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七月七日晴

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在很久很久以前,那個飄著雪的冬日,遇見你;

我一生中最不幸的事,在不久的將來,即便你站在我麵前,我再不能記起你是誰。

——喬歡

1

後來,很多次試圖回想,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天,開始喜歡那個叫安冉的女孩,卻每每找不到確切的答案。但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遇見她時的情景,以及此後每一個跟她有關的第一次,就像清楚自己叫什麽名字、多少歲。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14歲那年的冬天。

C城的那個冬日並沒有什麽特別,一樣蕭瑟,一樣清冷,一樣令人愛不起來,唯一不同的是,我有了一位新的架子鼓老師,安然。然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起來。

是的,我承認,我喜歡上了那個美麗得如同從漫畫書裏走出來的女子——安然,從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

沉默少言的我開始變得話多起來。我從來不叫她老師,我隻叫她安然。

安然,安然。

偶爾,會情不自禁地在餐桌上提起她的名字。最終就連喬琦逸也發現了我的異常,對我的那位架子鼓老師好奇起來。

一個月之後,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我的兄長喬琦逸愛上了我的架子鼓老師安然。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對安然,是那種一發不可收拾的、完全沉迷的、不可自拔的愛戀。

我三十二歲的兄長,冷靜自持的地產界奇才喬琦逸變得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焦躁不安。我知道他有多愛她。十四歲的我便告誡自己,從此,那個叫安然的女子再與我無關。

但這並不能阻止我想要了解安然的衝動,我還是沒能忍住,悄悄跟蹤了她。

那是個靜謐的傍晚,雪後初晴,琥珀色的陽光照在白玉般的積雪上,發出刺眼的光芒,我的左胸腔裏像藏了一麵響個不停的小鼓。

我遠遠跟在安然身後,來到她住的地方。那是個古樸幽靜的小巷,有個好聽的名字——彼岸巷。

她停在一棟獨立的兩層小樓前,就要開門進去,有人從遠處停著的車裏走出來,是喬琦逸。

我立在隱蔽處靜靜看他們麵對麵地站著說話,我看見喬琦逸朝她鄭重地遞過去一個首飾盒。我認得那盒子,我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那是父親臨終前交代我們要交到至愛之人手上的家傳訂婚戒指。

他在向她求婚。

我的心跳猛然間就漏跳一拍。

然後,我看見安然愣了一下,又微笑起來,對喬琦逸說了一句話。隔得遠並不能聽清,但我還是從她的口形上得到了答案,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她轉身開門進去,將喬琦逸獨自一人留在門外。

有那麽一瞬間,我的內心竟然無恥地喜悅起來,然後便是劈頭蓋臉而來的悲傷,為我的哥哥,也為我自己。

如果連鑽石王老五喬琦逸都沒有機會,我又算什麽?

喬琦逸走後,我並沒有離開,而是走近了一些,隔著鏤空鐵門好奇地朝裏看。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那個後來在我的生命裏占據絕對重要地位的女孩安冉的。

一地雪白的小院,有臘梅的幽香溢出,她自鋪滿落雪的走廊下奔出,叫安然:“姐姐。”

她穿奶白色的羊絨大衣,戴雪白的絨線帽子,像個小小的雪團,眨著大眼朝安然吐一吐舌頭說:“不戀愛的人是可恥的,簡直人神共憤。”俏皮又可愛的樣子。

看來“偷窺”的不止我一個人。

我差一點要笑出聲來點頭附和她,心情就在這一刻神奇般地好起來。

鬼使神差,那個傍晚,我在彼岸巷的那棟小樓前足足站了三個小時,直到黑暗全麵來臨。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起來,落在我的衣服上“沙沙”作響。院子裏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踩踏聲,有人走出來,是“小雪團”。

我一動不動地立在小樓對麵路燈的陰影裏,看著她慢慢走近。因為光線的原因,我猜她並不能看清我的樣子,而我卻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她似乎對我這種行為並不驚訝,停在鐵門邊,伸手扯一扯門邊拴著的銅鈴,隔著鐵門在“丁零零”的脆響裏對著黑暗中的我說:“嗨,我猜,就算你變成雪人,我姐姐也應該不會一時就改變主意。”

她將我當成了安然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

見我不說話,她又細聲安慰我:“喂,別泄氣啊。相信我,堅持就是勝利。不是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帥哥追求美女也是一樣啊,十年不晚。雖然你現在還是小屁孩一個,但是十年之後,就不一樣了啊。”大約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抬頭心虛地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那模樣像極了母親曾經養的那隻薩摩耶做錯事後的樣子。

我無聲地笑起來,沒有告訴她,十年後,我在安然眼中大約仍然是個“小屁孩”。

我轉身離開時,聽見她叫我:“嗨,雪人,下次,下次你來,我告訴你安然的喜愛……”

“安冉!”安然自二樓的窗戶探頭出來輕聲喝止她。

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安冉。

後來,我一直沒有再去彼岸巷,也沒有再見到她,但是我一直記得,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空氣裏滿是臘梅的清幽,有一個叫安冉的“小雪團”曾貼心地低聲安慰我。

再後來,許多年之後,那個叫安冉的女孩,同我坐在享有“中國畫裏鄉村”美譽的皖南小鎮的二樓陽台上看星星時,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什麽時候?”

我側頭看著她笑起來,沒有回答。

她眨眨眼,裝出一副沮喪的樣子說:“啊呀,原來你真的忘了。就是安然和喬琦逸結婚的那晚啊。”

我沒有告訴她,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得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十四歲那年的冬日。

不告訴她,是因為我想自私地獨自保有那份最美的記憶,一直到再也記不起……

2

第一次與安冉說話,卻是在四年之後,安然和喬琦逸的婚禮上。

那個夜晚,喬宅熱鬧非凡。

身為伴郎的我,還未等賓客來勸酒,便已先將自己灌得爛醉。

我立在大廳的暗處,於熙攘人群中一眼便認出了她。她穿一件白色紗質小禮服,站在大廳中央,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有人跟我一樣,對這場婚禮無所適從。

隻是一低頭的瞬間,再抬頭卻已經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突然覺得無趣,從側門悄悄走出大廳,一路向僻靜的後院走去,有意無意地尋找那個穿白色小禮服的女孩。

五月的C城,夜晚總是會有輕霧彌漫,風一吹像薄紗一樣拂動,一起湧動的還有空氣裏淡淡的薔薇花香。

半年前,喬琦逸從各地收羅了無數珍稀品種薔薇,將通往後院的小徑兩旁的空地植滿,如今已到了這種薔薇科植物肆意綻放的季節。

我望著一徑的薔薇花架,突然就想起一個詞,愛屋及烏。

這一點,喬琦逸卻是像極了父親。

多年前,父親為了博母親一笑,特地從母親的故鄉日本移來良奈八重櫻。多年之後,三月煙雨裏,通往喬宅後門的小道旁綻放得如火如荼、粉色雲團一般妖嬈的良奈八重櫻已是C城一景。

隻可惜母親已看不到,更可惜,父親並不知道母親最愛的是白殘花,而非八重櫻。

一路緩步而行,小道的盡頭,姹紫嫣紅的薔薇花叢中慢慢有人影自奶白色的薄霧裏突顯,自然曲卷的濃密長發隨風而舞,望向大廳的眼眸中竟含一絲晶瑩的淚光,輕輕顫動的睫毛,像振翅欲飛的蝶。

是安冉。

她怔怔發愣的樣子像極了安然,讓我吃了一驚。

直到我將她從飛速而來的汽車旁拉至後院的木椅上,她才回過神來,輕聲說:“嗨,喬歡。”那口氣,就像是多年沒見的老友。

我有些好奇:“你知道我是誰?”然後想起來,剛才駕車而來差點撞到她的江碧叫我的那聲“喬歡”。

她點頭,聳聳肩說:“你不也一樣知道我是誰?”

我暗笑,當然,我四年前就知道你是誰。

“你不開心?”我側頭,細看她隱約蜿蜒著淚痕的瓷白臉頰。

“當然開心。”她不容置疑地答,粉色的嘴角翹起來,“難道你不開心?”

我想起安然偎依在喬琦逸身邊時的幸福模樣,便學她的樣子答:“自然是開心的。”

她一副大人樣子,唏噓不已:“喬琦逸他很愛安然。”

“當然。”我的哥哥從來沒有對哪個女子如此癡心,安然絕對是個例外。如果這都不算真心喜愛,什麽才算是?

“他愛她愛的一切,他種她愛看的薔薇,他喝她愛喝的霧裏青,他甚至聽她愛聽的王菲,我以為那是小女人才聽的歌。”她一副成年人口氣,渾然忘了自己隻是個十四歲不到的孩子,“世上所謂真愛,大約也不過就是這般。因為安然幸福,所以我開心。”

“是。”世上有什麽比看著喜愛的人幸福更開心的事?我愕然,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卻是身旁的小女孩教會我。想通之後,竟有豁然開朗的感覺。然後,驚覺,每一次,跟她在一起,就會莫名地心情好起來。

安冉就在這時候側身向我,皺皺鼻子說:“你也喜歡薔薇?”

她指一指我卷起來的襯衫衣袖:“白殘花香,很好聞,很適合你。”

“你也知道白殘花?”我避而不答。白殘花,又名野薔薇,是我母親的最愛。因為母親喜愛,所以我也喜歡。至於安然的喜好,那不過是個美麗的巧合。

但是我並沒有向她解釋這些,如果要談起母親的愛好,大約又會牽扯到我與喬琦逸是同父異母兄弟的事實上,那並不是什麽美好的記憶,而我不想因此影響了她的好心情。

這便是我與安冉的第一次交談。

但事實上,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安冉,安冉,別怕,以後記得待在我的右邊,我護著你。別怕。”

那時,江碧的車正向著發愣的她直衝過來,我飛快地伸手將她拉至自己身前,不知道為什麽就說了這樣一句。

此後,世事變幻,我更將它當成我對她的諾言,嚴格履行。

然而,將來呢?將來,她若連我都失去,又該怎麽辦?

而我所能做的,僅僅隻是有生之年,盡力而為。

3

許久以後,很多事已如C城櫻花時節的煙雨被飛速而去的時光漸漸風幹成一幅麵目模糊的水墨山水背景,但是她潸然淚下的樣子我仍然念念不忘。

第一次,看見她哭,是在喬琦逸的葬禮之後。

安然與喬琦逸在蜜月途中遭遇了泥石流。安然成了植物人,喬琦逸不會再回來。

知道消息之後,安冉怔忡了很久,卻沒有掉一滴眼淚,她甚至微笑著拍我的手,篤定地說:“一定是弄錯了。我的姐姐她正和喬琦逸在某個美麗的海島上享受陽光和沙灘。”

在她的世界裏,她的姐姐安然是唯一與她相依為命的人,就像喬琦逸和我。

我懂得她內心的恐懼與悲痛,隻有在悲傷到極點的時候,人們才會選擇拒絕接受事實來逃避痛苦。我不忍揭穿她。

整整十天,她將自己關在二樓的臥室裏,沒日沒夜地昏睡。

她若無其事的樣子,讓我害怕。

那是個陰天的傍晚,我用鑰匙打開她臥室的門時,她正擁著被子坐在黑暗裏,用一雙充滿血絲的大眼定定地看著我。

我望著她的眼睛,努力了很久,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將殘酷的事實剝露在她的麵前。

我猜,她知道我將要說什麽,她也一定很害怕,我便握住她的手說:“安冉,以後就隻剩下我和你了。”

她慢慢眨眼,緩緩轉動眼眸看我,如夢初醒的樣子,好半天,才啞著嗓子輕聲問:“安然和喬琦逸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嗎?”

我沒有回答。我明白,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她隻是需要那十天躲起來獨自療傷。現在,這個堅強的女孩已然接受那個事實。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緊她的手說:“安冉,別怕。以後我就是你的監護人了。”

她大約一直不知道,那天後來發生的一切,我全部都知道。

我看見她在我離開之後狂奔向樓上的書房,甚至忘了穿鞋,被樓梯絆倒兩次也毫不在乎。

我看見她對著書房的電腦哆哆嗦嗦地敲字,握鼠標的手抖到不能自抑。

我看見她怔怔盯著電腦屏幕無聲又洶湧地流淚,那樣子好像要將攢了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淚水可以這樣洶湧,仿佛能一直淌進人的心底,浸得心髒涼涼地疼。

很久之後,她擦幹眼淚退出書房。我走進去看,她忘了關電腦。輕點鼠標退出屏保,屏幕上出現的是百度百科的詞條——監護人,是對無民事行為能力和限製民事行為能力的人(如未成年人或精神病人)的人身、財產和其他合法權益負有監督和保護責任的人。監護人必須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並依法律規定產生。

我才知道,她轟然而下的眼淚,全都是因為對我的信任。

事實上,我騙了她,兩個月之後我才滿十八周歲,我根本不具備做監護人的資格。但是那又怎樣呢?我隻知道,在這世上她所能依靠的人,隻剩下我。而我不能辜負她對我的信任。

後來,每個陰天我都會想起她淚如雨下的樣子,想起我對她的承諾。

4

我以為我早已不記得安冉第一次在我麵前笑逐顏開是什麽時候,但是,不過半秒,腦海裏便有畫麵清晰地浮出。是的,第一次,她在我麵前放聲大笑,是在那個烈日炎炎的午後。彼時,喬琦逸進了天堂,安然毫無知覺地躺在醫院裏,而我是她的“監護人”。

那個驕陽似火的午後,她因為我跟那個叫徐玨的男生打架,不惜形象無全地跳起來咬破對方的脖子。隻因為徐玨輕輕對她說的那句:“聽說喬歡也進了醫院?看來早晚是被克死的下場,真好。”

那個蟬鳴聲嘶力竭的夏日,她寧願在如火烈日下罰站也不肯請家長,隻因為我是她唯一的“家長”,而她不想令病中正在醫院的我擔心。

我接到江舟的電話獲悉事情的始末,趕到學校的時候,她正立在烈日下與教導主任對峙,看見我便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那笑容,像強烈的日光刺痛我的眼睛,心髒驀地一疼。她一定不知道她那時的樣子看起來有多糟糕。原本柔順的頭發散亂地披著,赤著左腳,嘴角的血痕觸目驚心。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唯一的想法便是立刻衝過去將徐玨揍扁。然而,理智告訴我,我不能。徐氏集團在C城擁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力,而徐玨是徐氏的繼承人。我並不怕徐氏和徐玨,但是我怕他們會對安冉不利。

以家長的身份聽完教導主任的訓斥後,我開車載安冉回家,江舟同行。

陽光正好,自茂密的葉片間篩出,斑駁樹影從車窗上快速滑過,像有無數隻蝶不停地翩飛而去。心裏仿佛也有什麽正和那蝶一般的影子一起不停地逝去,直至空****地難受。她為了我與別人打架,而我什麽也不能為她做。

我忍不住看內後視鏡,鏡子裏安冉的一張臉尖瘦蒼白,像一朵不勝風力的白殘花,仿佛隻要我一眨眼她便會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不見。她漂亮的眉緊緊蹙著,讓人心疼。

我知道,她還在為請家長的事深深自責,而這自責讓我更加覺得自己很沒用。

很想逗她笑,搜腸刮肚,努力了半天卻隻有一句:“Good job!”

想起江舟形容她向徐玨下狠手的樣子,我就忍不住先笑出聲來。

然後,我便聽到了她的笑聲,清脆又悅耳,像那年冬日漫天大雪裏她搖響的銅鈴聲,一聲一聲,潛進我的心裏,安營紮寨。

蜜色的陽光裏,她眉眼彎彎的樣子是那麽美好。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她笑起來可以這樣的神采飛揚、古靈精怪。我受了感染,不知不覺也跟著她一起開懷大笑起來,好像這世上並沒有什麽事能令我煩心。

車窗外的風很輕,天空是令人心情愉悅的蔚藍色,有大朵大朵棉白色的雲飄浮。車載音響裏,梁靜茹正輕快地唱:“給你我的手,像溫柔野獸,我們一直就這樣向前走,我們小手拉大手……”

直到現在,想起她那時言笑晏晏的樣子,我仍然會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揚。

有她與我相依為命,是再幸福不過的事。

5

第一次,將她像珍寶一般緊緊按在胸前,是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夏日。老實說,那一天,我被嚇壞了。至今仍然心有餘悸,不敢回想當初的情形。

雨是在上午公司的最後一個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突然下起來的,傾盆的大雨砸在會議室的落地長窗上“砰砰”直響。不知道安冉在學校會不會淋雨,我莫名地心煩意亂,市場部經理的新企劃案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秘書將江舟的電話接進來時,我正對著落地窗發呆,眼前一片鉛灰色的雨幕裏突然晃過一道白晃晃的閃電,仿佛就劈在身前,我的心猛地一縮,隻聽見江舟在電話裏斷斷續續地說:“安冉……徐玨……保送名額……快來……”

來不及解釋一句,我丟下一會議室的人,急衝下樓。

一路上將車開得飛快,卻還是遲了。我拐進校園,在瓢潑大雨中看見那輛白色牧馬人時,幾乎被眼前的景象嚇懵。徐玨的白色牧馬人正飛速向前行駛,沒有絲毫減速的意思,而距離他的車頭不到兩米的地方立著的人,是安冉。

我緊握著方向盤的手不能控製地顫抖,恐懼從心底最深處直湧上來,迅速扼住我的脖子,令我幾乎不能呼吸。我知道徐玨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可怕的事也許在下一秒就會發生。

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加速,向著徐玨的白色牧馬人攔腰撞過去……

我在金屬尖銳的撞擊聲裏安心地輕輕歎息,安冉她該是安然無恙的吧!

一切安靜以後,我看著側翻在路邊的白色牧馬人,有一秒的暈眩,然後思維漸漸清晰起來。如果,如果安冉沒事,她會在第一時間跑過來看我。然而現在她並沒有來……

那種深切的恐懼感鋪天蓋地而來,如海水一般要將我吞噬。有黏稠的**自額角滴下來,落在衣角上,觸目驚心的紅。我發瘋似的拉扯變形的車門,掙紮著下車,側身的刹那看見她立在幾米遠的地方,隔著灰蒙蒙的雨簾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又哭又笑。

我走過去,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便會發現眼前的她隻是我虛幻的想象。我似嚴重的強迫症患者,將她從頭到腳仔細地察看一遍,又一遍,才敢確認她毫發無損。然後想都不想一把將她拉到胸前,用胳膊緊緊圈住,下巴重重磕在她頭上,仿佛不這樣,下一秒她便會像C城三月的飛花一般隨風而逝。

許久之後,我仍然能想起那時她將頭靠在我的右肩上,側臉看我說“我在這裏”時凝淚於睫嘴角上揚微笑的樣子,想起那個大雨如注的夏日,因為害怕失去她而恐懼到窒息的感覺。

第一次,不顧一切地緊緊擁抱她,與愛情無關,卻比愛情更令人刻骨銘心。

6

就在幾天前,她還故意嘟起嘴不滿地對我抱怨說:“喬歡,你一定不夠喜歡我。不然,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你吃醋?”

事實上,她並不知道,很早之前,我因為她狠狠吃過那個叫江舟的家夥的醋。當然,那個時候,我也並沒有覺得自己是在吃醋。

細想起來,大約要追溯到校園裏盛行的關於“江舟與安冉當眾互相表白”的傳言以及畢業之前的那場籃球比賽。

那個周一的下午,我帶領炳輝校隊進行最後一次常規訓練賽。比賽即將開始時,我下意識地抬頭,便看見遠處,有人自樹椏上跌落下來,白色的長裙,墨玉般的曲卷長頭,是安冉。

我拔足狂奔,趕到時看見的卻是她紅著臉緊緊偎依在江舟懷抱裏的情景。

那個下午,我在球場上與江舟爭球,崴傷了腳。

第二天,江舟代替我成為炳輝的隊長,率領校隊在C城中學生籃球聯賽的決賽中獲勝。安冉出去跟他們一起慶祝,很晚才回來。

我坐在自己房間的沙發裏,關了燈,在黑暗裏等安冉回來。我告訴自己,事隔一天之後,想起江舟抱著她的那一幕,我仍然不能平靜的唯一原因,隻是因為我是她的家長,我要對她的將來負責。

是的,我下定決心要嚴厲地勒令她不準再與江舟在一起。

然而,當我看見她小心翼翼地企圖將受傷的腳藏進裙擺下麵時,所有苛責的話語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耐著性子旁敲側擊,最終還是沒能忍住,脫口而出:“不如,直接說說你和江舟是怎麽回事?”

她先是一愣,然後一反常態地衝我吼叫起來,拒不承認那個幾乎人人都信以為真的傳言。

她說:“我知道,你是我的家長嘛。”

她說:“如果是真的,又怎樣?”

我想我大概是被她口中的“家長”二字以及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給徹底激怒了,獨裁又霸道地說:“我會動用一切力量阻止。”

我不想對她發火,也很不喜歡這種不能控製自己情緒的感覺,但是,當聽到她反問我是她什麽人、憑什麽管她時,我還是沒能忍住,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她說:“聽清楚了,上大學之前不允許跟任何人談戀愛。你問我是你什麽人?有什麽權力這麽做?法律上,我是你的監護人。”

她如我想象中的一樣倔強,仰著頭與我對峙說:“不許談戀愛嗎?好啊。不過,做人應該公平一點吧,家長大人?”

所謂公平,就是在她上大學之前,我要以身作則,相同不能談戀愛。

我想都沒想,便欣然接受那個聽起來蠻不講理的條件,像是害怕她下一秒會先反悔一般。

那一晚的月光亮得出奇,銀霜一般鋪在我的床前。安冉走後,我坐在黑暗裏看滿天璀璨的星光,想起她在皎潔的月光裏側著頭,對我眨眼說:“在我上大學之前,你也不準談戀愛哦!”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然後,卻因為自己幾不可聞的笑聲而迷惑,明明那個約定對我來說很不公平,為什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並且還這樣高興?

後來,我離開C城,離開安冉去日本。

某天,收到江舟給我的信,他在信裏說:“喬歡哥,我知道,你是喜歡安冉的。不然,那一年的籃球比賽你怎麽會跟我拚得那麽凶?其實,你是在吃醋對吧?因為你看見我抱著安冉,所以你才會在球場上將我當成仇人一樣。”

直到那時,我才猛然醒悟,原來,那時所有情緒的失控,並不是因為我是她的家長,而是因為,我喜歡她。而那個約定,我之所以會欣然應允,不過是想用那個約定綁定她的一生而已。

瞧,安冉,我曾經是為你吃過醋的,在我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時候。

7

第一次,說喜歡她,是在我離開C城去日本學醫的前一天。

那一天,是農曆的七月初七,玫瑰色的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美得觸目驚心。我望著瑰麗的晚霞冥思苦想,總覺得有什麽重要的事忘記了。直到很晚,我才想起來,那天是她的生日。

我趕到她生日派對現場時,看見她落寞地坐在角落裏喝香檳,喧鬧的人群中越發顯出她的孤單。我知道,她很不開心。我很想走過去跟她說,對不起,安冉,其實我並沒有忘記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隻是記憶出了點問題。

但是我不能告訴她,我不想讓她傷心。所以,我隻是走過去,靜靜坐在人群裏唱那首《這就是愛》。

“哭了一晚的你的樣子,

從此都種在我的腦海。

月亮下的對白,

單純得像小孩,

你有好幾次問我,那是什麽。

這就是愛……”

我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說出,我更怕我說出來卻一去不返,會令她更加傷心。所以,隻能以這樣的方式表達。

沒有真正開始,就沒有結束,就沒有悲傷。

那晚她醉得很厲害,一直睡得不太安穩,偶爾會在睡夢裏叫“姐姐”,右手一直緊緊攥著我的衣擺,仿佛潛意識裏知道我將要離開似的。

一整晚,我守在她的床邊,怔怔地盯著麵前潔白的信箋,不知道應該如何落筆告訴她發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怎樣告訴她,在安然的葬禮之後,我毅然決定賣掉公司、結束在C大的學業去日本學醫,是因為兩個月前,我被診斷出得了罕見的阿爾茨海默症。醫生說我這麽年輕得這個病,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家族遺傳。於是,我這才想起,我的外公,曾經也是一個阿爾茨海默症患者。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親口跟她說,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與她相依為命的人可能也要去了。

醫生說,最多還有兩年,我便會忘記一切,失去自理能力,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

我不可以生病,更不可以忘記她,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依賴的人。所以,我決定去日本一邊學醫,一邊尋找治療的方法。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我別無選擇,隻能全力一搏。

天快亮的時候,我決定給她寫一封信,告訴她,我有多喜歡她。

我在信裏叫她的乳名——七七。

我說,七七,現在我必須要離開,因為我不想死,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我希望能夠照顧一生一世的。

我說,七七,請原諒我這樣說。你能相信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喜歡的那個人變成了你。

我說,七七,親愛的七七,也許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世上了。

我說,倔強又讓人心疼的七七,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個人要怎麽辦呢?

最後,我自私地說,七七,你一定不可以哭。我會一直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你,如果你哭了,我會不開心。

隻是短短的一封信,我卻足足用了一個小時才完成。

窗外,冰藍色的天空中,依然可以看見一些殘留的星光,像沒有幹透的眼淚。

我將信件連同存折和房產證一起裝進紫檀木盒,上鎖。

然後,在留給她的卡片上寫:“記住,兩年後打開。否則,我會回不來哦”

我知道,隻有這樣寫,她才不會提前打開。如果,傷心是必然的,我寧願它來得遲一些,更遲些,或許,那時,她的世界裏已經有了別人,也就不會那麽傷心了。

我不告而別,在那個天光微亮的清晨。

絲絲晨曦透過玻璃窗,將七彩的光落在她白皙的臉龐上,我立在晨光裏,對著她恬淡的睡顏說再見。

七七,我喜歡你啊,七七。

再見了,我喜歡的七七。

8

據說,隻要記得和一個人的七個第一次,便會永遠記得那個人。

一、二、三、四、五、六、七……第一次遇見你,第一次和你說話,第一次看你哭,第一次聽到你的笑聲,第一次和你擁抱,第一次為你吃醋,第一次說喜歡你……

很多事,後來,因為病情的緣故,我已經想不起來,但這些我仍然記憶猶新、曆曆在目,不敢忘記。

所以,安冉,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

我們一定還會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