍他的肩,然後找個地方惺惺相惜地抱頭痛哭。

就在這時候,台上的喬歡說話了。他隻說了兩個字,羽毛般輕飄飄的兩個字,卻讓眾人吃驚不小。

他說:“安冉。”

他的目光那樣篤定地停在我的臉上,沒有一絲猶豫,修長的手指伸出來,遙遙朝著我站立的方向。

我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又是我另一個虛妄的夢。幸好,機敏的主持人先反應過來,大聲地宣布道:“今晚的princess是……安冉同學。”

身旁的費浩然提醒我上台的時候,我仍然有點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夢。我在眾人的目光裏走過,仿佛踩在雲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從幸福的雲端摔下去,再也觸不到那人的手。

有一束燈光突然打過來,緊緊追著我的腳步,透明的泡泡從天而降,在我的四周飄浮,反射出七彩的光芒,一切恍如夢境般美好。

“如果讓我選,今晚的princess也非她莫屬。”有男生說,“看見沒有?她的樣子簡直活脫脫一個中國版的奧黛麗·赫本。”

“漂亮是漂亮。不過——”女生馬上接口說,“怎麽會有人選自己的妹妹?這本身就不合規則啦。”

“你們不懂,這就是喬歡的高明之處。”男生略帶不屑地說,“選自己的妹妹,不傷任何一個女孩子的心。大眾情人嘛,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當的。”

隻是這樣嗎?

我提著裙擺,將右手放在喬歡伸出的掌心裏。隻屬於prince和princess共舞的音樂響起來的時候,我抬頭看喬歡,很想問他:真的,隻是因為這樣嗎?

7

時光飛逝,期末考試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逼近了。每天除了複習還是複習。然後是漫長又折磨人的考試,再然後,悠長的暑假就開始了。

七月的天氣,天高雲淡,太陽懸在空中,熱辣辣地照著綠樹紅花。我常常搬一把白色的藤椅坐在茂密花叢後的樹蔭裏看書,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時候會有蝴蝶飛過來,這時候我便會發現自己手中的書拿倒了,然後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像是被人發現了自己坐在這裏不過是為了等喬歡回家。

暑假剛剛開始的時候,江碧來過,她跟我說,她問過她的導師,以喬歡的高考成績上C大建築係完全沒有問題。

那時候,我才驀然記起來,江碧早已是C大的學生。而喬歡,即將成為她的校友呢。

“不用擔心!”她說,“我會照顧好喬歡的。”然後,她笑起來,黑白分明的眼睛,溫暖又幹淨。

那是畢業舞會結束之後,她第一次來喬宅。我從她看著喬歡的目光裏找不到一絲責備甚至是傷心。她總是這樣善解人意、美麗大方。她追隨喬歡的目光,總是那麽胸有成竹,好似篤定總有一天,喬歡會牽她的手跟她一起走。

換成任何一個人,有著那樣的目光都會讓人心生厭惡,但是如果是她,我就討厭不起來。

8

七月中旬的時候,喬歡收到來自C大的錄取通知書,但是我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喜悅。喬歡留在公司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甚至一星期都不回來一次。偶爾回來一次,憔悴得似另一個人。

公司的事我不懂,因此便不聞不問。隻是,每天晚上會坐在餐桌旁等他,過了八點他不回來,我便一個人對著一桌子的菜大口咀嚼,然後強迫自己吞咽。我想,我要讓自己好好的,這樣至少不會讓喬歡分心。

我以為不過是暫時的困難,在喬歡的努力下公司一定會走出困境。直到,那個全身珠光寶氣的女人出現在喬宅的花園裏時,我才預感到事態的嚴重性。女人捏著鼻子衝著芳姨頤指氣使地說:“這些花,在我們搬進來之前通通挖掉,我對花粉過敏的。”

她遠遠指著那些開得正豔的薔薇——那些安然最愛的薔薇,一臉的厭惡。我愣了一下,立刻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我走過去問:“芳姨,她是誰?誰讓她進來的?叫她走!”

“七七!”芳姨像是被突然出現的我嚇了一跳,愣了半天,竟然叫出了我的小名,卻隻此一聲,再沒有話。

據說,安然出生沒多久芳姨就到了我家。後來母親去世,也是她一個人照顧我和安然,直到安然十八歲那年,她才回老家。安然出事之後,她看到報紙,找到喬宅執意要留下來照顧我的起居生活,喬歡欣然應允。

在我的印象中,芳姨很少叫我的小名。以我對她的了解,她這一聲“七七”往往預示著將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因此,我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芳姨?”我望著她,滿眼的疑問與不安。

“七七!”芳姨極力掩飾著悲傷,說,“喬先生說我們要搬去另一個地方住,這裏、這裏空著可惜,不如賣掉。”

竟然,竟然已經到了要變賣喬宅的地步。

我追上去,攔住那個要往前廳裏去的女人,一邊往外推她,一邊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喊:“出去,出去,我們這裏不賣。誰說我們這裏要賣?”

芳姨追上來拉住我,隻喊出一句“七七啊”,便泣不成聲。

“不許賣!不許賣!”我被芳姨扯住動彈不了,幾乎要發狂,瞪著眼嚷,“叫她滾,滾。”

芳姨一邊死死拉住我,一邊朝那女人賠笑臉:“小孩子不懂事,您別——”說著說著,她突然放開我,一手捂住嘴,別過頭去哭出聲來,“這都是造得什麽孽啊,可憐兩個小孩子……”

我突然在芳姨悲慟的哭聲裏安靜下來。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哭的時候。

跑回臥室,我找了個大口袋,裝了我所有的錢,然後出門打車去公司找喬歡。

夕陽如血,掛在天邊,仿佛一張血盆大口,要將整個城市吞沒。

我到的時候,喬歡正伏在桌上看文件。我沒有敲門,直接走到他麵前,倒提起口袋將那些花花綠綠的票子一股腦兒地倒在辦公桌上。

他抬頭吃驚地望著我,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一句話。

我知道,事情如果已經到了非賣喬宅不可的地步,那麽我這些錢是遠遠不夠的。但是,我仍然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乞求他:“可不可以不賣?”

喬歡明顯愣了一下,他望著我,足足有三秒鍾,然後低頭若無其事地說:“快拿回去,安然說這些錢是你的安眠藥。”

我不理他,隻是問:“能不能不賣?”

“安冉!”喬歡頭也不抬,說,“隻是一棟房子而已。”

“可那是你父母留給你的房子。”

“我在哥哥的墓前發過誓,會好好照顧你們,讓你們過很好的生活。”喬歡站起來,背對著我說,“我需要那筆錢,讓公司起死回生。否則,公司破產,一無所有,我拿什麽照顧你們?”

“安然呢?”喬歡轉身望著我說,“是,我們怎樣都可以活。可是,安然怎麽辦?”

我愣住。

哦,安然。

我忘了,我的姐姐安然正躺在醫院裏,接受最好的治療,最精心的照顧。雖然我不知道具體需要多少費用,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個天文數字。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絕境,別無選擇。我一點都不想哭,但是淚水洶湧而來。他輕描淡寫地說,隻是一棟房子而已。但是,那房子是他的父母、哥哥,是他的至親留給他的唯一留存有美好回憶的東西,我知道那房子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麽。

我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天知道,這一刻,我是如此憎恨自己的無家可歸、無所依靠,讓喬歡無端要背負照顧我和安然這樣的包袱。

咬著牙,無聲地流淚,在心底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那個拋棄母親、拋棄我和安然的人。如果不是他那樣不負責任,喬歡又怎麽會需要去承擔這些?

“別哭!”我難以遏製的淚水讓喬歡有些無措,他低頭用指肚擦我眼角的淚,自嘲地說,“我真無能,總是讓你為我哭。”

我搖頭,抬起胳膊狠狠地擦眼淚,下定決心說:“我要去找周文。”

“你要幹什麽?”喬歡隔著公辦桌拉我,沒有拉住,有些急了,“你給我站住。”

我不回頭,帶著些破釜沉舟的決絕說:“我要去找周文。他不是說要認回我嗎?我去找他談條件。”

“安冉,安冉!”喬歡追過來,幾步就拉住我,“談什麽條件?”

我掰喬歡的手指,想要掙脫:“我和安然承認他這個父親,他幫你挽回公司。”

“不行。”

“為什麽不行?”我咬牙狠心說,“認不認父親我自己說了算,不需要你批準。”

“安冉!”喬歡的聲音突然低下來,握著我胳膊的手卻鉗得更緊,“如果結果是這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他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一眨不眨,最後眼裏竟然全是乞求的神色。我忽然就泄了氣,停止了掙紮,任由他握住我的胳膊,再也不提找周文一事。

9

喬宅將要賣給他人,已成既定事實。每天都會有不同的人來看房子,對著某處的設施露出很不認同的神色,或者對芳姨指手畫腳。我每每看見都要氣得發狂,卻又沒有一點辦法。後來,就慢慢學乖了,天氣再好的日子也不肯下樓,隻躲在二樓的書房裏看書或者發呆——眼不見為淨。

芳姨最近總是喜歡追到書房裏來向我嘮叨,不厭其煩地奪下我手裏的書說:“出去玩去吧。找同學看電影、逛街,隨便做什麽都行,就是不許再悶在家裏。小女生不交幾個好朋友怎麽行?”

一個女孩隻是因為父母僅僅給予了太好的物質生活沒有顧及在精神上的關心,而得了抑鬱症,最後跳樓身亡。

我看到的時候差點冷哼出聲,這世界上還有多少人因為饑餓、病痛苦苦掙紮在生死邊緣,而那些衣食無憂的人卻在鬧什麽抑鬱症,真是吃飽了撐的,可笑至極。

我向芳姨保證,我絕沒有抑鬱,不但沒有,心情還很舒暢。但是,她顯然不太相信。因此,費浩然來找我的時候,她便格外高興,仿佛我真的得了抑鬱症,而費浩然是那藥到病除的良藥。

費浩然到的時候,外麵正下著雨。C城的七月是雨季,總是會在悶熱的午後,或是萬籟俱寂的夜晚,突然電閃雷鳴,接著就下起雨來。碩大的雨點打在窗前的綠色植物上,劈劈啪啪,暢快淋漓。

這樣的天氣在外麵行走,即使撐了傘,衣服仍然會被打濕。但是,像費浩然這樣渾身濕漉漉,發梢上還滴著水的卻也很少見。

“費少!”我忍不住揶揄他,“您這是上演‘相思風雨中’嗎?”

“嗬!”他擺擺手笑得比哭還難看,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我今天不想跟你貧。”

費浩然的反常讓我不免有些驚訝,走近了看他,卻發現他像變了一個人。那個玩世不恭、驕傲又自信的費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我麵前狼狽又憔悴的費浩然。青色的胡楂叢生,一臉挫敗的表情。我想,短短一個月能讓費浩然有如此變化的,大概唯有一個“情”字。

“哦。”我懂得見好就收,不再故意刺激他,“那要不要去換身幹淨衣服,然後我們一起喝杯熱咖啡?”言下之意,我非常樂意與他交談。

“不要!”費浩然低頭看看仍然在滴水的褲腳,不識好歹地說,“你嫌我弄髒你的沙發?”

我沒好氣地回:“那隨便你。”

然後,兩個人就突然靜默下來。我繼續看我的書,他繼續坐在沙發上看他滴水的褲腳。過了好一會兒,費浩然忽然說:“聽說這裏要賣掉?”

“是。”

“安冉!”他輕聲叫我,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幫不上忙。”

我知道他並不是不想幫,而是不能。他雖然貴為費家的二公子,卻做不了費家的主。費家老爺子退居二線後,掌權的一直是費浩然同父異母的哥哥。

“幹嗎要說對不起?”我放下手裏的書,故意拉下臉來說,“我早說過‘人們往往聲稱是生死兄弟,到頭來發現不過是酒肉朋友’,既然是酒肉朋友幫不上忙也是正常。再說,你要想道歉也應該是對著喬歡,不需要跟我說對不起。”

“你這丫頭。”費浩然歎氣,他聽懂了我的另類安慰,笑著說,“我想喝酒,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然後他便給自己倒了一杯最烈的威士忌——X4,搖晃著酒杯怔怔不語。

“不用擔心。”我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喬歡說隻是暫時周轉一下資金,等公司情況好轉,他會立刻想辦法把這裏再買回來。”

“隻怕不隻是暫時周轉一下那麽簡單。”費浩然話一出口立刻意識到說漏了嘴,將頭轉向一邊不再說話。

“什麽意思?”我站起來,著急地追問,“你快告訴我,公司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這個……”見實在搪塞不過去,費浩然語焉不詳地答,“即使賣了這裏,恐怕也隻是杯水車薪。”

我跌坐在沙發裏,六神無主。

“其實……”費浩然低著頭,欲言又止,良久才抬起頭下定決心一般說,“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既可以不賣這裏,又可以讓喬歡的公司起死回生。”

“什麽辦法?”我心裏升起一股希望,但那希望瞬間便被澆滅,我搖頭,“不會再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如果有,喬歡絕不會要賣掉這裏。”

“有的。”費浩然篤定地說。然後,他悵然若失地一笑,對著一臉不明與期待的我說出了兩個字。

他說:“江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