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月亮下的歌聲
“你們的妖精契約的確是能解除的。”
回到四目族的山穀聚居地後,在榴月借住的蘑菇房裏,一身狼狽的我把見到妖精醫生的經曆跟明若紗分享後,結果她平靜地告訴我這麽一句話。
“呃?”
我呆滯了3秒鍾,然後想到這句話是從來不說謊話的明若紗說出的,不得不慎重對待。
“可是榴月說契約不能解除的,除非一方死掉……”
明若紗對我露出了一個“相信的人是白癡”的淡漠眼神,然後目光落回了手上的曆史教科書上。
回想起榴月還曾騙我吻額頭是達成契約的方式……
我默默地住嘴了,然後眼巴巴地望著她,等著她的解答。
“妖精跟人類達成的契約有很多種,有能解除的,也有不能解除的。但是妖精守護契約是一種妖精主動向對方發出的平等善意的契約,所以,隻要守護妖精願意,這個契約就能解除……”
明若紗平靜地跟我說明。
“也就是說,隻要榴月願意,他跟我的契約就能解除嗎?”
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有點兒高興,這樣隻要解除契約,那個冷血的妖精醫生就會願意治療榴月;有點兒失落,隻要解除契約,那不就說明,他不再是我的守護妖精了嗎?
“那個……解除契約的話,對兩方會不會有什麽不好的影響?”我弱弱地舉手問道。
明若紗停頓了一下,她的目光重新掃向我,讓我有點兒惶恐。
“對妖精沒什麽影響,但是以人類的脆弱體質,達成契約和解除契約都會有一些影響。如果契約妖精願意幫忙承受一部分的話,就沒關係,但是……”
“那個影響……隻是頭痛吧?”
我回想起跟榴月達成契約的時候,那種像要揭開頭蓋骨的疼痛……難不成那種程度的疼痛也是榴月幫我分擔後的嗎?那如果沒有榴月幫忙分擔,那我的大腦豈不是要炸開……
而且,榴月現在這種虛弱的狀態,絕對沒有辦法……
呃,我幹嗎要他幫我分擔啊?那種程度的痛苦,哪怕再多一點兒我也沒關係的。
“解除守護契約所帶來的痛苦,如果不靠守護妖精,隻有人類一方自己承擔的話,那你要確保自己的大腦能經得起相當於一萬伏特高壓電流的神經元衝擊!”
聽到明若紗的話,我立刻打開手機上網後用百度搜索:“人體能承受的最高伏特是多少?”
答案立刻跳轉出來——
人體承受的安全電壓不超過36伏特。
36伏特……一萬伏特……
現在,我十分確定,如果我獨自承受那個一萬伏特電流衝壓,那麽我肯定會升天去見我的爸爸媽媽。
“有沒有其他的辦法?或者不死的案例?”我吞了吞口水,有些期待地問道。
“一般人不會這麽自己找死。”
明若紗毫不留情地澆滅了我的僥幸心理。
來到四目族聚居山穀的第三天早晨。
我快樂地哼著歌,將昨天晚上準備好的食物,其實就是一些水果和甜軟的南瓜餅之類的素食端到榴月麵前。
他在天亮的時候就醒過來了。
我在他的**放了一張小矮桌,吃的東西就放在矮桌上。
我爬上榴月的床,盤著腿坐在榴月的對麵,拿起一個汁水又多又甜的梨子咬了一口。
看到榴月還呆呆地望著我,我一邊大口地咬著梨子一邊含糊不清地催促他:“次啊(吃啊),都很好次(吃)……”
好不容易把嘴巴裏的東西咽下去,我才說出幾句清楚的話來。
“你現在最需要補充營養,所以我端來的這些東西你必須都吃掉!不吃完不準你睡……”
我拿出幼兒園老師教育不聽話的小朋友的口吻來。
榴月大概也是餓了吧,於是拿起一個金燦燦的南瓜餅咬了一口。一口下去後,臉上立刻浮現出一種品嚐到美味的滿足表情。
“好甜的南瓜餅,還帶著一種清香,軟軟糯糯的……比聖和學院的好吃一百倍!”
榴月這才發揮他的吃貨本色,一個南瓜餅兩口就消失在他的嘴裏,然後他又立刻拿起了另外一個。
看到榴月能這麽有精神地吃東西,我笑得更加開心,停下了動作,專心地看著他吃東西。
哪怕是飛快的進食速度,這隻妖精做起來也特別優雅,一點兒也沒有狼吞虎咽的狼狽相。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熱切,不一會兒,榴月放下了手裏的食物,有些遲疑地問我:“七日晴,你笑得這麽開心,是不是有什麽好事!”
我帶著大大的笑容,用力地朝他點了點頭,說道:“我昨天找到妖精醫生了!”
“啊?你找到了?怎麽樣?他是不是真的有四隻很大的眼睛……”榴月也感到十分意外,非常好奇地問道。
我的笑容僵了僵,然後告訴他:“他沒有四隻眼睛,他隻是四目族的妖精醫生而已,不過,長得挺帥的……”
就是個性特別差勁。
“那就好,我這麽帥的妖精還是要找個帥點兒的醫生給我治療才行。不然他嫉妒我的美貌,在我臉上動刀就慘了……”
榴月的思維我總是要很費力才能跟上。不過,他好像以為我已經說動妖精醫生治療他了。
我的笑容再次僵在了臉上,眉頭皺了一下,內心有些糾結。
“嗯?你怎麽愁眉苦臉的?不是找到妖精醫生了嗎,難道還有其他問題?”
榴月敏銳地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我立刻趕走心裏亂糟糟的想法,堆出燦爛的笑容讓他寬心:“沒事啦。昨天那個妖精醫生很熱情地接待了我(真的很熱情呢,一出手就讓我滾下去了),他說願意幫你治療(除非解除契約),那個咒印很快就會跟你說拜拜了……”
“太好了!我也早就想擺脫這種虛弱得起不了床的狀態。守護妖精本來就是要守護人來的,現在我這個樣子太廢柴了!七日晴,在我好之前,你絕對不能嫌棄我,不能另尋新歡……”榴月突然一下子有了危機感,讓我有點兒哭笑不得。
“我保證隻會有你這個守護妖精,其餘的妖精不論多帥、多麽厲害,我都不會多看一眼的!”我說著討好的話,心裏想著,該怎麽自然地跟他說出那個“但是”。
“榴月啊,其實還有件事沒跟你說……”我左想右想還是找不到完美的借口。
“嗯?”
“那個妖精醫生可以治療你,但是在治療前,我跟你的契約關係要稍微解除一下……”
我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了。
“解除契約?”榴月開心的表情立刻收斂起來,聲音的熱度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哈哈哈!這是那個妖精醫生的一個小要求啦!隻要我們解除契約,他立刻給你診斷治療……嗬嗬,反正我問過明若紗,這個契約也是能解除的……”
不過是要承受等同於一萬伏特高壓電流的神經元衝擊嘛,說不定我這麽粗的神經能承受得起呢,哈哈……
我努力忽略心裏的惶恐,裝出自然的輕鬆表情,希望榴月不要發現我的隱瞞。
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榴月把桌子上的食物都推到了一邊,然後雙手按在了桌子上,精致完美的臉龐緩慢地逼近我。
我緊張得往後縮了縮,有點兒心虛。
“七日晴,你死心吧,我不會解除契約的。”榴月認真地說完,露出一個魅惑的微笑,“我不知道那個醜八怪妖精醫生為什麽會提出那種要求,但是我知道,現在解除契約,我沒辦法給你分擔神經元的衝擊,那麽你隻有死路一條。”
雖然微笑著,但是榴月的眼睛裏透露著決然。
“你想用你的命來解除這個契約,然後換得那個醜八怪妖精醫生的出手……”
榴月的眼眸就好像冰海裏燃燒起了火焰,變得無比危險:“不要妄想了,我是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我絕對不會解除跟你的契約,我生是妖精公寓的妖精,死是妖精公寓的死妖精!”
“榴月……”我小聲地叫著他的名字,悲傷地望著他,“可我沒有辦法了,那個妖精醫生討厭人類和跟人類有契約關係的妖精。如果你跟我有契約,他就不會救你……我沒有辦法了,我不想你死啊!”
“那我也絕對不想任你死去。笨蛋主人,那個醜八怪妖精醫生的要求你就當是放屁……這樣的家夥算什麽神之手!說不定他是冒名頂替的,你不要上當!”
榴月振振有詞地批判著那個妖精醫生,怕我再動什麽想法,他又提了一句:“你不要再想什麽笨辦法了。如果你真的拿自己的命開玩笑,那麽我也會找那個醜八怪醫生拚命的!”
我的心裏一驚,看到榴月認真的表情,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如果我堅持那樣做的話,榴月是絕對不會跟那個妖精醫生和平共處的,更別說接受治療了。
那樣的話,我的犧牲也會變得沒有意義。
“我知道了……榴月,我會找找其他辦法的……”為了讓榴月放心,我做出了承諾,不過,對他話裏有一個沒一個的“醜八怪醫生”,我忍不住反駁,“那個妖精醫生不是醜八怪,隻是性格差而已……”
“哼!從他提出那個要我跟你解除契約才救我的要求起,他就是一個醜八怪!世界上最醜的醜八怪!無妖出其右!”
榴月努力發泄心中的怨恨,讓我的額頭滑下一道道黑線。
唉,看來這個解除妖精契約的方法行不通,我隻能從另一種方式入手了。
在太陽熱度最大的那個時間點,榴月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而我度過了被榴月批判、教育整整一上午的悲催時光,直到他確認我腦海裏再沒有讓他覺得可怕的念頭後,才放過我。
當我兩眼無神、神遊天外地從房間裏走出來後,在外麵等待的淺悠投給我同情的目光,而明若紗給我的眼神則是“都是你自找的”。
唉,明知道自己的守護妖精比自己聰明一百倍,我怎麽還想著去蒙騙過關呢?這次我真是受了一個大大的教訓。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嚐試,讓我明白了榴月對我的感情絕對不比我對他的少。他是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意我犧牲。
在他又一次陷入沉睡的時候,我偷偷地、小聲地在他麵前哭了。
沒敢當著他的麵哭,是怕他為我擔心、傷心,隻能這樣偷偷地哭。
我是多麽幸運才遇到這樣一個無怨無悔愛護著我的妖精,卻又多麽不幸要麵對即將失去他的命運。
我還有機會改變這樣的不幸嗎?
不行,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想清楚後,我勉強讓自己打起精神來,然後對淺悠和明若紗說:“妖精醫生這邊,我還想再努力一下,你們能幫幫我嗎?”
一個人的力量有限,我還是需要朋友們的幫忙。
這一天是十五月圓的日子。
按照淺悠給我的指示,我再次來到了右燃·四目的地盤。
當然,這次我沒有貿貿然靠近,而是繞到了那塊巨大岩石的下方的懸崖壁下。
這裏其實有淺悠以前發現的一個山洞。
這個山洞很是隱蔽,不失為一個聽到上麵動靜的好地方。
特別是今天,淺悠說這是能聽到山頂傳來歌聲的日子。
我悄悄地爬上山,來到了那塊書本狀的岩石下麵的山洞裏,然後屏氣凝神地豎著耳朵等待著。
玉盤一樣又大又圓的月亮將地麵照得亮如白晝。
山頂沐浴著雪一樣的白月光,夜風淒厲了幾分,呼呼地從那個小小的開口灌進陰暗潮濕的洞內。
等了很久,我感覺頭頂上方有動靜了。
我聽到了衣服在夜風中舒展開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有人似乎躍到了懸在半空的巨大岩石上,然後沒有了動靜。
“百離老師,我給您唱您最喜歡的歌……”
那個異常頹廢、異常悲傷的聲音說了一句,又沒有了動靜。
我甚至把耳朵貼到了山洞的牆壁上,但還是沒有聽到什麽。
正當我思考著為什麽沒了後續的時候,隱隱約約間,我聽到了一段不知道是什麽樂器奏出的悠揚樂聲,緊接著,一個偏冷的音色用一個非常舒緩而又哀傷的曲調唱起了歌。
一個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稱為一個男人?
一隻白鴿要飛過多少片海才能在沙丘安眠?
炮彈要多少次掠過天空才能被永遠禁止?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風中飄揚。
答案它在這風中飄揚。
一座山要聳立多少年才能被衝刷入海?
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才能被容許自由?
一個人要多少回轉過頭去才能假裝什麽都沒看見?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風中飄揚。
答案它在這風中飄揚。
一個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見天空?
一個人要有多少隻耳朵才能聽見人們的悲泣?
要犧牲多少條生命才能知道太多的人已經死去?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風中飄揚。
答案它在這風中飄揚。
(注:歌詞引用Bob Dylan《答案在風中飄揚》譯文)
我仔細聽了好久,聽那個聲音反反複複地唱了幾遍,才聽清楚它的歌詞。
而那並不是一個唱歌唱得十分好聽的聲音,它的音質有點兒冷硬,也不會什麽轉音換氣的技巧,但是語調裏又充滿悲傷和懷念的感情,在這樣美的月光下,在這樣孤獨的環境裏,它變得格外動聽。
這樣的歌聲恰好能在夜晚安撫到人,讓人想起過去的一些美好的人和事,就比如我,就比如我身旁的……
“呼呼——”
一個呼吸聲在我旁邊響起。
我僵硬地轉過頭,就看到一隻大黑熊正安靜地坐在我身後,乖乖地聽著頭頂的歌聲。
哪怕看到旁邊的人類——也就是我嚇得逃得遠遠的,這隻熊也沒被激怒跑來追擊我,反而趁機懶洋洋地把身體癱倒在了洞口的地麵上,鼻子哼哧哼哧地喘著氣,一邊聽著那個歌聲,一邊吹著夜風,好不快活的樣子。
幸好那個流傳在兩河鎮的傳說應驗了——森林裏月亮下的歌聲會讓猛獸都變得乖順。
僥幸沒被撓的我,趁著那隻大黑熊沒空理我,連忙溜出了那個山洞。
走出山洞的時候,慌不擇路的我還不小心踩到了這隻黑熊留下的糞便。
“嘔——”
皎潔的月光下,看著自己唯一的一雙鞋子沾上黑乎乎、臭烘烘的東西,再配合著那哀傷又婉轉的歌聲,我真的很想哭。
嗚嗚嗚,真是的!
淺悠肯定忘記告訴我這個山洞是剛才的黑熊兄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