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心如蝶舞

她倒在昆侖絕頂,風雪如刀,割在身上,卻不覺得疼。

她隻是想,雪湖在哪裏?雪湖底的冰蓮開了嗎?

【難逃一場喜悅的煩惱】

那個春日,桃花淡紅彩蝶翩飛,她遇見了他,於是,終究是難逃一場喜悅的煩惱。

寒夜接到掌櫃的信,立即趕回來,可還是晚了。

五十壇笑春風,一滴不剩,而那釀了一半的酒缸裏,還撲騰著一個人。

寒夜哭笑不得,忙讓小二把人給拉了出來。身邊的掌櫃望著一地的酒漬心疼地念叨,哪有這樣的姑娘家,偷酒就偷酒,咋整個人都掉進去了?這麽好的酒,就這麽糟蹋了……

看了眼地上縮成一團的女子,寒夜終究是沒說什麽,讓小二給她裹上毯子帶回房。搖搖頭,正想轉身,卻瞥見一隻白白的手從灰色的毯子裏伸出來。他一愣,隻見那隻手以極快的速度將一旁一小壇酒塞進毛毯中,然後低著頭,貌似罪惡深重的樣子,跟在小二身後慢慢走出酒窖。寒夜呆呆看著那個裹成粽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終於抑製不住,輕笑出了聲。

江南三月,碧落樓前桃花淡紅柳深青,幾隻彩蝶在花草叢中撲著翅膀,空氣裏彌漫著清新的春天氣息。

寒夜坐在二樓的雅間,一邊欣賞窗外春色,一邊閑閑品著上好的雨前龍井。對麵深青單衣的女子左手燒雞,右手酒壺,正狼吞虎咽得不亦樂乎。一旁掌櫃盯著她,雙眉皺成一團。

這個女子,依她所言是外出遊曆,來到江南寶地,某天中午正在街頭認真思索吃鮑魚還是燒雞時,忽然聽到他家酒店小二熱情地招呼“剛釀成的笑春風……”,她便猛地衝入了店中,豪爽地拍桌子,上酒!在小二和他的眼珠看得都快掉出來時,姑娘終於喝幹淨第五壇酒,一抹嘴,然後——直接趴下,爛醉三天三夜。

自此,她便賴上了他家的店,天天拍桌子喊上笑春風。無奈笑春風因材料珍貴,釀製困難,價錢實在傷人,不到十天工夫,她便散盡了袋中金銀。換了別人,也就隻能一步三回頭地背包袱走人,但她不!不管坑蒙拐騙,還是軟硬兼施,她十八般武器全上,將十年才能釀成的五十壇笑春風消滅幹淨,還賴著不走,聲稱顧客至上,她要賒賬繼續品嚐美酒。鬼才相信她能拿出錢來!掌櫃看著賬單上的紅字,愁得幾天睡不好覺,終於寫信給了寒夜,讓他回來處理這尊大神。

呃——春暖風卷殘雲似的掃幹淨桌上的菜,一口喝完壺中的酒,拍拍肚子,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吃飽了?”寒夜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問道。

“嗯嗯。”春暖笑眯眯地點頭,“老板,你真是好人啊——”

“從此刻起去廚房打雜,直到你欠的錢還清為止。”寒夜起身,拍拍身上的梨花柳絮,在春暖的驚愕之中,加了一句,“對了,你欠的錢是三千五百一十七兩,按店中打雜小二每月工錢算,這輩子是沒有還清的可能了——當然,除非有人替你還。”

“你——”

“如果你覺得我訛詐,可以去衙門,但順便說一聲,我和官府的人挺熟的。”他勾了勾唇角,對掌櫃道,“發現她偷懶,一天不準吃飯,不服的話,直接關進柴房,餓三天。”

“好嘞!”掌櫃笑眯眯地看著咬牙切齒的春暖,“姑娘,收拾桌子!”

【心事輕如蝶舞】

他淡淡一笑,清澈如水,溫柔宛若蝶輕舞。那一瞬間,她失了神,心也如桃花般,輕輕飄了起來。

好餓好餓好餓餓餓……

春暖扁著肚子,哭喪著臉,坐在小板凳上洗著那怎麽都洗不完的碗,一雙原本白白嫩嫩的手沾滿油膩,又紅又腫。

第一天,她摔破二十隻碗,掌櫃罰她不得吃早飯和中飯;第二天,摔破十五隻盤,罰她不得吃早飯和晚飯;第三天,摔破十隻碟子,罰她不得吃午飯……

整整七天了,她每天餓得前肚皮貼後肚皮,頭暈眼花地掃地、擦桌、洗碗、劈柴……早些時候那顆霸道無賴之心,在現實的米飯之前,早就消失無蹤影。如果現在誰給她一碗澆了醬油的大米飯,她一定抱著他的大腿痛哭流涕,感恩不盡。

唉,早知會碰上這種笑裏藏刀、人麵獸心、禽獸不如的店老板,她還不如不逃,婚嫁給那個病秧子算了,至少不會餓肚子啊!

不管了,再這樣下去,她不累死,也遲早餓死,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是夜。

春暖揣著裝滿饅頭的包裹鬼鬼祟祟地出了廚房,走到後院的時候,聞到熟悉的酒香,見四下沒人心不禁癢了起來。終於還是沒忍住,她飛速將桌上那壺酒塞進懷裏,衝到門口,眼角卻瞥見那抹熟悉的白色。

啊!她驚得跳了起來,這人什麽時候站在桃樹下的?

他指著樹下的木桌,道:“坐。”

她撇了撇嘴角,悶悶地走到他對麵,坐了下來,手依舊緊緊按著包裹。

他給她沏了杯茶,道:“剛送來的碧螺春,嚐嚐。”

她正想說“我不愛喝茶”,卻被他優雅的動作和神情吸引,不自禁喝了一口,有些燙,有些苦,卻有股特別的香味。

他輕輕**著杯中的茶,隻見瑩瑩月光下,杯中如白雲翻滾,雪花飛舞,一股股清香撲麵而來。他道:“最好的碧螺春茶,采摘時,需采茶女子將剛細細挑選的茶放在胸口衣襟裏,用體溫將茶葉的香氣蒸出,故產量極少。這一壺茶,需一女子一日忙碌吧。”

他抬頭看她:“笑春風也是如此。一壇笑春風的釀製,不說別的材料,單是最新鮮的桃花,和梅上幹淨的雪水,便需鎮上無依靠的婦人小孩費去整個冬春的時日。而這兩個季節的勞作收入,也往往是他們一年主要經濟來源。七天的饑餓,你就受不了了,但你白喝的那些酒,該是這些婦人小孩幾年的收入?為了你一時的任性,她們又需要節衣縮食幾年?”

春暖的頭越來越低,耳朵紅得厲害。

“我知你出身殷富,但偶爾也要為別人考慮考慮,人不能活得那樣自私。”他說。

她漲紅著臉,支支吾吾吐出一句:“對——對不起,我會好好幹活還錢的……”

他勾了勾唇角,點點頭。

見他要走,她忙加了句:“能不能不挨餓啊?”聲音甚是可憐兮兮。

他回頭,淡淡一笑:“好。”

寒夜笑的時候,月亮剛穿過雲層,瑩瑩的月光照亮了他清俊的臉,有夜風拂過,桃花在他身上緩緩飄落。那一瞬間,春暖失了神,心也如桃花般,輕輕飄了起來。

一年多後,當她翻越昆侖,看著隨刺骨寒風狂舞的飛雪,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溫暖的春夜,還有他那幹淨輕柔得宛如蝶舞的一笑。

【瞞不過 心跳的吵鬧】

終究瞞不過心跳的吵鬧,然黃塵古道,卻已是碧落黃泉,萬水千山遠隔。

寒夜病了,是掌櫃不小心說漏嘴的。

春暖偷偷躲在他房外,聽他不停咳嗽,記起前天一起出遊,他衣著單薄,想是因此著了風寒。她思忖一番,還是將自小貼身帶的金鎖賣了,上藥店買了百年人參,熬夜熬了碗參湯,早飯時和清粥一起送到他房裏。

他看著人參湯,愣了愣,抬頭見她一臉憔悴,原本清亮的眸中布滿血絲,有些動容。

在她有些期盼的眼神中,他一口喝幹人參湯,將清粥也吃得幹幹淨淨。

她咧著嘴,笑得眉眼彎彎。

那時的她並不知道,那碗人參湯差點要了他的命。她開心地端著空碗出了門,卻沒有看到她掩門之後,他嘔出一口血,原本好了大半的身子,也因此更壞,在**多躺了半月才起得床來。

桃花開始凋零,枝頭葉子卻是綠油油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樹下,和孩子們玩得開心的春暖一抬頭,便刺了眼,待她揉揉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便看到了霜降。

她立刻衝上去抱住了他。身後,寒夜的笑容立刻淡了。

霜降摸摸她的發,笑:“收到你的信,我就立刻趕來了。你呀,還是讓人不省心。”

春暖吐吐舌頭,說:“誰讓爹讓我嫁人——對了,爹還讓我嫁嗎?”

霜降說:“你爹很生氣,跟你娘都吵起來了。”

見春暖皺了眉,他立刻換了輕鬆的語氣:“不過,你爹的口氣沒有那麽堅決了,想必該是明白你的堅持了吧。春暖,你一個女孩子在外流浪,終究是不方便,要是你想遊山玩水,我陪你吧。”

“哦耶!霜降最好了!”春暖再次緊緊抱住霜降,嗬嗬笑著。

寒夜的笑已完全斂去。他看著霜降,霜降亦在看他。霜降的臉在笑,可是寒夜看到他的眼中卻籠了一層寒霜,凍得他心一顫。

她離開了,在桃花落盡的時候。

霜降遞給寒夜五千兩銀票,客氣地說:“這些天打擾了。”寒夜沒有接,霜降亦不勉強。

春暖開心得像過年似的,急急打好了包裹,拉著霜降的手,直說要去塞北看雪。寒夜看著她的笑臉,臉上含著笑,身子卻有些僵。

“老板,我走了,有空我會回來看你的!”她咧著嘴向他用力地揮揮手。

他努力勾勾唇,回以一笑:“一路順風。”

她的影子早就消失在黃塵古道,他卻依舊呆呆站著,連天飄起了蒙蒙細雨也不覺。

掌櫃撐著傘,歎了口氣,輕聲嘀咕:“舍不得,就不要讓她走啊。”

他的心猛地一痛。

是,他舍不得,可是他卻找不到讓她不走的理由——如同,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裏。

【寂寞空庭花未開】

寂寞空庭,孤月獨影,桃花不開,人月無語。

霜降說:“春暖,我會陪著你,天涯海角。”

自八歲那年,貪玩掉入湖中的春暖被霜降救起,她的身邊便多了一抹黑色的身影。他們一起上學,一起逃課,一起玩,一起挨罵受罰……在春暖的心裏,霜降早已是除爹娘外最親的人了。

霜降疼她入骨,事事依她。那年,他陪她騎馬射箭,她掉下馬,他飛速從一旁的馬上跳下,硬生生接住她,她無礙,他卻斷了腿,一月不能下床。她哭得一塌糊塗,問為什麽要對她這麽好?他笑著揉揉她的發,寵溺地說:“因為你是隻屬於霜降的春暖啊。”

春暖捧著破碗喝水,看著忙著鋪幹草的霜降,忽然想起了寒夜——他很少對她和顏悅色,總是一副淡淡的麵容,他不會幫她做什麽,是她的事,隻會讓她自己承擔。他和霜降不一樣……

“想什麽呢?草鋪好了,今晚將就一下吧。”霜降微笑看著她。

她咧嘴笑笑:“沒關係,能有飯吃,有床睡,已經很好了。”

她的神情忽然黯然了下來,一路向北,並沒有原本想的清風朗月,江山如畫,更多見的反而是民生困苦,滿目瘡痍。尤其是入了山東境內,因大旱饑荒,到處是流民和餓殍。

那日,她和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店吃飯,剛坐下,便見一個又髒又瘦的小姑娘走到她們桌邊,直直盯著她。店主要趕小姑娘,卻被春暖攔住,給她叫了碗麵,一起坐下吃。那碗很大,春暖才吃了一小半,小姑娘便吃完了,一嘴油膩地又盯著春暖的碗。春暖一時不忍,便將自己的麵給了她。小姑娘呼哧呼哧地很快又吃完了,摸摸圓鼓鼓的肚子搖搖晃晃地走了。店主見此,大叫不好,急急跑了出去。春暖忙跟上,卻見正在河邊大口喝冷水的小姑娘忽然抱著肚子,渾身顫抖嘶叫,臉色慢慢青了。春暖嚇得手足無措,店主和霜降提著她的身子讓她嘔吐,可是沒用,小姑娘還是活活給撐死了。

“霜降,離國這幾年雨水極少,百姓也是如此嗎?”她問。

霜降一愣,隨即笑笑:“這幾年幹旱,離國的收成是不怎麽好,但這些事你不需理會——”

“為什麽不需?”春暖猛地站了起來,一臉凝重,我是離國的長公主,那些是我的子民!

在霜降的呆愣下,春暖深吸一口氣,道:“霜降,我要回離國,履行婚約,嫁給雲國五皇子,解離國之難。”

寒夜曾說,人不能活得太自私,也需要為別人考慮考慮。她,不能再這麽任性下去了。

鳳冠霞帔,嫁衣紅得有些刺眼。春暖坐在床前,雪白的手在一片豔紅上輕輕劃過。

婚期定在次年三月,恰是桃花怒放的時候。她忽然很想很想寒夜,想他的笑春風,他潔白如雪的衣衫,想他桃樹下淡淡的笑容。她曾說,有空去看他。然而,那初夏的一別,怕是永別了吧。一想到此,心仿佛被狠狠揪住,難受極了——當做出這個決定,她看著霜降震驚、憤怒、淒慘的眼神時,她都沒有如此刻這般難受。

昨晚,娘和她徹夜長談,抱著她說:“我的春暖,你長大了。”

她想,她真的是長大了。

二月初,離國長公主啟程去雲國都城西京。二月下旬,抵達江南錢塘。

這日,春暖改了便裝,來到碧落樓。這是她向爹娘提的唯一請求,再去看看他。

可是,他竟不在。掌櫃說,去年她一走,他也離了碧落樓,至今未歸。春暖站在桃樹下,望著一樹即將綻放的花蕾,直到天黑。

【愛,拐彎抹角往何處跑】

是她眼花嗎?白衣飄飄的他,竟然站在她麵前!轉彎抹角,她和他依舊重逢了。

他就是那個病得快要死掉的五皇子嗎?

春暖看著眼前麵色紅潤、氣宇軒昂的少年時,滿眼懷疑。少年向她施了一禮,笑道:“長寧公主一路辛苦,子夏已備好酒席,請公主先入宮休息。”

“有勞五皇子了。”春暖回禮,是她的錯覺嗎,為何覺得這個少年的眉宇和寒夜有幾分相似?

“公主客氣。”少年的笑容燦爛如夏日的眼光,“我是六皇子子夏。”

她的丈夫換人了?

當賜婚使告訴她這個消息時,春暖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憤怒,高興不會立刻當寡婦了,憤怒雲國欺她離國國小,將兩國的聯姻當兒戲。可事實上,她不高興也不憤怒,隻是疲憊和極度無聊,強撐著笑,安安靜靜地坐在席上,餓著肚子喝茶——見鬼,她最討厭喝茶了!

她隻喝他沏的茶……

是她眼花嗎?那個白色錦袍、一臉震驚的男子怎麽長得這麽像他!

眨眨眼,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碎裂聲將她猛然拉回神智。她反射性地蹲下撿碎片,就像那時打破盤碗被掌櫃罵一樣。隻是這次,手顫得厲害,一不小心,隻覺得一陣刺痛,指上已湧出了鮮紅的血。

寒夜衝上來,正要掏出帕子,春暖身邊的子夏已先他一步,用帕子按住了傷口。侍女立刻取來了藥,將傷口包紮好。

子夏看見寒夜,嗬嗬一笑:“公主,這是我五皇兄,皇兄,這是長寧公主。”

寒夜的身子微微一顫,淡淡笑道:“長寧公主,你好。”

春暖鼻子酸得厲害,強忍著哽咽,擠出一個笑:“你好,五皇子。”

那天,她站在桃樹下,望著天慢慢暗下去,心也似太陽一般,越沉越低。當月亮爬上枝頭,風吹枝葉漫天柳絮的時候,淚水終於模糊了她的眼。

那一刻,她終於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了。

婚期一天天逼近。

自那晚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倒是子夏,不顧大婚前未婚夫妻不能見麵的古禮,天天來看她,每次都獻寶似的抱著一堆新奇好玩的東西。

春暖雖然心情不佳,但終究是好玩之人,加之子夏天性活潑,和她性格子相似,故兩人極為投緣。她覺得,兩人不像夫妻,倒像玩伴。也是,她十八,子夏還比他小了一歲。

和子夏相熟後,她才知,是寒夜主動向雲國皇帝請求將她嫁給六皇子,說是不能害了離國公主一輩子……

當子夏說到這裏的時候,神情瞬間暗淡了下去。

她的心有些微微發疼,咬咬唇,因為他的病嗎?為什麽大家都要說他活不過二十五,明明他看起來很健康啊!

子夏輕歎了口氣,道:“皇兄一出生就體弱,宮中太醫都說活不過五歲。後來幸虧遇到一奇人,給了皇兄一張藥方和一塊古玉,說藥方補身,古玉護體,禁人參、鹿茸等大補之藥,飲食清淡,便可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依那人方法,皇兄的身子果然漸漸好轉了。可奇人還說,除非有昆侖雪湖的冰蓮做藥引,否則,二十五是皇兄的大限。父皇派了好多人去昆侖,能九死一生回來的,都說找不到。後來,皇兄不忍那麽多人有去無回,苦求父皇,父皇才停止了尋藥。也正如此,父皇對皇兄尤其寵愛,為皇兄娶親,又聽皇兄的話,將你讓給我……”

說到這裏,子夏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她,訕訕而笑。

春暖卻一臉悵然,隻是想著雪湖、冰蓮。

【終究回到那花開千樹的懷抱】

她,終究還是回到了那花開千樹的懷抱。

三天後,她就要成親了。

寒夜翻著桌上的黃曆,三月十五,黃道吉日,宜嫁娶。揉揉眉心,覺得有些倦了,這些天總是睡不好。

掌櫃進來了,捧著兩壇笑春風,笑道:“這可是我在宮中私藏好久的,今晚我們一醉方休。”

寒夜腦中浮現初見春暖時,她在酒缸裏撲騰的樣子,嘴角不禁彎了。

“把這兩壇酒送給我吧。”他道。

“給那個丫頭去?”掌櫃笑笑,隨即又搖搖頭,真不知道怎麽說你了,這麽做你真的不後悔嗎?

他一怔,道:“不後悔。”

寒夜走進落雪軒的時候,春暖和子夏正在玩石頭剪刀布,兩個人像孩子似的,爭吵不休。

寒夜有些訕訕的,捧著酒,正想轉身離開,卻聽見子夏喚他。他看到春暖有一刹那的失神。子夏朝他燦爛一笑,上前拉著他一起坐下。於是,兩個玩鬧的人,變成了三個喝酒之人。

絢爛的晚霞下,子夏一直在說話,春暖嘻嘻笑著不停地喝酒,寒夜含笑看著兩人,默默一口一口地飲酒。

到夜色漫天,月兒輕上枝頭的時候,兩人已趴在桌上,一人看著狼藉的杯盤,嘴角劃過一道邪邪的笑。

清晨,淡淡的薄霧纏繞如絲。

寒夜睜開眼睛,隻覺得頭痛欲裂。正想起身,手碰到一個溫溫熱熱的東西,他一愣,低頭卻見春暖躺在她懷中,兩人四肢糾纏,衣衫不整。

他驚得腦中瞬間空白。此時,懷中的女子動了動,伸手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睜開了眼,含糊地說了句:“老板,早——”

春暖眨眨眼睛,忽然“啊”的一聲抓著被子縮到床頭,臉紅得勝過窗外初升的太陽。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子夏衝進來喊:“春暖,怎麽了?啊……對不起對不起……”

門“砰”的一聲又關上了。

寒夜看看春暖,春暖看看寒夜,兩人正想開口,門忽然又開了,這時,子夏叉腰站在門口,抬著下巴說道:“皇兄,春暖是我的未婚妻,你怎麽能這樣?”

寒夜一呆,掌櫃從子夏身後閃出:“咳咳,寒夜,你這樣讓春暖怎麽做人?”

“就是,你要對春暖負責!”子夏說。

掌櫃繼續道:“寒夜,為了春暖的名節,你也隻能勉為其難地娶她了,反正你和子夏換人的消息並未對外公布。春暖嫁的,依然是你啊……”

寒夜明白了,這兩人是下好了套,讓他跳的。

他轉頭看春暖,春暖卻呆呆地看著掌櫃,問:“掌櫃,你不是應該在碧落樓嗎?”

他撫額,這丫頭,到底明不明白狀況啊!

【柳媚花嬌,難防眉梢眼角】

春風起時,落英漫天紛飛,美得宛如夢境。她穿著火紅的嫁衣,眉梢眼角,盡是柳媚花嬌。

房中,終於隻剩寒夜和春暖了。

兩人穿好衣服,麵對麵坐著。

寒夜開口:“春暖,昨晚的事,是子夏和掌櫃安排的……”

“我知道。”春暖直接打斷,“你是不是想說,反正也就我們四個人知道,你不說,我不說,子夏和掌櫃不說,沒人會知道,所以就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對嗎?”

寒夜默然。

春暖繼續道:“離國有求於雲國,我是來和親的,嫁給你或是子夏,並沒有分別。所以,你想怎樣便怎樣的,反正選擇權一直都不在我這裏,不是嗎?”

寒夜看見春暖的眼底有氤氳的水汽,胸口一悶。原來,她並不如他想的那般不懂事,她,其實都是明白的。

“寒夜,你說人不能那麽自私,該多想想別人。可是,你有沒有問過別人,她想不想要你對她的好?”春暖起身,走到門口,輕輕地說,“你都沒問,就知道她不想和你一起堅持嗎?”

她迅速打開門,卻在衝出的前一瞬,被人環住了腰。

“春暖,對不起……我,不會再逃避了。”他說。

她的淚終於滑了下來,落在衣襟上,立刻被陽光照得暖了。

桃花盛開似染了胭脂的雪,春風起時,落英漫天紛飛,美得宛如夢境。

春暖穿著火紅的嫁衣,在桃花雨中,被侍女攙扶著出了落雪軒。寒夜含笑站在門口,向她伸出了手。

嗩呐、鑼鼓、鞭炮聲震耳欲聾,紅燭前公子佳人雙雙拜下。

難得啊,這丫頭一整天這麽乖。掌櫃看著儀態端莊、盈盈下拜的春暖,嘖嘖讚道。

子夏嗬嗬笑:“她已經快撐到極限了。你看她的蓋頭,晃得也太厲害了點吧,她一定在偷看……”

兩人正說間,離國使者到,稱有禮物送到,恭賀公主皇子大婚。

春暖踏了一步,寒夜忙輕輕按了她的手,笑著迎上前去。

在他離使者還有三步的時候,春暖猛地扯掉蓋頭,衝上前來:“寒夜,小心!”

寒夜愕然,止了腳步。此時,那使者已飛身上前,自腰際抽出寒光閃閃的匕首,刺向寒夜。

匕首狠狠插入胸口,隻留刀柄。血迅速濕了火紅的嫁衣,黑沉沉一片。

“春暖!”

寒夜蒼白的臉漸漸模糊了,冰冷和黑暗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刹那間包圍了春暖。

【心亂如狂草】

風越來越大,漫天桃花遮了蔚藍的蒼穹,他的身影越來越淡。她大聲喊著,心亂如狂草。

“霜降,那些腰上係著一條黑布的人好厲害啊!”十歲的春暖躲在角落裏,羨慕地看著那些飛來飛去的人。

“那當然!他們可是我們秦家最強的死士!”一旁的霜降自豪地說。

“什麽是死士?”春暖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死士就是執行那些會死掉的任務的人啊!笨!”霜降輕輕敲了一下春暖的頭。

“痛啦!”春暖撅嘴瞪他。

“春暖,這是我和你的秘密哦,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連父皇和母後都不行嗎?”

“不行。這是隻有秦家人才能知道的秘密。”

“可我不是秦家人啊。”

“嗬嗬,以後你就是了……”

……

“霜降,你不要死掉啊!”春暖腫著隻剩一條縫的眼,趴在霜降身上哭。

“笨春暖,你再壓著我的腿,沒事也給壓得痛死了!”霜降皺著眉,強撐起身子,輕輕推她。

“哦哦,對不起對不起……”春暖忙爬起來,卻不小心磕到了**的木板,立刻痛得齜牙咧嘴。

“嗬嗬。”霜降不禁輕笑出聲。

“還笑?你幹嗎要跳下來接住我?幹嗎要對我這麽好?”春暖又哭了,“你要是這樣死了,我一輩子都會內疚的……”

霜降笑笑,揉揉她的發,寵溺地說:“因為你是隻屬於霜降的春暖啊。”

“你是隻屬於霜降的春暖啊……”

“春暖,我會陪你,無論天涯海角……”

……

霜降笑著,身上的青衫慢慢白了,臉變成了寒夜的樣子,離國茂盛的花草也淡成了江南的煙雨。

深青的柳,淡紅的桃花,清風中,柳絮漫天,桃花滿城。寒夜一身白衣,站在落英紛飛中,轉頭對她淡淡一笑,宛如即將羽化的仙人。

風越來越大,桃花如紛飛的雪,遮蔽了蔚藍的天,寒夜的身影越來越淡……

“寒夜,寒夜……”她大聲喚著,伸出手,卻隻觸摸到一個影子。

“寒夜!”

春暖猛然驚醒,從**坐起,下一瞬,胸口痛得無法呼吸。

終於醒了。掌櫃按住春暖,把了脈,無大礙了,好好調養便成。

春暖拉住掌櫃:“寒夜呢?”

“皇兄守了你三天三夜,剛睡下呢,你餓嗎?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子夏說,眼神有些不大自然。

“寒夜呢?”春暖忍著痛,掙紮著要爬下床。

掌櫃和子夏忙攔著:“你這是幹嗎?”

“我要見寒夜,咳咳……”春暖的腦中,一直徘徊著寒夜那個隨飛花消散的影子。

子夏垂首,掌櫃默然。

【愛千回百繞】

他,發如雪;她,淚似雨。千回百繞的愛,到底何處是歸程?

寒夜靜靜躺在**。

春暖顫顫地伸出手,緩緩撫過他如雪的長發,淚珠一顆一顆地落在他臉上,瞬間打濕了他蒼白的容顏。

那日,當使者進來的時候,春暖的蓋頭剛好晃動成最大弧度,於是她便看到了他腰際的一抹黑色,上麵的紋路是秦家死士身份的象征。她衝上前護住寒夜,那把淬了劇毒的刀刺入了她的身體。死士見此,當場咬破嘴中的毒藥自盡。而她,也隻剩一口氣。

寒夜抱著她,立即將身上的古玉用內力擠碎,調水喂她服下。那玉是掌櫃送給他的,是上古之物,隨身攜帶可延年益壽。如果服下,則可解百毒。

解了毒,她身上的刀傷雖深,卻沒有入心髒,生為江湖藥王後人的掌櫃自是可以處理。然,那玉一離開寒夜,他的發便白了,身體也迅速衰落下去。才三天時間,他卻好似過了一輩子。

掌櫃說,他撐不過這幾天了。唯一的方法,便是用金針封住他的穴道,維持他的性命。可是,一旦金針離體,他便立即死亡。除非找到昆侖雪湖的冰蓮,否則他不會再醒來。

春暖很聽話地配合掌櫃,吃藥,吃飯,吃各種補品。一月後,她的身子奇跡般地好了。

她在寒夜的床邊待了一夜,在破曉時分離去。

清晨涼風拂過,揚起輕紗,幾朵帶著露水殘敗的落蕊飛入,落在桌上,打濕了如雪的信紙。

紙上,隻有兩個字:等我。

整整兩年了,踏遍昆侖山脈,春暖終於爬上了昆侖絕頂。她無力地倒在雪上,如刀寒風割在身上,已不覺得疼了。

她隻是想,雪湖在哪裏?雪湖底的冰蓮開了嗎?

掌櫃說,古書記載,昆侖之墟,玉虛之巔,有冰蓮開於雪之湖底,能醫百病,有起死回生之效。可卻沒人真正見過冰蓮……

感覺有人走近,春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襲厚厚的虎皮大衣蓋上了她,她心裏一陣酸楚。她有什麽好,值得寒夜為她死,霜降為她殺人,陪她從帝都到昆侖?

“霜降,你不累嗎?”她幽倦地說。

“不累。陪著你,永遠都不會累。”他說。

“可是我很累!”她猛然從地上爬起,“我不想找那虛無之物了!如果寒夜注定要死,那麽我陪他!”

她盯著他,忽然轉身,自絕頂躍下。

“春暖——”

她幽幽睜開雙目。沒有黃泉路,沒有彼岸花,唯有剔透如玉的冰雪,在白光下流轉著七彩之色。

她身上蓋著厚厚的皮衣,麵前是一個清澈見底的冰湖,湖中開滿了一朵朵透明如琉璃的花。

雪湖,冰蓮。原來在昆侖絕頂之下啊!

驀地,她愣住了。霜降隻著單衣倒在地上,渾身籠著一層冰,手中緊緊握著一朵宛如冰霜雕成的透明之花。

她掙紮著爬到他身邊。可是,無論她怎麽溫暖他,他都沒了溫度,也不會再呼吸了。

夢境般安靜的世界裏,她緊緊抱著他,淚如雨下。

她忽然憶起,八歲時初見霜降,也是桃花漫天的時候。那時,他將她自湖中救起,飛落的桃花沾了他們一身。

他跟她講梁祝化蝶的故事,說:“春暖,我會陪著你,天涯海角,碧落黃泉。”可是,他終究是無法陪她到黃泉了。

他終究不是她的梁山伯,而她,亦不是祝英台。

【黃昏已然破曉】

夕陽西下,桃花漫天,彩蝶翩舞,絢爛宛如破曉。

十年一壇笑春風。

她未飲已醉,半閉著眼,漫天落英化成一片雪色,宛如那年的昆侖絕頂。

他以那般決絕的方式,讓她的記憶中永遠有了他——其實又何必,如同她不會忘記她的爹娘,她怎會忘了他?

眼前之景漸漸婆娑,雪色蒼茫。

直到一抹身影的躍入,一切才又重新清晰。

白衣男子牽著小女孩的手,緩緩向她走來。他的臉上是她熟悉的淡淡笑容,幹淨而溫暖。

夕陽將漫天桃花和翩舞的彩蝶染成絢爛的金色。在溫暖的春風中,她揚起嘴角,起身向他們走去。

我醒來的時候,柏千尋正坐在我身側仔細地看著手中的曲譜。他發現我清醒了,立即小心地將那張有些破舊的絲帛收起,用手探了探我的額頭:“怎麽滿頭大汗?”

我搖搖頭說不要緊,對於他的觸碰竟有種奇異的感受,隱瞞有更多的渴望和期盼。

還好他似乎並未留意我的神色,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中:“你知道麽?這幾年,我流轉世界各地,一直在尋找你,等你出現。”停頓數秒,他才又緩緩接下去,“還以為你不會再出現了。”

“等我做什麽?”我低頭呐呐,想起前幾世曾與他擁有的坎坷愛情,內心不免越發忐忑。

“哦,等你麽……”他略微沉吟,然後轉口道,“這個《十闕》,隻有你出現,才能完整啊。”

聽到他這樣說,我鬆了口氣,但同時也有些許失落。

原來不是要繼續與我譜寫那些至死靡它的愛情,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麽?

不知為何,我每次都隻醒來短短一段時間,很快就又再度在柏千尋的目光中昏睡過去……